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羅爾發現約翰·佈蘭登非常緊張。他那警犬般機警的臉上帶著一絲哀容,比上班時更顯平易。佈蘭登的愛妻瑪姬站在他身旁,像每次佈蘭登在飯桌上擺脫某個話題時那樣露出寬容的笑容。卡羅爾從走過的女侍那兒換瞭杯斟滿的酒,然後朝方才與托尼分別的角落走回去。托尼的表情也許更適合出席葬禮,但卡羅爾無法期待更多瞭。她知道托尼認為這種事完全是在浪費時間,這也的確是在浪費時間。她也很清楚自己的看法完全沒有意義。

抓捕罪犯早已不是警界工作的全部。和所有的大規模組織一樣,官場政治主導著警察這個組織。以前,警察經常利用這樣的夜晚開懷暢飲,聚會往往以熱烈的艷舞而告終。但時過境遷,現在,聚會往往是交流和連橫的舞臺,人們會利用這個機會討論些在警察局裡不能討論的話題。卡羅爾和托尼一樣不喜歡這種聚會,但卻掌握如何在這種環境下左右逢迎的技巧。如果參加這種聚會能保證她在警局外的地位,她非常願意微笑著出現在眾人之間。

有人輕觸瞭一下卡羅爾的肩膀,卡羅爾停下腳步,轉過身。手下的重案組探員寶拉·麥金太爾探員把頭湊近卡羅爾的耳朵。“那人剛到。”她說。

卡羅爾不用問就知道寶拉口中的“那人”是誰。約翰·佈蘭登的接替者盡管早已聲名遠揚,但因為原本生活在英國的另一頭,因此佈拉德菲爾德沒人對他有第一手信息。從德文和康威爾郡調到佈拉德菲爾德的警察並不多。有誰願意告別旅遊區田園牧歌式的平靜生活,去一個暴力犯罪層出不窮的北方沒落工業城市擔任警察呢?隻有野心勃勃、覺得通過執掌全英第四大警察局實現職業發展的警官才會願意接受這種調動。卡羅爾猜測詹姆斯·佈雷克在應征郡警察局局長這個職位時用瞭不止一次“挑戰”這個詞。她環顧四周。“你說的人在哪兒?”

寶拉往卡羅爾身後看瞭看。“抱歉,組長。一分鐘以前他還在和人打招呼,現在卻已經不見瞭。”

“沒關系,謝謝你的提醒。”卡羅爾舉起酒杯表示謝意,然後拿著酒杯走向托尼。她擺脫人群以後,酒杯再一次空瞭。“我還想喝上一杯。”她靠在墻上,和托尼站在一起。

“這已經是第四杯瞭。”托尼淡淡地指出。

“誰幫我算的?”

“當然是我瞭。”

“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精神科大夫。”卡羅爾的聲音非常冰冷。

“所以我隻是暗示你可能有點喝多瞭。如果我是你的精神科大夫,我不會這樣下斷言,我會讓你自己做出判斷。”

“托尼,我很好。有段時間……我承認有段時間我的確喝得非常多。不過現在我已經能控制自己瞭,聽明白瞭嗎?”

托尼掌心向前舉起手,做出和解的姿態。“隨你吧。”

卡羅爾深深地嘆瞭口氣,把空酒杯放在托尼身旁的桌子上。托尼試圖講理時總那麼讓人惱火,好像隻有卡羅爾本人不想結束生活中比較糟糕的那一面似的。這傢夥就喜歡戳人的痛處,卡羅爾想道,甜美地笑瞭。“我們去外面換口氣好嗎?”

托尼疑惑地笑瞭笑。“你想去我們就去吧。”

“我查到瞭些有關你父親的事情,我們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談一談。”托尼的笑容凝固瞭,悲傷得苦起臉。托尼的父親死前把所有的財產留給瞭托尼這個和父親從未謀面的兒子,托尼在父親死後才知道父親是誰。卡羅爾很清楚托尼對埃德蒙·亞瑟·佈萊斯好惡參半。和她不願意談論自己對酒精的依賴一樣,托尼也很不願意談論剛剛找到的父親。

