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凌晨四點左右,博斯從值班椅上醒來,通往門廊的玻璃拉門沒關,聖塔安那的風吹起屋內的窗簾,如幽靈般穿過。暖風與噩夢讓他出瞭一身汗。現在,風已吹幹他皮膚上的濕氣,留下一層鹽分。他踏出房間到外面的門廊上,倚著木欄桿俯瞰河谷的點點燈光。環球影城的探照燈早已熄滅,山下的高速公路上也聽不見車流聲。遠處傳來直升機的隆隆聲響,或許來自格倫代爾。他尋找直升機的蹤影,發現一個紅點在盆地的低空移動。它並未定點盤旋,也無探照燈,看來並非警用直升機,接著他聞到熱風中飄來一股馬拉硫磷刺鼻的氣味。

博斯轉身回屋,隨手關上玻璃拉門,他思索著要不要上床睡覺,但也知道無法再入睡瞭。他總是這樣,很早就入睡瞭,卻睡不長;還有些時候他直到清晨才能入睡,晨霧中的朝陽已經勾勒出群山的輪廓。

他曾到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的失眠治療中心就診,但心理醫生束手無策,他們表示他的癥狀處於循環周期。剛開始一段時間睡得很深,然後折磨人的噩夢入侵,接下來好幾個月都會失眠,因為那是大腦對在睡眠中伺機而動的噩夢做出的防禦性反應。醫生表示博斯的大腦壓抑瞭戰地經歷帶來的焦慮,他必須在清醒時緩解這些焦慮,睡眠才能持續而不被打斷。然而醫生根本不明白,有些事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也無法回頭,在受傷的靈魂上貼創可貼是很難的。

他洗瞭澡並刮瞭胡子,然後觀察鏡中的自己,這令他感到歲月對比利·梅多斯多麼不公平。博斯的頭發也開始發白,但仍茂密卷曲,除瞭眼袋,他的臉上幾乎沒有皺紋,還很英俊。他擦去臉上殘餘的刮胡泡,穿上淺藍色襯衫,又套上一件米黃色夏季薄西裝。他從壁櫥的衣架上找到一條還算平整幹凈的暗紅色領帶,領帶上有古羅馬戰士頭盔的圖案。他用一八七號領帶夾夾住領帶,並將槍套扣在皮帶上,然後出門,踏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開車到市區菲格羅亞街的潘翠餐廳吃早餐,點瞭煎蛋餅、吐司和咖啡。該餐廳歷史悠久,創立於美國經濟大蕭條之前,而且二十四小時營業。餐廳有塊招牌驕傲地展示:自開張以來每分鐘都有用餐的客人。博斯在餐廳的長桌邊左右張望,發現自己正肩負著保持這項紀錄的重大責任——此時店內隻有他一位客人。

咖啡和香煙讓博斯準備好面對一天的工作。吃完早飯,他開車上瞭高速公路,向好萊塢駛去。高速公路下面也擠瞭一堆想進入市區卻動彈不得的車輛。

好萊塢分局位於威爾克斯大道,向北走幾個路口就是好萊塢大街,分局處理的大部分案子都出在那兒。他將車直接停放在分局外面的路邊,因為不打算待太久,怕出來時會趕上換班的停車高峰,他可不想被困在車流中。他走過面積不大的門廳時,看到一個鼻青臉腫的女人,邊哭邊和文員做筆錄。但一踏入左側走廊,偵查處就很安靜瞭,夜班警員估計都外出辦案去瞭,或者在樓上的“新房”睡覺——那是一間儲藏室,裡面有兩張床,先到先得。平時繁忙嘈雜的偵查處此刻一片寂靜,時間仿佛靜止瞭一般。裡面空無一人,但負責盜竊、車輛、青少年犯罪和重案的一張張長桌上滿是凌亂的文件和檔案。警局裡的警探來來去去,文件則永遠在這裡。

博斯走到偵查處後方,煮瞭一壺咖啡。他探頭朝後門外的走廊看瞭看,那裡是羈押人犯的拘留所。有個頂著辮子頭的金發白人男孩被銬在走廊中間的長凳上坐著,看來是個少年犯,頂多十七歲。根據加利福尼亞州法律,警方不得將少年犯關進拘留室內與成年犯人共處。打個比方,如果把山狗和德國狼狗關在一個籠子裡,山狗就會有危險。

少年朝博斯喊道:“你他媽的看什麼看?”

博斯沒接腔,他將一包磨好的咖啡粉放入咖啡機濾紙內。一位穿制服的警員從走廊更遠處的值班主管室探出頭來。

“我已經警告過你瞭,”警員對少年大吼,“再犯一次,我就把你的手銬再銬緊一格。半小時後,你的手就麻木瞭,看你以後上廁所怎麼擦屁股。”

“那隻好在你臉上擦瞭。”

警員踏入走廊,朝少年走去,硬邦邦的黑皮鞋在地面敲出一下下聲音。博斯把濾碗推入咖啡機,按下啟動鈕。他回到命案組的辦公桌前,不想看見那少年的下場。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放公用打字機的地方,他需要的表格放在機器上方的一個壁架裡。他把一張空白的犯罪現場報告卷入打字機中,然後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翻到第一頁。

打瞭兩小時的字,抽瞭不知道多少煙,喝瞭一肚子劣質咖啡之後,博斯終於打完瞭與命案調查有關的各種表格。而且由於長時間抽煙,命案組辦公桌上方的天花板附近形成瞭一團藍色的煙霧。他起身走到後方,用復印機復印文件,發現那辮子頭少年已不在走廊裡瞭。然後他使用洛杉磯警局通行卡開啟警局儲物間的門,拿瞭一個新的藍色活頁夾,將一份報告放到夾子裡的三鐵環上,另一份報告則被他放到自己檔案櫃內的舊活頁夾裡,封皮上標示瞭一樁至今未破的命案。之後,他重新閱讀瞭一遍剛才打的報告。博斯一向喜歡整理報告的過程中所帶來的秩序感,以往調查案件時,他已習慣瞭每天一早重讀調查報告,這有助於他理出各種頭緒。新活頁夾的塑料味又令他想起以前的案子,他精神一振,再次展開捕獵行動。不過他剛打出來放入命案檔案中的報告並不完整,他並未在“警探調查時間表”上寫下星期日下午和晚上所有的調查行動,刻意沒在報告中提及梅多斯與西部國傢銀行盜竊案有所關聯的發現,他也沒提去過當鋪以及到《洛杉磯時報》辦公室見佈雷莫的經過,對昨天的調查情況也沒有進行總結。今天才星期一,不過是案發第二天罷瞭,他打算先去一趟聯邦調查局,然後再考慮是否在報告上寫下自己掌握的情況。他想先搞清楚怎麼回事,不管查什麼案子,博斯都習慣采取這種防范措施。他在其他警探來警局上班之前離去。

