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開車朝聖迭戈平穩而緩慢地行駛著,並在行車時不出所料地接到瞭瓦爾德斯局長打來的電話。
“你把克萊頓局長逮瞭?”
瓦爾德斯的話既像是陳述,又像是在表達震驚。
“他不再是局長瞭,”博斯說,“連警察都不是。”
“是不是警察無關緊要,”瓦爾德斯說,“你想沒想過這事會對我們和洛杉磯警察局之間的關系造成什麼影響。”
“一定會增進兩個警局之間的關系。洛杉磯警察局沒人喜歡他。你在那兒幹過,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我當然不喜歡他,但這和眼下的事情沒關系。我剛剛把那傢夥放走。”
博斯對此並不感到奇怪。
“為什麼要放他走?”盡管他知道原因,但還是問瞭。
“因為沒有實際的事由,”瓦爾德斯說,“洛佩斯隻知道你們吵瞭一架。你說你受到瞭威脅,他可以反過來說受到威脅的人是他。這完全是小孩子在鬥氣。你沒有幫你說話的證人,地方檢察官辦公室沒人會願意來攪這渾水。”
博斯心想洛佩斯應該就是那個前臺值班的警官。瓦爾德斯釋放克萊頓前,至少對自己提交的指控進行瞭調查,博斯覺得這很不錯。
“你什麼時候放他走的?”
“他剛走,”瓦爾德斯說,“走的時候一副不開心的樣子。你在哪兒?為何要離開?”
“局長,我正在辦一件與聖費爾南多警察局無關的案子,我必須走。”
“現在和我們有關瞭,克萊蠢說他要起訴你和聖費爾南多警察局。”
博斯聽見瓦爾德斯用基層警察對克萊頓的稱呼叫他,覺得這很好。這說明局長是站在博斯這邊的。博斯這時想到同樣威脅要打官司的米切爾·馬龍。
“讓他等著排隊來打官司吧,”博斯說,“局長,我得掛手機瞭。”
“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但無論幹什麼都要多加小心,”瓦爾德斯說,“克萊蠢那種傢夥可不是什麼好人。”
“聽你的。”博斯說。
進入聖迭戈後,高速公路非常通暢。下午兩點半,他把車停在洛根·巴裡奧區[1]5號高速公路下的一個停車場,站在奇卡諾公園裡。
網上的照片沒能反映公園壁畫的全貌。在博斯看來,這些畫出奇地美,顏色非常鮮艷。這些畫的數量多得令人震驚。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一根根柱子和一面面墻上都綿延著這些畫。博斯走瞭十五分鐘,才找到標有原畫者姓名的那幅壁畫。百日草長得更高瞭——隱沒瞭更多原畫者的姓名。博斯蹲下身體,用手分開百日草,查看留在畫上的名字。
為瞭保證畫的主題鮮明,顏色持久鮮艷,這些年來公園裡的大多數壁畫都被重畫過。但百日草後的那些名字褪瞭色,很難辨認清楚。博斯掏出筆記本。他想記下那些能看清楚的名字,從而找到加芙列拉。但他很快發現這些名字已經被隱沒在土層底下。他放下筆記本,伸出手,開始撥開土,拔出百日草。
他找到的第一個名字是盧卡斯·奧爾蒂斯,接著往右繼續移土松草,雙手很快被潮濕的黑土弄臟瞭。他很快找到瞭加芙列拉的名字。他興奮地加快速度,清除蓋在加芙列拉的姓氏“利達”上的泥土。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吼聲。
“混賬東西!”對方用西班牙語罵著。
博斯吃瞭一驚,側過頭,看見身後有個男人張開雙臂,仿佛用全世界通用的語言叫罵著:你他媽的都做瞭些什麼!來人穿著套綠色的工作制服。
博斯連忙站瞭起來。
“對不起。”博斯用英語和西班牙語連說瞭兩遍。
他把土從手上撥開,但兩隻手上都是泥濘的濕土,土怎麼撥都撥不掉。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滿頭白發,留著厚厚的一層胡子,腰板寬厚。襯衫口袋的橢圓形徽章上寫著“哈維爾”這個名字。哈維爾雖然戴著墨鏡,但他怒氣逼人的目光還是清晰可見。
“我想找到……”博斯說。
他轉過身,朝石柱的底部指瞭指。
“在西班牙語裡名字是怎麼說來著——”
“傻蛋,我會說英語。你這個人到底怎麼瞭,把我的花園搞得一團糟?”
