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後,博斯坐在位於森塞特的格林佈拉特餐廳二樓的卡座裡,慢慢地喝著咖啡,再次用一次性手機靜音播放著那個視頻。餐廳裡空蕩蕩的,隻有房間另一頭的桌子那兒有人。
博斯聽到木質樓梯上傳來緩慢、規律又沉重的腳步聲。他暫停瞭視頻,很快西斯科就走瞭進來。他塊頭很大,鍛煉得如同惡魔一般,常常穿著黑色的哈雷T恤,衣服緊緊包裹著他健碩的胸部和肱二頭肌。他灰色的頭發在後面綁成一個馬尾,戴著深色的徒步旅行者太陽鏡。他拿著一個畫有火焰的手杖和一個看起來像是環繞型護膝的東西。
他徐徐步入卡座的時候說道:“嘿,博斯。”
他們隔著桌子碰瞭碰拳頭。
“西斯科,”博斯說,“我們可以在樓下見面的,這樣你就不用爬樓梯瞭。”“不,這裡安靜,爬樓梯對膝蓋也有好處。”
“膝蓋怎麼樣瞭?”
“都好瞭。又騎上摩托車,又開始工作瞭。我唯一想抱怨的就是早上起床的時候。每到那個時候,膝蓋疼得要命。”
博斯點點頭,伸手指瞭下西斯科帶來的東西。
“這都是幹什麼的?”
“這是你的道具。你需要的就是這些東西。”
“給我說說。”
“你想去藥店,對吧?囤積處方?上癮的人都這麼幹。”
“嗯,是的。”
“我這麼幹瞭一年,一次都沒被拒絕過。你去這些地方,他們和其他人一樣想要掙錢。他們並不想趕你走,隻是希望被你說服。你戴上護膝——記住一定要戴在褲子外面——然後拿上手杖,這樣你就不會有任何問題瞭。”
“就這樣?”
西斯科聳瞭聳肩。
“在我身上沒問題。我從拉哈佈拉一個不老實的醫生那兒花瞭五千美元買瞭一整個處方本,讓他在每一頁上都簽瞭字,剩下的我自己填。填好後我就去東洛杉磯所有的傢庭藥房。六周裡,我積攢瞭一千多片。這時候我就跟自己做瞭個約定。等這些藥片吃完,我就得站起來,戰勝它。然後我就做到瞭。”
“真高興你做到瞭,西斯科。”
“他媽的,我也很高興。”
“沒找退伍軍人管理局幫忙?”
“媽的,退伍軍人管理局的那些醫生就是讓我在手術後吃藥上癮的那些人。然後他們就把我放瞭出來,我在街上虛弱得要命,想著要保住工作,留住我媳婦。去他娘的退伍軍人管理局,我再也不會去找他們瞭。”
對這個故事,博斯並不感到驚訝。這就是流行病的故事。人們一開始受瞭傷,隻想止住疼痛好起來。然後他們就對藥物成癮,處方也無法滿足他們。桑托斯這種人就鉆瞭空子,沒有回頭路可走。
“藥片沒瞭以後,你怎麼做的?”
“我買瞭個開瓶器。”
“什麼?”
“一個開瓶器和三十天的食物補給,然後我讓一個朋友把我關在瞭一間有廁所,但沒窗戶的屋子裡,把門釘死。等他三十天後回來,我已經戒瞭。我一片藥都不會再吃瞭。我就是他娘的把牙咬碎瞭也不會再吃一片藥。”
聽到故事最後,博斯隻能點點頭。一名女服務員走瞭過來,西斯科要瞭杯冰茶和一份一切四半的醃大蒜。
“要多點嗎?”博斯說,“午飯我請客。”
“不瞭,我夠瞭。我喜歡他們這兒的醃菜。醃大蒜的汁水。還有一點就是別有眼神交流。在藥店。一直低著頭,把那張紙和你的身份證件遞給他們,別和他們進行眼神交流。”
“明白。和我打交道的人還會給我張醫保卡。”
“那當然,給你省瞭一大筆錢,還是政府買單。”
博斯點點頭。
“你介意我問問你為什麼這麼做嗎?”西斯科問。
“我在調查一個案子,”博斯說,“兩名藥劑師在聖費爾南多被謀殺瞭。是一對父子。”
“對,我讀到過,看起來像是些危險的人物。你有支援嗎?我這會兒不忙。”
“有支援,不過還是謝謝啦。”
“我掉進過那個黑洞,夥計。我知道那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我能幫的,盡管開口。”