九點的時候,博斯開車到瞭西木區,走上位於威爾榭大道上的聯邦大樓十七樓。調查局等候室內並無花哨的裝飾,隻有常見的塑料面沙發與老舊茶幾,幾份過期的《FBI公告》攤開放在假木紋桌面上。博斯懶得坐下來翻閱期刊,他站在遮蓋住整面落地窗的白色薄紗窗簾前,眺望窗外全景。北邊,從太平洋向東,沿著聖莫尼卡群山的輪廓能一直看到好萊塢。白色窗簾似乎給外面的塵土又蒙上一層薄霧。他靠窗站得很近,鼻子幾乎觸碰到柔軟的薄紗窗簾,目光向下越過威爾榭大道,停留在退伍軍人公墓那邊。白色墓碑從修剪整齊的綠色草皮中冒出,像一排排孩子的乳牙。公墓入口附近正在舉行一場有儀仗隊的隆重葬禮,但哀悼者並不多。再往北,在無墓碑的山丘頂部,幾個工人忙著移去草皮,挖土機挖出一條長長的土坑。博斯望著窗外的景色,時不時觀察工人的進度,但並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挖出的土坑又長又深,不像墓穴。

到瞭十點半,軍人葬禮已結束,但墓園裡的工人仍在山丘上忙碌著,博斯也仍然站在窗簾旁等待,終於,他身後傳來某人的聲音。

“都是一排排整齊的墓,我在這兒通常不往窗外看。”

他轉身。她身材高而纖細,棕色波浪般的鬈發帶著幾綹金絲,長發及肩;曬得均勻的小麥膚色,化淡妝,一副不妥協的表情。雖然時間還早,她臉上卻已帶著些許倦容,女警察和妓女一般都是這副神情。她身穿棕色西裝外套,裡面是一件白襯衫,打著巧克力色女用領結。他註意到她西裝下擺處左右兩側的曲線不對稱,左邊顯然放瞭東西,可能是一把魯格手槍,這很不尋常。根據博斯對女警察的瞭解,她們通常把槍放在皮包內攜帶。

她對博斯說:“那是退伍軍人公墓。”

“我知道。”

他笑瞭笑,並非因為這句話,而是因為他原本以為E.D.威什探員是位男性,原因不外乎大部分銀行組的探員都是男性,女性探員算是聯邦調查局的新形象,在需要幹重活的分隊裡通常很少見。那是男人的天下,都是些頑固不化的老古董和淘汰下來的人,他們無法或者無意面對今日調查局重視白領犯罪、間諜和毒品調查的轉變,FBI硬漢梅爾文·珀維斯的時代已成過去。現在去銀行偷東西的人都不是職業罪犯,而是那些想撈點錢混一星期的毒蟲。不過偷銀行的東西仍然違反聯邦法律,這也是聯邦調查局仍花時間處理此類案件的唯一原因。

“那是當然,”她說,“你肯定知道,博斯警探。不知有何貴幹?我是埃莉諾探員。”

他們握手,但是埃莉諾似乎無意帶他進辦公區。她剛才推開那扇門出來之後,門又自動關上鎖住瞭。博斯猶豫片刻,然後說:“呃,我等著見你等瞭一個早上,關於銀行……你們負責的那個案子。”

“是,接待員是這麼跟我說的。抱歉讓你久等,但我們並未事先約時間,而且我手邊有要緊的事要忙,你來之前應該先打電話。”

博斯點點頭,但她仍無意帶他進辦公區。他心想,事情不太順利。

他說:“你們辦公室有咖啡嗎?”

“呃……有吧,我想應該有,但是我們能速戰速決嗎?我這會兒真的很忙。”

博斯心想,誰不忙呢?她刷瞭一下門禁卡,推開門讓他博斯先進。之後,她領他穿過一個走廊,走廊兩邊是一間間辦公室,每扇門邊的墻上都有塑料標牌。看來調查局不像警局那樣對首字母縮寫有著莫名的執著,塑料牌子上是簡單的號碼:第一組,第二組,等等。他們往前走時,他想猜出她的口音。稍微有些鼻音,但又不像紐約口音,他猜可能是費城或新澤西,肯定不是南加州人,盡管她膚色較黑。

她問:“黑咖啡嗎?”

“加糖和奶精,麻煩你瞭。”

她拐進一間裝飾成廚房的小房間,裡面有廚房長桌和廚櫃、傢用咖啡機、微波爐和冰箱。這地方令博斯想起法律事務所的辦公室,舒適、整潔、昂貴。她倒瞭杯黑咖啡遞給他,示意他自己加奶精和糖。她沒有喝咖啡。假如她此舉是想令他感到不自在,那麼這招確實奏效瞭,博斯覺得自己像個不速之客,而不是給他們帶來好消息——案子線索的人。他隨她回走廊,又經過一道門,旁邊標示“第三組”。這個組負責銀行、搶劫、綁架方面的案件,辦公室大概有便利店那麼大。這是博斯第一次進入聯邦調查局小組辦公室,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辦公室真令人沮喪,這兒的辦公傢具比他在洛杉磯警局任何分局見到的都要新,地板上竟然有地毯,幾乎每張桌子上都有打字機或電腦。辦公室內有三排共十五張桌子,隻有一張空著。一個身穿灰西裝的男子坐在中間排第一張桌子旁,正拿著話筒聽著,博斯和埃莉諾進來時,他也沒抬頭看。要不是房間後面文件櫃上放著的警用電臺發出聲音,這個地方與房地產中介的辦公室簡直沒什麼不同。

埃莉諾在第一排第一張桌子前坐下,並示意博斯坐在旁邊的座位上。如此一來,博斯就被夾在埃莉諾和聽電話的灰衣男子中間瞭。博斯把咖啡放在她桌上,並且很快發現雖然灰衣男每隔一會兒就說“嗯嗯,是”,但他並非真的在打電話。埃莉諾拉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瓶水,往紙杯裡倒瞭點。

“今天早上聖莫尼卡發生瞭一起銀行搶劫案,幾乎所有組員都去現場瞭。”她說。博斯邊聽邊掃視瞭一下空蕩蕩的辦公室。“我在這兒負責協調,所以剛才讓你久等瞭,抱歉。”

“沒關系,逮到那小子瞭嗎?”

“你為什麼認定對方是男性?”

