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暉殿內閣,皇帝正在陶內侍的服侍下喝藥,見他進來,微笑道:“怎麼這麼早?”待喝完藥,眾內侍替他將衣物穿好,他轉身牽住衛昭的手:“三郎,你隨朕走走。”此時尚是晨霧滿天,宮中重簷高殿,都隱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
皇帝牽著衛昭緩步走著,冬風寒瑟,衛昭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皇帝肩頭。
皇帝低頭看瞭看,嘆道:“這還是你十八歲生日時,朕賜給你的。”
“是。”皇帝似是想起瞭什麼,微微而笑,衛昭也笑出聲來。皇帝笑罵道:“你那天給朕惹那麼大的禍,害朕給你收拾爛攤子,烏琉國的二王子聽說至今未能有後嗣。”衛昭得意一笑:“他烏琉國王子多,也不在乎他這個有沒有後裔。”轉而又恨恨道:“誰讓他出言不遜,辱我倒也罷瞭,可他暗地裡罵的是―――”說著眼圈便紅瞭一紅。
皇帝拍瞭拍他的手,衛昭情緒漸漸平靜,二人在宮中慢悠悠走著,竟走到瞭延禧宮。
衛昭望著延禧宮的宮門,愣瞭片刻。這裡,便是當初他剛入宮時居住過的地方,因位於皇宮前城的西面,又被稱為西宮。
西宮多年前曾經失火,失火後衛昭長久失眠驚悸,皇帝便將他接到延暉殿居住,直到他十八歲才另賜外宅。
宮中盛傳西宮內有鬼魅出沒,皇帝也未再命工部整修,西宮便一直荒瞭下來。
西宮內,落葉滿地,梧桐盡枯。皇帝步下石階,在院中慢慢走著,他腳下踩上厚厚枯葉發出的
“唦唦”聲,聽在衛昭耳中,隻覺得無比刺耳。皇帝走至院中,仰頭望著梧桐樹,一時有些恍惚。
三十多歲的成宗陛下,在經歷瞭
“逆王之亂”和十餘年的朝堂傾軋之後,已由昔日意氣勃發的鄴王謝澈,漸漸變成瞭一個深沉難測的帝王。
日日想著制約臣子、平衡各方勢力,天天面對的是謊言騙局、勾心鬥角,就連後宮的嬪妃,也是虛情假意,無一人有發自內心的笑容。
僅餘從內心敬重的皇後還能說上幾句話,可為瞭保護她,他也隻能故作冷漠。
於是,他去後宮的次數越來越少,隻夜夜傳幾個伶俐些的少年服侍,倒也清爽。
那日是盛夏,天氣炎熱。他從高貴妃宮中出來,憋瞭一肚子的火,換瞭箭服在西邊箭場射箭,縱是射中全靶,猶覺怒火中燒。
忽聽到箭場旁的西宮內傳出喧鬧聲,遙見西宮中最高的梧桐樹上似是有人,盛怒下便大步入瞭西宮。
他著的是箭服,又走得極快,西宮內諸人並未發覺,仍圍在梧桐樹下,威逼恐嚇。
他走到吳總管身後,正要說話,抬頭間看清樹上之人,不由暗中吸瞭口涼氣,覺仿有雪蓮在眼前盛開,瞬間神清氣爽。
樹上,一個清麗絕美的少年緊抱著樹幹,面上神情倔強而兇狠,將爬上樹捉他的內侍一一踢落,但他那眼神,又透著幾分膽怯,如同一隻受傷的幼獸。
多年以前,十多歲的謝澈,幼年喪母、被交給景王生母撫養的謝澈,在被景王追打得遍體鱗傷之時,是不是也是這等神色?
