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放想法子擺脫董方的糾纏,急急出宮,卻見一人入瞭乾清門,忙停住腳步,笑道:“薑世侄。”肅海侯薑遙三十五六歲,五官方正,目光清朗,微笑道:“裴侯爺,在下要入宮覲見皇上,改日再敘。”裴子放拱瞭拱手,心知形勢不妙:肅海侯死忠於皇帝,他的三萬人定是隨時待命,京畿那幾個營隻怕也是早有準備。
他匆匆上馬,也顧不瞭太多,直奔相府。裴夫人早得瞭訊息,見他進園,摒退眾人,眉頭微蹙,道:“怎麼會這樣?你不是―――”裴子放卻一直在思索,口中道:“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什麼人?”
“皇上身邊的神秘人,看不到真面目,但身手絕不在琰兒之下,皇上此番蘇醒定與他有關。隻是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個人?”裴夫人吸瞭口涼氣,道:“隻怕皇上是上個月就醒過來瞭。”她將薑遠那夜的話復述,裴子放失色道:“隻怕要糟,咱們太過大意瞭。”裴夫人逐漸鎮定,冷冷一笑:“不怕。他醒來又怎樣?北面還掌控在咱們手中,他也不敢對琰兒怎麼樣!寧劍瑜和長風騎可不是吃素的。”
“他可真是陰險,居然封瞭琰兒為忠孝王。哼,又忠又孝,琰兒若是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沒人會支持他,這一手真是毒辣啊。”
“琰兒呢?”
“被拖在瞭弘泰殿,出不來。”裴夫人道:“不等琰兒回來瞭,即刻讓人由地道出城,傳信給寧劍瑜,讓他兵壓河西府。”裴子放搖瞭搖頭,道:“謝澈現在還不想擔一個誅殺功臣的名聲,再說他也不想逼反長風騎,琰兒暫時沒有危險。我們若貿貿然調兵,隻會授人口實。這樣吧,讓寧劍瑜暗中壓兵至河西府,但表面上維持原狀。”衛昭盡力讓自己面上的笑容透著抑制不住的喜悅,他出瞭乾清門,見易五率著一群光明司由東而來,稍稍放心。
易五牽過馬來,衛昭冷聲傳音:“快去同盛堂看看,小心有人跟蹤!”他打馬回瞭衛府,直奔桃園。
他踉蹌著走到枯枝滿目的桃林,見身邊再無他人,方劇烈喘氣,跪於泥土之中,吐出一口血來。
先前在太廟內,為不引皇帝懷疑,他強行震傷心脈,引發因服食
“冰魄丹”而帶來的吐血之癥,這才避過皇帝身邊灰袍人的試探,逃過一劫。
但這一來,也讓他心脈受損,此刻實是支撐不住,搖搖欲墜。他眼前一陣陣黑暈,卻是精力殆盡,移動不瞭分毫。
朦朧中,她似仍站在這桃樹下,輕柔而笑。她似仍在耳邊說著:“不許你丟下我。”怎能丟下呢?
這是他渴盼已久的溫暖啊。可是,與生俱來的責任,這滿身的仇恨,又豈是輕易能夠棄之而去的呢?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微風吹起他的鬢發,他劇烈喘息著,提起最後的一絲真氣護住似就要斷裂的心脈,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弘泰殿,裴琰終於不勝酒力,倒於靜王身上。眾臣這才罷休,靜王忙道:“快送忠孝王回去。”薑遠帶人入殿,裴琰已走不動路。
薑遠無奈,隻得親自負著他出瞭乾清門。童敏等人早奉命等候,接過裴琰,疾馳回瞭相府。
裴琰在車上便運內力將酒吐得一幹二凈,待眼神恢復清明,仍然讓童敏負著進瞭相府。
童敏自是明他心意,直接將他背到瞭蝶園。裴夫人一身閑適,正站於廊下喂鳥,她面上神情淡定,不時調弄一下八哥,裴琰望著她的面容,腳步放緩,走近瞭,單膝跪下,笑道:“給母親大人請安。”裴夫人一笑:“你現在是忠孝王,快起來吧。”母子二人會心一笑,裴夫人將手中裝著鳥食的瓷罐遞給裴琰,道:“這八哥最近有些不聽話,死活不開口,又總是想飛出去,你看怎麼辦?”裴琰也不喂食,逗弄幾下,八哥仍是不開口。
他將鳥籠氈圍放下,笑道:“他總有一天要開口。”
“可一旦讓它飛出去瞭,就再也抓不回。”
“它不會飛,外面天寒地凍的,這裡又有圍氈擋風,又有水食,它怎舍得飛?隻等著它開口便是。”裴夫人微笑著在他的虛扶下走入東閣,道:“皇上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料定你現在不會飛,他也不會讓你飛。你打算怎麼辦?”裴琰道:“兩條路,要麼老實呆著,等春暖花開他不提防時咱再飛;要麼就使勁折騰,把籠子撞破瞭再飛出去。”裴夫人微微點頭,道:“該做的,我和你叔父剛才都已經替你做瞭。你隻記著,你身系無數人的安危,說話行事需慎而又慎,但如果真到瞭萬不得已之時,不必顧忌太多。”裴琰束手道:“是。”他退出蝶園,思忖片刻,對童敏道:“馬上讓暗衛的人去調查‘攬月樓’葉樓主,把他的一切給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不能放過蛛絲馬跡!”
