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海景拖車露營地是個其貌不揚的破落場地。四四方方的大貨車停在雜草和碎石小路圍繞的水泥路面上。有些居民曾經試圖弄個苗圃或是在窗臺上種些花,但強烈的季風很快席卷瞭花草。不過這天薩姆下車時,周圍的景色還算不錯。黯淡的陽光使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沙灘展現出一種別樣的美感,莫克姆海灘的海水金光閃閃。但這種美是具有欺騙性的。這些年來,幾十個人因為不瞭解潮汐的速度和威脅在這片海灘喪生。你到瞭這裡,就要以懷疑的目光看待一切。

薩姆向和周圍景色不那麼協調的一間小木屋走去。這間像美國中西部地區居民住宅的小木屋是這個露營地的辦公室。根據斯黛西的說法,哈裡·西姆最後一次使用萬事達卡是達娜塔·巴恩斯被報告失蹤的十天前。他在離海景拖車露營地大約兩英裡處的加油站買瞭十英鎊汽油。三周後這筆賬單被人在佈拉德菲爾德市中心的某傢銀行用現金還掉瞭。根據斯黛西的調查,這種情況很不尋常,哈裡·西姆以前都用郵寄支票的方式向信用卡公司還款。薩姆覺得斯黛西查明這些事的方式神秘兮兮的,也許她有時會打打法律的擦邊球吧。

信用卡賬單的郵寄地址是這個拖車露營地。斯黛西和薩姆追蹤到這裡就再也追蹤不下去瞭。無論是用網絡搜索引擎,給海關和國稅局打電話,還是向銀行和信用卡公司查詢都一無所獲。這並不很奇怪,畢竟哈裡·西姆已經在水底躺瞭整整十四年。

薩姆敲瞭敲辦公室的門,把證件放在胸口正中走進去。書桌後的男子似乎在電腦上玩字謎遊戲。他看瞭看薩姆,暫停遊戲,然後艱難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看上去五十出頭,身上肌肉松弛,脂肪正在聚集。灰白的頭發稀疏,幹燥得難以洗梳。他的皮膚因為沙塵和強風的洗禮變得如同砂紙一般。他穿著法蘭絨襯衫,猩紅色毛衣和暗灰色燈心絨褲,看上去非常整潔。“警官,你好。”他對薩姆點頭致意。

薩姆向他表明身份,老人看上去非常吃驚。“佈拉德菲爾德嗎?”他問,“離這裡好遠啊,我是佈賴恩·卡森。”他朝窗戶微微地揮瞭揮手。“這是我的地盤,我是這裡的老板。”

“你來這裡很久瞭嗎?”

“我從1987年就在這兒瞭。我過去在曼徹斯特一傢印刷廠工作,在八七年的經濟危機中被老板解雇瞭。於是我便把自己存的錢都投在這個地方。我從沒後悔過,現在我過得非常好。”他的話像是發自內心的,薩姆完全不能理解。他想象不出還有比這更單調乏味的職業。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薩姆告訴他,“因為我想打聽一個十四五年前住在這裡的人。”

卡森的精神頭上來瞭。“怎麼要查這麼久以前的事啊?我得要查查記錄瞭。”他轉過身,指著身後的一扇門說,“我的舊文件都放在這裡。我倒不是刻意在保存文件,而是為對這些房客的瞭解而感到自豪。他們大多不是來度假的,而是為瞭在車裡過段時間。來過這裡的人我都認識。你在找的那個那麼久以前的傢夥究竟發生瞭什麼事啊?”

薩姆露出經常能幫他爭取到好感的抱憾的笑容。“我感到很抱歉。按規定我不能透露細節。你應該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這樣啊,”卡森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能說就別說瞭。把你想查的那個人的名字告訴我吧。”

“我在調查哈裡·西姆。”

卡森的臉上露出喜色。“哦,我記得這個哈裡·西姆。他在這裡的租客中非常顯眼。大多數租客都是退休的老年人,很多都有兒孫輩瞭。哈裡和他們不一樣,他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光棍。那時他應該就是這個年歲吧。他不怎麼合群。晚上別人燒烤和唱卡拉OK時他躲在自己的車裡。分配給他的車位在營地的最後一排。老實說,那裡看不到什麼海景,但是營地裡最安靜的地方。因為看不到海景,那裡的車位通常最難租出去。”他尷尬地笑瞭笑。“大多數人都是聽瞭我們的名頭才上這裡來的,為瞭好好欣賞這一帶的海景。”

“我能理解,”薩姆說,“你說他是一個人住。你是否還記得曾經有人來找過他嗎?”

