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座,螺旋槳的巨大聲響幾乎是路知意能聽到的全部聲音,她要費很大勁才能捕捉到陳聲對耳麥裡下達的命令。
前排兩人戴著耳麥,隔音,且能自由通話。
陳聲瞥瞭眼路知意,對賈志鵬囑咐瞭一句什麼,賈志鵬回頭望著路知意,指指掛在頭上的耳麥,拼命吼道:“戴耳麥!”
路知意從來都隻坐過駕駛座、副駕駛,直升機後排還從未嘗試過。
她扭頭胡亂找瞭一氣,在後壁上看見瞭懸掛的耳麥,一把扯過來戴上。終於,隔音耳麥阻斷瞭外界的巨大噪音,她的世界瞬間清靜下來,隻剩下微弱的電流聲。
下一秒,她聽見基地傳來新的指示。
“與失事遊輪保持通話中,目前火勢已蔓延至底艙,船上五人已全部抵達床頭甲板。第一支隊,請匯報位置。”
郝帥的聲音從耳麥裡傳來。
“第一支隊收到,救援船已抵達五號燈塔附近,七點鐘方向,距離失事船隻約有半海裡左右,預計三分鐘內抵達目的地。”
沒瞭上次見面時的親和熱情,這一次,郝帥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嚴肅。
“第三支隊請匯報任務進度。”
路知意呼吸都放輕瞭,下意識抬頭去看駕駛座上的人。
陳聲安然而坐,目視前方,一邊操縱直升機,一邊穩穩回答:“目標船隻已出現在視野內,三支隊各救援機準備下降,於目標船隻四點半方向,半徑五米、高十米處懸停。”
船隻著火,直升機不能在正上方懸停,否則一旦發生爆炸,必然受到波及。
路知意幾乎立馬就明白瞭。
頂著螺旋槳掀起的狂風,她努力朝下看,蔚藍無垠的海面上,前方不遠處已經出現一隻白色私人遊輪。
三架直升機徑直朝遊輪靠近,開始下降。
而基地的救援車也抵達現場,與救援機同樣的色彩,紅白相間。
遊輪的火勢蔓延很快,剛開始時視線裡還隻有一隻白色私人遊輪,待直升機下降至規定高度時,船尾已然冒出濃濃黑煙,火光清晰可見。
五個被困人員站在船頭拼命揮手,驚慌失措。
救援船嘗試靠近,但海上風浪太大,兩艘船劇烈晃動著,難以接頭。
耳麥裡傳來郝帥的聲音:“報告,風浪太大,無法上船救人,第一支隊請求放出充氣筏,請基地通知被困人員,穿戴好救生裝備,我隊隊員將在海裡接應被困人員!”
基地立馬對船隻上的人員發出通知。
陳聲懸停在半空,目不轉睛望著下面,等候命令。
很快,可容十人的橘紅色充氣筏從救援船上放出,由一隊兩名隊員臥倒其中,雙手劃水,靠近濃煙滾滾的遊輪。
遊輪上的五人穿著救生衣,有人不待充氣筏靠近,就撲通一聲跳瞭下去,奮力朝救援隊員遊去。
整個過程大概維持瞭兩分鐘時間,充氣筏靠近瞭遊輪,被困人員依次跳進海中,被救援隊拉上充氣筏。
意外發生在最後一刻。
那一刻,船尾的火已蔓延至船頭,眼看整艘遊輪都快被火勢淹沒,基板上隻剩下一個年輕女人,驚慌失措地喊著救命,卻不敢往海裡跳。
濃煙四起,嗆得她一邊咳嗽一邊哭喊。
救援隊也不敢太過靠近遊輪,畢竟火勢太大,沒法靠近。
隊員在充氣筏上拼命喊:“跳下來!快跳!”
再燒下去,油艙該爆炸瞭。
可女人死死抓著圍欄,死活不敢往下跳。
她尖叫著:“我不會遊泳!我不敢!”
“快跳啊!快跳!”
“我,我不行……”
直升機上聽不見下面的人在說什麼,但耳麥裡一直傳來郝帥和基地的對話。
“報告,被困人員不肯跳海。”
“風浪太大,火勢蔓延太快,充氣筏不敢靠近船頭。”
“請求登船救人。”
基地的總指揮一口回絕:“不行!火勢太大,來不及登船!”
