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早上,博斯開車去伯班克,把車開進機場和瓦爾哈拉紀念公園附近的一個商業區。在離公墓幾個街區遠的地方,他把車開進“閃點圖像”前的停車場。他事先打瞭電話,對方知道他要來。

“閃點圖像”是傢為公告牌、各類建築、公交車和其他廣告載體提供大幅圖片設計和制作服務的大型公司。你每天都能在洛杉磯和洛杉磯之外的各處看見“閃點圖像”的作品,日落大道的每一處都有“閃點圖像”的影子。“閃點圖像”的經營者名叫蓋伊·克勞迪,以前是洛杉磯警察局法醫處的一位攝影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博斯和克勞迪一起出過幾次犯罪現場,之後克勞迪就離開警察局經營自己的圖片生意去瞭。這些年兩人一直保持著聯系。每個賽季兩人會一起看一到兩場紐約道奇隊[1]的比賽。博斯一早打電話給克勞迪想讓他幫個忙,克勞迪讓他盡管來。

克勞迪穿著牛仔褲和湯美·巴哈馬襯衫,在不起眼的接待區迎向博斯——“閃點圖像”沒有預約,領他走到一間稍為富麗但絕不奢華的辦公室,辦公室墻上的鏡框裡掛著道奇隊輝煌時代拍攝的照片。不用問便可以知道這是克勞迪在短暫的隨隊攝影師生涯中拍下的。在其中的一張中,投手費爾南多·巴倫蘇埃拉正在投球區歡呼雀躍。照片中的費爾南多戴著眼鏡——應該是在投手生涯末期拍攝的。博斯指著這張照片。

“這一局對方沒有打出安打,”他說,“一九九〇年對紅雀隊那場。”

“沒錯,”克勞迪說,“美好的回憶。”

“我記得那時我在回聲公園的白山上執行監視任務。我和弗蘭基·希恩負責監視——你還記得玩偶工匠那個案子嗎?”

“當然記得,”克勞迪說,“你逮住瞭那傢夥。”

“是的,那天晚上我們在白山上監視另一個傢夥,能從白山上看到體育館,聽見文尼大喊瞭一句‘無安打’。周圍住宅所有打開的窗戶裡都傳出實況直播的聲音。我想結束監視,到體育場觀看最後一局。我們完全可以亮出警徽混到體育場裡去看。但最終我們還是聽著文尼的實況播報繼續監視。我記得那場比賽似乎是以一個雙殺結束的。”

“是的,完全沒料到會有一記雙殺——格雷羅打得很完美。我差點因為裝膠卷錯過瞭。夥計,沒有文尼我們該怎麼辦啊?”

克勞迪是說文尼·斯庫利已經退休瞭。從五十年代開始,這位資深的現場解說員就一直在為道奇隊搖旗吶喊——從那支隊還叫佈魯克林道奇隊時就開始現場解說瞭,創造瞭一段不可思議的傳奇歷史。

“我不太清楚,也許從佈魯克林道奇隊那個年月就開始瞭吧。他代表這座城市的聲音。沒有他,一切都不一樣瞭。”

兩人陰鬱地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博斯試著改變話題。

“你這地方可真夠大的,”他為朋友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而動容,“我原先一點都不知道呢!”

“這裡有四千平方英尺——和百思買[2]一樣大,”克勞迪說,“但我們還需要更多空間。你知道嗎?我很懷念辦案的時候。如果你是為案子的事找我就好瞭。”

博斯笑瞭。

“我的確有個謎團需要解開,但不知道裡面有沒有犯罪的因素。”

“解謎也不錯。我很願意和你一起解開謎團。說說是什麼謎題。”

博斯把從車上帶下來的信封交給他,裡面放著拍下女人和孩子的那幾張底片。他把這些底片給奧利維婭·麥克唐納看過,但奧利維婭不知道這對母子是誰。奧利維婭和博斯一樣很想解開這個謎,因此讓他把信封連同盥洗包一起帶走瞭。

“我在調查一起私人案子,”博斯說,“發現瞭這些近五十年前的底片。它們被放在一個沒有空調和暖氣的閣樓上,而且被損壞瞭——找到的時候它們在我手上裂開瞭。我想知道你能處理一下嗎?”

