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哈勒將西律的訪談定在瞭這天下午。這位前辯護律師如今住在費爾法克斯地區的一所護理機構裡,但無論是蘭斯·克羅寧,還是他以前的當事人普雷斯頓·博德斯,都不知道他仍健在。下午兩點,博斯和哈勒在停車場碰頭,然後一起往裡走。哈勒提著一隻公文包。他告訴博斯這裡面裝著攝像機,以及從城區的科爾餐廳買來的法式蘸汁三明治。

“這個地方是猶太教認證的,”哈勒解釋說,“外食不允許帶進來。”

“他們抓到你怎麼辦?”博斯問。

“不知道,大概終生禁入吧。”

“所以他同意做這次訪談?”

“他說他沒意見。隻要吃上瞭三明治,他自己就想說瞭。”

二人在大堂以大衛·西格爾的律師和調查員的身份進行瞭登記,他們坐升降梯上到三層。以哈勒的調查員的身份登記讓博斯想起一件事。

“西斯科還好嗎?”他問道。

丹尼斯·沃伊切霍夫斯基,綽號“西斯科”,是哈勒長期聘用的調查員。兩年前,西斯科騎著他的哈雷摩托車在文圖拉大道上被人故意撞翻,肇事者隨後逃逸。西斯科左膝接受瞭三次手術,出院後染上瞭維柯丁成癮的毛病,花瞭六個月時間才發現並最終戒除。

“他很好,”哈勒說,“非常好。他已經回來瞭,忙得很。”

“我需要跟他聊聊。”

“沒問題。你找他什麼事,我轉告他?”

“有個朋友可能是鄉村海洛因上癮,我想問問他有哪些癥狀可以判斷,該怎麼辦。”

“那你算是問對人瞭,一會兒完事我就給他打電話。”

到瞭三層,兩人出瞭升降梯。哈勒對護士站的值班護士說明來意,並告訴她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擾。他們沿著走廊一直走到西格爾的單間。哈勒從正裝外套的內袋裡掏出一個門把手掛牌,上面寫著“法律會議:請勿打擾”。他沖博斯擠瞭一下眼,把掛牌掛在門把手上,然後關上瞭門。

壁掛電視正播放著CNN關於國會針對俄羅斯幹涉一年前大選的情況進行調查的報道。一位老人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正看著電視。他看上去不過九十多斤,頭上一圈稀疏的白發,像頂著一個光環。他胳膊瘦得皮包骨頭,皮膚上皺紋堆積,長瞭很多老年斑。他的雙臂似乎毫無生氣,隻是無力地搭在拉到胸口的毛毯上。

哈勒走到床邊,向那個臥床的老人招瞭招手,以引起他的註意。

“大衛叔叔,”哈勒大聲說,“您好啊。我把電視聲音關小點。”

哈勒從床頭櫃上拿起遙控器,把電視調成瞭靜音。

“該死的毛子,”西格爾嘟囔著,“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傢夥被彈劾。”

“您說話真像個左派,”哈勒說,“不過我估計您說的這個不太可能發生。”

哈勒轉向臥床的老人。

“您一向可好?”哈勒說,“這位是哈裡·博斯,我的異母兄弟。我跟您說過他。”

西格爾用他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瞭一下博斯。

“就是你呀,”他說,“米基跟我提過你。他說你曾經來過傢裡。”

博斯知道西格爾說的是他的父親老米凱爾·哈勒。博斯隻見過老哈勒一次,是在他貝弗利山莊的別墅裡。那時的老哈勒已經病入膏肓,而博斯剛剛從東南亞的戰場返回。一個月之後,博斯站在山坡上見證瞭父親的下葬。棺材旁邊,一個六歲男孩筆直地站在未亡人身旁。那一刻,博斯知道瞭自己還有一個異母的弟弟。不過他們二人見面相認,則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瞭。

“是的,”博斯說,“很久之前瞭。”

“嗯,”西格爾說,“對我來說,所有事情都發生在很久之前。你活得越久,就越難相信這個世界變化得有這麼快。”

說著,他有氣無力地指瞭指已經靜音的電視屏幕。

“我給您帶來瞭一件百年不變的東西,”哈勒說,“我來時路過科爾餐廳,給您帶瞭一個法式蘸汁三明治。”

“科爾是傢好館子,”西格爾說,“快扶我起來。”

