通往冷磧鎮的路是大名鼎鼎的318國道,常年塌方。
六個半小時的車程,極近險峻。
他們要翻過兩座大山,海拔最高處有兩千多米。車的一邊是山體,有的地方被植被覆蓋,有的地方被繩網罩得嚴嚴實實,防止塌方;另一邊是萬丈深淵,來時的路變作彎彎曲曲的起伏線條,消失在群山之中。
陳聲全神貫註開車,路知意也不太敢打擾他。
唯獨在車上瞭二郎山時,沒忍住指瞭指,“你看那。”
陳聲略一側頭,看見對面的山上有一片棕色的小點,在蒼翠的綠草中微微移動。定睛一瞧,是犛牛。
到達二郎山頂的休息站時,他把車停在路邊,有些疲倦地揉瞭揉脖子,“歇一下。”
路知意下車買瞭什麼東西,用紙杯端著回到車上,遞給他一杯。
“喏。”
他接過來一看,白乎乎的粘稠液體,“什麼東西?”
“犛牛酸奶。”
陳聲的視線落在路邊攤的老人身上,厚厚的棉衣有些臟,皮膚黝黑,滿面褶皺。
低頭,杯子裡的液體聞起來有一種特殊的腥味。
未經工廠加工,手工制作,缺乏消毒流程的酸奶……
路知意靜靜地看著他,說:“嘗嘗看。我從小到大都愛喝這個。”
他撇撇嘴,算瞭,那就給她個面子。
仰頭一飲而盡。
下一刻,五官擠在一堆,一把捏扁瞭紙杯,嗆得咳嗽起來,“操,怎麼這麼酸!”
路知意哈哈大笑,小口抿瞭抿杯中的酸奶,“這個要慢慢品,才知道其中滋味。”
慢慢品個屁啊,酸得要命,還滋味。
滋味就是難喝!
陳聲滿嘴的酸味,至今沒能緩過勁來。
從後座拿瞭瓶礦泉水,下車漱瞭漱口,開門的一瞬間,冷空氣撲面而來,凍得他一陣哆嗦。
路知意從後座拿來他的外套,跟著下瞭車,搭在他肩上。
“高原上不能感冒,容易肺水腫。”
他把那水含在嘴裡,也不急著吐,扭頭指指車裡,哼哼瞭幾聲。
她懂瞭,哈哈大笑,“還有偶像包袱,不想讓我看見你漱口?”
陳聲眼珠子一瞪,又指指車裡。
路知意怕他感冒,趕緊舉雙手,“成,成,我這就進去。你趕緊把水吐瞭回車上。”
還囉嗦?
陳聲推她一把,看她轉身瞭,才把水吐到灌木叢裡。
肩上的衣服穿好瞭,他也沒急著上車,站在路邊看看天,又看看對面的山,最後瞧瞧公路底下的萬丈深淵。
冷空氣吸入肺裡,清新又刺激。
蔚藍色蒼穹之下,遠處的山頂是一片雪白,再往下,一望無際的綠。
周遭的霧氣像是凝固瞭似的,圍在身邊一動不動,再仔細瞧瞧,又發現它們仍在緩緩流淌。
一旁有人趕著幾匹淺棕色的小馬過去瞭。
陳聲往邊上退讓瞭幾步,瞧著它們過路,末尾的那匹還沒他胸口高呢,側頭看他一眼,尾巴在空中蕩瞭蕩。
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四目相對。
陳聲怔怔地望著它。
後來回到車上,繼續開車。
路知意還是沒敢打擾他,他卻回憶片刻那隻小馬的眼睛,側頭看她好幾次。
反復這麼幾回,路知意問他:“你老看我幹什麼?”
他撞進那雙疑惑的眼眸裡,笑瞭。
“路知意,你和那馬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
“……”
你才長瞭雙馬眼睛。
你全傢都長瞭馬眼睛!
路知意莫名其妙白他一眼。
可下一刻,他卻說:“你們這地方也挺神奇的,養出來的人和動物,都有一雙幹凈漂亮的眼睛。”
路知意一愣,所以不是在損她?
這回是誇她?
她狐疑地看著他。
陳聲隻定定地望著遠處的山與草,漫不經心地說:“大概是因為大山裡面沒有那麼多城市裡的繁華熱鬧,眼睛裡隻有藍天和草原吧。”
路知意驀地一怔。
夜裡十點,抵達縣城。
路知意的傢在冷磧鎮,離縣城還有二十來分鐘的車程,但她讓陳聲在縣城停瞭車。
“先吃飯。”她帶他輕車熟路穿街走巷。
晚飯吃的是炸土豆,牛肉面。
土豆是切成大塊放入油鍋裡炸的,撈出來,瀝幹瞭油,沾著辣椒粉吃。外面的脆皮滿口生香,裡面卻粉粉融融,燙得人眼淚花都出來瞭。
牛肉面也是超大一碗,老板娘端上來時,嗬,把陳聲嚇一大跳。
山裡人都這麼實誠?面條上的牛肉大塊大塊的,面碗也比蓉城的大瞭兩倍有餘。
可味道是真好。
他斜眼看路知意,“辛苦六個多小時把你送回來,你就請我吃面條土豆?”
