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朱莉亞·維納優雅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指不時輕點膝蓋。稍微有些花白的堅硬黑發從額頭向後梳,顯露出姣好的容貌和略微有些皺紋的橄欖色皮膚。她的瞳孔黝黑,目光犀利,像是習慣瞭陰暗的灌木叢、不願享受陽光的小鳥。她穿著長裙,身上一襲酒紅色的羊毛外套。凱茜·安托萬坐在椅子扶手上,一隻手搭著朱莉亞的肩膀,另一隻手插在牛仔褲的褲袋裡面。透過牛仔褲的紋路,卡羅爾發現她的拳頭在褲袋裡捏得緊緊的。她心裡害怕,但又不能把恐懼表現出來,隻能陰沉著臉,高顴骨上的淺黃色皮膚因為焦慮顯得更暗,嘴唇緊緊地閉在一起。

“你們想知道些什麼?需要怎樣做才能幫你們找到塞斯?”朱莉亞的聲音顯得異常緊張。

“需要你們毫無保留,絕對誠實,”卡羅爾說,“孩子失蹤時,父母往往不願說出全部真相。他們不想讓孩子卷入麻煩,或者不想承認他們像世界上其他傢庭那樣經常吵架。總之,你們能為塞斯做的就是不要隱瞞任何事。”

“我們沒有任何可隱瞞的,”凱茜的聲音因為煩躁聽起來非常生硬,“我們會言無不盡。”

卡羅爾看瞭凱文一眼,發現他已經準備好紙和筆。“謝謝你們。我們首先想要塞斯的一張近照。”

凱茜馬上站瞭起來。“我有幾張周末剛照的照片,照片在手提電腦裡,稍等一會,我這就去拿,”她飛快地走出客廳。朱莉亞望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喪失瞭親人的痛苦表情。過瞭好一會兒,她才轉身面對著卡羅爾,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你們想知道些什麼?”她重復瞭一遍剛才的問題。

“你最後一次看到塞斯是什麼時候?”

“昨天早晨出發去上班時。和任何一個早晨一樣,我們一起吃瞭早飯。塞斯吃飯時談起需要我輔導歷史課課題作業。我在大學裡主修的專業是歷史學,他覺得上星期以前的事我都應該知道。”她的鼻息很重,千方百計想裝出笑臉來。“接著我就去上班瞭。”

“你在什麼地方上班?”卡羅爾問。

“市議會的教育委員會。”朱莉亞回答說。

因此她們才能住得起這幢原本屬於維利公司的田園式建築。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這裡是德·維利公司的總部,德·維利公司為飛機、商用車輛和賽車生產引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維利公司的最後一代掌門人預見到未來的行業萎縮,把整個公司賣給韓國人,公司所在的地塊則出售給瞭一個女兒剛出嫁的建築公司老板。建築公司老板的女婿是個酷愛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和美國西南部建築風格的建築師,他把維利別墅建成包含有四十幢風景別墅的住宅區,住宅區的照片登上流行雜志,蜚聲在外。大多數人認為這種別墅好看而不實用,但買瞭它們的人很快就發現自己擁有瞭英國北部最受歡迎的房產。

“我是個平面設計師,”凱茜帶著打開的電腦回到瞭客廳,“因為職業的關系,我們選擇瞭這處住宅。這裡的宣傳冊是我設計的,因此我們在其他人意識到之前就買下瞭這裡的房產。”她把屏幕轉到卡羅爾面前,把一個黑發男孩微笑著的大頭照拿給卡羅爾看。和凱茜一樣,塞斯有著橄欖色的皮膚和黑色的眼珠。塞斯的頭發很長,向一邊側分,下落的頭發遮擋住一隻眼。塞斯的下巴上長滿雀斑,門牙有點裂縫,稍微有些鷹鉤鼻。卡羅爾馬上在心裡記住男孩的長相。“照片是周日拍的。”凱茜說。

“能用郵件發送到重案組嗎?我們可以把你兒子的照片最快地散發到每個辦案警察的手裡。”卡羅爾邊說邊在口袋裡摸索名片。

“沒問題。”凱茜把手提電腦放在靠墻的小桌子上,指尖在鼠標區來回移動。卡羅爾把包含瞭重案組通用電子郵箱的名片遞給凱茜,然後和朱莉亞一起看著凱茜把照片附上郵件。“發過去瞭。”說完她走回到伴侶坐的扶手椅旁邊。卡羅爾敏感地察覺到塞斯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希望屏幕上能馬上出現屏幕保護畫面。

“喬丹組長問我們最後一次看見塞斯是什麼時間,”朱莉亞緊抓住凱茜的手說。

“朱莉亞上班以後,我陪塞斯去瞭公共汽車站。從傢裡到公車站隻要走三分鐘,因此他總是獨自去上學。但那天傢裡沒面包瞭,因此我決定和塞斯一起出門,順便去超市買點面包。買完面包走到公車站以後,公共汽車馬上就來瞭,我和他揮手告瞭別。那應該是八點四十分的事情。他決定去好朋友威爾傢過夜,因此帶上瞭幹凈的短褲、襪子和襯衫。”

“據你所知,他在學校待瞭一整天嗎?”