卡森突然氣餒瞭。“這不是我記不記得的問題,”他說,“事實上我根本就沒辦法知道。他住的地方是營地的最後一排——根本沒法知道有沒有人去找過他。你看看外面,夏天就是如此這般的一團亂。如果不是人來時我正巧看著窗外,我壓根不可能知道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薩姆幾乎對卡森感到有些遺憾。卡森非常想幫上忙,但完全指望不上。這時他已經完全忘瞭自己才應該是那個失意的人。“他在這裡住瞭多久?”

卡森重新喜上眉梢。“這個我完全能告訴你,但為瞭精確一點,我還是看看記錄吧。”他話沒說完已經踏入身後小辦公室的門裡。薩姆看見小辦公室裡放瞭排文件櫃,然後聽見抽屜打開合上的聲音。過瞭一會兒,卡森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夾從小辦公室裡出來瞭。“找到你要的東西瞭。”他把文件夾放在桌面上。文件夾的標簽上寫著“一二七號地塊西姆。”

“你把文件管理得非常好。”薩姆誇贊道。

“我為自己管理文件的能力感到自豪。我尋思著總會有像你這樣的人會來找我索取信息,所謂有備無患嘛。”卡森打開文件夾。“都在這裡瞭,哈裡·西姆在1995年4月簽定一年的租約。”他看著租約上的內容。“他沒有續約,這說明他隻在這裡住瞭一年。”

“他留下什麼東西瞭嗎?文件或衣服之類的東西。”這條被人剝奪的生命真的什麼都沒留下嗎?

“記錄沒提到沒有任何東西。相信我,如果他留下瞭什麼東西,記錄裡一定會寫的。”

薩姆相信他說的話。“你還記得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嗎?”

卡森帶著遺憾的表情搖瞭搖頭。“記錄說他把鑰匙留在桌子上就走瞭,但無法確認鑰匙在桌上到底留瞭多久。”

看來又是個死胡同。哈裡·西姆沒吭聲就離開瞭營地,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因為什麼而離開的,也沒人知道他去瞭何地。薩姆知道西姆陳屍何處,卻不知道他是如何走上這趟死亡之旅的。他隻剩下一個問題瞭,他不指望能得到答案。“簽租約時,你有沒有問他要過介紹信?”

卡森自豪地點瞭點頭。“當然要過。”他從文件裡抽出最後幾張紙。“他有兩封介紹信。一封是銀行開的,一封是他以前的老板達娜塔·巴恩斯夫人開的。”

讓卡羅爾欣慰的是,佈雷克正好有時間見她。看到佈雷克身著全套制服,坐在辦公桌後面,她感到非常驚訝。佈蘭登平時都穿更為舒適的西裝,隻在迫不得已時才穿上警察廳廳長的制服。看到制服筆挺的新廳長,卡羅爾顯然有些不太習慣。佈雷克顯然想讓辦公室裡的人記著他是個多麼重要的人物。

佈雷克招呼她坐在椅子上,然後用手指撐住下巴問:“組長,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瞭啊?”

卡羅爾本想耍性子頂他一句:“我是用兩條腿自己走過來的。”但她抑制住這股沖動,簡單地說:“我需要你以局裡的名義和西約克郡警察局的人交涉一下,”她簡潔而清楚地描述瞭大概的情勢,“長官,這是起謀殺案調查,我沒時間和他們再扯皮下去瞭。我們不能再浪費一分一秒。”

“沒問題。他們會很高興把案子轉交給我們的。首先他們可以節省一大筆調查經費,其次如果我們最終成功地破獲瞭這起案子,他們肯定想攬去一半的功勞。組長,這個事交給我吧。我會幫你把這件事處理好的。”

佈雷克沒有嘮叨,而是主動地站在卡羅爾一邊,這讓卡羅爾感到又驚又喜。但他這麼爽快肯定有什麼復雜的原因,佈雷克畢竟是個有野心的男人。“謝謝你。”她從椅子上站起來。

佈雷克揮手叫住她。“別趕忙走,”他說,“從你的職業角度看,這兩起案子肯定有關聯嗎?”