博斯聳聳肩:“概率啊。”

“是兩個人,一男一女,抓到他們瞭。兩人開著一輛昨天從裡西達偷來的車,失主昨天報瞭案。女的進銀行搶錢,男的負責駕車逃逸。他們從十號大道上瞭四〇五號州際公路,然後進入洛杉磯國際機場,將車留在聯合航空機場行李搬運區前面,然後搭乘扶梯到旅客抵達那一層。他們坐上機場大巴到凡奈斯的弗萊威爾站,接著搭出租車回到威尼斯,又去瞭另一傢銀行。我們派瞭洛杉磯警局的直升機一路跟蹤,但他們未曾抬頭查看。女的進入第二傢銀行,我們以為她會故技重施,因此見她在櫃臺前排隊時就把人抓瞭,男的是在停車場抓的。結果女的隻是想把從第一傢銀行搶來的錢存進去,相當於大費周章的跨行轉賬吧,我們辦案時見過不少烏龍搶匪呢。哈裡·博斯警探,不知能幫您什麼忙?”

“叫我哈裡就好。”

“那我能做些什麼?”

“跨部門合作,”他說,“就像今天早上你們局的特工和我們局的直升機合作那樣。”

博斯喝瞭幾口咖啡,然後說:“我昨天在一份協查通知上看到你的名字,那是去年市區的一樁案子。我想進一步瞭解一下。我是好萊塢分局命案——”

“是,我知道。”埃莉諾探員打斷他。

“——組的。”

“接待員拿瞭您的名片給我。對瞭,名片您是不是要收回去?”

這話可真差勁。他看到自己那張可憐巴巴的名片擺在她幹凈的綠色記事本上。那名片塞在他皮夾內好幾個月瞭,邊角都卷瞭起來。這是警局發給在外辦案的警探的通用名片,上面印有凸起的警徽,還有好萊塢分局的電話號碼,但沒有姓名,警探可自行購買印章和印泥,在一星期開始時坐在辦公桌前蓋個幾十張。有些人則選擇直接在名片的橫線上簽名。博斯就是自己寫的。警局種種異想天開的做法太讓人尷尬瞭。

“不用瞭,你留著吧。對瞭,你有名片嗎?”

她不耐煩地拉開辦公桌上層中間的抽屜,拿出一張名片,放在桌面上博斯的手肘處旁邊。他又喝瞭一口咖啡,看瞭看名片,原來“E”是埃莉諾(Eleanor)的縮寫。

“好吧,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瞭,”他說,“我對你也稍有瞭解,比如說,你調查過,也可能目前仍在調查去年發生的一樁銀行盜竊案,作案者由地下闖入銀行……他們挖瞭地道,西部國傢銀行。”

他註意到她立刻集中註意力,甚至灰衣男子似乎也屏住氣息,看來博斯找對瞭人。

“你的名字出現在調查局公告上,我正在調查一樁命案,我相信這個案子與你的銀行盜竊案有關,我想知道……簡單來說,我想知道你們掌握的情況……嫌犯、可能涉案的人之類的……我猜我們要追查的可能是同一夥人,我的命案受害者可能正是你要找的作案者之一。”

埃莉諾有一陣子沒說話,隻是把玩著從記事本上拿下的鉛筆,她用鉛筆末端的橡皮擦將博斯的名片撥來撥去,灰衣男子繼續假裝在打電話。博斯轉頭看他,兩人目光短暫交接。博斯朝他點頭,對方別過臉去,博斯推測他應是報上提到的調查局發言人——調查專員約翰·魯克。

“博斯警探,你真以為事情這麼簡單嗎?”埃莉諾說,“你大搖大擺走進來,隨口拿部門合作當擋箭牌,我就得攤開調查局檔案供你參考嗎?”

她說完,用鉛筆在桌上輕敲瞭三下並搖搖頭,仿佛在對小孩訓話。

“死者的名字呢?”她說,“給出證據,說服我這兩件案子確有關聯,我們通常通過專門渠道處理你這類要求,我們有聯絡人,負責評估其他執法機構提出調閱調查局檔案和信息的要求,這你也知道。我想我們最好——”

博斯從口袋裡拿出《FBI公告》和那隻手鐲的保險存證照片。他將公告攤開放在記事本上,接著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從當鋪拿到的拍立得照片,往桌上一丟。

“西部國傢銀行,”他邊說邊指著公告內容,“那隻手鐲六個星期前被人拿到市區一傢當鋪典當,那人正是我的命案受害者。”

她專註地看著那張拍立得照片中的手鐲,博斯見她露出熟悉的眼神,看來她對那樁銀行盜竊案瞭如指掌且印象深刻。

“他的名字是威廉·梅多斯,我們昨天早上在穆赫蘭水壩那邊的一根排水管內發現瞭他的屍體。”

此時灰衣男子匆匆結束瞭他一個人的電話交談,他說:“謝謝您提供的信息,我得掛電話瞭,我們正忙著處理一樁銀行盜竊案。嗯,是……謝謝……您也是,再見。”

博斯沒轉頭看他,他看著埃莉諾,察覺到她似乎想回頭看灰衣男子的指示——她的目光朝那邊投過去,但馬上回到瞭照片上。事情不太對勁,博斯決定先發制人。

“埃莉諾探員,那些套話先省省吧。據我所知,你們連一件珠寶首飾、一張股權證甚至一枚硬幣都沒追回來,什麼線索都沒有,去他媽的聯絡人吧!事情很簡單,我的命案受害者當瞭這隻手鐲,這會兒他翹辮子瞭。原因是什麼?你不覺得這兩件案子有關嗎?甚至有可能是同一件案子。”

沉默。

“手鐲要麼是銀行竊賊給他的,要麼他正是竊賊之一。如果是這樣,或許手鐲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瞭。目前,其他遭竊物品都尚未出現,他卻違反約定,過早典當瞭手鐲,於是他們做掉他,然後又到當鋪偷回手鐲。不論哪種可能,我們追查的是同一批人。我需要一點方向,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

她仍保持沉默,但博斯感覺到她正在做決定,這次,他等她先開口。

最後,她終於說:“說說你的受害者。”

他如實相告,匿名報警電話、屍體、被翻過的公寓、藏在照片後面的當鋪收據,他到當鋪發現手鐲已被偷,等等。不過他沒說自己以前認識梅多斯。

他說完後,她問:“當鋪除瞭這隻手鐲外,是否還有其他物品被偷?”

“當然有,但那隻是對方的障眼法,手鐲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依我看,梅多斯之所以被殺,是因為對方要拿到那隻手鐲。他們折磨他,逼問出手鐲的下落,再殺瞭他,然後去當鋪偷走手鐲。不介意我抽根煙吧?”