“好主意,我先去給你拿杯酒。”托尼拿起自己和卡羅爾的酒杯,發現一個男人從人群中走出來,直直地站在他們面前。

卡羅爾像工作時那樣用職業的目光審視著來人。很多年以前,她就養成瞭在腦子裡給擋路者做側寫的習慣,如同寫通緝令或警方畫像師一樣用寥寥數語把對象的外貌特征組織成語句。這個男人在警察中算是矮瞭點,身材結實但不算太胖。他的胡子剃得很幹凈,淺棕色的頭發被側向一邊的發線分成不相等的兩個部分。他的皮膚一塊紅一塊白,像個來自狩獵區的獵狐者。他的眼珠呈淡褐色,微微有些下陷,年紀應該五十上下。他的鼻子像燈泡般渾圓,嘴唇盈潤,下巴像乒乓球一樣向外鼓起,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舊式保守黨貴族的權威之氣。

卡羅爾感受到自己也在受到同樣細微的審視。“喬丹總督察,”對方打瞭個招呼,渾厚的男中音帶著細微的英國西部口音,“我是詹姆斯·佈雷克,你的新廳長。”他伸出手讓卡羅爾握。卡羅爾發現他的手寬大溫暖,但卻比紙還幹。

和臉上的笑容一樣沒有感情,卡羅爾心想。“先生,很高興見到你。”她說。佈雷克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卡羅爾好不容易才從他的視線中掙脫出來,向他介紹托尼。“這是托尼·希爾大夫,他經常和我們一起工作。”

佈雷克看瞭托尼一眼,歪瞭歪下巴表示謝意,接著又把視線轉回到卡羅爾身上。“我想利用今天的機會和你熟悉一下。我聽說瞭一些你過往的工作情況,對你的工作很感興趣。我準備在任期內對這裡做些改變,你的勢力范圍是我優先考慮的對象之一。明天早上十點半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沒問題,”卡羅爾說,“期待和您交流。”

“很好,就這麼定瞭。總督察,我們明天再談。”他轉身聳著肩膀從人群中走過。

“令人印象深刻。”托尼說。新廳長的話可以被理解成十幾種意思,每種意思都說得過去,有幾種意思是侮辱人的。

“他真的說‘勢力范圍’這個詞瞭嗎?”

“沒錯,是勢力范圍。”托尼輕聲答道。

“還有酒嗎?我很需要來一杯。我們快離開這吧。我的冰箱裡有一瓶上好的桑塞爾白葡萄酒。”

托尼盯著佈雷克的背影。“你還記得所謂‘用眼神殺人’這種陳詞濫調嗎?這回你可算是見識到瞭吧?”

傢政協調處的薩米·帕特爾警官說自己剛從西米德蘭警察局調過來,帕特森這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認識她。他比較喜歡和熟悉他辦事風格的警官一起工作。與受害者傢屬打交道總是很棘手,悲痛常使他們做出別人無法預知的反應,這類反應時常還帶有敵意。這一次,他們必將遇到比平時大得多的困難。十幾歲女孩遭到性虐殘殺已經非常恐怖,加之從報案失蹤到發現屍體的時間非常近,讓被害者傢屬接受這個事實難上加難。

帕特森趁兩人在他的車裡躲雨時把情況簡要地通報給帕特爾警官。“這個案子比以前的那些案子要麻煩得多。”他說。

“因為受害者完全無辜嗎?”帕特爾問。

“還不止於此,”帕特森把手指插進銀白色的卷發,“通常從人員走失到我們發現屍體之間有一定的時間間隔。我們有一定的時間從失蹤者傢屬那裡得到失蹤者的背景資料,得到失蹤者行為模式的相關信息。失蹤者的傢人覺得找到孩子的希望很大,因此樂於幫助我們。”他搖瞭搖腦袋,“但這次完全不一樣。”

“我也這麼看,”帕特爾說,“他們還沒接受孩子失蹤的事實,我們現在卻要告訴他們孩子已經死瞭。他們不崩潰才怪。”

帕特森點點頭。“別以為我沒有同情心。但他們目前的精神狀態確實很不穩定,在這個當口把噩耗告訴他們不合適。”他嘆瞭口氣,接著說,“謀殺案調查的最初二十四個小時相當重要,現在我們本該把精力放在案件的進展上。”

“我們有梅德曼夫人報告珍妮弗失蹤時的記錄嗎?”

