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聖費爾南多監獄,三號牢房,博斯正在埃斯梅[1]·塔瓦雷斯案的一個案卷箱裡翻找資料,這時貝拉·盧爾德從偵查處發來瞭一條提醒信息。
洛杉磯警察局和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人正在去你那兒的路上。特雷維尼奧跟他們說瞭你在哪兒。
博斯幾乎每周初都在這裡度過,此時也正坐在桌前,那張桌子是用從公共工程管理局院子裡借來的木門橫搭在兩堆案卷箱上拼湊出來的。給盧爾德回信道謝之後,他點開手機上的備忘錄程序,打開錄音,然後屏幕朝下將手機放在桌子上,又從塔瓦雷斯案卷箱裡拿瞭份材料半遮住手機。這隻是為瞭以防萬一。他想不出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和他曾經供職的警察局為什麼會周一一大早就派人來找他。沒有人打電話通知他會有這次來訪——不過公平地說,這牢房的鐵柵欄裡也幾乎收不到蜂窩信號。即便如此,他也知道這種突然來訪通常都是早有安排。自從兩年前被迫退休以來,博斯和洛杉磯警察局的關系有些緊張,他的律師也主張他在跟警局打交道時一定要保留好證據以便保護自己。
等候的過程中,他又扭頭看起瞭手裡的材料。他正在翻看塔瓦雷斯消失後的幾周所記錄的陳述材料。雖然以前已經看過,但他相信案件卷宗裡通常會包含可以破解陳年舊案的秘密。它就在那兒,隻要你能找得到。一處邏輯矛盾,一條隱藏的線索,一段自相矛盾的陳述,抑或是案件調查人員在報告邊角上寫下的寥寥數語——在過去四十年的漫長生涯裡,所有這些都曾幫助博斯厘清案情,直到現在仍然有用。
塔瓦雷斯案的卷宗有三箱之多。雖然官方定為人口失蹤案,但在過去十五年間,該案的卷宗卻積攢瞭足足三英尺[2]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警方也隻好一直按人口失蹤案處理。
兩年前,博斯來到聖費爾南多警察局,自願負責察看陳年舊案的卷宗材料,他向安東尼·瓦爾德斯局長詢問從哪個案子開始。當時局長已經在警局工作瞭二十五年,建議他從埃斯梅拉達·塔瓦雷斯的案子開始。當瓦爾德斯還隻是一名調查員時,這個案子就讓他放不下;如今已身為局長的瓦爾德斯仍舊對這個案子念念不忘,卻又總是分身乏術。
在聖費爾南多兼職的這兩年裡,博斯重新追查瞭幾起案件,同時也給將近一打案件結瞭案——其間不乏多重強奸案和謀殺案。然而,每當有個把小時,他就會回到埃斯梅·塔瓦雷斯的案子上,翻看案卷箱裡的材料。他也開始放不下她瞭。一位年輕的母親人間蒸發,隻留下嬰兒獨自睡在嬰兒床上。這或許可以列為人口失蹤案,但不用看完第一個案卷箱,博斯就能看出局長和他之前的每位調查員都看出的問題。這個案子很有可能牽涉謀殺行為。埃斯梅·塔瓦雷斯不僅僅是失蹤。她已經死瞭。
博斯聽到通往他這一側的鐵門打開瞭,然後這三間多人牢房門前的水泥地上傳來瞭腳步聲。他抬起頭朝鐵柵欄外望去,結果吃瞭一驚。
“你好啊,哈裡。”
眼前的是他之前的搭檔露西婭·索托,而她旁邊身著正裝的兩名男子,博斯並不認識。索托顯然沒有讓他知道他們的到來,這一事實讓博斯警覺起來。從洛杉磯警察局和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到聖費爾南多要四十分鐘車程,她有足夠時間發條信息說:“哈裡,我們正在去你那兒的路上。”但她沒有這麼做,因此他認為應該是那兩名他不認識的男子限制住瞭索托。
“露西婭,好久不見,”博斯說道,“過得好嗎,我的搭檔?”