他拍瞭拍吳總管的肩,又做瞭個噤聲的手勢,吳總管十分機靈,在他耳邊輕聲稟瞭幾句話,他再囑咐幾句,吳總管便帶著所有人退瞭出去。
他走到樹下,仰頭微笑:“你下來吧。”少年緊抿著嘴唇,眸中仍有著驚懼和濃濃的不信任,半晌方冷冷道:“你是誰?”他看瞭看身上的箭服,笑道:“我是這宮中的光明司指揮使。”又和聲道:“你不可能在樹上呆一輩子,你自己下來,便算投案自首,罪責會輕些。”少年猶豫再三,爬下樹來。
他忍不住再笑瞭笑,果然,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孩子。少年手負身後,冷聲道:“刑部在哪裡,我自己去。”他大笑,少年冷眼望著他,怒道:“你笑什麼?!我殺瞭人,當然得送到刑部。”
“你殺瞭人?”
“是我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隨你去刑部便是。”他更覺有趣:“你殺瞭何人?”
“龔、龔總管。”他點頭嘆道:“殺得好,朕―――真是殺得好。”
“為什麼?”少年的眼睛瞬間睜大,他這才發覺少年的眼睫修長而濃密,更顯得那雙眼睛如黑寶石般閃亮。
他在石階上坐下,招瞭招手。少年猶豫片刻,在他身邊坐下,追問道:“你為什麼說殺得好?”這般不守宮中的規矩,隻怕沒少挨負責訓育新人的龔總管的鞭笞,所以才會反抗,失手將龔總管砸暈吧?
他右手疾探,將少年衣袖卷起,果然,青痕斑斑。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遲疑片刻,道:“衛昭。”
“哪裡人?”
“玉間府衛氏。”
“什麼時候進宮的?”
“三月十六。”
“為什麼要殺龔總管?”少年眼圈紅瞭紅,倔強地咬著下唇,默不作聲。
他面容一肅:“你是在宮中犯的事,便由我光明司執行刑罰,你隨我來。”少年不動,他淡淡道:“你受罰瞭,你的同伴便可免於責罰。”少年大喜,跟在他身後進瞭延暉殿。
吳總管早得吩咐,殿內空無一人。他指瞭指軟榻:“趴下。”少年愣愣道:“在這裡行刑嗎?”他板著臉道:“當然。”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般作弄過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嘴角的笑意。
少年美瞳中露出一絲絕望,他的手在顫栗,卻仍神情凜然,裝著很從容的樣子走到榻上伏下身軀。
他慢慢走近,腳步聲故意放得有點重。側臉伏著的少年,似是有些害怕,緊閉雙眸,但那長而密的睫毛卻在微微顫抖。
那緊咬著的下唇,也變得鮮紅欲滴。他忽覺有些口幹,輕手將少年的衣衫拉下,少年的身軀很柔美,皮膚如玉般白晳,隻是有著幾道鞭痕。
他取過
“碧玉膏”,勾出一團。少年覺背上一涼,猛然回頭。不及起身,他又將少年按下,和聲道:“上點藥,將來不會留下疤痕。”少年回頭驚疑道:“你到底是誰?”少年回頭間身形微撐,白晳的背勾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讓他心中微蕩,有種想重重咬下去的**。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一邊替少年搽著傷藥,一邊微笑道:“我是誰,有那麼重要嗎?”少年重新趴下,享受著背後的清涼,向他綻開璀然笑顏:“也對,我不管你是誰,反正你是個好人。”他大笑,夏日的午後,三十多歲的成宗陛下,終於得以開懷大笑―――
“唦唦”腳步聲響起,皇帝回頭看著衛昭,微笑道:“時間過得真快,你入宮,一晃十一年瞭。”衛昭微仰起頭,望著梧桐樹,輕輕地嘆瞭口氣。
皇帝語帶惆悵:“三郎,這麼多年,你陪著朕,想過傢人嗎?”
“不想。”
“哦?”
