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薈華居

大舅讓張貴發開車帶我們去逛天橋。

去天橋其實一直是我和劉渝平最盼望的事情,但傢裡的大人都很忙,秀兒又懷瞭孕,趙姨要照顧姥姥,大舅媽可以帶我們去,但她又不是本地人,最後隻能把這件事托付給大舅的司機張貴發。

張貴發沒得說,找來北平地圖,大概看瞭下位置,便拍著胸脯說道:“老子大半個中國都去過瞭,還找不到個天橋?!”

剛說完,趙姨就撇著嘴問張貴發:“你知道為什麼叫天橋嗎?”

張貴發果然被問住瞭,用手摸著腦袋,看瞭看我,又看瞭看劉渝平,自言自語地說:“為啥子叫天橋?老子怎麼知道。”

“土鱉!你整個兒一土鱉!別老拿中國跟北平比,中國就一個北平,知道嗎?”趙姨不屑地說。

“哈哈!”我和劉渝平都笑瞭起來。

“那你說為啥子叫天橋嘛!”張貴發把軍帽摘下來,拿到手上。

“這是過去皇上去天壇祭天,去先農壇祭先農走的橋,天子走的橋,所以叫天橋。”趙姨說。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你去過嗎?”張貴發問。

“去過嗎,你說呢?我要是再年輕點兒,就自己坐驢車帶著二寶、劉渝平去瞭。”說這話時,趙姨的表情有些不屑。

“哈哈!”我和劉渝平再次笑瞭起來。

劉渝平更是笑得直拍手:“我想坐驢車,不想坐道奇吉普瞭。”

“驢車還真不如吉普車,太顛。我那天去同仁堂給你買大山楂丸,坐瞭一次張貴發開的吉普車,嘿,可比驢車舒坦多瞭。”趙姨說。

“哈哈!”我們又笑瞭起來,這一次,張貴發高興瞭。

張貴發不愧是張貴發,隻看瞭一次地圖,就知道怎麼走瞭。他開車很瘋狂,一邊開一邊按喇叭,嘴裡還不停地埋怨:“三輪車、人力車、自行車怎麼老是跑到路中間來,一點兒規矩都不懂,撞死你們老子不賠。”

“老張,你慢點兒開,別跟他們較勁兒。”大舅媽在車裡勸著。

“全都不守規矩,汽車都開不動。”張貴發還是埋怨著。

“還不如坐驢車呢。”劉渝平還是忘不瞭驢車。

“別人不講規矩是別人的事,咱們講規矩就行瞭。”大舅媽說。

聽到大舅媽的話,張貴發不再埋怨瞭,專心開起瞭車。

“應該就是這個地方吧?可是哪裡有什麼皇上走的橋,連個橋的鬼影子都沒看到!”當張貴發再次埋怨的時候,車早已開出正陽門,來到瞭一條南北向的街道上。

張貴發把車停到一傢茶館的門口,然後沖茶館裡的人一擺手,問道:“這裡就是天橋吧?”

茶館裡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走瞭出來,笑著說:“沒錯,長官,這裡就是天橋。”

“為啥子見不到橋呢?”自從那天趙姨說瞭天橋是皇上走的橋以後,張貴發就連做夢都想上去走一走。

“早就拆瞭。”掌櫃模樣的人說。

“哦,那老子來晚瞭。”張貴發遺憾地說。

“不是長官您來晚瞭,而是那橋拆早瞭。”掌櫃模樣的人有點兒貧。

“就是嘛,就是嘛。”沒想到這玩笑話卻讓張貴發喜歡聽。

“長官,你們就把車停這兒吧,我給你們照看著。”掌櫃模樣的人倒是熱情。

“那就謝謝瞭!”張貴發朝他一拱手,表示感謝。

“長官,你們轉累瞭,就回來喝茶、吃飯,對面的飯館也是我傢開的。”那掌櫃模樣的人朝我們招著手說。

“要的!”張貴發沖他豎起大拇指。

我們一下車,劉渝平就跑到瞭最前面。

“那裡是什麼?”劉渝平突然指著右前方問道。

我們一看,前面人很多,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還不時地傳來叫好的聲音。

“耍中幡的。”我看到一根高高的中幡在人群後面立起來。

這中幡是由一根又高又大的竹竿制成的,竿頂懸掛著一面黃色的長條錦旗,錦旗上繡著一條金龍。

隨著中幡的上下抖動,這條金龍也抖動起來,仿佛真的一樣。

“好!”圍著的人群中再一次響起叫好聲。

“好!”劉渝平一邊喊著,一邊沖瞭過去,使勁兒地往人群裡鉆。

“平兒!”還沒等大舅媽反應過來,劉渝平已經沒瞭影兒。

“老張,快,這裡人太多,別讓他跑丟瞭。”大舅媽隻得招呼張貴發。

張貴發和我趕緊去追劉渝平,可還沒靠近那人群,就看到人們一哄而散,再一看,那中幡已經矮瞭下來。

人群一散開,就看見劉渝平正站在那耍幡的人面前。

耍幡人上身穿著一件對襟短衫,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黑色褲子,身材高大魁梧。他手扶高大的中幡,低頭看著劉渝平,劉渝平也抬頭看著他。

