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進門的這一刻,路知意才前所未有地意識到,她與陳聲已有兩年不見。
在她的腦海裡,陳聲一直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那時候隨口用小白臉形容他並非無中生有,大學時代的他皮膚白、個子高,唇紅齒白,總讓人想起春日裡的青草,挺拔向上,清新雅致。
然而此刻,以面試官身份坐在面前的人,穿著白色制服,短袖上有紋著救援隊字樣的袖章,和當初的陳聲截然不同。
黑瞭不少,皮膚曬成瞭小麥色。
頭發剃得極短,幹凈利落的板寸。
較之從前的清瘦,如今看上去有一種暗藏不動的力量感,雙手在桌面隨意地交疊在一起,哪怕處於放松狀態,手臂的線條也隱隱勾勒出肌肉的輪廓來。
……
氣質也不一樣瞭。
他面無表情坐在那裡,目光與她在半空中對上,無悲無喜,仿佛看著陌生人似的。
那樣的眼神叫路知意心頭一慌,進門前的鎮定從容悉數消失,恨不能插上翅膀哧溜一下飛走。
怎麼會是他?
竟然是他!
千百個念頭從腦中一閃而過,但時間隻過去須臾。
居中的劉建波和藹地笑瞭笑,看著有些緊張的小姑娘,指指前面的椅子,“不用拘束,坐下聊。”
路知意收回目光,勉力穩住心神,先站著自我介紹瞭一句:“你們好,我是來自中飛院的畢業生,路知意。”
然後才依言坐下。
她才剛落座,劉建波就側頭對陳聲笑瞭,“小姑娘也是中飛院畢業的,怎麼,認不認識你這個小師妹?”
路知意的目光微微一動,落在陳聲面上。
卻見陳聲疏離地對劉建波笑瞭笑,“不認識。”
她心跳一滯,面上禮貌的笑容都快掛不住瞭。
不認識。
簡短三個字,將過往與今日分隔出一條楚河漢界。
劉建波又轉向路知意,分別介紹瞭連同自己在內的三個面試官,“我是政治處主任,我叫劉建波。”
路知意:“您好。”
“這是第一支隊的隊長,郝帥,名字起得不錯,可惜事與願違。第一支隊主要負責航海救援行動。”
路知意:“……您好。”
“這是我們基地第三支隊的隊長,陳聲,負責飛行救援任務。如果你進瞭基地,十有**就是跟著他瞭。”
路知意心裡一陣狂跳,再一次對上陳聲的目光。
可他還是那樣,淡淡地看著她,像是傳說中那種不茍言笑的魔鬼面試官,動不動給個下馬威,絕對會讓人笑著進來、哭著出去。
在那樣的目光之下,路知意覺得自己是海上的浮萍,身不由己,一顆心起起伏伏,沒個著落。
她拼命告訴自己:這是面試,集中精神。
他愛她也好,恨她也罷,舊怨情仇都暫且放放,眼下最要緊的是順利通過面試。
可是一顆心還是無可避免地沉瞭下去。
三個面試官,每人面前都放瞭一份路知意的個人簡歷。
劉建波低頭看瞭一眼,“我就先例行問幾個問題……路知意,我看你的簡歷上,年年都是專業第一名,還去過加拿大實訓,拿瞭優秀飛行員的榮譽稱號?”
路知意點頭:“是的。”
劉建波莞爾,抬頭看著她,“小姑娘很優秀啊。那我想問問你,以你的條件,去幾大航空公司應該也是完全不成問題的,為什麼偏偏跑到我們這來瞭?”