“皇上待三郎這般好,三郎早就將皇上看成親人瞭。”皇帝大笑,道:“也是,這些年你陪著朕,朕也隻在你面前才能放松地笑一笑,倒比那幾個兒子還要親幾分。”衛昭輕笑,皇帝也知自己失言,便轉回石階上坐下()。
衛昭忙過來道:“皇上,您身子剛好些―――”皇帝不語,衛昭隻得在他身邊坐下。
皇帝凝望著院中的梧桐樹,良久方嘆道:“朕以前,每日聽著萬歲萬歲,雖然不會以為自己真可以活上一萬年,但也沒料到竟會突患重病,臥床不起。”衛昭輕聲道:“過瞭這一劫,皇上必定可以龍體永康,真的活上一萬歲。三郎也好沾點福氣,再服侍皇上七八十年就心滿意足瞭。”皇帝大笑,笑罷搖頭道:“生老病死,縱是帝王,也過不瞭這一關,你也是從沙場回來的人,怎麼還說孩子話?”衛昭微笑:“皇上龍體康復,三郎心中歡喜得很,忍不住想說孩子話。”皇帝似是想起瞭什麼,握上瞭衛昭的左手,轉而眉頭微皺:“怎麼這麼冷?”衛昭低頭,道:“三郎一貫怕冷,皇上知道的。”
“是啊。”皇帝回想著往事,道:“你那時又怕冷,又怕黑,偏生性子又倔,若不是朕將你接到延暉殿去住,不定瘦成什麼樣。”衛昭望著腳下灰麻麻的條石,低聲道:“這世上,隻有皇上才疼三郎。若是皇上不疼三郎瞭,三郎也無法再活下去()。皇上有所不知,您病重期間,三郎沒少受人傢的欺負。”皇帝笑道:“少君欺負你瞭?”
“他倒不敢。”衛昭冷哼一聲:“我就看不慣寧劍瑜這小子,仗著少君,目中無人。”皇帝眉頭一蹙:“你和他鬧得很僵嗎?”
“皇上放心,三郎不是不識大體之人。不過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回京前,我摸到他的軍營,放瞭幾把火,殺瞭幾個人。”皇帝想瞭下,笑道:“原來是你幹的,少君昨晚將軍情上報,朕還在憂慮桓軍回攻,正要下旨,讓許雋在河西的兵力北調馳援成郡。”衛昭笑得有些得意,道:“皇上要如何賞三郎?”皇帝再一想,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嗯,你這一招深合朕意。裴琰以為宇文景倫隨時有可能回攻,自然怕腹背受敵。”衛昭淺笑不語,皇帝笑著站起:“你這次立功頗殊,朕正要賞你,你要什麼賞賜?”衛昭忙道:“臣要什麼,皇上都會答應?”
“你說說()。”二人出瞭西宮,衛昭輕笑:“臣還是想要西直大街那所宅子。”皇帝瞪瞭他一眼:“胡鬧,那是將來要給靜淑公主和駙馬住的,你要來做什麼?”衛昭笑道:“還不是為瞭贏承輝他們。三郎可是出征前就誇下海口,要立下戰功,讓皇上將那宅子賜給三郎的。若是皇上不允,今年臘月二十八的大戲,三郎便得上臺扮龜公。”皇帝搖頭道:“胡鬧!”又壓低聲音問道:“你若能要到那宅子,承輝他們輸什麼?”衛昭得意笑道:“那承輝就得塗花瞭臉,畫成王八,在城中走一圈。”鄭承輝是靖成公的公子,靖成公乃開國功臣後裔,有聖祖鐵牌,世襲罔替,便頗有些臭脾氣,喜歡頂撞皇帝,皇帝也拿他沒辦法。
此刻聽到可以令靖成公變成王八他令尊,不禁大笑。笑罷,皇帝和聲道:“朕未完全康復,要三日後才上朝,你就和承輝他們去玩,等會朕便下旨,如瞭你的願。”衛昭喜滋滋磕頭,道:“臣謝主隆恩。”皇帝低頭,盯著衛昭散披在肩頭的烏發看瞭一陣,終未再說話,在陶內侍的攙扶下走入內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