耍幡人腳下放著一個鐵皮桶,裡面空空的。

“怎麼我剛鉆進來,您就把中幡放下瞭?”劉渝平遺憾地說。

“那幫人都是看熱鬧的,一到打錢的時候,就全跑瞭。”耍幡人彎著腰對他說。

“為什麼一到打錢的時候就跑瞭?”劉渝平不明白。

“哈哈!”劉渝平天真的問話讓那耍幡人笑瞭起來。

“您笑什麼?”劉渝平不解地問。

“這孩子,你是第一次到天橋來吧?”耍幡人問道。

“對,您怎麼知道的?”劉渝平說。

“哈哈!”耍幡人再次大笑起來,“你知道打錢是什麼意思嗎?”

劉渝平搖搖頭。

“哈哈!”耍幡人又笑瞭。

“您說嘛。”劉渝平哀求著他。

“就是看瞭剛才我的表演,該給我錢瞭。”那人說。

“哦。”劉渝平摸瞭摸腦袋,把手伸進上衣兜,掏出一塊銀圓,遞給耍幡人。

耍幡人被劉渝平的舉動驚呆瞭,他看瞭看劉渝平,並不接,而是問道:“這錢是你的?”

“當然是啦,是我的壓歲錢。”劉渝平自豪地說。

“哦。”那耍幡的人應瞭一聲,還是不接劉渝平手中的銀圓。

劉渝平以為耍幡人是嫌他給的錢少瞭,便又把手伸進瞭上衣兜裡,又掏出瞭一塊銀圓。

劉渝平把兩塊銀圓遞向耍幡人。

“孩子,你給多瞭,一塊銀圓都多瞭。”那耍幡人說。

“可他們都跑瞭,您剛才不就白頂幡瞭?”劉渝平的手仍然伸著。

“您拿著吧。”這時大舅媽走瞭過來。

耍幡人依然不接,而是後退瞭幾步,用力將幡向上高高地一拋,然後將一隻胳膊橫向彎曲,那幡子從空中落下後竟定在瞭胳膊肘上,紋絲不動。

耍幡人朝劉渝平擠瞭一下眼睛,劉渝平開心地笑瞭。

“把錢扔到鐵皮桶裡。”我提醒劉渝平。

劉渝平聽到我的話,將銀圓扔進瞭鐵皮桶。他興奮地鼓著掌,一邊鼓還一邊喊:“耍幡嘍!耍幡嘍!”

人們再次聚攏過來。

這時,耍幡人用胳膊肘將幡子高高地拋起,然後把腦袋向上一揚,那下落的幡子正好立在瞭他的腦門兒上。

“好!霸王舉鼎!”站在旁邊的一個人喊瞭起來。

“來個蘇秦背劍!”人群中有人喊。

那人的話音未落,耍幡人已將幡子再次高高地向上拋起,然後猛地一彎腰弓起瞭背。

那幡子直直地立在瞭他的背上。

“嘩啦!”人群中響起瞭熱烈的掌聲。

劉渝平高興得蹦蹦跳跳。

“好功夫!好功夫呀!”人群中不停地有人誇著。

這是我和劉渝平頭一次逛天橋,處處覺得新鮮。我們每個攤兒都看,一會兒聽聽評書,一會兒看看拉洋片的,一會兒看看拉弓的,再一會兒看看練氣功的,眼睛根本不夠使。待我倆感覺到累瞭的時候,已經過瞭中午。

張貴發累得早已解開瞭軍服上的風紀扣,把帽子摘下來扇著風。

大舅媽穿的是旗袍和高跟鞋,走不快,隻能跟在我倆身後,不停地喊著,讓我倆跑慢點兒。

“你們兩個皮娃娃,怎麼就不知道累?”張貴發喘著氣問我倆。

“我又累又渴又餓。”劉渝平看瞭看張貴發說。

“我的肚子都餓扁嘍。”張貴發誇張地說。

“哈哈。”我倆被張貴發逗樂瞭。

“走,吃飯去。”張貴發沖我們揮揮手。

還沒走到停車的地方,就看見那個掌櫃模樣的人站在吉普車前左顧右盼。

看到我們回來,他大老遠便高興地喊:“長官,你們真夠能遛的,這麼長時間,都過晌午瞭。”