博斯點點頭。他知道西斯科的摩托車“俱樂部”路聖曾經被懷疑是冰毒的主要生產者和運送者,這種毒品對成癮的人有著類似的破壞性後果。女服務員端來瞭冰茶和醃大蒜,博斯這才沒有提及西斯科悔改的諷刺所在。
西斯科用手指從盤子裡捏起一塊大蒜放到嘴裡,兩口便吞瞭下去。女服務員端來餐盤時,博斯將手機挪開,不經意間點亮瞭屏幕。西斯科用濕漉漉的手指指著手機。
“那是什麼?”他問。
屏幕上暫停的畫面裡,索托正拿著美工刀對著證物箱。博斯拿起手機。
“沒什麼,”他說,“另一個案子,等你的時候我正在想怎麼把事情理出來。”
“是你和米基正在處理的案子嗎?”西斯科問。
“嗯,是的,但在上庭前我得把事情理出來。”
“能讓我看看嗎?或許我能——”
“不,這有點隱私,我不能給你——算瞭,你懂的,為什麼不呢?這是一個警探拆開舊證物箱的視頻,他們錄像是為瞭證明箱子沒有被動過手腳,證明沒人往裡面亂放過東西。”
博斯從頭開始播放視頻,然後把手機放到桌子上,轉到西斯科面前。他還取消瞭靜音,希望餐廳對面正在用餐的兩個人不會反感。
西斯科俯下身,邊吃著另一塊大蒜,邊盯著屏幕。視頻放完後,他挺起瞭身。
“在我看來沒什麼問題。”他說。
“看起來像是沒被動過手腳?”博斯問。
“沒錯。”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
博斯從桌上拿起手機,塞進口袋。
“那人是誰?”西斯科問。
“她搭檔,”博斯說,“他用自己的手機拍的視頻,還做瞭旁白。他話太多瞭。”
“不是,我是說另一個人。那個在看著的人。”
“什麼看著的人?”
“把手機給我。”
博斯又把手機拿瞭出來,點開視頻準備好回放,然後把手機遞到桌子對面。這一次西斯科自己拿著手機,用沾瞭醃汁的手指點瞭下播放鍵。博斯等待著。西斯科接連點瞭屏幕好幾次。
“快點,停下。該死,我得往後退點。”
他操弄著手機,屏幕再次開始播放,然後他又一次點瞭播放/暫停鍵。
“這個人。”
他將手機遞給博斯,後者迅速掃瞭一眼屏幕,畫面幾乎就停在西斯科進來時他暫停播放的地方。索托正沿著箱子上縱向的縫劃開封簽。博斯正要問問西斯科說的到底是什麼,他就看到瞭背景中的那張臉。有人正在觀察室外看著索托。隔壁房間的某個人正俯身趴在儲物櫃臺上朝裡面看。
之前幾次觀看視頻的時候,博斯一直全神貫註於證物箱上的封簽是否完好,眼睛一點也沒有掃視到畫面的周邊位置。現在他看到瞭。一個櫃臺服務人員對索托和塔普斯科特的行為非常感興趣,一直在探著身子看他們。
博斯認出瞭這個人,但是沒能立刻回想起他的名字。在洛杉磯警察局的最後幾年,博斯一直在調查陳年懸案,他經常會去檔案館,希望能從以前的證據裡找到些新的線索。屏幕上的這個人曾多次替他取過證物箱,但是兩人之間屬於那種短時的工作關系,僅限於互問一句“你好嗎”。他覺得他的名字應該是巴裡、加裡或是什麼裡。
博斯的目光從手機轉到西斯科身上。
“西斯科,你眼下正在替哈勒調查什麼嗎?”
“呃,沒有,隻是待命,等他找我。就像我剛剛說的,我這會兒不忙。”
“很好,我有點活要交給你。是我和哈勒正在處理的事,所以不會有什麼問題。”
“要我做什麼?”
博斯拿起手機好讓西斯科能夠看到屏幕。
“看到這個人瞭?我想知道關於他的所有信息。”
“他是警察嗎?”
“不是,平民雇員。他在市區的派珀科技工作,證物檔案館就在那兒。他五點下班,會經過維涅的警衛室。如果在高速路地下通道等著,他在出口處降下車窗、刷卡出來時,你應該能夠看到他。從那裡開始跟蹤他。”
“你付費還是米克?”
“這沒關系,我們這邊一結束,我就給他打電話。”
“你想讓我什麼時候開始?”
“現在。我也想自己去查,但是這傢夥認識我。如果他看到我跟蹤他,整件事就搞砸瞭。”
“好的,他叫什麼名字?”
