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卡羅爾·喬丹唯一不想搭別人車的時候是在去犯罪現場的路上。即便是坐技術最嫻熟的凱文的車,目的地似乎也那麼遙不可及。她的心早已飛到現場,盤算著到那以後該幹些什麼。盡管死者在那裡等多久都行,但卡羅爾不希望他們等得太久。

凱文把車拐上一條狹窄的泥沼路,曲裡拐彎的路況迫使他放慢車速。卡羅爾打量著四周,今天早些時候她拜訪瓦妮莎時來過這裡。這片沼澤過去就是盜賊縱橫的蠻荒之地,但她早晨經過時並沒有想到殺害塞斯·維納的兇手會把屍體扔在這裡。

“這個殺手喜歡離群索居的地方,”凱文又拐過一個大彎,卡羅爾連忙抓住車頂的把手。

“你認為他不是本地人嗎?”

“這要看你對本地的定義瞭,”卡羅爾說,“英國四分之一的人口到峰區國傢公園不需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離那兒也不遠。這裡看似空曠,但是一個休閑勝地。徒步旅行者,長跑者——就像這次發現屍體的那群女人——野餐者,定向越野者,自行車競技者以及周日開車出門轉換心情的人都喜歡來這裡……誰都能堂而皇之地到這裡來。”

“過瞭下一座山就到瞭。”凱文看瞭一眼衛星導航儀之後說。

“希望西約克郡警察局不要責怪我們越權偵察。”卡羅爾說。盡管塞斯的失蹤地是佈拉德菲爾德,但他的屍體卻是在郡界之外的四英裡處被人發現的。卡羅爾從來沒有為西約克郡警察局工作過。但幾年前她和托尼私下處理過一起沒人在意的系列殺人案,那時她把西約克郡警察局的高級別探員基本上都得罪光瞭,和那個警察局的人結下瞭梁子。“他們不怎麼待見我。”卡羅爾說。

知道這段歷史的凱文嘟噥瞭一句:“不能把過錯全歸在他們身上,使他們看上去像一堆廢物的可是你們啊!”

“希望可以和他們停戰,畢竟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瞭。”

“這裡是約克郡。他們仍然在為玫瑰戰爭的失利而耿耿於懷,你們的那點事一定還記得很清楚呢!”凱文說著開過一段上坡路。前方大約一英裡就是他們的目的地。隱約可以看見一排排車輛,淺綠色的帳篷,穿著黃色粗呢大衣的警察和穿著白大褂的法醫。“幸運的話,被你們惹毛的那些警察也許都已經退休瞭。”

“我走運的時候不多,這次總該稍微幸運點瞭吧。”他們把車停在路邊一輛四門打開的救護車後面。幾個披著隔熱毛毯的女人正蜷著身體,用手環住熱氣騰騰的紙杯喝著水。卡羅爾打起精神,做瞭個深呼吸,朝守住犯罪現場入口、穿制服的探員走過去。“我是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重案組的卡羅爾·喬丹總督察,”她說,“這是馬修斯探員,組裡的其他探員還在路上。”

探員看過他們的證件。“長官,進來吧。”他把自己的剪貼板和筆交給卡羅爾,示意他們進去。“富蘭克林總督察負責主辦這個案子,你們可以在帳篷裡找到他。”

為保護犯罪現場而搭建的帳篷樹立在馬路沿上。“這樣的帳篷很難讓人想到露營的美好假期,你說是嗎?”卡羅爾一邊走一邊小聲嘟噥道。掀開帳篷,又是一成不變的情景,穿著白大褂的法醫和穿著不同樣式皮大衣的探員出現在他們眼前。皮大衣雖然各有不同,但還是卡羅爾幾年前見過的那幾款。西約克郡的某些事情一直都沒改變過。

卡羅爾和凱文進瞭帳篷以後,帳篷裡的人紛紛回頭朝他們看過來。一個臉色蒼白的警官從人群中向他們走過來。“我是約翰·富蘭克林總督察,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但這是我的犯罪現場。”