這個問題非常有意義。帕特森從衣服內袋裡掏出黑莓手機,戴上老花鏡,把安佈羅斯轉發值班警官處理塔妮婭·梅德曼電話報案過程的郵件調出來。“她沒有到警察局報案,她是通過電話報案的,”帕特森一邊看著狹小的屏幕,一邊對帕特爾警官說,“她不想鎖上房門上警察局報案,因為害怕珍妮弗回來時沒法進門。珍妮弗有把鑰匙,但她不知道女兒有沒有帶鑰匙出門。做母親的從女兒早晨離傢去學校時就再沒有見到她瞭……”帕特森滾動著屏幕往下看,“她以為珍妮弗去同學傢喝茶做功課瞭,晚上八點就會回傢。她一點沒有疑心,因為女兒和朋友通常會在兩傢輪換著一起做功課。但那天珍妮弗到點瞭還沒回傢,八點過一刻,塔妮婭給珍妮弗朋友傢打瞭個電話。珍妮弗的朋友說她放學以後就沒見到過珍妮弗,她們那天沒打算一起喝茶和做功課。珍妮弗離傢前說和朋友一起做完功課後馬上回傢,沒有提到別的活動,因此梅德曼夫人發現事情不對,馬上就報瞭案。”

“希望我們嚴肅地對待瞭她的報案。”帕特爾說。

“幸好辦案人員的態度都很嚴肅。比林斯警官詳細記錄瞭失蹤女孩的外貌,分發到各個單位。因此我們才能很快辨認出屍體。讓我看一下……十四歲,一米六五,身材苗條,齊肩棕發,藍色眼睛,耳朵上打瞭洞,戴一對金色小耳環。身上穿著伍斯特女子高中的校服——白色寬松上衣,以及深綠色的羊毛衫、裙子和運動服。貼身襯衣和靴子是黑色的。平時下雨時她還會在校服外穿一件黑色雨衣,”過瞭半晌,他自言自語地補充道,“但犯罪現場並沒有雨衣。”

“她是獨生子女嗎?”帕特爾問。

“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梅德曼夫人現在在哪兒。如同我剛才所說,這件事麻煩透瞭。”他給安佈羅斯發瞭條短消息,命令他詢問珍妮弗聲稱與自己在一起的那位朋友,然後關上黑莓,再把手機放回去,揉瞭揉肩膀。“準備好見梅德曼夫人瞭嗎?”

帕特森警官和帕特爾警官迎著雨,沿著梅德曼傢門前的小徑往前走。梅德曼傢住在一幢三層的愛德華時代磚瓦建築裡,房前是個精心料理的花園。屋裡的燈亮著,窗簾大開,客廳和廚房裡擺放的都是些在宜傢買不到的高檔傢具和器物,這樣的房子是這兩位警官絕對住不起的。帕特森的手指剛摸到門鈴,門就在他們面前打開瞭。

門前女人的形象在任何其他狀況下都會讓人動容。但帕特森看多瞭蓬頭亂發、臉上妝容一塌糊塗、抿著嘴緊閉牙關的母親形象,因此對眼前的一幕並不吃驚。她看到兩位警官滿臉悲哀的神色時,瞪大瞭眼睛。她一手捂著嘴,一手擋在胸前。“我的老天。”她聲音顫抖,眼淚似乎隨時都會流下來。

“是梅德曼夫人嗎?我是帕特森督察。”

聽到對方報出職位,塔妮婭·梅德曼就知道發生什麼事瞭。她的哀號打斷瞭帕特森的通報。塔妮婭踉蹌兩步,帕特森見狀況不妙,連忙急速朝她沖過去,用胳膊抱住她那癱軟的肩膀,讓她倒在自己懷裡。如果不是帕特森的反應如此迅速,塔妮婭一定早就坐在地上瞭。帕特森連拉帶拽地把塔妮婭·梅德曼送進屋,帕特爾警官跟在他們後面走進門。

塔妮婭·梅德曼坐到客廳松軟的沙發上以後,像個低溫癥病人一樣渾身顫抖。“不,不,不,”她牙齒打顫,反復嘶叫著“不”字。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們找到瞭一具應該是你女兒珍妮弗的屍體。”帕特森一邊說,一邊絕望地朝帕特爾看瞭一眼。

帕特爾領會瞭帕特森的意思,連忙坐在狂亂的女人身邊,用自己溫暖的雙手握住梅德曼夫人那兩隻冰冷的手。“打電話找個人來好嗎?”帕特爾問,“有誰能過來陪陪你?”