下一刻,耳麥裡響起陳聲的聲音:“第三支隊,三號救援機,請求放下繩梯,登船救人。”
半秒鐘後,總指揮回應:“批準,一分鐘內,務必離開甲板。”
路知意驀地抬頭看向前方,隻見陳聲側頭命令賈志鵬:“放繩梯,登甲板。”
賈志鵬毫不遲疑地誇直後座,弓著腰站在路知意身側,從她腳邊捧起盤成一圈的繩梯,一把拉開艙門,朝下面用力一擲。
下一秒,他將機上的安全繩穿過雙肩、扣在腰上,確認牢固後,抓著繩梯就往下爬。
路知意驚呆瞭,一把摘瞭耳麥,探出頭去看。
懸停的直升機發出巨大噪音,螺旋槳依然飛速旋轉,繩梯在半空劇烈晃動,而賈志鵬就這樣飛速往下爬,抵達瞭繩梯底端。
他從對講機裡對陳聲說:“隊長,繩梯長度不夠,需要降低懸停高度大概五米左右。”
陳聲:“收到。”
下一刻,他沒有任何遲疑,操縱著直升機下降。
遊輪上的火光越來越盛,被困女子尖聲驚叫,淚流滿面。
充氣筏上的人還在拼命喊她:“跳啊!快跳!”
她死活不跳。
而直升機在此刻下降五米,繼續懸停。
賈志鵬拉著繩梯抵達甲板,一手拉著繩梯,一手從腰間拉出同一條安全繩上的另一個接頭,二話不說繞在女人身上,又在她腰部牢牢扣好。
“跟我走!”
女人拼命尖叫。
賈志鵬怒道:“你想死嗎你!”
他不顧女人的掙紮,拉住她的手往繩梯上一放,“抓緊瞭!”
下一秒,他一手拉住繩梯,一手拿起對講機,“隊長,已救起最後一名被困人員,可以起飛瞭!”
陳聲:“收到。”
直升機立馬開始上升高度,拉著兩個在繩梯上搖搖晃晃的人,駛離著火船隻。
賈志鵬試圖往繩梯上爬,但安全繩一端在他身上,另一端在那女人身上,要爬就得兩人一起爬。
他低頭沖那女人說:“往上爬!”
女人一直在哭。
他吊在半空這麼久,爬上爬下,胳膊都快脫力瞭,有些氣急地說:“你打算這麼一路吊回去?往機上爬啊!”
女人死死攥著繩梯,一邊搖頭一邊哭。
賈志鵬:“……”
馬勒戈壁,她想吊著,他不想跟她一起吊好嗎!
救援機升空離開現場,充氣筏也駛離著火船隻,往救援船劃去。
一分半鐘後,遊輪爆炸。
一聲巨響後,火光沖天,氣流四湧。
三號救援機離船隻最近,受到波及,猛烈地晃動瞭幾下。
路知意險些沒坐穩,朝一旁倒去。
耳麥裡傳來賈志鵬一聲驚呼。
陳聲臉色都變瞭,立馬問下方:“賈志鵬,下面情況如何?”
賈志鵬那邊沉寂片刻,片刻後,大罵一聲:“操,這女人不往上爬,我差點脫力抓不住繩梯!”
陳聲:“……被困人員如何?”
“哭得他媽撕心裂肺中氣十足的,目測好得很!”
“……”
陳聲:“你堅持一下,我加速往回開,五分鐘內抵達基地。”
路知意全程沒作聲,慢慢地回望著事發地點,爆炸後的遊輪黑煙四起,火光沖天,又慢慢被大海吞沒,重歸岑寂。
天上三架飛機,海上一隻救援船,充氣筏已經劃至救援船船尾,救援隊隊員一一接應筏上的人。
等到飛機重新降落在停機坪上時,全員下機。
路知意回望大海,此刻的海面已是蔚藍一片、平靜美好。
船上被救的五人悉數被送往醫務室,看上去沒有什麼大礙,但仍需進一步檢查。
賈志鵬手腕扭傷,想必是被爆炸波及,緊急情況下為抓緊繩梯,出瞭一點意外。
下機後,第三支隊全員在停機坪集合。
陳聲冷靜地下達指令:“賈志鵬,醫務室報道。韓宏,徐冰峰,留下檢查救援機。凌書成,整隊回訓練場,繼續待命。”
說完,他步伐匆匆往停機坪外走。
路知意望著他的背影,問凌書成:“他去哪裡?”