“今天他沒有準時回傢以後,我給學校打瞭個電話,”凱茜說,“他們說塞斯今天一整天沒去上課。接著我又問瞭昨天的情況。對方說他昨天所有的課都上瞭。老實說,我懷疑他會不會在什麼地方和女朋友鬼混,拉著威爾幫他打掩護。但他和威爾不會幹這種事,你明白嗎?他們不是野孩子。但所有傢長一定會有所猜疑,我說的對嗎?”

“會這樣想也不奇怪,我們都經歷過青春懵懂的年月,”卡羅爾說,“我也有瞞著父母的事。”

“因此我又去找威爾和塞斯的女朋友露西。這時我才發現塞斯根本沒在威爾傢過夜,他甚至連威爾傢都沒去過。威爾說他們的確有這樣的約定,不過昨天早晨塞斯對他說希望把約會延期,他另有安排。”

“威爾沒問他是什麼安排嗎?”

凱茜的眉頭皺緊瞭。“他沒告訴我。也許他會對警察說。”

“凱茜,你這麼說不公平,”朱莉亞爭辯道,“你沒有理由認為威爾沒把一切告訴你。”

凱茜揚起臉揉瞭揉眼睛。“你就是太相信人瞭。如果塞斯讓威爾不要說什麼事,威爾肯定會對我隱瞞,難道不是嗎?”

爭論平息以後,卡羅爾又問:“昨天早晨塞斯離開以後你們收到過他的信息嗎?短信,郵件,或者電話。”

兩個女人對視瞭一會兒,然後同時搖起瞭頭。“沒跟我們聯系過,”凱茜說,“但這也很正常。除非一天的安排有所變化,不然他很少和我們聯絡。昨天他就沒和我們聯絡。”

“他的女朋友在傢嗎?”

“是的。昨天我給她傢裡的座機打瞭電話,”凱茜說,“露西最後一次見他是昨天中午吃飯時。他們在學校餐廳一起吃瞭午飯——他們不是一個班,因此上課時見不到。他並沒有告訴露西計劃有變,露西還以為他要在威爾傢過夜呢。”

“他經常在上學的日子去同學傢過夜嗎?”凱文問。

凱茜的表情突然嚴厲起來,像是想扇凱文一巴掌。“當然不是,我們不是那種聽任孩子我行我素的甩手掌櫃。昨天晚上的情形有點特殊。威爾和塞斯都是搖滾樂愛好者,昨天有個他們喜歡的樂隊要做網絡表演直播。我們同意讓他倆到現場去看,這是難得的特別優待。”凱茜的呼吸似乎在喉嚨裡受阻,她開始無助地咳嗽起來。咳嗽完以後,她的眼角掛著淚花,嘴邊浮現出血絲。接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罵瞭一句:“該死的特別優待!”

朱莉亞用手臂摟住凱茜,讓凱茜的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凱茜,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你們能想到他還會去見誰或是和誰約會嗎?”凱茜問。

“想不到瞭,”凱茜疲倦地說,“我們還找過他在學校裡的其他朋友,但昨天以後誰都沒見過他。”

卡羅爾琢磨著是否要提有關塞斯的生理學父母的問題,她認為那些問題意義不大。然而這終究是個難以回避的問題。“他爸爸呢?”於是她問。

“他沒有父親,”凱茜疲累交加,終於發起火來,“他隻有兩個母親。這個問題不需在這裡討論。”

“塞斯是人工授精而生的孩子,”朱莉亞緊摟著自己的伴侶說,“捐精者都必須匿名。我們隻知道捐精者身高一米八,身材較瘦,黑發,藍眼睛。”

“謝謝你們的開誠佈公。”卡羅爾展開微笑。

“醫生隻透露瞭這點情況嗎?”凱文問,“你們至少應該拿到一幅捐精者的鉛筆素描吧。還應該把他的職業和興趣愛好也告訴你們。”

“每傢醫療機構的做法不同,”朱莉亞說,“我們就診的那傢醫院隻提供捐精者的最基本資料。”

“對方無法追蹤到孩子並和他聯系上,塞斯也無法追蹤到生理意義上的父親,對嗎?”凱文問。

“是捐精者,不是父親。沒錯,完全是匿名的。連操作的醫療機構也隻知道他們的代碼,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朱莉亞的耐心顯然也快被消磨光瞭。