“介意。區區一個手鐲為什麼這麼重要?相比於銀行一長串的失竊物,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博斯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沒有答案。他說:“我不知道。”

“假如他真如你所說生前遭到折磨,為什麼對方要將當鋪收據留在那兒等你發現?而且為什麼他們必須破門而入盜走手鐲?難道他告訴瞭那些人手鐲的下落,卻沒有交出收據嗎?”

博斯也想過這一點,他說:“我不知道,或許他很清楚對方不會留活口,所以有所保留,隻透露瞭一半消息。他留下當鋪收據,我們查案時就能找到線索。”

博斯繼續思考著,他再次閱讀所做的筆記和調查報告之後,開始有瞭頭緒。他決定打出另一張牌。

“我二十年前認識梅多斯。”

“博斯警探,你認識這名受害者?”她提高音量,語氣中帶著斥責,“你為什麼不早說?洛杉磯警局什麼時候開始讓警探調查自己朋友的命案瞭?”

“我可沒這麼說,我隻是說我認識他,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瞭,而且並非我自己要求調查此案,隻是剛好輪到我,我接到瞭出勤電話。這不過是……”

他不想說這不過是巧合。

“真有意思,”埃莉諾說,“而且很不尋常。我們——我不太確定能不能幫上你。”

“聽我說,我是在駐越南的美軍第一步兵團認識他的。行瞭吧?我們倆是戰友,他是所謂的‘地鼠’,我也是。你知道‘地鼠’嗎?”

埃莉諾沒說話,她再次低頭看著手鐲照片,博斯已完全忘瞭灰衣男子的存在。

“越南人村子底下有地道,”博斯說,“有些還是一百多年前挖的。地道連接瞭一戶又一戶,一村接一村,一片叢林到另一片叢林。我們的一些軍營下方也有地道,到處都是。而我們地道士兵的工作就是進入那些地道,地底下進行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戰爭。”

博斯發現,除瞭心理醫生以及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的集體治療小組,他從未跟其他人說過地道的事。

“至於梅多斯,他對地道很熟悉,隻拿手電筒和一把點四五手槍就進入那片黑暗對他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我們進入地道後可能待上幾小時,有時甚至好幾天。我認識的越戰美國大兵裡,梅多斯是唯一一個對地道完全沒有恐懼的人,令他害怕的反倒是地面上發生的事。”

她沒說話。博斯回頭看灰衣男子,他正在黃色紙片上寫著什麼。博斯無法看到內容,但聽見電臺通信裡有人報告,說正在把兩個犯人押往市監獄。

“二十年後的今天,你手上有個地道盜竊案,我碰上一個死掉的地道兵。他死在類似地道的排水管內,而且手上有你那件盜竊案的失竊物品。”博斯在口袋中翻找香煙,忽然想起她不準他抽,“我們必須一起查這個案子,現在就開始吧。”

他從她臉上的表情得知努力無效。他喝完杯裡的咖啡,準備往門口走,沒有看埃莉諾。此時他聽見灰衣男子再次拿起電話,撥瞭外線。博斯低頭看著杯底剩餘的糖,他特別討厭加糖的咖啡。

“博斯警探,”埃莉諾說,“很抱歉早上讓你在外面等瞭那麼久,你的昔日戰友梅多斯過世,我替你感到遺憾,我對他深表同情,也同情你的感受……但很抱歉我現在無法幫你。我必須遵守既有規定,先向長官報告才行,之後我會盡快聯系你,目前為止我隻能做到這樣。”

博斯將杯子丟入她辦公桌旁的垃圾桶內,然後伸手去拿桌上的拍立得照片和《FBI公告》。

“能不能留下這張照片?”埃莉諾探員問,“我得讓長官看一下。”

博斯拿著照片,起身走到灰衣男子辦公桌前,將照片放到男子面前:“他已經看過瞭!”博斯丟下這句話,走出瞭辦公室。

警局副局長伊凡·歐文坐在辦公桌前磨著牙齒,兩頰的肌肉緊繃,形成鼓鼓的兩團。他感到心神不寧。隻要一心煩,或者一個人待著想事情時,他總是這樣緊咬著牙齒,長年累月,下巴的肌肉組織已成瞭他臉部最突出的特色。猛一看,歐文的下巴比耳朵還寬,他那翅膀一樣的耳朵向後緊緊貼著剃得精光的腦袋,有這樣的耳朵和下巴令歐文的整張臉稍顯怪異,甚至令人畏懼三分,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飛行的下巴,強有力的臼齒仿佛能咬碎石頭。歐文也盡力維護自己這副猛犬的形象,好像隨時能咬進別人的肩膀或大腿,扯下一塊網球大小的肉來。這副尊容讓他克服瞭身為洛杉磯警察的一個缺陷——他那愚蠢的名字,對多年來盤算著進入六樓長官室的升遷計劃也有益無害。因此他保持這個習慣,即使為此每隔一年半就要更換兩千美元的後排假牙也在所不惜。

歐文緊瞭緊領帶,伸手拂過自己發亮的光頭,接著按瞭一下內部對講機按鍵。他大可以按下擴音器開關直接扯開嗓門發號施令,但他還是讓新助理先開口說話,這又是他的另一個習慣。

“長官,您有什麼事?”

這句話可真是百聽不厭哪!他露出微笑,然後傾身向前,寬大的下巴距離對講機擴音器隻有幾厘米。他這個人才不相信科技那一套,擴音器怎麼會有作用,他將嘴巴湊到對講機前開始大吼。

“瑪麗,把哈裡·博斯的報告送進來,應該就在我們關註的那部分裡。”

他報出瞭姓氏和名字的拼寫。

“是,長官,馬上送來。”

歐文往後一靠,咬緊牙關笑著,突然覺得不太對勁。他技巧純熟地用舌頭掃過左下排後側臼齒,檢查平滑表面是否有缺陷,或者輕微的裂縫,但是並沒有。他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面小鏡子,張開嘴巴,細看後排牙齒。他放回鏡子,拿出淡藍色便利貼做記錄,提醒自己別忘瞭預約牙醫。他關上抽屜,想起上次和西區議員吃飯時吃瞭一顆幸運餅,結果餅幹太硬,右下排的臼齒崩碎瞭。當時這隻猛犬決定吞下牙齒碎片,他不想在議員面前露出自己的弱點,以後他還指望著議員為自己投上一票呢。他趁用餐之際提起,議員在洛杉磯警局供職的侄子是個未出櫃的同性戀者。歐文說自己正盡全力保護他的侄子,防止他的性向被人發現,因為警局對同性戀者的排斥程度不亞於內佈拉斯加保守的教會。倘若消息在洛杉磯警局傳開,那警員不但別指望升遷,全警局也會讓他吃不瞭兜著走。歐文無須提醒議員醜聞爆發會造成哪種後果,即使在觀念較為開放的西區,這對於一心想當市長的議員也是沒有好處的。