“這兩個娃娃,皮得很哪。”張貴發咧著嘴笑著說。

“這倆孩子是長官傢的吧?”掌櫃模樣的人看瞭看大舅媽。

大舅媽沖他禮貌地笑笑。

“來,這邊請。”掌櫃模樣的人引著我們過瞭街,來到對面的飯館。

飯館的大門上掛著一塊黑底漆金老匾,上面寫著“薈華居”三個字。

掌櫃模樣的人拉開飯館的門,把我們請瞭進去。

飯館還算幹凈,但裡面吃飯的人並不多。

“長官,請坐靠窗的位置。”掌櫃模樣的人先是讓我們入座,然後扭頭吩咐著,“快上茶!”

一個跑堂的小二很是麻利,立馬舉著一個木托盤走瞭過來,托盤上有一個茶壺和四個茶杯。

小二把茶壺放到桌子上,那掌櫃模樣的人掀開壺蓋,很不滿意地說:“換瞭,換瞭,怎麼能拿這茶招待貴客?去,換張一元文記茶莊的小葉花茶。”

小二剛回身,掌櫃模樣的人又再次吩咐:“再上兩碟開花豆。”

等小二再次托著托盤上來的時候,我們聞到一股茉莉花茶的香味。

“長官,你們想吃點兒什麼?咱這館子的看傢菜是魯菜,有蔥燒海參、九轉肥腸、焦熘丸子、芙蓉雞片、幹燒黃魚。”掌櫃模樣的人說。

張貴發看著大舅媽,問:“夫人,想吃什麼?”

大舅媽笑著說道:“都過瞭飯點兒瞭,什麼快就上什麼吧,別讓倆孩子餓著就成。”

大舅媽的話似乎讓掌櫃模樣的人有些沒想到,他點瞭點頭,忙說:“也成。”然後一扭頭去瞭櫃上。

張貴發摸瞭摸衣兜,掏出一個癟瞭的煙盒,便起身說:“我出去買煙。”

我們剛才過街的時候,剛好看到有一個賣煙的老頭兒在飯館外賣煙。

張貴發喜歡抽“三炮臺”這個牌子的香煙,我收藏的煙盒有很多都是他抽完後送給我的。

“對瞭,我還沒有‘大重九’的煙盒,讓張貴發買一包,抽完把煙盒給我。”我心裡想著,站起身去追張貴發。

我剛出瞭門口,就發現那個掌櫃模樣的人正站在路邊跟張貴發說話:“長官,這頓飯哥們兒請瞭。”

張貴發連忙擺手,說:“那怎麼行?”

“這年頭,多個朋友多一條路嘛。您看對面店鋪,就是買賣軍用物資的……”掌櫃模樣的人用手一指,神神秘秘地說。

“哦。”張貴發應瞭一聲。

“長官,您要是有什麼軍用物資,可以拿到我這兒,換點兒錢花。”那人說。

“什麼軍用物資你都要?”張貴發問。

“沒有不要的,汽油、毛毯、皮帶、罐頭、香煙,你有什麼我就要什麼,價錢好談。”那人說道。

“哦。”張貴發應瞭一聲,然後走到賣煙的老人跟前,掏出一大沓子紙幣,買瞭一包“三炮臺”。

“長官,您怎麼抽這煙,現在有身份的人都抽美國煙。”那人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包“好彩”,遞給張貴發。

我有“好彩”牌香煙的煙盒,是大舅送給我的,我知道“好彩”是美軍的特供煙。

張貴發並不接那人手上的煙,而是撕開“三炮臺”的包裝,從裡面抽出一支,說:“洋煙,抽不慣,還是‘三炮臺’好抽。”

那人連忙從兜裡掏出火柴,劃著一根,給張貴發點上瞭煙。

張貴發深深地吸瞭一口。

“長官,怎麼樣?”那人以為有戲,便接著問。

張貴發把煙圈吐瞭出來,狠狠地說:“老子隻有槍!”

“長官,槍、彈藥、軍服、被褥,隻要是軍用物資,都成。”那人上前一步,以為終於說動瞭張貴發。

“可老子不成!”張貴發再次狠狠地說瞭一聲,扭頭就往飯館裡走。

張貴發看見我正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拍拍我的肩膀,從我身邊走瞭過去。

現在輪到那人呆呆地看著張貴發瞭,當他看到我也在時,便沖我說:“嘿,真沒見過這樣的國軍,真夠軸的!”

《正陽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