“是。”
“還有,即刻加派人手,保護子明,但必須是暗中保護,特別註意有沒有其他的人在暗中盯著他()。”
“是,軍師這幾天除瞭偶爾去東市逛逛,便待在西園,未去別處。”
“衛昭那裡,跟得怎麼樣?”童敏隱有一絲苦笑:“衛大人身手太強,弟兄們跟到夜間,便被他甩脫。”裴琰心頭一酸,轉瞬恢復正常,沉吟道:“繼續跟吧,如果發現、發現瞭江姑娘的行蹤,派些人暗中保護她。”當禦輦沿戒衛森嚴的太廟大道及皇城大街入宮,許多百姓親眼目睹瞭聖駕經過。
於是,昏迷數月的皇帝突然間蘇醒、並出現在太廟祭告大典上的消息,迅速在整個京城內傳散開來。
到瞭午時,宮內又有旨意傳出,為慶賀皇帝龍體康復,京城三日歡慶,舉行夜市燈會,並放煙火慶祝。
江慈怕連累衛昭,知道自己不宜露面,反正傢中糧米也足,便整日呆在房中細讀醫書,倒也不覺寂寞。
偶爾想起他昨夜情到濃處的話語,她心中便是一甜,但有時莫名其妙,卻又有種想落淚的沖動,她覺這幾天自己有些不對勁,但也未細想。
入夜後,京城卻放起瞭煙火,火樹銀花,絢麗燦爛。江慈站在院中,望著團團煙火爆上半空,不由笑瞭笑。
以往若是有這等熱鬧景象,她必定是要沖出去一探究竟的,可今日,她隻願在這小院之中,靜靜地等待他的到來。
煙火漸散,夜漸深,他仍未歸來(冬日的夜這般寒冷,桌上的飯菜已冷得結成一團,他仍未歸來。
燭火漸滅,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忽然聽到院中傳來輕響聲。她猛然躍起,拉門而出。
但寒夜寂寂,夜霧沉沉,院中隻有風刮得梧桐樹枝瑟瑟輕搖的聲音。這一夜,京城煙火絢美,平常百姓歡聲笑語,享受著這太平時光;這一夜,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浮,有人步步為營,有人獨對孤燈,夜不能寐;還有更多的人,因為皇帝的突然蘇醒,在暗夜中四處奔走,更換門庭:這一夜,各方勢力悄然重新組合;同樣在這一夜,嶽藩請求重為華朝藩屬的表章隨著駿馬正越過南詔山。
而由玉間府往京城的道路上,也多瞭數匹身負重任、急速趕路的千裡良駒。
衛昭似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飄浮,他試著掙紮,帶來的卻是全身刺痛,身軀內外,隻有胸口尚有一團餘熱,護著他的心臟不在黑暗中凍僵暴裂。
他竭力讓胸口那團餘熱向經脈內擴散,他仿佛再度見到師傅的利劍穿過姐姐的身軀,似乎仍聽到落鳳灘畔帶血的鳳凰之歌,還有,石屋內那銘刻入骨的纏綿與溫柔()。
這些,都讓他努力護住心口的那團餘熱,讓它絲絲滲入經脈之中。當手腳終於能夠動彈,他也慢慢睜開雙眼。
周遭,桃林已籠罩在濃濃的晨霧中,而他躺著的泥土,也都蒙上瞭一層慘淡的白霜。
衛昭知自己在這桃林昏迷瞭一整夜,他掙紮著坐起,靠住一棵桃樹調運真氣,長出瞭一口氣,慶幸自己終在鬼門關前撿回瞭一條性命。
一陣微風拂過,衛昭挪動有些僵硬的身軀,站瞭起來,側頭間正見桃林小溪裡,她為捕撈魚蝦而用過的簸箕還在那處。
他踉蹌著走過去,提起簸箕,裡面卻空空如也。他低下頭,掬起一捧溪水,洗去唇邊血漬,出瞭桃園。
易五等瞭整夜,卻礙於衛昭嚴命,不敢入園,見他出來,抹瞭把汗過來,衛昭道:“怎樣?!”
“同盛堂沒事,京中一切正常。”衛昭輕籲瞭一口氣,想瞭想,又道:“你暗中盯著同盛堂,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回瞭正園,換過幹凈的素袍,披著皇帝禦賜的狐裘,漫天晨霧中,悠悠然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