歐文回想此事,不禁面露微笑,這時瑪麗·格羅索敲門進來,手拿一份兩三厘米厚的檔案。她把檔案放在歐文辦公桌的玻璃臺面上。光亮的桌子上空無一物,連電話也沒有。

“長官,您說對瞭,他的檔案還在我們的關註對象裡。”

主管督察室的副局長傾身向前,說:“沒錯,我記得還沒有讓他們把東西交到檔案室,因為我有預感博斯這傢夥的事還沒完,上回負責處理的人應該是劉易斯和克拉克吧。”

他翻開檔案,閱讀裡面的記錄。

“果然沒錯,瑪麗,麻煩你讓劉易斯和克拉克過來一趟。”

“長官,我看見他們在隊裡,正準備召開聽證會,不知道是哪件案子。”

“那他們隻能取消紀律委員會的會議瞭。瑪麗,提醒你一下,和我說話別用簡稱,我做事向來按部就班,不喜歡抄近路,你以後得慢慢學。現在去通知劉易斯和克拉克,讓他們延後聽證會,立刻到我這兒來。”

歐文活動瞭一下臉頰肌肉,然後繃住勁,兩團咬肌就像網球一樣鼓瞭起來。格羅索急忙退出辦公室。然後他把臉放松下來,開始翻閱檔案,讓自己重新熟悉哈裡·博斯。他註意到博斯的從軍記錄以及在警局的快速升遷,他在短短八年內從巡警升到警探再升到精英小組——重案組;緊接著跌下雲端,去年從市局重案組被調到好萊塢分局命案組。那傢夥真該被解雇,歐文一邊如此感嘆,一邊細看博斯職業生涯的一條條記錄。

接著歐文瀏覽瞭去年警局給博斯做的心理測試報告——評估他在殺瞭一名手無寸鐵的男子之後,是否可以回到工作崗位。報告上寫著:

從他在戰場和警隊的經歷(特別是上述開槍致人死亡一事)來看,受試者已對暴力習以為常。他認為暴力現象和對暴力的使用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倘若他再次處於必須使用致命手段來保護自己或他人的環境,之前發生的事件不太可能對他造成心理障礙。我認為他會毫不遲疑地行動,再次扣下扳機。事實上,除瞭事件結果——犯罪嫌疑人死亡——給他帶來瞭滿足感不太合適外,從與他的對話中可以看出槍擊事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負面影響。

歐文合上檔案,並用修剪整齊的指甲輕敲封面,然後他從玻璃臺面上拾起一根棕色的長發——他猜是瑪麗·格羅索的——並將它丟入桌邊的廢紙簍內。他心想,哈裡·博斯是個問題人物。事實上,歐文很不情願承認自己的確佩服博斯的辦案能力,他的確是個好警察,偵破連環殺人案更是有一套。但從長遠來看,副局長相信局外人不適合待在體制內。哈裡·博斯是個局外人,以前是,將來也一樣。他不是洛杉磯警局大傢庭的一員。現在情況更糟,博斯不僅離開瞭大傢庭,甚至在拖後腿,做傷害大傢庭的事,使大傢庭蒙羞!歐文決定快刀斬亂麻,迅速解決此事。他在椅子上旋轉著,眺望窗外洛杉磯街對面的市政廳。然後,他的目光一如往常地落在總局帕克中心前方的大理石噴泉上,那是為紀念殉職警員修建的。這才是大傢庭,這才是榮譽!他以勝利者的姿態用力咬緊牙關,就在此時,門開瞭。

警探皮爾斯·劉易斯和唐·克拉克大步走進辦公室,兩人都沒說話。他們簡直像兄弟倆——同樣的棕色短發,都有著舉重選手般渾圓的手臂,體格矮壯、下盤結實,站著的時候身體向前微傾,仿佛正揚帆出海,用自己的臉龐擊碎滔天白浪。兩人都穿著保守的灰色絲質西裝,劉易斯的衣服上有深灰色細條紋,克拉克的條紋則是深紅色的。

“二位,”歐文說,“咱們有麻煩瞭——必須優先處理的大麻煩,是一位之前在總局待過的警官。你們倆曾處理過他的案子,而且辦得還算成功。”

劉易斯和克拉克對望瞭一眼,克拉克首先露出短暫的微笑。他猜不出對方是誰,但他喜歡查這種屢屢犯事的人,他們往往會不顧一切。

歐文說:“哈裡·博斯。”他等待片刻,讓這名字在他們腦中過一下,接著說:“你們必須到好萊塢分局走一趟,我希望立即對他展開內部調查,投訴他的是聯邦調查局。”

“FBI?”劉易斯說,“他把他們怎麼瞭?”

歐文糾正他亂用簡稱的錯誤,然後讓他們坐在辦公桌前的兩把椅子上。接下來十分鐘,他敘述瞭剛才聯邦調查局打來那通電話的內容。

“聯邦調查局說,這一切太巧瞭,我覺得也是。他可能另有企圖,聯邦調查局不希望他繼續調查梅多斯一案。至少他去年幫助過這個曾是他戰友的嫌犯避開監獄刑期,可能正好讓對方得以順利完成這樁銀行盜竊案。我不知道博斯是否知情,或者跟案子有更深的聯系,但我們要查清楚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歐文在此停頓瞭一下,鼓起臉頰的肉,態度不言自明,劉易斯和克拉克很識相地沒插嘴。接著他說:“這可是個好機會,上回咱們沒能除掉他,這回不能再失手瞭,你們要直接向我報告。還有,你們每天提交的書面報告記得送一份給博斯的長官——好萊塢分局警督龐茲。低調行事,別張揚,但是我要的可不隻是書面報告,你們每天上午和晚上還要打電話向我匯報進度。”

“我們立刻去辦。”劉易斯邊說邊起身。

“兩位,膽大心細為上策,”歐文給他們忠告,“哈裡·博斯雖然不再是昔日那個風雲人物,但不管怎麼說,這次別再讓他溜瞭。”

博斯乘電梯下去時,被埃莉諾探員輕易打發走的窘態已轉為憤怒與挫敗感。隨著不銹鋼電梯的下降,憋在胸口的那感覺仿佛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蹦到嗓子眼。電梯裡隻有他一人,腰間傳呼機的嗶聲響起。他並沒有去按它,而是讓它響完設定的十五秒。他咽下怒氣與難堪,走出電梯,低頭看瞭看傳呼機上顯示的電話號碼:區號八一八——河谷區,不知是誰的號碼。他走到聯邦大樓前面廣場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撥瞭號碼。一個電子聲音說:九十美分。還好他身上有零錢,他投入硬幣,鈴聲剛響對方就接起電話,是傑裡·埃德加。

他連招呼也沒打就說:“博斯,我還在退伍軍人協會這兒,碰瞭一鼻子灰。他們沒有梅多斯的檔案,說我得通過華盛頓特區調檔或者拿到搜查令才行。我按你的說法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手上有檔案。我是這麼說的:‘好吧,如果你們要我申請搜查令,能不能先確定一下檔案在哪兒?’於是他們翻瞭一陣子,最後告訴我他們以前確實有這份檔案,但現在不在瞭。你猜是什麼人拿著法院的許可到這兒將檔案取走瞭?”