他這樣問,並非妄自菲薄,而是現實如此。
救援隊不是不好,事實上,這一行和武警、消防隊一樣,備受贊譽,責任重大,但正因如此,才更缺乏人才。
國內的航校畢業生,但凡能進航空公司的,沒幾個會選擇救援隊。
這也是為什麼陳聲進來不到三年,就已經成為飛行支隊隊長的原因——以往隊裡的人多半是因為各種緣由沒能進入航空公司,所以退而求其次選擇瞭這裡,算不上同行裡的佼佼者,有的甚至是中等偏下。可他倒好,帶著滿身榮譽,原本可以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卻偏偏義無反顧來到基地。
劉建波還挺驚訝的,他在基地待瞭二十年瞭,如今已是奔五的人瞭,沒想到這幾年裡接連遇到中飛院的優秀畢業生。
除瞭陳聲,第三支隊的凌書成也是個例子。
但路知意的簡歷他早已看過,政審情況也瞭解得一清二楚,這個問題是他特意挑出來的。
誠實,是任何崗位都極其看重的品質。
一室寂靜,窗外的日光曬進來,細碎的光芒傾瀉一地。
偶有風來,溫熱咸濕,帶著海的氣息。
歸航的漁民天不亮就出發,此時滿載而歸,於是海面上寥寥幾隻船的影子,倦鳥一般逐漸靠岸。
路知意想瞭想,“不瞞您說,我的政審情況也在簡歷上,您應該也看見瞭。我父親前些年因為一次意外,被判處故意傷人罪,入獄六年。國傢有規定,航空公司的飛行員政審不得有污點,直系親屬若有犯罪記錄,統統不予錄取。我這情況,隻能被航空系統拒之門外。”
劉建波和氣地點點頭,也不繼續追問傢庭境況,“這我能理解,你坦誠說出這個理由,比說些高大全的理由好得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們救援隊確實不會是飛行學員的首選。”
他在基地待瞭這麼多年,最怕一問這種問題,對方就滾瓜爛熟背一大堆臺詞,什麼想為國傢做貢獻、個人利益放在群眾利益之後,亦或是超人鋼鐵俠一類的妄圖拯救世界的誇張言論。
這些年來,能去航空公司卻非要來救援隊的人,他見過的不超過一隻手。
陳聲和凌書成是最近幾年的倆。
可劉建波心裡也清楚,這兩人也並不是抱著什麼拯救世界的決心來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陳聲沒說過,凌書成倒是去哪都無所謂,為瞭兄弟情來的。總之,全然無私的人太少見,他也並不贊同那種無私。
人要先愛自己,才能更好地去愛別人,愛世界。
這話比較虛,但是這個理。
路知意笑瞭笑,說:“救援隊確實不是我的第一選擇,畢竟我一開始就是抱著要去民航當飛行員的心願報考中飛院的。事實上我以前對救援隊一無所知,甚至沒怎麼聽說過這個行業,還是半年前在加拿大聽我的教員說起,才開始查閱這個領域的相關資料——”
她目光微微閃爍,但忍住瞭,沒去看陳聲。
“可是瞭解越多,就對這個行業有越多敬意。我看瞭那麼多報道,有犧牲、有榮譽、有熱忱、有心酸,到現在,我是真心誠意想要加入救援隊,而不是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我學飛四年,除瞭飛行員,從沒想過要做別的職業,如果能加入救援隊,我會盡我所能,用我四年所學為這個行業做點什麼,也為自己做點什麼。”
劉建波笑瞭。
“這次的高大全,我聽著倒是新鮮,也沒覺得假,反倒挺真誠。”
他說:“可你是小姑娘,咱們基地從來沒有過女隊員。原因也很簡單,一是待遇比不上航空公司,二是工作性質危險,三是對體能、應急處理能力都有較高要求,四是——”
嘆口氣,他說:“四是沒有女隊員肯來。”
第一支隊的隊長郝帥噗的一聲笑瞭出來。
陳聲還是面無表情。
路知意分神揣測瞭幾秒鐘,他莫非是出任務時發生瞭意外,弄成面癱瞭……但也隻是短暫的一分神,很快又回過神來。
這種時候她還能走神搞笑,也是很服氣瞭。
劉建波問她:“你覺得你進瞭隊,吃得消嗎?”
路知意燦爛一笑,底氣十足:“吃得消。”
劉建波一頓,“喲,看這樣子,很有信心啊!”
路知意點頭,“我是高原長大的孩子,從小就做慣瞭農活,體能很好。後來去瞭中飛院,也一直沒放□□能訓練。大一下期的高原集訓,我……”
她的目光止不住想向陳聲那裡挪,可到底是忍住瞭。
“我們隊拿瞭第一名。”
她說瞭不少往事,舉例證明自己的體能很好、應急能力出色,從高原集訓到每年運動會的女子五千米,從高空應急措施訓練到加拿大實訓。
去年冬天,她和教員一起開小型客機時,半空中遇到冷空氣,無意中鉆入雲層。
小型客機沒有除冰除霜的功能,當時一隻發動機就結冰凍住瞭。雲層裡有個洞,裡面在下冰雹,當時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穿越雲層,一個是從洞裡冒著冰雹出去。可是繼續穿越雲層,僅剩的發動機也面臨熄火的風險。而冒著冰雹出去,機艙玻璃面臨碎裂的可能性。
她和Tim產生分歧,Tim認為應該繼續穿越雲層,不可冒險。
而她卻認為,繼續穿越雲層,發動機肯定會凍住,不如冒險一試。
劉建波都聽入迷瞭。
“那後來呢?”