哈勒從桌上拿起另外一個遙控器扔給瞭博斯。這邊哈勒打開公文包拿出三明治,那邊博斯調起病床的上半部分,讓西格爾幾乎能在床上坐直。

“我們之前見過,”博斯說,“算是見過吧。就是我們今天要聊的那個案子,我在證人席接受過您的盤問。”

“當然,”西格爾說,“我還記得呢。你講得滴水不漏。檢方就喜歡你這樣的證人。”

博斯點瞭點頭,表達謝意。哈勒在老人睡衣的領口處塞瞭一塊餐巾,然後將桌子移到他的大腿上方,拆開瞭三明治的包裝。他又打開瞭一小盒醬汁,也放在桌子上。西格爾立馬拿起半個三明治,把邊緣在醬汁裡蘸瞭一下就開始吃起來。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每一口都細細品味。

趁著西格爾品美食、憶往昔的工夫,哈勒從公文包裡拿出瞭迷你攝像機,放在桌面上的一個迷你三腳架上。他眼睛盯著取景框,調整著桌子的角度,直到準備就緒。

一個法式蘸汁三明治,西律整整吃瞭三十五分鐘。

博斯耐著性子等著,看著哈勒跟老人聊過去的事情,讓他為訪談做好準備。終於,西格爾把三明治包裝紙揉成一團,表明自己吃完瞭。他想把紙團扔進墻角的一個垃圾箱裡,但用力太小,紙團落在瞭地上。哈勒撿起紙團放到自己的公文包裡。

“準備好瞭嗎,戴夫叔叔?”他問。

“早就準備好瞭。”西格爾說。

哈勒把餐巾從西格爾的睡衣領口裡拿出來,再次調整瞭一下攝像機,然後按下瞭錄像按鈕。

“好啦,我們開始吧,”他說,“看著我,不要看鏡頭。”

“不用擔心,我辦案子的時候已經有攝像機瞭,”西格爾說,“我可不是老古董。”

“我隻是覺得您久疏戰陣,可能不習慣。”

“不可能。”

“那就好,那我們就開始瞭。三,二,一,開拍。”

哈勒首先介紹瞭西格爾,並說明瞭訪談的日期、時間和地點。盡管攝像機鏡頭完全對著西格爾,哈勒還是介紹瞭自己和博斯。接著訪談正式開始。

“西格爾先生,您在洛杉磯縣做執業律師有多長時間瞭?”

“四十三年。”

“您專攻刑事辯護,對吧?”

“專攻?我隻做刑事辯護。”

“您是否曾經為一個名叫普雷斯頓·博德斯的男人辯護?”

“普雷斯頓·博德斯一九八七年聘請我為他的謀殺指控做辯護,該案於次年開庭。”

哈勒引導著西格爾把案情回顧瞭一遍,首先是確定指控是否屬實的預審,然後是陪審團庭審。哈勒謹慎地回避任何涉及辯方內部對案情進行討論的內容,因為律師和當事人的溝通屬於受法律保護的隱私。回顧到博德斯被判有罪並處以死刑時,哈勒把話題拉回到現在。

“西格爾先生,您是否知道在近三十年後的今天,有人正努力為您原來的當事人平反?”

“我聽說瞭,你告訴我的。”

“您是否知道在上訴文件中,普雷斯頓先生聲稱,當初庭審期間,是您唆使他做偽證,讓他在法庭上說謊?”

“我聽說瞭。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把鍋甩給我瞭。”

西格爾的聲音發緊,顯然是在努力壓抑心中的怒火。

“具體地說,博德斯稱他在宣誓後所做的有關他在聖莫尼卡碼頭購買海馬吊墜的證詞是您給他的。您有沒有提供該證詞給博德斯先生?”

“當然沒有。如果他當時說的不是實情,那完全是他的自主行為。實際上,我希望他不要在庭審期間做證,可他不聽勸告,一意孤行。沒有辦法,我隻能允許他出庭做證,但他的表現反而把他送進瞭死囚牢房。他說的話,陪審團一個字也不相信。判決後,我與多位陪審員溝通過,他們都證實瞭這一點。”

“您是否考慮過采取其他的辯護策略,比如指控該案主辦探員把海馬吊墜放到您當事人傢中,以達到栽贓陷害的目的?”

“沒有。我們對兩位辦案的警探都進行瞭調查,質疑他們的品行沒有任何幫助。我們沒有嘗試朝那個方向努力。”

“您今天是自願接受我的訪問,還是受到瞭外界的壓力而為之?”