西約克郡警察都是這種德行,卡羅爾暗想。“我是卡羅爾·喬丹總督察,”她再一次自報傢門,“犯罪現場是你的沒錯,但屍體肯定是我的。”她展開從包裡拿出的一頁紙,展示出凱茜·安托萬提供的兒子的照片。“塞斯·維納。走失時穿著黑色牛仔褲、肯頓·威爾中學的白色運動衫和貝格豪斯牌滑雪衫。”

富蘭克林點點頭。“聽起來是一個人。過來看看吧。不過照片可能起不瞭大作用。屍體看上去已經和照片不一樣瞭。”

矯情的外交傢做派,約克郡男人都是這副鬼樣。卡羅爾和凱文並排跟在富蘭克林身後,走過聚集在一起的警察。路的邊緣緊貼著一條幾英尺深的淺溝。這不是人類開挖的溝渠,而是條不足十五英尺長的窪地。開車從路旁經過的人可能看不見窪地裡的屍體,但從旁經過的跑步者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是慘烈的一幕。男孩的雙腿和下身裹著泥濘和污血。他的頭部被包在一個塑料袋裡,脖子上緊纏著固定塑料袋用的膠帶。丹尼爾·莫裡森的屍體似乎重現在卡羅爾和凱文眼前,隻是二者的衣服略有差異。盡管撕毀得很嚴重,上面還沾瞭泥,但卡羅爾一看就知道那確實是塞斯的衣服。他的外套不在犯罪現場,但深綠色的汗衫和黑色的牛仔褲足以讓卡羅爾確信面前的屍體的確是朱莉亞和凱茜的兒子。“可憐的孩子。”她悲傷地低語。

“你是想和我們協同辦案吧。”富蘭克林說。他的口氣裡沒有半點同情。這並不意味他對死者沒有憐憫,他隻是不想在女人和下級探員面前把自己的軟弱一面暴露出來。

“事實上,我想讓你把這個案子移交給我,”卡羅爾說,“這個案子和本周在我們地界上發生的一起案件非常類似。你可能聽說瞭那個案子,被害人叫丹尼爾·莫裡森。”

富蘭克林的臉部肌肉扭成一團。“這是我們的地盤,因此這是我們的案子。”

“我不想跟你就案子的管轄權引起沖突。隻是拋屍地在你們這裡而已。他在佈拉德菲爾德被人誘拐,多半也是在佈拉德菲爾德被人殺害的。幾天之前佈拉德菲爾德發生瞭一起完全類似的罪行。沒必要再從頭查起。”卡羅爾盡力按捺住脾氣。“我們都有經費限額,很清楚謀殺案調查費用很高。我覺得你們完全不必在這個案子上花更多的經費瞭。”

“我們才不會像你們那樣辦案呢。我們不會剛接報就甩掉案子。你和你的佈拉德菲爾德警察廳重案組早就名聲在外瞭。我們聽說你們是榮譽獵人,什麼樣的功勞都要占個先。你們先是成功地抓到混入警察中的恐怖分子,然後又在佈拉德菲爾德爆炸案中上瞭頭條。如果這個案子也能有功勞可享,那讓我們也都沾個光吧。如果足夠幸運,榮譽我們個個都有份。”說完富蘭克林轉身回到自己的人中間。卡羅爾看到他們交頭接耳,發出低沉而含混不清的聲音。

“他們明擺著想和我對著幹,”卡羅爾冷酷地對凱文說,“看來我又要使出自己的那套外交手段瞭。”

“你準備如何對付他們?”