“我記不清瞭。我是說他看到我會眼熟——之前我在洛杉磯警察局時和他打過交道。如果他參與瞭這件事,還看到瞭我,那就露餡瞭。”
“明白。我來搞定。”
“等你看到他回傢以後就給我打電話。不過你得走瞭。你會趕上去市區的晚高峰。”
“鉆車縫——這就是我騎哈雷的原因。”
“哦,也對。”
西斯科吃完最後一塊大蒜後離開瞭卡座。
熟食店後面的停車場上,西斯科騎著他的哈雷走瞭,博斯則開車回傢等他的消息。他一回到傢就趕緊將一次性手機上的視頻轉發到自己真正的手機上,然後把視頻發送到自己的郵箱,第一次在筆記本電腦十三英寸的屏幕上看這個視頻。
他又一次仔細研究瞭箱子打開的過程,這次那個短暫被拍到看著索托劃開封簽的人吸引瞭他的眼球。在更大的屏幕上,博斯更加清楚地看到瞭那個男人的表情,但無法看出他是出於好奇,還是別的什麼才去看的。他對西斯科的發現由興奮轉為失望。他們在追尋一條死胡同。博斯又回到瞭最初的問題:克羅寧是怎麼把DNA放進證物箱的?
他離開電腦,拿上西斯科給他的手杖和護膝穿過門廳,來到女兒的臥室。屋子裡看起來一切如舊。她已經有好幾周沒回洛杉磯瞭。他坐在床上,將護膝纏在褲子外的左膝上,用搭扣和帶條綁緊。然後他站起身,僵直著腿走到屋子中間。在這個位置,他可以從門後的穿衣鏡裡看到自己的樣子。
他右手拿著手杖朝鏡子走去,護膝限制住瞭膝蓋的靈活性。他頂著護膝的束縛練習走路,不希望自己看起來是真的受瞭傷,而希望自己看起來是用道具假裝受傷的人。這是有區別的,而這一區別正是成為完美藥物傀儡的訣竅。
很快,他就開始在屋裡到處走動,用護膝和手杖讓自己步伐緩慢且蹣跚,他認為這樣能夠更加有效地提升自己的臥底能力。走到後面的露臺時,他無意間將手杖的橡膠梢卡在瞭推拉門的軌道上。手杖一時也卡在瞭那裡,他扭動著手腕要把手杖拔出來。他感到手杖桿彎曲的手柄有所松動。覺得自己可能會毀掉手柄,他先檢查瞭一番,發現彎曲處下面有一條縫。他抓住手杖桿,用力往外拔,將兩個部分拉瞭開來。手柄上連著四英寸長的刀身,還帶著鋒利的刀尖。
博斯微笑起來。這是每個藥物傀儡臥底都需要的東西。
對自己身體上的準備工作感到滿意之後,博斯來到廚房,準備早點做晚飯。當他正往一片全麥面包上抹花生醬時,他的手機嗡嗡地響瞭起來。是西斯科打來的電話。他一接起電話就問瞭個問題。
“嘿,你怎麼沒跟我說手杖是件致命武器啊。”
西斯科沉默瞭會兒才回答。
“真該死,我把它給忘瞭。那柄劍。抱歉,夥計,我希望它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別想帶著那東西通過安全檢查。”
“我要去搭乘的那種飛機不會有任何安全檢查。事實上,非常好。如果陷入困境的話,我喜歡自己手邊能有點東西。我們盯的那個人怎麼樣瞭?”
“我看到他已經回傢瞭,不確定晚上是否還會出去。”
“他住哪兒?”
“阿爾塔迪納。有套房子。”
“你已經搞清楚他名字瞭嗎?”
“我已經查到他的整套資料瞭,夥計,我就是幹這個的。他叫特倫斯·斯潘塞。”
“特裡[1],沒錯,我知道就是類似的名字。特裡·斯潘塞。”
博斯在自己的記憶裡把這個名字搜瞭一遍,想看看除瞭在檔案館的例行交流,是否還有其他交集。他想不出還有其他關系。
“整套材料裡包括什麼?”他問。
“沒有犯罪記錄,我想要是有的話,他也就沒法在那兒工作瞭。”西斯科說,“我查瞭下他的信用記錄。我在這兒盯著的這套房子是他自己的,已經十八年瞭,有五十六萬五千的抵押貸款。我覺得在這片社區裡有點高。他很可能是做瞭最高額抵押。過去幾年裡他還款有點不太穩定,時不時地就會逾期幾個月才還款,不過大約七年前,他是真的經歷瞭一段不穩定的日子。房子的贖回權被取消瞭。他顯然用什麼方式奪瞭回來,代價是他現在背負的再貸款。不過,這一點再加上多次逾期還款,他的信用得分已經大打折扣。”
博斯並不在意斯潘塞的信用得分。
“好的,還有什麼?”