“聯邦調查局。”

“你早就知道瞭?”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他們有沒有告訴你聯邦調查局什麼時候拿走瞭檔案,或者為什麼拿走檔案?”

“他們不清楚。有個聯邦調查局探員帶著許可令來取走檔案,去年九月拿走的,到現在還沒還,也沒說什麼原因。他媽的FBI哪兒需要開尊口解釋呢!”

博斯邊聽邊思索,原來聯邦調查局早就知道瞭。他剛才跟埃莉諾說的梅多斯和地道的事,其實她早已知情,她可真會演戲。

“博斯,你還在嗎?”

“在,對瞭,他們有沒有讓你看當時的許可令副本?知道來取檔案的探員叫什麼嗎?”

“沒,他們找不到收條,也沒人記得探員姓名,隻知道是個女的。”

“你記一下我現在這個電話號碼,再回頭去找他們,請他們查另一份檔案,看看還在不在——我的檔案。”

他把公用電話號碼以及自己的生日、社會保障卡號碼和全名告訴埃德加,並完整地拼出瞭自己的名字——哈伊羅尼穆斯(Hieronymus)。

“天哪,這才是你的名字?”埃德加說,“原來哈裡是簡稱啊,你老媽怎麼會想到取這麼個名字?”

“她對十五世紀畫傢情有獨鐘,而且這畫傢正好和我同姓。你回去查查檔案,然後打電話給我,我在這兒等著。”

“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讀這名字。”

“重音和無名氏(anonymous)一樣。”

“好吧,我盡力而為。對瞭,你在哪兒?”

“FBI大樓外的公用電話亭。”

博斯沒等搭檔問他問題就掛上電話,他點瞭一根煙,靠在電話亭邊上,看見大樓前方的長草坪上有一小群人正繞圈走著。他們舉著自制標語和海報,對在聖莫尼卡灣進行石油開發提出抗議。他看見海報上寫著“向石油說不”“海灣污染還不夠嚴重嗎?”和“‘美孚’合眾國”之類的口號。

他註意到草坪上有一些電視新聞記者在拍攝抗議場面。他心想,這正是關鍵所在:讓事件公之於世。隻要媒體出現,將抗議事件放到晚間新聞播報,那麼抗議就奏效瞭。博斯註意到抗議團體發言人正在接受一個女記者的訪問,他認出她是第四頻道的,他也覺得那發言人很眼熟,但不記得在哪兒見過。那名男子態度從容地接受電視臺訪問,片刻後,博斯終於想起對方的身份。他是個演員,曾經在一部熱門情景喜劇中扮演醉漢,博斯看過一兩集。他現在仍是一副醉漢模樣,隻不過那部電視劇早已結束播映。

博斯抽起第二根煙,依舊倚著電話亭,開始覺得天氣有點熱瞭。這時他抬頭看大樓玻璃門,見埃莉諾探員正好走出門外。她低著頭在皮包裡翻找東西,並未註意到他。他想都沒想就立刻閃到電話亭後方,用電話亭作為掩護,一邊觀察她的動向,一邊繞著電話亭移動;原來她在皮包裡找的是太陽鏡,此刻她已戴上太陽鏡離開大樓,對那些抗議者視而不見。她從韋特倫大道向北朝威爾榭大道走去。博斯知道聯邦大樓停車場就在地下,埃莉諾卻朝另一個方向前進,看來她準備步行到附近某處。此時,公用電話響起。

“博斯,FBI也拿走瞭你的檔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傑裡·埃德加顯得著急而困惑,他這人不喜歡變化或神秘,他喜歡朝九晚五,按慣例行事。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不肯告訴我,”博斯回答,“你回警局吧,咱們在那兒碰頭,見瞭面再說。如果你比我早到,就給地鐵工程處人事部打個電話,查查梅多斯有沒有在那兒工作過,如果沒有,再試試費爾斯這名字,然後你就可以專心處理電視訪談的事瞭。我們說好瞭分頭行動,你負責那檔子事。待會兒見。”

“博斯,你說你認識梅多斯那傢夥。或許我們應該告訴長官需要回避,將案子轉交給重案組或其他人處理。”

“傑裡,這事我們待會兒再說。在我到達之前,別私自行動或向其他人提起此事。”

博斯掛上電話並走向威爾榭大道,見埃莉諾已經拐向東邊,朝西木村走去。他逐漸與她拉近距離,過馬路來到另一邊並尾隨其後。他小心地保持合適的距離,以免她望向街邊商店的櫥窗時瞥見他的身影。她走到西木大道後向北轉,穿過威爾榭大道,來到博斯這一邊。他迅速躲入一傢銀行的大廳。片刻後,他回到人行道上,她已不見蹤影。他左右張望,然後快步走到馬路轉角處,見她在西木大道上,離他有半條街的距離,進瞭西木村。

埃莉諾在一扇扇商店櫥窗前放慢腳步,然後停在一傢體育用品店前。櫥窗內的假人模特身穿檸檬黃色運動短褲和上衣,是去年的流行款式,現在正在甩賣。埃莉諾看瞭一會兒衣服,然後轉身繼續往前走,到戲院區,進入斯特拉頓酒吧&燒烤餐廳。

博斯走在街對面,經過那傢餐廳,沒向裡面張望,直接往前走到下一個路口。他站在佈魯因老戲院的入口處往回看,她沒有出來。也不知道那個餐廳有沒有後門。他看瞭下手表,還不到午餐時間,或許她喜歡獨自用餐,刻意避開人潮。他過瞭馬路到對面街口,站在福克斯戲院門口,從餐廳的窗戶向裡看,但沒看見她。他走過餐廳旁邊的停車場,進入後巷,見到餐廳後方有個門。難道她發現瞭他,從後門溜走瞭?雖然他已經很久沒跟蹤別人瞭,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沒被發現。他走進巷子,進入餐廳後門。

埃莉諾·威什一人坐在餐廳右側的木頭小隔間裡。她和所有行事謹慎的警察一樣面對餐廳前門坐,因此並未發現從後方走來的博斯,直到他坐在她對面的長凳上,拿起她剛才瀏覽過而此刻放在桌上的菜單。

他說:“沒來過這傢餐廳,有什麼好吃的?”