克勞迪打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書桌上。他湊近身體,目光直直地看著破碎的底片。

“其中有幾張像是拍瞭個站在山前的女人,”博斯說,“我對這些底片都很感興趣,但最感興趣的是那幾張。我想應該是在越南的什麼地方拍的。”

“除瞭裂紋,你還留瞭些手印在上面。這是富士膠卷。”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膠卷的耐久度很高。裡面的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為何想見到這個女人和她抱著的孩子。”

克勞迪說:“我想我能處理這些底片,實驗室裡的夥計們就行。我們可以重新沖洗,重新幹燥,然後沖印出來。我在底片上還看到瞭些指紋,經過這麼長時間以後,興許很難被處理掉。”

博斯想瞭想。他覺得這卷底片多半是多米尼克拍下的,和他的照相機及其他底片放在一起。有誰會把一卷沖好的底片寄給在越南打仗的士兵。但如果誰對底片的出處提出質疑,這些指紋也許就能派上用場瞭。

“你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昨天。”

克勞迪笑瞭。

“快馬加鞭的哈裡[3],”他說,“你真是名副其實啊!”

博斯笑著點點頭。克勞迪離開警察局以後,再沒有人這麼叫過他。

“給我一小時,”克勞迪說,“你可以去休息室喝杯雀巢咖啡。”

“我可不想幹坐著。”博斯說。

“那就去墓地走走。那樣更符合你的秉性。一小時就好。”

“那就一小時。”

博斯站起身。

“幫我向奧利弗·哈代[4]致意,”克勞迪說,“他就埋在那裡。”

“沒問題。”博斯說。

博斯離開“閃點圖像”,走下瓦哈拉車道。進入墓園走到一座大紀念碑旁時,他突然想起對惠特尼·萬斯進行調查時曾發現他父親就葬在這裡。墓園離加州理工大學很近,與鮑勃·霍普機場的飛機跑道毗鄰,是眾多航空業先驅、航空器設計者、飛行員和雜耍飛行師的埋葬之地。其中一些人被埋葬在一根名為“折翼聖殿”的高大圓頂石柱下面,一些被埋在石柱周圍的墓地裡。博斯在石柱下的磚地上發現瞭納爾遜·萬斯的紀念牌。

納爾遜·萬斯

頗有遠見的航空業先鋒

美國空軍的最早倡導者,由於他的遠見和領導力,

美國空軍在戰時與和平時期均獨領風騷

博斯發現紀念碑旁邊留有一塊土葬的空地,心想這也許是留給惠特尼·萬斯的最後歸宿。

博斯離開石柱,走到一塊為兩次航空飛機墜毀事故中遇難宇航員豎立的紀念碑前。他望向綠色草坪的另一頭,看見一處噴泉旁邊一場葬禮正要開始。他不願融入悲傷的氛圍,決定不再深入墓地,在找到斯坦·勞雷爾和奧利弗·哈代的墓之前返回“閃點圖像”。

博斯回到“閃點圖像”時,克勞迪已經處理完瞭底片。博斯被帶入實驗室的幹燥間,九張八厘米乘十厘米的黑白照片釘在幹燥間的塑料板上。照片上仍然帶著顯影液,一個技師用橡膠刮刷剛剛刮完多餘的顯影液。有幾張顯出瞭外部輪廓,還在一些顯出瞭克勞迪提醒過的指紋。幾張照片因為底片見瞭光而完全毀瞭,另一些因為底片受瞭不同程度的損傷而模糊不清。但其中有三張至少是九成清晰的。其中一張便是那張有女人和孩子的照片。

看到照片以後,博斯馬上意識到自己錯瞭,女人並沒有站在越南的哪座山前。照片裡沒有山,拍攝地也不是越南。女人身後是聖迭戈科羅納多酒店的屋頂,確定拍攝地點以後,博斯便開始仔細打量著女人和孩子。女人是個拉丁裔,博斯看見孩子頭上戴著根緞帶,是個隻有一兩個月大的女嬰。