凌書成:“出完任務,各隊隊長要參與指揮部會議,回來轉達每次任務的細節紕漏和不足,還要寫五千字報告。”
“報告什麼?”
“報告下次遇見類似事故,該如何處理,如何調配,如何改正,如何進步。”
“……”
路知意怔怔地望著那人的背影,耳旁似乎還回響著他在機上言簡意賅的命令,下方濃煙滾滾、火勢沖天,他卻鎮定沉著,有條不紊下達指令。
三架飛機,九名隊員,悉數聽從他的調遣。
隨時隨地都有爆炸危險的遊輪,他一聲令下,賈志鵬毫不猶豫往下跳。
那份信任,無以言語。
凌書成整隊,讓全員回訓練場。
回頭一看,隊末的路知意仿佛還沒從那場行動裡回過神來,他停瞭幾步,等她走到身邊時,問瞭句:“嚇著瞭?”
路知意略一遲疑,問他:“如果今天是你,隊長讓你往下跳,你跳嗎?”
“跳。”他毫不猶豫。
“哪怕跳下去可能會葬生火海?”
“那也得跳。”
路知意神情凝重。
結果凌書成反倒笑瞭,“傻嗎你?所有行動都要得到指揮部批準,才能執行,要是真有危險,上面也不會同意。今天也是得到評估結果,確定還有充足的救援時間,才同意賈志鵬下甲板救人的。別怕啊。”
路知意點頭,“第一次參加行動,內心難免有點波動。”
凌書成撲哧一聲笑瞭,末瞭拍拍她的肩,“你放心,如果將來遇到特別危險的狀況,陳聲也不會讓你下去的。”
“……救援的時候,他還分親疏遠近?”
凌書成搖頭,“最危險的情況,他都親自下去。”
路知意一愣。
凌書成微微一笑,反問她:“不然你以為隊長這麼好當?”
下午六點,路知意從訓練場解散。
陳聲一直沒回來,全程由凌書成帶隊訓練。
幾年不見,原以為隻是氣質變瞭、外形變瞭,可直到第一次出任務歸來這一刻,路知意才深刻意識到,不論是陳聲還是凌書成,不論是韓宏還是這群隊員們,哪怕平日裡可以插科打諢、幼稚搞笑,但骨子裡,他們與她已然有瞭質的區別。
危難時刻,他們是戰士。
而她還隻是個飛行學員。
去食堂囫圇吞棗吃瞭頓晚飯,她甚至一扭頭就忘瞭自己吃瞭些什麼。回到宿舍,就坐在桌前做筆記。
海上飛行救援專業術語。
海裡等於多少千米。
特殊方向用語。
……
她埋頭認真寫著,筆尖唰唰唰,努力回憶陳聲與基地溝通時說的那些話,然後上網查閱更多資料。
晚上七點半,房門忽然被敲響。
她一頓,從屏幕前抬起頭來,回頭問瞭句:“誰啊?”
外面停頓片刻,傳來簡簡單單一個字:“我。”
那聲音低沉幹凈,仿佛某種沉穩而動聽的樂器。
大提琴。
鋼琴。
還是別的什麼。
輕而易舉撥動心弦,奏出樂章。
路知意倏地站起來,一路小跑到門邊,一把拉開門。
開門的瞬間,走廊上的聲控燈熄滅瞭。
屋內亮著一盞小臺燈,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瞭門外的陳聲。
他一身制服,身姿筆直站在那,不動聲色低頭看著她。
她一陣緊張,仰頭問他:“找我有事?”
陳聲收回目光,從她身旁跨進屋內,擦身而過時,扔下一句聽不出語氣的話:“不是說馬桶堵瞭,噴頭壞瞭,門鎖有待維修?”
路知意一頓,“你不是讓我找後勤部嗎?”