“你留在這裡。其他人馬上都會趕到。仔細留意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和他們的人做些交流,避免被他們排除在外。我這就回去和廳長談談,請他出面解決麻煩,以防接下來的一周在永無止境的爭吵中度過。”她回頭看瞭塞斯一眼,感到非常沮喪。“他那可憐的媽媽們啊,”她說,“你和寶拉同他們的人一起去報喪。案子上瞭新聞以後,她們會被媒體包圍的。我們應該盡量為她們排憂解難,不讓她們遭到更多的騷擾。”

“放心地交給我吧。”

卡羅爾遠眺著遠處的沼澤。“我們必須制止殺手。必須警告附近的小孩子,讓他們有所警覺。我們必須在這個混蛋再次犯案之前抓住他。”此時她心裡想的卻是無法說出的另一件事。如果托尼在這裡就好瞭。

天上烏雲密佈,空氣裡還飄著雨。但克萊爾·達西卻執意要到室外和托尼交談。安佈羅斯向克萊爾介紹瞭托尼的身份,然後就離開,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托尼被安佈羅斯的風度打動瞭。和安佈羅斯接觸的這兩天,他已經慢慢地喜歡上這個幹練的小夥子。但經過早晨那次丟臉以後,他估計安佈羅斯是不會喜歡上他瞭。

克萊爾帶路走出學校大樓。“我們可以繞著學校的操場走兩圈,”她說,“想坐一會的話,可以到操場邊的亭子裡坐。”她顯然是想讓托尼覺得她對珍妮弗的死全然不在意,但這份超然裡清楚地透露出瞭一種脆弱。

她腳步輕快,帶著托尼沿著碎石跑道往前走。夏天,跑道基本被操場邊圍欄旁的大樹遮擋住。不過今天陽光充足,足以看清克萊爾臉上的壓抑。托尼確保和克萊爾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她需要感覺到安全,達到這個目的的第一步是讓她擁有足夠的個人空間。

“你和珍妮弗,長久以來你們一直是朋友嗎?”為瞭避免揭開克萊爾心頭的傷疤,托尼用進行語態。

“從小學開始我們就是朋友瞭,”克萊爾說,“上學第一天我跌倒摔破膝蓋。珍妮弗帶瞭塊小手帕,用小手帕幫我包住瞭傷口。”她略微聳瞭聳肩膀。“但即便沒發生這件事,我還是會希望能和她交上朋友。”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是個大好人。我知道人們常說不能講死人的壞話,但珍妮弗完全不需要這句話。她根本就沒有缺點。每個人都這樣認為。她是個非常善良的女孩。你知道嗎?她一點邪惡的念頭都不會有。即便有人讓她惱火,她也會從對方的角度考慮,讓對方擺脫尷尬。”克萊爾發出一聲類似嫌惡的聲音。“我和她完全不一樣,如果有人激怒我,我會讓他吃不瞭兜著走。你知道嗎?我有時真的很想知道珍妮弗為什麼一直會讓著身上有這麼多缺點的我。”克萊爾的聲音搖擺不定,低著下巴,脖子看不見瞭。克萊爾說完這句話以後加快步伐,把托尼遠遠地甩在身後。托尼沒去追,在曲棍球場盡頭小木屋的臺階前才最終趕上她。

他們走進木屋,然後面對面坐下來。克萊爾蜷著身子,把膝蓋抱在胸前。托尼卻放松地蹺起二郎腿,雙手自然地垂在腰間,擺出一種毫無威脅的開放式姿態。這時托尼清楚地看見瞭克萊爾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和指甲蓋周圍被咬得出血的皮膚。“我知道你很喜歡珍妮弗,”他說,“我知道你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她。我們沒辦法讓她死而復生,但如果我們能找到殺害她的兇手,她的爸爸媽媽至少會感到一點寬慰。”

克萊爾抑制住哽咽。“我知道。我反復想著這件事。我一直在想如果遇害者是我,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助我的爸爸媽媽。但我什麼辦法都想不出。我就是這麼沒用。”她的表情非常苦惱。“我真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們的瞭。”

“沒關系,克萊爾,”托尼輕聲說,“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我們沒能找到帶走珍妮弗的兇手,沒人會歸咎於你。我隻是想和你聊一聊,希望能加深對珍妮弗的瞭解。”

“那能有什麼用?”克萊爾的好奇心暫時勝過憂鬱。

“我是個側寫師。人們常被電視節目蒙騙,不太清楚側寫師真正是幹什麼的。我的職責是弄清珍妮弗怎樣和兇手聯系上的,對兇手做出瞭怎樣的回應,然後從中尋找兇手的特點。”

“接著你就能幫警察抓住他瞭嗎?”