她感到一絲憂慮。佈雷克想把話題引到何處去啊?“毫無疑問。相同的作案手法,相似的被害人,同樣的拋屍方式。現在我們知道塞斯·維納是通過網絡聊天的方式被人誘拐的。處理丹尼爾·莫裡森案子前期工作的同事告訴我們,丹尼爾也是以同樣的方式被人誘拐的。他們在處理案子時非常小心,沒有把案件的細節透露出去,因此可以排除模仿犯的可能。這兩起案子肯定是同一個人幹的,絕沒有其他可能性。”

佈雷克僵硬地對卡羅爾笑瞭笑。“我相信你的判斷,”他說,“既然這樣,你現在的工作是找個側寫師來。”

卡羅爾努力保持鎮靜。“你不是說我們經費不足,用不起側寫師嗎?”她發音清楚,一字一頓。

“我隻是叫你別把經費用在希爾醫生身上,”佈雷克盡力避免在提到希爾這個名字時用上嫌惡的語氣,“我們應該請那些出自國傢警察學院的側寫分析師。我和西約克郡警察局的人溝通好之後,就去安排這件事。”

“長官,我去安排好瞭,”卡羅爾試圖奪回主導權,“你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這種行政事務上面。”

佈雷克的笑容透露出殘忍的氣息。“我很高興能幫上忙,”他說,“你已經有兩起謀殺案要處理瞭。你忙得夠戧,是無暇他顧的。”

這個王八蛋是在暗示卡羅爾故意忽略上司的命令。卡羅爾強壓著怒氣。“長官,多謝你幫忙。”但這已經是極限瞭,她實在無法露出微笑。

“你肯定能在沒有希爾醫生的情況下辦好案子。”

卡羅爾站起身,點瞭點頭。“是的,長官,沒有哪個人是不可或缺的。”

安佈羅斯把托尼帶到佈萊斯的房子那裡,讓他取回自己的車。“你準備今天晚上還來這裡嗎?”安佈羅斯一邊幫托尼把旅行包卸下行李箱,一邊譏諷地問,“你如果還想住這裡,你最好和房地產經紀人說一聲,以免她再帶人看房子。”

“我不會再住在這瞭。我發誓不會再讓你替我擔保瞭。”

“這還像話,”安佈羅斯往嘴裡扔瞭一顆口香糖,親切地對他搖瞭搖頭,“開局不太好,但結果不太壞。好瞭,你準備接下來怎麼辦呢?”

“我想找一個安靜點的酒吧,坐在安靜的角落裡,用手提電腦寫這個案子的側寫報告。我將在今天下午的晚些時候把報告提交給你。我隨便吃點東西,而後避開伯明翰的高峰時段,開車回佈拉德菲爾德。當然,這是假設你們對報告很滿意。如果你們對報告有什麼疑問,那我就再暫時不走。我對這個兇手有一點百分之百確定,那就是他絕對還會犯案。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阻止他再犯案。”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托尼嘆瞭口氣。“他一旦嘗到瞭那個滋味,就會樂此不疲。”

“我們談論他為何如此之快地拋屍時,不是猜測他也許被嚇壞瞭嗎——來真的畢竟和想象是兩回事。”安佈羅斯把雙臂交叉在胸前,靠在車上,以肢體語言表示不願意承認他們還處在調查的最初階段。

“阿爾文,這是你的看法。從現場得到的證據來看,這個想法很不錯。但從我的經驗來看,事實不是這麼回事。即便他真的嚇壞瞭,也依然可能希望再試一次。不過這次他會希望能做得更好。因此我們必須和時間賽跑,趕在他再次動手之前破案。”

安佈羅斯露出厭煩的表情。“我很高興沒有你那樣的腦袋瓜。我可不想整天都想著這些事情。”

托尼聳瞭聳肩。“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發現自己的長處以後就緊抓住別松手,有這句話嗎?”

安佈羅斯挺直腰,向托尼伸出手。“和你在一起工作是段非常有趣的經歷。我不能說我喜歡側寫的全部,但我對你所描繪的殺手情況非常感興趣。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生平第一份側寫報告。”

托尼笑瞭。“希望我的側寫報告不會讓你失望。你不瞭解我的工作情況。老實跟你講,在我身邊圍繞的通常都是些怪人。”他指著自己的腿讓安佈羅斯看。“你一定註意到我跛的這條腿瞭吧。告訴你,這是被一個操著斧子的病人砍傷的。我在辦公室裡閱讀假釋委員會報告書時,這傢夥突然操著消防斧跑進來,對我一陣猛砍。他還以為自己在替天行道呢。”托尼的表情非常痛苦。“我的同事們似乎都有辦法防備這種極端的情況,但我就是做不到。”