“後來?”路知意笑瞭,“後來,飛機平安著陸,我拿瞭優秀飛行員。”
答案不言而喻。
郝帥在一旁啪啪鼓掌,“帥啊師妹!”
陳聲淡淡地說:“你又不是中飛院的,師妹這個稱呼從哪裡來的?”
郝帥微微一笑,“遲早要進基地,這聲師妹,我就不吝嗇瞭。”
陳聲嘲諷地笑瞭兩聲,沒說話。
劉建波對於眼前的新人也挺滿意,按例又問瞭幾個問題後,把剩下的時間交給兩個支隊長,“你倆也問問,有什麼想瞭解的,一並說瞭。”
郝帥的問題就很簡單瞭。
“師妹今年多大啊?”
“二十二瞭。”
一旁有人冷笑一聲,“簡歷上沒寫?”
郝帥:“問問更親切嘛。”
“這麼年輕?處對象瞭沒?”
“……沒。”
一旁又是一聲冷笑。
郝帥權當沒聽到,笑容滿面,“那行,師兄的問題問完瞭,友情提示一下,基地裡全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單身狗,你要保護好自己,活得謹慎點。生活中遇到什麼難題,隨時找郝師兄,師兄幫你撐腰。”
郝師兄什麼的……
聽著莫名羞恥。
但師兄很親切,都開始歡迎她的到來瞭,路知意露齒一笑,沖郝師兄友好地笑瞭笑。
終於輪到陳聲瞭,他坐在那裡穩如泰山,冷若冰霜,目光從簡歷上移開,落在路知意身上。
首先是對郝帥發言的總結——
“郝隊長說的很對,基地裡如狼似虎的不少,最大的一匹……”
冷冷地掃瞭眼郝帥本人。
郝帥:“……”
媽的,這廝又人身攻擊瞭。
絕對是嫉妒他長得帥。
路知意:“……”
劉建波咳嗽一聲,心道,新人面前,留點形象好嗎,各位隊長。
陳聲的目光銳利冷淡,路知意與他對視時,那顆被劉建波和郝帥安撫下來的心又開始惴惴不安。
年輕男人看著她,“救援隊別的要求沒有,體能和應急能力,就你所說,問題不大。剩下隻有一個,聽從指揮,誠實對上。”
誠實二字,他一字一頓,著重強調。
路知意心頭一跳。
下一秒,陳聲面無表情地問她:“路知意,你覺得你是個誠實的人嗎?”
路知意失神瞭片刻。
大一結束後,他再也沒有叫過她的名字。
就連他畢業那年,武成宇為他和凌書成組織送別會,她與他相處一晚,他也沒有再叫過她。一次也沒有。
事隔經年,他終於又叫出路知意三個字。
這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總像有千鈞重,叫她一顆心起起伏伏,難以平息。
可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刻薄又尖銳地問她:“路知意,你覺得你是個誠實的人嗎?”
隻此一句,她就知道,他還在恨她。
當年舊怨,他壓根沒放下。
她是個誠實的人嗎?
路知意想說是,從小到大,她不愛撒謊,也很少撒謊。可面對他的這一刻,她說不出話來。她一生中說過的謊話屈指可數,最大的一個就是路成民坐牢的事,可就這一個謊言,她用瞭無數細節去彌補。
所有的細節,悉數落在陳聲身上。
他曾對她篤信不疑,於是謊言破滅後,他成瞭最難以置信的那一個。
路知意的目光從他面上挪開,似乎不敢對上那雙太過灼人的目光。
“陳師兄——”
“陳隊。”他面無表情糾正她。
“……陳隊。”路知意看著他面前的桌子,心裡酸楚難當,隻能輕聲說:“我不敢說我這輩子沒說過謊,但總的來說,我認為我是一個誠實的人。”
“你認為你是一個誠實的人。”陳聲輕笑兩聲,重復一遍她說過的話,總像是帶著點嘲諷。
劉建波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郝帥也看瞭過來。
陳聲這個人,在基地地位超群,基本上大傢不是喜歡他,就是敬畏他到不敢喜歡他。一群隊員裡,他不是資歷老的那一個,但絕對是能力最出色的那一個。對上從不溜須拍馬,對下嚴厲刻薄,可他那隊的卻偏偏就服他。
不過郝帥是不會承認的。
陳聲嘛,頂多算是第三支隊能力最出色的,他倆一個航海,一個飛行,沒得比。
不過今天,劉建波也覺得他有些反常瞭,嚴厲是沒問題,怎麼這狀況看著像是……有點針對?