“對不起,我在找個名字,一個最早在這裡畫畫的畫傢的名字。”
“最早在這裡畫畫的人有很多。”
哈維爾走過去,蹲在博斯剛剛蹲著的地方。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把博斯挖出來的花歸回原位,撥弄花的姿勢遠比博斯小心。
“你找的是盧卡斯·奧爾蒂斯嗎?”
“不是,”博斯說,“是個叫加芙列拉·利達的畫傢。現在她還在嗎?”
“誰想找利達?”
“我是個私人偵——”
“我在問誰想找她?”
博斯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瞭。
“可以幫忙的話,我很願意賠付對這兒造成的損失。”
博斯想伸手從口袋裡拿錢,但他的手很臟。他看瞭看周圍,發現公園的中心位置有個磚頭砌出的噴泉。
“你等等。”他說。
博斯走到噴泉旁,把手伸進水池,洗去手上的土。接著他甩瞭甩雙手,把手伸進口袋。他看瞭看錢包,從四張二十美元的紙幣裡拿出三張,走回哈維爾身旁。博斯不希望付瞭六十美元,卻換來加芙列拉·利達已經死去的事實,像石柱上的名字那樣已經埋在地下成為某種符號。
回到哈維爾身邊時,哈維爾對博斯直搖頭。
“現在你把我的噴泉也弄臟瞭,”他說,“泥土會附著在過濾網上,我還得去洗過濾網。”
“我給你六十美元,”博斯說,“柱子和噴泉的修整費用都包含在內。好瞭,告訴我去哪兒才能找到加芙列拉·利達。”
博斯遞出三張紙幣,哈維爾用滿是泥土的手接瞭過去。
“她以前在這兒上班,負責管理這個公園,”他說,“可她已經退休瞭。上一次聽人提起時,據說她住在馬查多。”
“她住在集市嗎?[2]”
“不,我說的馬查多是一處住宅樓。就在牛頓那邊。”
“她還姓利達嗎?”
“是的,沒錯。”
博斯隻需要知道這個就夠瞭。他坐回車裡,十分鐘後把車開到一幢低收入階層住的新式土磚公寓樓的主入口前。他查看瞭一眼主通道裡的住戶列表,很快走到一扇剛漆過的綠色門前敲瞭敲門。
博斯把放著“閃電圖像”翻拍照片的文件夾拿在身側,用另一隻手再次敲門,手還沒敲到門,一個長相清秀的老婦人就為他打開瞭門。博斯估計,老婦人應該有七十多瞭,但長相要年輕些。她顴骨鮮明,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嵌在仍然光滑的棕黃色皮膚上。她留著一頭銀色長發,耳邊戴著兩隻擦亮瞭的祖母綠耳環。
博斯緩緩地放下手。他很確信眼前站著的就是幾十年前照片裡的那個女人。
“怎麼瞭?”老太太問,“你迷路瞭嗎?”
“我沒迷路,”博斯說,“你是加芙列拉·利達嗎?”
“我是,找我有事嗎?”
哈勒告訴博斯,必要時刻欺騙對方一下也無妨。此時正需要,但博斯覺得沒有必要也沒有時間耍弄眼前這個女人。
“我是哈裡·博斯,”他說,“是來自洛杉磯的私人偵探,我正在找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的女兒。”
多米尼克·聖阿內洛的名字似乎使老人的眼神鋒利起來。博斯從目光中看到瞭好奇和關切。
“我女兒不住在這兒。你怎麼知道她是多米尼克的女兒的?”