安佈羅斯表情不安地朝駕駛座的車門走過去。“保持聯系。”他說。

托尼朝他揮瞭揮手,然後把包扔進自己的車裡。他沒有對安佈羅斯說出全部事實。他的確要去酒吧,但那裡卻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地。他從律師那兒拿到瞭不止一套鑰匙。他對船的情況瞭解不多,但一艘五十英尺長的運河遊艇“鋼鐵號”連同它在底格裡斯碼頭的泊位都已經是他的瞭。“就是過去的底格裡斯運河帶,”律師帶著鄙夷的口吻說,“都是些廢棄的倉庫和陶器作坊,最近剛剛興建瞭水邊公寓、輕工業制造廠和一些小的商業區。畢竟時代已經變瞭嘛。保留完好的隻有水閘管理員的小屋和船員酒吧。你會喜歡上那裡的。那是個老式酒吧。亞瑟是那裡的常客。酒吧裡有個傳統的撞柱遊戲球道,酒吧甚至組織聯賽。佈萊斯是其中一支隊伍的一員。進瞭酒吧以後做個自我介紹,他們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改日去酒吧吧。他查看地圖,合計著去碼頭的最佳路線。今天他想借佈萊斯的遊艇一隅完成這次的側寫報告。也許在遊艇上還能找到亞瑟留下的什麼東西呢!

托尼把車停在離泊位最近的地方,然後用十來分鐘時間徜徉在碼頭上,尋找遊艇。最後,托尼終於在碼頭盡頭一排相似的遊艇中找到瞭他的“鋼鐵號”。遊艇被漆成時尚的淺綠色和玫瑰紅色,黑色金底的“鋼鐵號”三個大字分外醒目。艙頂上固定著四塊太陽能發電板,這無疑是佈萊斯的發明。既然有瞭電,托尼就不愁找不到亮光寫那惱人的報告瞭。

托尼爬上遊艇,雙腿啪踏一聲落在金屬甲板上。艙門上掛著兩道堅固的大鎖,好在托尼已經從律師手裡拿到瞭鑰匙。“你會欣喜地看到一艘保養完好的遊艇,”律師說,“在那一帶的遊艇中堪稱典范。亞瑟是個骨灰級的遊艇愛好者,他最喜歡在水上閑逛瞭。”亞瑟的愛好顯然沒遺傳給托尼。托尼對水和船並無多少好感。他不想把“鋼鐵號”遊艇保留得太久,但既然已經到遊艇上來瞭,體驗一下亞瑟對遊艇的佈置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托尼進入艙門以後,打開瞭艙門後面的雙扇門。他謹慎地走下一段臺階,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緊湊的廚房之中,廚房裡放著微波爐、水壺和爐子。托尼繼續往前走,看見瞭一個小酒吧。艙壁旁放著一把帶有皮套坐墊的長凳,凳子前放著張桌子。桌子的另一邊是張皮制的轉椅。根據轉動的方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可以選擇在桌邊喝酒,也可以選擇看電視或影碟。廚房的一處角落裡放著一個燒木炭的爐子,其他地方則安裝瞭小巧的碗櫥和櫥架,幾乎有的地方都被用上瞭。托尼走出廚房盡頭的門,走進瞭放有雙層床和衣櫥的小艙。托尼走出臥艙,便來到瞭遊艇尾部的衛生間。衛生間裡裝瞭馬桶、洗臉池和淋浴房,所有的器具都擦得亮光閃閃。讓托尼吃驚的是,衛生間竟然沒有半點異味。

他慢步回到酒吧。他不知道原先期望能在這看到些什麼,但顯然不是這般僵硬的佈置。這裡看不出一點個性。所有的物品都經過精心放置,看上去非常整潔。先前看的房子和現在上的這條船幾乎沒給托尼留下什麼印象。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也是種解脫。這樣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寫報告瞭。同樣,他也可以按照計劃出售房子和船。

托尼天生笨拙,但很快就學會在遊艇上用電。他很快便打開燈,給手提電腦通上電。一間舒適的小辦公室瞬間就佈置出來瞭。唯一所缺的是無線網絡。他一度產生一個瘋狂的想法,希望把遊艇開過運河網,帶到佈拉德菲爾德當辦公室用。但他馬上想到現在辦公室裡的那一大堆書,意識到這絕對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真要把這艘遊艇開回去,阿爾文·安佈羅斯一定會急得直跳腳。隻要遊艇一開出伍斯特,兩地的警方馬上就會雞犬不寧,還是算瞭吧。他會利用這個下午的時間在船上寫報告,然後把船交給遊艇經紀人。這艘遊艇有經紀人嗎?遊艇是怎麼交易的?