梅德曼抽搐地擺動著頭,但表達的意思卻相當明白。“不,不,不,”她像溺水者一樣大口吸著氣,“她爸爸……他預定明天從印度回來,他已經上路瞭。他甚至還不知道女兒失蹤的事呢。”一陣嗚咽過後便是淚如雨下。帕特森從未感到像現在這樣無助。

他等待梅德曼夫人的第一波悲痛慢慢消逝,梅德曼夫人的這次發作持續瞭很長時間。最終,梅德曼夫人終於筋疲力盡瞭。用胳膊架著梅德曼夫人的帕特爾警官不易察覺地對帕特森點瞭點頭。“梅德曼夫人,我們需要看看珍妮弗的房間。”帕特森說。他知道這樣做很無情,但又不得不這樣做。鑒識組的人很快就會把這裡翻個底朝天,他希望能在死去女孩的閨房裡盡快拿到第一手線索。另外,女孩的母親目前正處於混亂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們可以利用這個時機從母親口中套出盡可能多的信息。父母一旦恢復神志,很可能回憶起一些他們不願被外界所知的線索並對警方隱瞞,這在偵破過程中是時常遇到的難題。他們通常不是想阻礙調查,隻是認為這些事是不相關的,忽略瞭其重要性。帕特森不希望隱瞞的情況在這個案子裡出現。

沒等梅德曼夫人答復,他便走出客廳上瞭樓。帕特森一直覺得可以通過一傢人的生活環境推斷出這傢人生活的大致情況。他走上樓梯,根據第一印象對珍妮弗·梅德曼的傢庭生活做出瞭判斷。堂皇擺設說明這傢人很有錢,但屋裡的混亂情況卻表現出瞭這個傢缺乏親情。帕特森發現客廳的桌子上放瞭許多打開的信件,暖氣片的架子上放著一副丟棄的手套,窗臺上的盆花也需要去掉點雜葉瞭。

上瞭二樓以後,映入眼簾的是五個房門緊閉的房間。看來這個傢極其註重隱私。樓梯邊是主臥室,然後是浴室和書房。這三個房間都是黑洞洞的,神秘氣息濃厚。第四個房間就是帕特森要找的女孩臥室。開燈之前,帕特森深呼吸瞭一口珍妮弗·梅德曼私人空間的生活氣息——房間裡飄逸著一股青春期女孩特有的淡淡香氣。

珍妮弗的房間和帕特森女兒的房間驚人地相似。如果帕特森有錢讓女兒自己佈置房間,他懷疑莉莉也會用粉紅色和白色這類柔和的色彩。帕特森警官仔細觀察少女臥室裡的擺設:墻上貼著青春樂隊的海報,梳妝臺放著一堆能讓容貌更加美麗的化妝品,小書架上放著許多帕特森會在客廳裡亂扔的小說。房間盡頭的兩扇門後面應該藏著一個擺放實用和時尚服飾的壁櫥,壁櫥就讓鑒識組的人來查吧,他們時間充裕。讓帕特森真正感興趣的是梳妝臺和嵌進房間一角的一張小書桌。

帕特森戴上橡膠手套,開始翻找抽屜。抽屜裡放著帶有蕾絲褶邊、不乏少女純真的胸罩和內褲,貼身內衣,幾雙卷成一團的長統襪,短袖襯衣,細肩帶上衣,以及也許能襯托出苗條身材的萊卡質地T恤衫。廉價耳環、手鐲、耳釘和項鏈被整齊地放在一個盤子裡。帕特森把捆成一紮的賀年卡和聖誕卡從抽屜裡取出,放在一旁。等梅德曼夫人克服悲痛以後,警方應該會派人和她一起梳理這些卡片。

梳妝臺裡沒有其他東西能引起帕特森的興趣瞭,於是他移步走到角落裡的書桌旁。這個年代的孩子們必備的蘋果手提電腦閉合著,但從亮著的指示燈看這臺手提電腦隻是處於休眠狀態。最新款的蘋果音樂播放器連在電腦上,耳機盤成一團放在一旁。帕特森拔下電腦的電源線,寫瞭張證據接收單,把電腦夾在腋下。他飛快地環顧一下房間,確認沒有遺漏明顯的線索,然後回身下樓。

梅德曼夫人已經不再哭泣。她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盯著地板,緊攥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兩頰的淚水仍然晶瑩發光。她垂著眼說:“我不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都不明白。”帕特森說。

“珍妮弗不會在放學後外出的問題上對我撒謊,”她的聲音因為悲痛而沙啞,“我知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孩子不會撒謊,但珍妮弗真的不會撒謊。她和克萊爾總是泡在一起。她們不是在這兒就是克萊爾傢,出門時也總是在一起。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帕特森拍瞭拍梅德曼夫人的肩膀。“塔妮婭,我們會找到原因的。我們會查出在珍妮弗身上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帕特森希望自己使梅德曼夫人獲得瞭信心。他心力交瘁,坐到椅子上,準備問一些一般在束手無策時才會問的問題,答案真假參半,無法幫你獲取真相。證人的回答總是這樣虛虛實實,不能全信。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