“我是自願的。我年紀是大瞭,但任何人也不能憑空詆毀我的名聲,玷污我這四十三年的執業清譽。去他媽的。”

哈勒沒想到西格爾竟然爆瞭粗口。他趕忙扭身,遠離攝像機,避免自己的笑聲被錄下來。

“最後一個問題,”哈勒忍住笑繼續說,“您是否明白今天的訪談可能導致加州律師協會對您進行調查和處罰?”

“如果他們想整,盡管來。這種事我從來不害怕。他們相信瞭我給他們發的訃告,還印瞭出來,這已經夠蠢的瞭。讓他們沖我來。”

哈勒伸手關掉瞭攝像機。

“您表現得太棒瞭,大衛叔叔,”他說,“您這段應該能派上用場。”

“謝謝您,”博斯說,“我可以肯定,您的訪談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很大幫助。”

“就像我說的,去他媽的,”西格爾說,“他們想挑事,那就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哈勒起身把攝像機裝進公文包。

西格爾微微轉頭看瞭看博斯。

“我還記得你在庭審上的表現,”他說,“我知道你們說的是真的,博德斯死定瞭。你知道,他是我執業四十三年來唯一一個被判死刑的當事人。但我從來沒有為此難過。他罪有應得。”

“嗯,”博斯說,“但願這一次不要放虎歸山。”

二十分鐘後,博斯和哈勒回到瞭停車場。

“你覺得怎麼樣?”博斯問。

“我覺得他們惹錯人瞭,”哈勒說,“那句‘去他媽的’我真是太喜歡瞭。”

“是啊,畢竟他們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瞭。”

“毫無疑問,下周三夠他們喝一壺的。不過我們得先做好保密工作。”

“有什麼問題嗎?”

“這完全是一個身份的問題。我代表你作為介入方向法院提起動議,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很可能會說你是這個案子的主辦探員,他們才是你的代理人。萬一我爭不過地方檢察官,我就隻能以西律代理律師的名義入局。這就夠瞭,反正我們隻是想插一腳。”

“你覺得法官會不會采納訪談錄像作為證據?”

“他至少會采納一部分。我從基本案情切入不是沒有原因的,是故意讓克羅寧和肯尼迪以為這視頻裡沒什麼內容。然後——咣當——我直接提出偽證的問題。這個問題確實涉及律師與當事人之間的隱私保護,這一點我們且看法官如何判斷。我希望法官看到這裡時已經漸入佳境,要求把整段視頻看完。我調查過審理本案的法官,這一次我們走運瞭。霍頓當法官已經二十年,之前還有二十年的執業經歷。也就是說,西律鼎盛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行裡幹瞭。我希望他能給老人傢一次機會,聽他把話說完。”

“明白瞭。博德斯呢?他這次會出庭做證嗎?”

“恐怕不會,他們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但他肯定會在現場,我想看看播放西律訪談視頻的時候他是什麼表情。”

博斯點點頭。他想到時隔多年,自己竟然又要與博德斯正面交鋒。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博德斯到底長什麼樣瞭。在他的記憶中,博德斯隻是一團陰影,有雙無比銳利的眼睛。對博斯來說,博德斯就像一頭想象中的怪物。

“你得抓緊時間瞭。”哈勒說。

“怎麼說?”博斯問道。

“我們手裡的牌不錯,但是還不夠好。現在我們有你,有西律,我們還知道涉案的DNA可能在克羅寧手裡。不過我們需要更多籌碼。我們還需要知道博德斯的整個詭計。這才是本案的關鍵。他們可是在誣陷你栽贓陷害一個無辜之人啊。”

“我已經開始調查瞭。”

“那就再加把勁,我的兄弟。”

哈勒打開車門,準備離開。

“我讓西斯科給你回電話。”他說。

“感謝,”博斯說,“對瞭,呃,接下來幾天你可能聯系不上我。聖費爾南多警局那邊的案子我得處理一下,可能沒空。”

“什麼案子,哥們?你自己這個案子還不夠你忙活啊。這應該是你的天字一號工作。”

“我知道,但是另外那件事等不瞭。我應該很快就能完事,同時我會查清楚他們的詭計,然後咱們就大功告成啦。”

“又是這句‘大功告成’。你可別耽誤太久。”

哈勒坐進車裡,關上車門。博斯目送著他倒出車位,駛離停車場。

《兩種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