“塞斯為什麼要找那個捐精者?他從沒對那傢夥流露出半點好奇。他有兩個愛他的母親,得到的親情比大多數孩子多得多。”凱茜顯得非常好鬥。

“我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們不想忽略任何一種可能性。”

“自然也包括我們是同性戀這一點吧,”凱茜小聲念叨完,轉而對朱莉亞說,“我就說他們一定會提到的。”卡羅爾沒來得及回話,門鈴響瞭。“我去開門。”凱茜快步走出客廳。一陣低語聲後,凱茜把斯黛西·陳領瞭進來。“又是你們的人。”

“陳警官是我們的電腦專傢。我們希望檢查塞斯的電腦。”卡羅爾說。

“在他的房間,我帶你去。”凱茜說。

“方便的話,我想先和卡羅爾警官聊兩句。”斯黛西說。

卡羅爾離開客廳,聽到凱文對著兩個女人為她辯護。“她一點不歧視同性戀者,”他說,“她最親近的兩個手下都是同性戀,她選擇瞭他們,她信任他們。”

好小子,凱文。不過這對凱茜多半沒用,她肯定會把寶拉和克裡斯看成是我的出氣筒。卡羅爾琢磨完以後,關上門,對斯黛西揚起臉。“有什麼發現瞭嗎?”

“是壞消息。丹尼爾·莫裡森傢裡的電腦不能上網。丹尼爾隻用它打遊戲和寫作業。平時他用上網本上網,出門時會把上網本帶到包裡。他在網上幹瞭些啥我們根本就無從查起。”

“可以從郵箱、碎碎念賬戶和臉書賬戶去查嗎?”

斯黛西聳聳肩。“也許能追蹤到些東西。不過他也許有十幾個我們不知道的郵箱和網絡主頁,工作量將十分巨大。我們這樣查無異於大海撈針。”

“監控錄像有沒有什麼發現?”

斯黛西搖瞭搖頭。“他離開模范廣場以後便再沒出現在監控裡過,我想他是坐車離開的。”

“好吧。先把精力集中在塞斯身上,把有希望活下來的找到。”很難說他能否活下來,照丹尼爾的情況看,塞斯多半已經是兇多吉少瞭。“他媽媽剛給重案組的郵箱發瞭張他的近照,你能盡快把照片群發到基層探員手裡嗎?”

“我現在就辦。”

“謝謝你,保持聯系。”卡羅爾回到客廳,那裡的氛圍和她離開時一樣緊張。“麻煩一下,”她說,“能否帶陳警官去塞斯放電腦的地方啊?他是個未成年人,必須得到傢長的允許我們才能查看他的電腦。”

“該怎麼查就怎麼查吧。”凱茜拔腿去給斯黛西帶路,朱莉亞和卡羅爾聊瞭開來。“組長,她並沒想冒犯你。她隻是有些心煩意亂。她一煩便總會發脾氣。”

卡羅爾笑瞭。“維納女士,我可不會輕易被惹怒。我所考慮的是如何才能盡我們的全力把塞斯帶回傢。”

朱莉亞的情緒明顯平和瞭許多。“開車回傢時,就是凱茜打電話給我以後,我在收音機裡聽說有個十來歲的男孩被人殺害瞭。”她把手放到嘴邊,用牙齒啃著指關節。

“維納女士,死者不是塞斯。我們已經查明那男孩的身份,他肯定不是塞斯。”

凱茜回到客廳,正好聽見瞭卡羅爾的話。“瞧瞧,我就說瞭吧,那肯定不是我們的塞斯。”

“你還是這麼樂觀。”朱莉亞依偎在凱茜的胳膊上,顯得小鳥依人。

“我們會找威爾和露西談,會找塞斯的其他朋友談,還會把塞斯的照片放在警察廳的網頁上,並分發給各傢媒體。這是我們目前的第一要務。”卡羅爾站起身。“凱文會留下來陪你們。想到其他能幫助尋找塞斯的事情,告訴他就成。如果有事找我,隨時打我的電話,我很樂意和你們交流。”

朱莉亞·維納抬起頭看著她,眼裡飽含著乞求。“隻要能把他帶回傢就行。我不在乎他為什麼不見,又做瞭些什麼。隻要能讓他回傢就行。”

卡羅爾回到車上的一路上,朱莉亞的話語一直在他的腦海中回響著。即便朱莉亞和凱茜竭力請求,她所能做的也隻是接電話安慰她們一下。有瞭手機藍牙技術以後,她在車上也能像在辦公室裡那樣輕松地接電話。除瞭塞斯,丹尼爾的案子也需要投入力量盡快偵辦。卡羅爾發動起汽車,向哈利法克斯開去。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