她滿臉驚訝地說:“你來這兒做什麼?”

“沒什麼,隻是覺得你可能希望有人陪你吃飯。”

“你在跟蹤我嗎?你肯定跟蹤我瞭。”

“對,至少我做事不像你們那麼遮遮掩掩。你知道嗎,你剛才在辦公室犯瞭一個錯誤:你太鎮定瞭。我提供瞭你們這九個月來唯一的破案線索,你卻跟我說聯絡人之類的狗屁官腔。當時我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但不明白個中原因,現在我知道瞭。”

“你在扯些什麼啊?算瞭,反正我不想知道。”

她起身要走,博斯伸出手越過桌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由於她剛才一路走過來,此時皮膚溫暖而濕潤。她停下動作,轉過臉用棕色的雙眼怒視著他,那目光熾熱得幾乎可將博斯的名字烙在墓碑上。

“放手。”她說,聲音裡透露著克制,但情緒明顯在失控邊緣。他放手。

“你別走。”她稍微遲疑瞭一下,他迅速把握機會,說道,“沒關系,我明白在接待室你為什麼對我愛理不理,還有其他的事,我都明白,而且我承認你的手法相當高明。”

“博斯,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想——”

“我知道你們已經掌握瞭梅多斯的情況,還有在越南當地道兵的事。你們調來瞭他的檔案、我的檔案,說不定還調瞭所有生還‘地鼠’的檔案,你們調查西部銀行盜竊案時肯定發現瞭與越戰地道的關聯。”

她凝視他許久,正準備開口,此時一個女服務生拿著鉛筆與點餐紙走來。

埃莉諾和女服務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博斯先說:“給我來杯黑咖啡和一瓶依雲礦泉水。”

埃莉諾說:“我以為你是那種要加糖和奶精的警察。”

“隻有在別人想猜測我個性的時候,我才喝那種咖啡。”

這時她的目光似乎稍顯柔和。

“博斯警探,聽我說,我不知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你以為自己明白的事,但我不打算和你討論銀行的案子。一切和我在聯邦調查局裡說的一樣,很抱歉,我幫不瞭你。”

博斯說:“或許我應該氣憤,但我並不生氣,這是調查案件時合理的做法,換瞭我也會這麼做。你調查瞭所有符合條件的人——地道地鼠,然後再通過證據來篩選。”

“博斯,你不是嫌犯,所以沒什麼好說的,別揪著這件事不放瞭。”

“我知道我不是嫌犯,”他勉強笑瞭一聲,“當時我被停職,人在墨西哥,我能證明。不過這一點你早就知道瞭。對我個人來說,的確可以算瞭,沒關系,但我必須知道你掌握瞭梅多斯的哪些情況。去年九月你們調走瞭他的檔案,肯定已經查得清清楚楚瞭,跟蹤監視,知道他與哪些人往來,也清楚他的背景,或許……你甚至把他叫到聯邦調查局,面對面談過瞭。現在我需要你們掌握的所有情況,今天就要,而不是等某個聯絡人三四個星期終於蓋瞭許可章之後。”

女服務生送上咖啡與礦泉水。埃莉諾將杯子拿近,但並未喝水。

“博斯警探,這已經不是你的案子瞭。很抱歉,此事不該由我來告訴你,你回警局就知道瞭。你離開聯邦調查局之後,我們打瞭一通電話。”

博斯雙手捧著咖啡杯,胳膊肘撐在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碟子上,免得手發顫而灑出咖啡。

“你們做瞭什麼?”博斯問。

“很抱歉,”埃莉諾·威什說,“你離開聯邦調查局之後,魯克——當時你將照片推給他看,你記得他吧?他撥瞭你名片上的電話號碼,和警局的龐茲警督談過瞭。他告訴龐茲你今天來聯邦調查局瞭,並暗示你在調查友人命案時和他發生沖突,還提到其他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博斯,聽我說,我對你相當瞭解。我承認我們調走瞭你的檔案,我們也調查瞭你的背景。這容易得很,其實想查你隻要看看當時的報紙就行瞭。我知道你那個洋娃娃殺手案,你還與督察室的人有過節,我也知道現在情況對你不妙,但這是魯克的決定。他——”

“他還說瞭哪些事?”

“就是實話實說。他說你和梅多斯的姓名都曾出現在我們的調查過程中。他說你們兩人認識,並要求警局將你的案子轉交給別人調查。因此現在多說無益瞭。”

博斯望向別處。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他說,“我是嫌犯嗎?”

“不是,至少在你早上進入聯邦調查局之前不是,但現在我就不知道瞭。我說的是真話,你必須從我們的角度看這件事。我們去年調查過的一個人突然出現,表示他正在調查我們密切調查過的另一人的命案,這個人說:‘讓我看你們的檔案。’”

埃莉諾·威什無須與他浪費口舌透露這些內情,他很清楚這一點,也知道她這麼做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盡管哈裡·博斯主動或被動陷入瞭這棘手狀況,他卻開始對眼前這位冷靜、堅強的女子產生瞭好感。

“假如你不想告訴我梅多斯的事,至少可以告訴我一件關於我的事吧。你說你們查過我,之後認為我沒有嫌疑。我想知道是怎麼確定的,你們去瞭墨西哥嗎?”

“沒錯,不止如此。”她凝視他片刻後繼續說,“沒過多久你就被排除瞭,剛開始我們還開心瞭一陣子。我們查瞭在越南有地道作戰經驗的人,名單上赫然出現鼎鼎大名的警探哈裡·博斯,出版社出版過幾本你這位大明星調查過的知名案件,此外還有電影和劇集;那段時間報紙上更是處處可見關於你的報道,包括被停職一個月後自雲端墜落,從精英雲集的重案組被調到……”她欲言又止。

“下水道。”他替她說完。

她低頭看著杯子,然後繼續說。

“所以,魯克一開始猜測或許你在停職時正忙著挖地道進入銀行,從英雄變狗熊,搶銀行這種瘋狂的舉動正是你報復社會的方式。但我們進一步調查瞭你的背景,又暗中四處詢問,才知道你那個月去瞭墨西哥。我們派人去瞭恩塞納達,確定你在那兒之後,就排除瞭你涉案的可能。當時我們也從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調瞭你的醫療檔案——哦,我明白瞭,你今天早上問過他們,對吧?”