路知意大言不慚:“我窮嘛。”
她指指那大塊的土豆,“但這是我們這的特色,別處你可吃不到這樣的傢夥。”
又夾瞭塊牛肉在他面前晃瞭晃,“看見這肉沒?純天然犛牛肉,城裡你可吃不著,吃得著也不會是這個價。”
喲,那得意的樣子,真是夠可笑的,活像面前擺的是滿漢全席。
陳聲呵呵兩聲,可最後卻把那麼大碗面全給吃下去瞭。
他對路知意強調:“我這是餓的。開車全神貫註太費神,又一路餓到晚上十點,為瞭身體著想,才勉為其難多吃瞭一點。”
路知意從善如流:“是的是的,您辛苦瞭,承蒙您不嫌棄,把我們這的粗茶淡飯都給吃瞭下去,您那金貴的腸胃也不知道會不會不舒服——”
話沒說完,被陳聲一個爆栗砸在腦門上。
“少跟我口不對心。”
這一下敲得可不輕,她捂著額頭,怒目而視。
陳聲滿意瞭,“嗯,這種兇神惡煞的樣子才是你。”
路知意:“……”
這人可真夠幼稚的。
夜深瞭,路知意帶著陳聲去縣城裡的酒店開房。
陳聲說:“你住哪?”
“我先幫你落腳,開好房間,一會兒坐出租車回鎮上。”
“為什麼不讓我直接把你送回去?”
路知意說:“你都累瞭一天瞭,開瞭房,洗個熱水澡就休息吧,我自己打車回去。”
陳聲眉頭一皺,“我是問你,為什麼不直接讓我住你傢?”
在車上時,路知意說瞭,她傢是個二樓小院,空屋子一大堆。
山裡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地。
路知意目光微動,笑著說:“這不是怕傢裡環境太差勁,你住不安生嘛?你那麼挑剔,酒店環境好,住這兒正合適。”
陳聲就這麼看著她,皮笑肉不笑地說:“犛牛酸奶我喝瞭,六個小時的車也開瞭,土豆牛肉面一口沒剩下,現在你跟我說我挑剔?嗯,是挺挑剔的。”
路知意語塞。
她當然知道他辛苦瞭一下午加一晚上,請他回傢住一晚,好吃好喝的伺候著,最好明天讓他睡個懶覺,再親自送他離開,這才對得起他送她這一趟的情誼。
可她不能。
傢中隻有路雨一人,母親早就死瞭,父親在坐牢。
她撒瞭個彌天大謊,讓他一道回傢,謊言不攻自破。
兩人在酒店門口僵持片刻。
陳聲看她沉默不語的樣子,最終推門而入,將身份證拿出來,擺在櫃臺上,“一間大床房。”
辦好手續,取回身份證,再回頭時,路知意還站在玻璃門外。
她形單影隻地立在那臺階上,沉默地望著他,眼裡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難以名狀的傷感。
行李箱立在一旁。
身後是小縣城的夜色,閃爍的霓虹燈,和環繞四周的青山。
他會錯瞭意,並不知道她在為什麼事情傷感,還特有氣度地走出門去,瞥她一眼。
“你那點小肚雞腸,我還不知道?”
她仰頭看著他,頓瞭頓,沒說話。
陳聲笑瞭一聲,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行瞭,你不願意讓我看見你傢裡的境況,那我不去就是瞭。”
下一刻,瞇眼打量她。
“隻是路知意,我還以為你不會自卑的。”
畢竟她從來不將自己的貧窮藏著掖著,也坦言她需要獎學金,需要傢教費用,從不亂花錢。
路知意知道他理解錯瞭,卻並不去解釋。
這樣挺好,他自信滿滿,而她也無須多言。謊話這種事,總是多說多錯,倒不如不說。
她低頭看著地上的影子,說:“謝謝你。”
“謝謝我?謝我這麼理解你?”
“都有。也謝謝你大老遠開車送我回來。”
陳聲笑瞭笑,懶洋洋地問:“這麼正經啊?那下一句是不是要以身相許瞭?”
路知意一頓,抬頭也沖他笑瞭,安安靜靜地說:“以身相許就算瞭,你門檻太高,我這狀況,哪怕有十個路知意也配不上你。”
陳聲一頓。
她卻揮揮手,“我先走瞭,明天早上我來酒店找你,帶你吃個早午飯,送送你。”
說完她就往臺階下走。
“路知意!”陳聲叫住她,“你明天不是要給你小姑姑過生日嗎?還來幹什麼?”
她匆匆跑過瞭馬路,回頭沖他笑,“所以我說帶你去吃個早午飯啊!把你送走瞭,我再回傢陪我小姑姑吃午飯!”
這麼麻煩?
陳聲笑瞭兩聲,沒好氣地說:“用不著!你還是別來瞭。我自己去找點好吃的,免得你又用土豆面條打發我。”
路知意笑得更燦爛瞭,隻隔著車流大聲說:“明天見,陳聲!”
說完,她招手攔瞭輛車,拎著行李箱進去瞭。
臨走前,她降下車窗,從裡面朝他揮手,夜色裡笑容滿面,唇邊還有白氣呵出。
陳聲看著她,覺得挺蠢的,他從來不跟人這樣揮手。
像個傻蛋。
可手揣在大衣兜裡,掌心莫名發癢。
就在那車離去的瞬間,他猛地伸出瞭手,她卻已經合上車窗,隨車一同揚長而去。
於是陳聲舉到半空又停瞭下來。
幾秒種後,他低頭看瞭眼自己的手,罵瞭句操。
扭頭,黑著臉進瞭酒店。
作者有話要說:.
還沒真正喜歡上,要跨越兩人之間的鴻溝,需要更深厚的感情才行。所以大傢別急,看他們慢慢動心,最後會迎來煙火盛放的那一刻。
我對聲哥的設定,與其說幼稚,倒不如說成長過程太順,天真過瞭頭。
她教他現實的深刻,他給她童話的無憂,這樣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