辦公室裡一片寂靜。
路知意連禮貌地笑都做不到瞭。
劉建波咳嗽兩聲,替路知意解圍:“陳隊還有別的問題嗎?”
陳聲靜靜地坐在那,長腿從桌下伸出來,動作隨意而張狂,目光還是那樣直直地落在路知意面上,口中隻說瞭兩個字:“沒瞭。”
他竟然就隻問瞭一個問題。
誠實。
像是一個巨大的嘲諷。
他質疑她的誠信。
路知意面上火辣辣的,卻並不是因為被他當眾下瞭面子,分明是內心某個角落一陣天崩地裂。
沒想到再見面時,他依然如此。
冷漠中帶著厭惡。
她坐在那裡,心中一陣酸楚。
大概是看她面色有異,劉建波用更溫和的語氣說:“行瞭,其實這簡歷我們政治處之前就討論過瞭,上面的意思也是覺得你很優秀,留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今天面試也是必須要走的章程,既然順利結束瞭,那就歡迎你來到我們救援隊瞭,路知意。”
他笑呵呵地打破陳聲與她之間的僵局,“既然是小師妹,我就把人交給你瞭,陳隊。希望你好好帶她,爭取讓咱們第三支隊早日如虎添翼。”
陳聲短暫地沉默片刻,扯瞭扯嘴角,“我能不要嗎?”
“……”
劉建波嘴角一抽搐,“不能。她是學飛的,難道我能把她分給郝隊?”
“那你把她分給陸地協作好瞭。”
“你開玩笑吧你,這麼優秀的飛行員,跑去做陸地協作?”劉建波也是氣得剜瞭陳聲一眼,心道這人今天怎麼瞭,吃□□瞭?人小姑娘挺好的,幹什麼老給人下馬威……
郝帥拍拍胸脯,“來我這來我這,師兄敞開懷抱歡迎你。”
陳聲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問劉建波:“主任,面試結束瞭吧?”
“你把人收隊,面試就結束。”
陳聲二話不說站起來,把筆往桌上一扔,邁著長腿往外走,頭也沒回,都快走出門瞭,才不冷不熱扔下一句:“回去辦手續。下月一號,進隊報道。”
劉建波總算松口氣。
郝帥遺憾地嘖嘖兩聲。
隻有路知意呆呆地坐在那裡,忘瞭起身跟隊長說再見,忘瞭感謝劉主任收下她,也忘瞭跟郝帥說聲謝謝,謝謝他對她和和氣氣、熱情歡迎。
好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地站起身來,做回一個被錄用的應聘者該有的姿態。
踏出基地時,日光正濃。
她該打道回府,回蓉城辦理各種手續,準備下月來濱城報道瞭。
就這樣塵埃落定瞭?
她被郝帥一路相送,走出瞭基地大門,郝帥還在一個勁對她說:“路知意,對吧?你存個我的手機號吧,下個月來瞭,我帶你好好參觀一下,講點註意事項。”
路知意半點沒有被錄用的喜悅,整個人都失魂落魄的,在手機上輸入郝帥的手機號後,才回過神來,“……可我是第三支隊的,讓您來,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進瞭基地的門,都是基地的人。一傢人不說兩傢話。”郝帥熱情至極。
路知意再三感謝他,終於拎著那隻輕飄飄的背包離開瞭。
穿街走巷才能打車。
沙灘邊上沒有出租車。
她走瞭幾步,沒忍住回頭看,偌大的基地矗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她掃過那片青草地,越過那些白色建築,仿佛望向瞭更深處、更遠方。
他在哪裡呢?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看著獨自一人從沙灘上離去的人,很久很久也沒有動。
日光下,她的身影逐漸變成小黑點,然後消失不見。
他慢慢地松瞭口氣,又像是憋瞭口氣,心情說不出的復雜。
作者有話要說:.
心酸而刺激的你追我趕、你懟我罵、你進我退、你退我打死你的陳聲作死日常開始瞭。
一年後——
陳聲:大傢好,我是聲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