“他開瞭輛六年前買的尼桑,已婚,他老婆開瞭輛新點的捷豹。兩輛車都是貸款買的,但是已經還清瞭。不知道有沒有孩子。這傢夥已經五十四歲瞭,所以有孩子的話很可能也不在傢裡住瞭。如果你想讓我再深入調查,我可以找周圍的住戶聊聊。”
“不,不需要這麼做。我不想讓他註意到。”
博斯思考瞭一會兒西斯科的報告。沒什麼特別出奇的地方。抵押貸款問題值得註意,但是自從十多年前的金融危機以來,中產階級都被榨幹瞭,逾期不還和避免喪失抵押品贖回權都很常見。不過斯潘塞本質上隻是一名辦事員,如果不是因為他已經擁有這房子十八年的話,這一大筆抵押貸款肯定會很顯眼。在那麼長的時間裡,這一房地產的價值很可能不隻是翻瞭番。如果他從中贖回瞭抵押權,那或許就能夠解釋他為什麼會被高達六位數的單子給難住瞭。
“知道他老婆是幹什麼的嗎?”博斯問。
“洛娜還在查。”西斯科說。
博斯知道洛娜·泰勒是米基·哈勒的前妻和辦公室經理,雖然他根本就沒有辦公室。她如今又嫁給瞭西斯科,形成瞭一個亂糟糟的小圈子。然而不知怎麼,所有人都很開心,還能夠一起工作。
“要我繼續盯著他嗎?”西斯科問。
博斯思考著要采取點行動,以便明白斯潘塞的處境,這樣自己能夠決定是繼續前進,還是聚焦重點。他看瞭下手表,現在是六點十五分。
“聽我說,”他最後說,“在那兒等幾分鐘。我打個簡短的電話,之後我就立刻給你打回去。”
“我會在這兒的。”西斯科說。
博斯掛斷電話,來到餐廳的筆記本電腦前。他關掉電腦上塔普斯科特的視頻,用谷歌查瞭下蘭斯·克羅寧這個名字。他找到一個網站,以及一傢名為“克羅寧與克羅寧”的律師事務所的總機號碼。
之後他從兜裡掏出一次性手機打瞭過去。大多數律師事務所都是朝九晚五,但是辯方律師隨時可能收到電話,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晚上。大部分專業從事刑事辯護的律師都有應答服務或是號碼轉接服務,這樣可以快速聯系到他們——特別是那些付費客戶。
如其所料,博斯的電話最終有人接瞭起來。
“我想立刻和蘭斯·克羅寧通話,”博斯說,“緊急狀況。”
“克羅寧先生今天已經走瞭,”那聲音說,“但是他很快就會查看信息。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特裡·斯潘塞。我今天晚上需要和他談談。”
“我明白,一旦他查看,我就會把信息發給他。需要他回復哪個號碼?”
博斯留瞭一次性手機的號碼,再次說情況緊急,然後掛斷瞭電話。他知道對方說克羅寧會查看信息隻是一種借口,這樣的話,律師不想回電話時就有瞭理由。博斯確定這個中間人會立刻轉達他的信息。
博斯站起身,回到廚房繼續制作自己的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還不等他做好,他就聽到另一個房間裡響起瞭一次性手機常用的手機鈴聲。他把三明治留在廚房櫃臺上,去拿手機。他沒有認出顯示屏上的號碼,但猜測應該是克羅寧的手機號碼或者傢裡的電話號碼。接通後,他用手掌捂著嘴,掩蓋自己的聲音,回瞭一個字。
“喂。”
“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我不是你的聯系人。”
博斯愣住瞭。抓到瞭。克羅寧顯然知道斯潘塞是誰。毫無疑問,惱怒的語氣和親密的話語表明這位律師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喂?”
博斯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聽著。聽起來克羅寧似乎正開著車。
“喂?”
對博斯來說,此刻安靜地聽著克羅寧困惑的聲音顯然讓他備受鼓舞。多虧西斯科看瞭一眼那段視頻。博斯現在已經躍上新的臺階。他離解開這一陰謀詭計又近瞭一步。
克羅寧那邊掛斷瞭電話,手機沒瞭聲音。
[1]特倫斯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