“專心工作吧。”他啟動手提電腦,以標準的開場白開始這個案子的側寫:

下面對罪犯的側寫不是精確的人物畫像,僅僅作為追蹤罪犯的指導書使用,罪犯不可能在所有細節上都和側寫的描述一模一

樣,但罪犯的性格特征極有可能與側寫高度相仿。側寫中的所有陳述說的都是概率和可能性,不是鐵的事實。

罪犯在他犯下的罪行裡會留下特殊的印記。不管是有意識的還是隨意的,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模式的一部分。發現這種潛在的模式能讓我們瞭解兇手的邏輯。也許在我們看來,這種邏輯絲毫沒有理性,但對他來說卻是異乎尋常的關鍵。兇手的邏輯非常古怪,正常的偵察手段很難將他繩之以法。因為他的手法很獨特,所以我們的抓捕、審訊以及重現他犯罪方法的手段也應該是獨特的。

托尼讀瞭一遍剛寫的文字,然後刪除瞭第二段。在目前,這個兇手還不是系列殺手。如果托尼能幫助安佈羅斯和帕特森盡早找到兇手,也許他不會成為具有三個“關鍵點”的系列殺手。在托尼看來,避免兇手成為系列殺手已經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瞭。

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如果不能馬上抓到兇手,他肯定會接連犯下更多的案子。時間和技能是兩個關鍵點。僅僅因為案子還在調查的最初階段,並不能說明兇手不是系列殺手。他嘆瞭口氣,用“撤銷刪除”功能恢復被自己刪除的那段話,繼續往下做側寫。

托尼的手指飛速地敲擊著鍵盤,列出他和安佈羅斯在拋屍地和更早以前在車裡得出的各項結論。他停頓下來思考瞭一會兒,接著站起身審視著船上的廚房。他在櫥櫃裡找到速溶咖啡和奶精,然後轉身去擰水龍頭,水龍頭馬上流出瞭水。他小心翼翼地嘗瞭嘗,認定這水絕對能喝。他把水煮上以後,開始尋找杯子和調羹。他在第二個抽屜裡發現瞭餐具。他伸手去拿調羹時,拇指碰到瞭什麼東西。他湊近一看,發現瞭一個明信片大小的白色厚信封。托尼拿到近前一看,驚訝地發現信封正面用大寫的印刷體字母寫著他的名字。亞瑟在信封上寫下“希爾醫生”這個收信人名,卻把信放在瞭船上的餐具抽屜裡。托尼完全不明白這說明瞭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幹啊?他如果想留封信給托尼,為什麼不把信交給律師,而是放在這麼個容易忽略的地方呢?再者說瞭,托尼真想知道信封裡放瞭些什麼嗎?

他掂瞭掂信封的分量。裡面放的應該不僅僅是幾乎沒什麼分量的信紙。東西不重,但捏上去非常牢固,應該是十厘米長、四厘米寬,與CD盒差不多厚的物體。他放下信封,開始沖咖啡,但心裡一直惦記著剛剛發現的信封。他把咖啡和信封拿到剛才工作的手提電腦旁邊,然後看著信封凝神細想。亞瑟究竟為什麼要用如此不確定的一種方式給他留東西呢?這個信封又能讓托尼知道些什麼呢?托尼很確信,信封裡的東西是亞瑟生活中他不想知道的那一面,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知道的是哪一面。

最後,托尼的好奇心占瞭上風。他撕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裡面放著一張與信封同樣材質的厚A4紙,另外還有一個微小的數字式錄音機,托尼向秘書口述病人病情時用的也是這款產品。他用手指把數字式錄音機撥到一邊,仿佛希望它能馬上化成灰燼。接著他皺著眉頭打開信紙,信紙的頭部正中用銅版刻字技術雕刻著亞瑟·佈萊斯的名字。他做瞭個深呼吸,開始閱讀信封上工整的文字。