看起來,三個人誰也沒有興趣踏進博斯的牢房,盡管這牢房早就已經改造過瞭。他站起身,靈活地拿起桌子上文件下的手機,放在襯衫口袋裡,屏幕朝裡貼在胸口。他走到鐵柵欄邊,伸出手去。過去的一年時間裡,雖然他和索托斷斷續續地通過電話、發過短信,卻一直沒見過面。她的外貌變瞭。她減瞭肥,看起來有些憔悴和疲憊,黑色的眼睛滿是不安。她並不是和他握手,而是緊緊攥住。她攥得很緊,博斯心領神會:小心。
博斯輕易就能分辨出兩個男性來訪者的身份。兩人都是剛過不惑之年,西裝很可能是從男人衣倉服裝店裡買來的,但左邊男子的細直條紋西裝磨損得厲害。博斯知道這意味著他在西裝裡穿著肩托,武器的硬邊來回滑動磨損瞭佈料。博斯猜想,絲質內襯應該已經破瞭。再過六個月,這件西裝也就廢瞭。
“鮑勃·塔普斯科特,”他說道,“幸運女神露西的現任搭檔。”
塔普斯科特是位黑人,博斯猜測他和霍勒斯·塔普斯科特是親戚。霍勒斯·塔普斯科特是南洛杉磯的一位已故音樂傢,在保留社區爵士樂的個性上起到瞭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是亞歷克斯·肯尼迪,地方副檢察官。”第二名男子說道,“有時間的話,我們想和你聊幾句。”
“嗯,好的,”博斯說,“到我辦公室裡坐吧。”
他示意他們到這間曾經的牢房裡來,裡面如今裝滿瞭存放卷宗材料的鐵架子。這間牢房曾被用來拘留醉漢,現在還留有一條公共長凳。博斯在長凳上擺放瞭不同案件的卷宗,以便查看。雖然非常確定他們不會進來坐,他還是將卷宗堆瞭起來,讓來訪的人有可以坐的地方。
“事實上,我們已經和特雷維尼奧警監說過瞭,他說我們可以用偵查處的作戰室,”塔普斯科特說,“那兒會更舒服些。你不介意吧?”
“警監不介意,我就不介意,”博斯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普雷斯頓·博德斯。”索托說。
博斯正朝牢房敞開的房門走去,聽到這個名字,他不禁頓瞭一下。
“我們先去作戰室吧,”肯尼迪趕忙說,“到時候再說。”
索托看瞭博斯一眼,似乎在說,她在這個案子上受制於地方檢察官辦公室。他抓起桌子上的鑰匙和掛鎖,走出牢房,將鐵門拉上,發出沉重的鏗鏘聲。牢房鑰匙很久以前就沒瞭蹤影。博斯把一條自行車鏈纏在鐵柵欄上,然後用掛鎖鎖上門。
他們離開舊時的監獄,穿過公共工程管理局存放設備的院子,來到第一大街。在等待車流穿過馬路的空當,博斯若無其事地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查看信息。市裡這幫人來之前,他沒有收到索托或是其他人發來的信息。他繼續開著錄音,將手機放回口袋。
索托開瞭口,但並沒提促使她來到聖費爾南多的那起案子。
“那真是你的辦公室,哈裡?”她問道,“我是說,他們把你安排在瞭監獄牢房裡?”
“是啊,”博斯說,“那是醉漢拘留室,有時候早上一開門,我覺得我還是能夠聞到嘔吐的氣味。過去那些年裡,還可能有五六個傢夥把自己吊死在瞭裡面。想來該是陰魂不散啊。但他們就是把懸案的卷宗放在瞭那裡,所以我就得在那兒工作。他們還把舊的證物箱放在隔壁兩間牢房裡,找起來倒是很方便。而且,通常也不會有人來打攪我。”
他希望最後一句話的暗示讓來訪者們足夠清楚。
“也就是說,他們沒有監獄?”索托問,“他們得把人送到凡奈斯?”