女人張開著嘴,開懷地笑著,顯然非常快樂。博斯看著她的眼睛和眼神裡透出的喜悅光芒。雙眼裡還包含著愛,她愛著她的孩子,愛著照相機後面的那個人。

其他照片是在酒店後面的海灘上拍的。有那個拉丁裔女人的照片,有女嬰的照片,還有波光粼粼的海浪的照片。

“對你有幫助嗎?”克勞迪問。

他站在博斯身後,沒有影響博斯觀察這些照片。

“我想會很有幫助。”博斯說。

博斯通盤考慮著這整件事。看得出來,底片上的人對多米尼克·聖阿內洛來說相當重要,所以他才會在寄回傢的紙箱中把底片藏起來。問題是他為什麼要藏。底片上的女嬰是他的女兒嗎?他是否有個不為奧克斯納德傢族所知的秘密傢庭?如果有,他為何要保密呢?博斯仔細看著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她看上去應該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多米尼克當年應該還不滿二十歲。是否因為對方年長他才沒把這段關系告訴父母和姐姐?

另一個問題是照片的拍攝地。照片拍攝於科羅納多酒店所在地或附近的海灘。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一卷明顯在美國拍攝的底片為何與從越南寄回傢的東西放在一起?

博斯再次看著這些照片,想著從中找到可以確定拍攝時間的線索,但什麼都沒有找到。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傢夥都很棒,”克勞迪說,“拍攝的視角很不錯。”

博斯也覺得多米尼克是個相當優秀的攝影師。

“他死瞭嗎?”克勞迪問。

“是的,”博斯說,“沒能從越南回來。”

“太糟糕瞭。”

“是的。我見過他的其他照片,一些是在叢林裡拍的,一些是在執行任務時拍的。”

“真想親眼看看。興許我們還能對那些照片做一番處理呢!”

博斯點點頭,但仍然專註在眼前的這些照片上。

“你能確定這些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嗎?”他問克勞迪。

“底片上沒有時間戳,”克勞迪說,“那時候應該還沒發明時間戳。”

博斯預料到會是那樣。

“但我可以告訴你膠卷的生產時間,”克勞迪說,“能把時間范圍縮小到三個月。富士工廠按生產周期給膠卷編碼。”

博斯轉身看著克勞迪。

“快說。”

克勞迪走到一張由破裂的膠卷沖印出的照片前,他們把底片的邊緣做進瞭照片。克勞迪指著邊緣上的一系列字母和數字給博斯看。

“他們按照年份和三個月的生產周期標註膠卷。你看,就在這裡。”

他指著底片邊緣的一段編碼:70-AJ。

“這卷膠卷生產於一九七〇年的四月到六月之間。”他說。

博斯思考著這段時間所代表的含義。

“膠卷可能在生產之後的任何時間使用,對不對?”博斯問。

“是的,”克勞迪說,“底片邊緣隻標註生產時間,沒有在照相機裡使用的時間。”

如果是這樣,就有點說不通瞭。膠卷在一九七〇年四月生產出來瞭,攝影者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犧牲於一九七〇年十二月。他必定是在其間的八個月裡買到並使用瞭這卷膠卷,而且把膠卷和他的其他個人物品寄回瞭傢。

“你知道這是在什麼地方,對嗎?”克勞迪問。

“是的,在科羅納多酒店,”博斯說。

“看來變化不大。”

“是的。”

博斯再次看著母親和孩子,突然間似有所悟。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瞭。

多米尼克·聖阿內洛一九六九年在聖迭戈接受過戰前培訓,但在次年的年初就已經被送到瞭海外。博斯看著的這張照片最早是在一九七〇年六月之後拍下的,那時多米尼克已經到瞭越南。

“他回來過。”博斯說。

“你說什麼?”克勞迪問。

博斯沒有回答克勞迪的話。他正沉浸在思索著。各種線索一湧而出,匯聚成流。盒子裡的便服、梳子上的長發、手提箱蓋內側拿掉的照片,以及被多米尼克藏起來的女嬰在海灘上拍下的那些照片。多米尼克違犯軍規,偷偷跑回瞭美國。把底片藏起來是因為那是他違犯軍規的鐵證。他冒著上軍事法庭被關進監獄的風險回國見他的女朋友。

和他剛出生的女兒。

現在博斯可以確定,惠特尼在世上留有血脈。一九七〇年出生的一個女孩。博斯相信惠特尼還有個孫女。

[1]紐約的一支職業棒球隊。

[2]一傢美國大型跨國公司。

[3]此處原文為Hurry-Up-Harry,是讀音相同的雙關語。

[4]美國著名滑稽演員,和斯坦·勞雷爾組成滑稽表演二人組。

《錯誤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