親愛的托尼,

你能拿到這封信,意味著你不想放棄繼承權。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我在有生之年沒能照顧你,這是我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但是我希望留給你的這些東西能給你增添幾許歡樂。我希望能當面向你解釋,但你並不欠我什麼,你也許並不想聽我的這份自我辯白。長久以來,我一直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請你千萬要相信這點。我從來沒想過要遺棄你。自從我發現有你這麼個人以後,我一直以一份自己不該有的驕傲關註著你。你是個聰明人,這點我

很清楚,因此聽不聽我給你留下的話完全由你自己決定。

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要為沒有在你的成長過程中以父親的身份支持和幫助你表示道歉。希望你一直幸福快樂。

一腔真誠的

(埃德蒙·)亞瑟·佈萊斯

托尼決心不要被這封信感動,可他的喉嚨還是哽咽瞭。托尼費力地吞咽著口水,為亞瑟的真誠感動著。這封信的內容完全超出瞭他的想象,令他幾乎不能自制。至少在當下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的這份情感。他重讀瞭一遍這封信,一行行細心品味,感受著字裡行間帶給他的溫暖,想象著亞瑟書寫這封信時的情景。他是撕瞭多少張信紙才最終完成瞭這封信?他那雙工程師的巧手一遍、兩遍、三遍地刪除自己寫下的文字,試圖精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本意,不留下半點讓托尼發生誤解的餘地。托尼想象亞瑟正坐在書房的辦公桌前,臺燈的光芒灑在他那奮筆疾書的手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不知道亞瑟長什麼樣。屋子裡沒有亞瑟的照片,他無從知道自己和父親長得像不像。屋子裡一定有他的照片。托尼告訴自己下次去亞瑟的房子時務必耐心地找一找。

下次。這個詞馬上勾起瞭他的另一層聯想。目前偵辦的案件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托尼心目中的一些東西已經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生瞭全然的改變。二十四小時之前,他還希望和亞瑟保持一定的距離。現在,他卻希望和亞瑟產生某種連接。他還不知道會是種什麼樣的連接,不過那種連接一旦存在,他就自然而然會清楚瞭。

他還沒準備好聽亞瑟留下的信息,也許永遠都準備不好。不過在目前這個當口,他還有工作要做。做好案子的側寫比處理自己的內心情感要重要得多。他回到手提電腦前,繼續埋頭工作。

“兇手很可能是白種人,”他以這句話作為下一段的開頭。這類兇手幾乎可以肯定生活在單一種族的社區內。“他的年齡應該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間。”年齡起始於二十五歲,是因為隻有到瞭這個年紀的人才有能力制定這種程度的計劃,並能在殺戮開始以後把計劃執行下去。年齡不超過四十歲,是因為從概率統計的角度來看,超過這個年歲的兇手不是很快被抓,就是暫時銷聲匿跡瞭。

對象不是卡車司機——在曼徹斯特機場和特爾福德的商業中心這兩處地方使用公用電腦無法停車。但他肯定擁有代步工具——他不會冒險在其他人的車輛裡留下印記。他可能擁有一輛相當寬敞的汽車,也許是輛有後艙門的掀背車。盡管他頻繁出入高速公路網,也許有人會認為他是個貨車駕駛員,但我卻並不這樣認為。貨車駕駛員的工作非常繁忙,絕對沒有閑暇通過網聊設陷阱誘拐珍妮弗。

對象應該上過大學。他在計算機技術和程序應用方面有很高的造詣。他應該是個搞計算機工作的,很可能是自由職業。他們的工作有很強的伸縮性,做生意的對象遍佈各地,在時間和空間上具有犯下這起案件的可能性。

從個性來看,我們要找的對象是個精神變態者。他可以逼真地模仿普通人的交流,卻沒有半點人類的同情心。他多半是一個人住,沒有羈絆很深的傢人和朋友。其他人常認為計算機從業者常不擅與人交往,因此他在自己的工作夥伴中並不算十分顯眼。大多數從事計算機工作的人事實上很會與人打交道,他們整天沉溺在機器中,隻是想少花費點精力而已。

我們的這個對象多半很愛打計算機遊戲,尤其是多人參與的線上暴力遊戲。計算機遊戲可以為他提供一個發泄對別人虛無情感的窗口。

托尼讀瞭一遍自己寫的文字,沒有產生半點滿足感。除瞭強調這不是一起以性侵犯為目的的殺人案,托尼幾乎什麼結論都沒下。他確信一定能對這個兇手推導出更多的東西。但隻有找到兇手選擇被害人的標準,一切才能漸漸浮出水面。

《骸骨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