他點點頭,露出狡黠的微笑。“那就差不離瞭。好瞭,告訴我珍妮弗平時都喜歡些什麼吧。”

他靠在椅子上,聆聽克萊爾說著音樂、時尚、電視節目、明星這些大多數孩子都喜歡的東西。珍妮弗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按時做作業,晚上出門也能在規定時間前回傢。她們之所以過著這樣無趣的生活是因為別無選擇。她們上著父母選擇的女子學校,衣食住行都由父母包辦,生活的圈子和那些所謂的壞女孩完全搭不上關系。沒一會兒,托尼的提問方式使克萊爾完全放松下來。現在他可以提一些更深入的問題瞭。

“在你口中,她的形象簡直是太完美瞭,”托尼說,“她沒有想放蕩一下的時候嗎?酗酒?吸毒?刺個文身?打個耳洞?或是找幾個男孩玩一玩?”

克萊爾咯咯地笑瞭,但馬上用手捂住瞭嘴,為自己的沒心沒肺感到羞恥。“你一定把我們看成瞭兩個無聊的小丫頭,”她說,“我們十二歲時就穿瞭耳洞瞭。我們的媽媽很生氣,但也就隨我們去瞭。”

“你們沒偷跑出去過看音樂會嗎?你們沒躲在車棚後面吸煙嗎?另外,珍妮弗真沒交過男友嗎?”

克萊爾飛快地斜瞭他一眼,但什麼話都沒說。

“所有人都說她沒跟男孩出去過,但這太叫人難以相信瞭。一個漂亮而又樂於和人相處的女孩怎麼會沒有男朋友呢?”他手掌向上展開雙手。“克萊爾,這正是我想向你打聽的事情。”

“她讓我發誓不要對外人說的。”克萊爾說。

“我知道。但她不再需要你保守這個秘密瞭。你剛才不是說瞭嗎?要是受害者換成瞭你,你也希望她能幫我們。”

“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那種男朋友,他們不約會,也不做其他情侶會做的事情。她在碎碎念上認識瞭一個男孩,那個男孩自稱齊齊。事實上就是兩個大寫的Z。”

“我們知道她在碎碎念上和ZZ經常聊天,但他們似乎隻是一般朋友,不是男女朋友關系。”

“珍妮弗隻是想讓外人以為他們是普通朋友。ZZ比她整整大四歲,珍妮弗很怕父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因此她常常在學校附近的網吧和他在線聊天。這樣珍妮弗的媽媽就無法監視她瞭。珍妮弗跟我說,他們相處得很不錯。她說她期待著能趕快和ZZ面對面聊天。”

“她告訴過你他們計劃見面嗎?”

克萊爾搖搖頭說:“她不願意多說ZZ的事情。每當我引她談論ZZ,她都會馬上改變話題。但我想他們也許已經約定見面。”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托尼很想快點知道答案,但仍舊保持著不緊不慢的語氣,好像隻是隨意這麼一問。

“因為ZZ在碎碎念網上說瞭些有關秘密的事情,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外人知道的秘密。接著他和珍妮弗就到私聊頁面討論去瞭。我認為珍妮弗多半是想告訴他不要暗示他們之間的事情。”

但他們聊的並不是這件事。根據克萊爾的說法,珍妮弗是一步步被ZZ誘騙進約會陷阱裡的。這樣一來,珍妮弗這樣品學兼優的女孩子為什麼如此莽撞就不難解釋瞭。罪犯蓄謀的時間比他們先前想象得要長很多。這是個不想冒任何風險的殺人兇手。上次托尼遇見如此謀劃細致的兇手是在很久以前他和卡羅爾合作的第一個案子裡,那個案子造成瞭十分可怕的後果。他絕對不想再回到那個暗黑之地。但如果能在這個兇手再次殺戮之前把他繩之以法,他會毫不猶豫地做任何事。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