“因為我一開始調查的是他,繼而查到瞭你。給你看點東西。”
他拿出文件夾,解下套在上面的橡皮筋,在加芙列拉面前打開。他像拿著個樂譜架一樣拿著從文件夾裡取出的文件和照片,以便老太太看清。看到抱著女嬰的那張長方形照片時,加芙列拉伸出手,喉頭哽咽瞭。博斯發現她眼裡閃著淚光。
“太好瞭,”她說,“我從沒見過這些照片。”
博斯點點頭。
“它們隨著照相機在閣樓上躺瞭許多年,”博斯說,“你女兒叫什麼?”
“我們叫她維比亞娜,”加芙列拉說,“他要給她起這個名字。”
“隨他母親的名字。”
加芙列拉的視線從照片轉向他。
“你是誰?”她問。
“可以進來的話,還能告訴你更多。”博斯說。
加芙列拉猶豫瞭一下,然後退瞭半步讓博斯進門。
博斯告訴加芙列拉,他此行是因為多米尼克·聖阿內洛傢有人雇他,想知道多米尼克生前是否有過孩子。加芙列拉接受瞭這點,之後一小時,兩人坐在她狹小的客廳,博斯聽她講述瞭她和多米尼克之間短暫的愛情故事。
加芙列拉講述的角度和塔拉哈西的哈萊·劉易斯有明顯區別。兩人在歐申賽德的一個酒吧相遇,加芙列拉本想喚醒多米尼克的文化根源和自豪感,但很快這些動機就退居次位,他倆開出愛情之花,成為戀人。
“我們為他退役回國後做瞭些計劃,”加芙列拉說,“他想做個攝影師,我們計劃去美國和墨西哥邊境做個專題,他攝影,我畫畫。”
加芙列拉說彭德爾頓集訓即將結束,在多米尼克等待越南出征令時,她發現自己懷孕瞭。這是個令人心碎的時刻,多米尼克多次表示他要開小差,留在加芙列拉身旁。但加芙列拉每次都說服他聽令出征。她知道多米尼克在海外犧牲以後,一直為自己的堅持感到撕心裂肺的自責。
加芙列拉證實,多米尼克的確偷偷從越南回來過兩次,一次是參加奇卡諾公園的落成儀式,一次是見剛出生的女兒。一傢三口在科羅納多酒店待瞭僅僅四小時。加芙列拉說,博斯拿給她看的照片是一個擔任墨西哥民間宗教法師的藝術傢朋友為他倆在海灘上舉行即興“婚禮”之後拍的。
“婚禮很有意思,”她說,“我們想,年末等他回來以後肯定能舉辦一場真正的婚禮。”
博斯問加芙列拉在多米尼克死後為何沒去找他的傢人,加芙列拉說她擔心他的傢人會把女兒從她身邊奪走。
“我住在簡陋的西班牙語區,”她說,“我沒錢,我擔心上法庭他們會勝訴,從我這裡奪走維比亞娜。那就等於殺瞭我!”
博斯沒有告訴加芙列拉,她的境況和與她女兒同名的祖母是多麼相像,但他通過接下來的問題弄清瞭維比亞娜的近況和住址。加芙列拉說維比亞娜住在洛杉磯,是個藝術傢。維比亞娜在市中心的藝術傢聚居區做雕塑傢。她結過一次婚,但已經離瞭。她一個人撫養那次婚姻所帶來的九歲兒子。她兒子名叫吉爾伯托·貝拉克魯斯。
博斯意識到自己又給惠特尼找到一個後代。惠特尼·萬斯有個從沒見過的曾孫。
[1]聖迭戈的一個擁有墨西哥文化根基的藝術工業區。
[2]西班牙語發音的“馬查多”有“市場”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