博斯伸手指瞭指馬路對面他們正要去的警察局。
“隻有女的才會被送去凡奈斯,”博斯說,“我們這兒有個男子監獄,就在警察局裡。頂尖水準,單人間。我自己還在裡面睡過幾次。比船員艙可強多瞭,那裡全是呼嚕聲。”
她瞥瞭他一眼,似乎在說如果他願意睡在監獄牢房裡,那就不是他瞭。他朝她眨瞭下眼。
“我在哪兒都能工作,”他說,“在哪兒都能睡覺。”
車流過去之後,他們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警察局,進瞭大廳,右邊就是偵查處的入口。博斯用門禁卡將門打開,拉著門好讓其他人先進去。
偵查處比隻能停放一輛車的車庫大不瞭多少,中間是三個緊緊靠在一起的工位,屬於單位裡的三名全職警探:丹尼·西斯托、最近提拔的奧斯卡·盧松警探,以及因工傷長時間休假、剛回來倆月的貝拉·盧爾德。偵查處墻邊立著文件櫃、無線電充電器、咖啡機和打印工作站,工作站上面則是貼滿瞭工作排班和部門公告的公告板。公告板上還有各種各樣的尋人啟事,包括過去十五年間為尋找埃斯梅·塔瓦雷斯所發佈的照片。
一面墻的高處貼著一張海報,上面是迪士尼標志性的卡通形象——鴨子輝兒、杜兒和路兒[3],代表著在單位中工作的三名警探,這是他們引以為傲的綽號。特雷維尼奧警監的辦公室在右手邊,左手邊是作戰室,第三個房間是驗屍官辦公室,轉租給兩名驗屍官使用,他們負責整個聖費爾南多谷及其北部邊緣地區。
三名警探正在各自的工位上工作。他們最近抓獲瞭一個在市區外活動的大型汽車盜竊團夥,其中一名嫌疑人的辯方律師嘲笑他們是輝兒、杜兒和路兒。現在他們則把這個團隊綽號當作一份榮譽標志。
博斯看到盧爾德從辦公桌旁的工位隔斷上偷瞥。他沖她點瞭點頭,對她之前發的提醒信息表示感謝。這也是在說,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好。
博斯將來訪者帶進作戰室。裡面是隔音的,墻邊立滿瞭白色書寫板和平面屏幕監視器。中間則是會議室風格的會議桌,周圍放著八把皮椅。作戰室設立的目的在於為重大犯罪調查事件、專案組行動和協調應對地震、暴亂等公共緊急事件提供指揮中心。事實上,這些事件非常罕見,作戰室主要被當成瞭午餐室。寬敞的桌子和舒服的椅子非常適合中午聚餐。作戰室裡滿是墨西哥食品的獨特氣味。位於麥克萊大道上的麥格麗玉米粉蒸肉店的老板會定期為這裡的警隊送來免費大餐,而作戰室常是這些大餐被消滅的地方。
“請坐。”博斯說。
塔普斯科特和索托坐在桌子一邊,肯尼迪走到桌子另一邊,坐在瞭他們對面,博斯則在桌子一頭坐下,這樣便能同時看到這三名來訪者。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
“好吧,我們先正式介紹下自己,”肯尼迪開口說,“你肯定認識索托警探,你們在懸案調查組共過事。現在,塔普斯科特警探你也認識瞭。他們正在和我一起重新調查你在將近三十年前處理過的一起謀殺案。”
“普雷斯頓·博德斯,”博斯說,“普雷斯頓怎麼樣瞭?上次我查看的時候,他還在聖昆廷監獄排隊等死。”
“他還在那兒。”
“那你們為什麼要再查這個案子?”
肯尼迪朝前拉瞭拉椅子,雙臂交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他左手手指連續敲打著桌子,似乎在決定怎麼回答博斯的問題,盡管很明顯,這次突然到訪是早已彩排過的。
“我被委派到定罪證據真實性調查組工作,”肯尼迪說,“我相信你肯定聽說過它。因為塔普斯科特和索托警探在懸案處理方面的能力,我在處理其他一些案子的時候曾經找他們幫過忙。”
博斯知道定罪證據真實性調查組是在他離開洛杉磯警察局後新成立的機構,其組建是為瞭兌現一項在競爭激烈的競選過程中所做出的承諾。在競選中,對警察的管理是一個熱門的辯論話題。新的取證技術使得全國數百名在押人員無罪獲釋,新當選的地方檢察官塔克·小林當時承諾會組建專門機構來處理這類看起來源源不斷的案件。不僅僅是新科學在引路,曾經被認為用作證據無懈可擊的舊科學也被拆穿謊言,為無辜的人打開瞭離開監獄的大門。
肯尼迪剛一提到自己分管的工作,博斯就把一切都拼在瞭一起,明白是怎麼回事瞭。博德斯,這個被認為殺害瞭三名女性,卻隻被定瞭一起謀殺罪的男人,已經在死囚牢房裡待瞭近三十年,他正在抓住最後一次機會,試圖重獲自由。
“你在跟我開玩笑,是吧?”博斯說,“博德斯?真的?你們真在重新調查這個案子?”
他的目光從肯尼迪轉向他的老搭檔索托。他感覺自己完全被背叛瞭。
“露西婭?”他問道。
“哈裡,”她說,“你需要好好聽聽。”
[1]全稱為埃斯梅拉達。
[2]1英尺合30.48厘米。
[3]唐老鴨的三個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