陳聲頭也不回往浴室走,生硬地回答說:“後勤部下班瞭。”
“……”
他經過桌前,掃瞭眼桌上的電腦屏幕,目光又落在她的筆記本上,腳下一頓。
她把他說過的話全都默寫出來瞭。
路知意瞧見瞭,心裡一緊,忙跟上來解釋說:“我想趕緊適應適應出任務時的那些術語,有個大概的語言環境……”
陳聲默瞭默,繼續往浴室走。
她的小熊毛巾掛在掛鉤上,洗漱臺邊擺著粉色的漱口杯、配套的牙刷。
再抬頭,墻上掛著一套白色的內衣內褲,表面有細密漂亮的蕾絲……
路知意哪裡想得到陳聲會來?昨晚洗瞭內衣褲,又不好意思往走廊上掛,一大群大老爺們每天進進出出,她沒臉把東西掛出去,隻好掛在浴室裡。
哪知道陳聲突然來瞭……
她的視線隨他落在那東西上,腦子裡轟的一下炸開瞭,猛地躥瞭上去,從他身旁躍過,跳起來就去取衣架,然後將內衣褲一把塞進懷裡,跑出浴室往衣櫃裡胡亂一扔,砰地一聲關瞭門。
再回來時,浴室裡陷入一片奇異的沉默。
陳聲背對她,正摘下噴頭檢查,擰開外蓋,仔細看瞭看,“晚點去買瓶白醋泡泡,水垢把出水孔堵住瞭。”
路知意訕訕地點頭,“好。”
他又揭開馬桶的水箱,附身看瞭眼,“灰塵堵住出水口瞭。”
再把腰彎下去,查看馬桶內側,“不知道裡面是不是有雜物,最好再買把馬桶塞。”
路知意還在機械地繼續點頭:“好。”
“門鎖我不會修,鎖不上就換一把,明天我給後勤處說一聲。”他做完該做的事,直起腰來往外走。
路知意滿臉感激:“謝謝隊長,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她把他一路送到門口。
陳聲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一臉“隊長慢走”的她,“你站在那幹什麼?換衣服,出門。”
路知意:“什麼?”
陳聲眼睛一瞇:“真把我當修理工?馬桶塞、白醋,還要我給你送貨上門?”
路知意一窘,“馬上去買,馬上去買!”
她隨便套瞭件襯衣在短袖外面,就這麼穿瞭雙人字拖,一把抓過錢包往外走。
陳聲就站在外面看著她。
她得瞭便宜趕緊賣乖:“隊長你回宿舍休息休息,我去去就來,回來敲你門去。”
剛跑瞭沒幾步,身後傳來他平平淡淡的聲音:“我也去。”
啥?
路知意睜大瞭眼睛地回過頭去。
昏暗的聲控燈下,她的隊長冷冷淡淡朝她走來,“你知道超市在哪?與其迷路瞭讓我大半夜到處找人,不如我送佛送到西。”
他越過她往前走,影子逶迤一地。
路知意先是一愣,又驀地一笑,追瞭上去,喜滋滋,“隊長真是好心腸!”
哪知道她歡喜過頭,樂極生悲,下樓梯時又蹦又跳,左腳的人字拖忽地飛瞭出去。她一個趔趄,咚的一聲撞上前面的陳聲。
陳聲險些被她撞下樓梯,好在扶住樓梯扶手,穩住瞭身形。
路知意心有餘悸地抬起頭來,正對上陳聲面無表情的臉。
他瞇起眼睛問瞭句:“怎麼。又想咬呂洞賓?”
原本還心臟撲通撲通跳的路知意,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彎腰去撿落在他腳邊的拖鞋,“我又不是故意的。”
幾年前,還是少年的陳聲也總是這樣對她說:“呂洞賓又被狗咬瞭。”
她一邊穿鞋,一邊止不住地笑出來。
你看,總有什麼是不變的。
在他身上,舊日的影子或多或少都在,叫她懷念,叫她歡喜,叫她心酸又欣慰。
她哪知道陳聲低頭看著她,T恤領口松松垮垮,她一蹲下,一道弧線就落入他眼底。
眼眸陡然沉下去。
他的喉結動瞭動,心跳猛然一滯。
媽的,第二波發育,誠不我欺。
作者有話要說:.
陳聲:吾與小紅孰大。
凌書成:你大你大。
陳聲眼神一冷:你怎麼知道?
凌書成:……散瞭散瞭散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