他點點頭。她繼續往下說。

“醫療檔案中有心理醫生寫的報告……我很抱歉,這似乎侵犯個人隱私瞭。”

“你說吧,我想知道。”

“創傷後應激障礙。我知道你完全能勝任工作,但偶爾表現出創傷後壓力癥狀,包括失眠和幽閉空間恐懼癥,等等。甚至有一個醫生在報告中表示,你這輩子都不會再進入那樣的地道瞭。我們讓聯邦調查局設在匡蒂科的行為心理學研究室給你做瞭性格側寫,他們不太相信你是嫌犯,說你這個人不太可能為瞭金錢跨越那條界線。”

她停頓片刻。

博斯說:“那都是陳年往事瞭,我可不打算坐在這兒說明為什麼我應該被視為嫌犯,但退伍軍人協會那些檔案是舊的,我已經五年沒在退伍軍人協會診所或其他地方看過心理醫生瞭。至於什麼幽閉恐懼癥更是屁話,我昨天才進入管道去看梅多斯的屍體。你倒是說說,你們匡蒂科的心理醫生又會如何評估這件事?”

博斯感覺自己因困窘而滿臉通紅,他透露的太多瞭,但他越是努力想控制、隱藏情緒,臉漲得越紅。大屁股女服務生偏偏選在此時來為他倒滿咖啡。

她問:“準備好點餐瞭嗎?”

“不,”埃莉諾說話時目光始終沒離開博斯,“等會兒再說。”

“小姐,我們午餐客人多得很,餐桌得留給想用餐的人。我們可是靠肚子餓的客人掙錢,而不是氣得吃不下飯的人啊。”

她說完就走瞭。博斯心想,女服務生其實比大部分警察更擅長觀察人的行為。埃莉諾說:“我對這一切感到抱歉,我剛才想離開時,你應該讓我走的。”

他已不再感到困窘,但怒氣還在。此時他不再別過臉瞭,而是直視她。

“你看過一些檔案就以為已經瞭解我瞭嗎?你根本不瞭解我,說說你對我有什麼認識。”

她說:“我不瞭解你,隻是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她停頓片刻,整理思緒,“博斯警探,你是個在機構裡生活的人,包括收容所、寄養傢庭、軍隊,然後是警局。你從未離開過群體,從一個不完美的社會機構到另一個機構。”

她喝瞭一點水,似乎在決定是否繼續,但她還是說瞭:“哈伊羅尼穆斯·博斯……你的母親唯一給過你的就是你的名字,一位逝世五百年的畫傢的名字。但我可以想象,與你的親身經歷相比,畫傢博斯筆下怪誕如夢的情境在你看來可能就像迪士尼樂園。你的母親就一個人,她不得不放棄你。你在寄養傢庭和收容所長大,你撐過來瞭,接著你撐過瞭越戰,也撐過警局這個體系——至少目前你挺過來瞭,但你在體制中一直是局外人。你業績優秀進入重案組,負責調查的都是上頭條的大案子,但你一直是局外人。你一向我行我素,就因為這個,他們最後把你踢瞭出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氣喝完杯中的水,似乎想給博斯機會打斷她。博斯什麼也沒說。

“你犯瞭一個錯,”她說,“你去年開槍打死瞭人,對方是殺人兇手,但這無關緊要。根據報告,當時你看到他把手伸到枕頭下,以為他要去摸槍,結果他是要去拿假發。聽起來很可笑,但督察室找到一位證人,她表示事先告訴過你,對方平時就會將假發放在枕頭下。她是個在街上拉客的妓女,因此證詞可信度令人懷疑。盡管這不足以讓你卷鋪蓋走人,卻已經影響瞭你在警局的地位。如今你被調到好萊塢分局,警局大部分人稱那地方是下水道。”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說完瞭。博斯沒有說話,兩人陷入沉默許久。女服務生又晃過他們坐的隔間,但很識相地沒開口。

最後他說:“你待會兒回辦公室後,告訴魯克再打一通電話。既然他讓我丟瞭這件案子,他就有辦法讓我再回調查小組。”

“我辦不到,他不會那麼做的。”

“他會打的,順便告訴他,最後期限是明天早上。”

“不然呢?你能怎麼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之前就出過事,今天又搞出這件事,說不定明天就被停職瞭。龐茲和魯克通完電話,就算魯克沒再聯絡督察室,龐茲也會那麼做。”

“沒關系,假如明天早上我沒得到消息,你就告訴魯克等著看《洛杉磯時報》的報道吧,犯下重大銀行盜竊案的嫌疑人,還是FBI的跟蹤對象,竟然在聯邦調查局的眼皮底下遭到謀殺,這個人一死,轟動一時的西部銀行盜竊案的真相也隨之永遠埋沒。具體細節不一定全部正確或符合實際事發順序,但基本接近。更重要的是,這篇內容豐富的報道會很好看,引起的回響會一路波及華盛頓。到時不僅你們聯邦調查局的面子不保,殺害梅多斯的兇手也會因此提高警覺,你們永遠別想抓到他們瞭,而且歹徒逃過法律制裁的過失自然會算在魯克頭上。”

她邊看他邊搖頭,仿佛她不受這一切的影響似的:“我說瞭不算。我隻能回去轉告他,由他決定如何處理;但假如我能決定,我不會被你的虛張聲勢嚇倒,而且老實告訴你,我也會這樣跟魯克說。”

“這不是虛張聲勢。既然你查過我,就應該知道我有辦法找媒體,而且媒體也會願意聽我敘述並且喜歡這個報道。放聰明點,告訴他我沒有虛張聲勢,反正這麼做對我毫無損失。讓我再回到調查小組,他也同樣毫無損失。”

他起身準備走出隔間,又停瞭下來,丟瞭幾張鈔票在桌上。

“你有我的檔案,肯定知道如何聯系我。”

“是的,我們知道,”她接著又說,“對瞭,博斯。”

他停住腳步,回頭看她。

“枕頭的事是真的嗎?那個妓女說的是不是真話?”

“她們向來說真話,不是嗎?”

博斯把車停在警局後面威爾克斯大道的停車場,然後一路抽著煙來到後門。他在門口踩滅煙頭並推門而入,將警局拘留所後方窗戶裡飄出的嘔吐物氣味留在門外。傑裡·埃德加在後廳裡踱著步,等他前來。

“博斯,長官要立刻見我們。”

“是嗎,什麼事?”

“不知道,但他每隔十分鐘就從‘玻璃箱’裡出來要找你,但你的傳呼機和對講機都關瞭。我剛才還看見幾位西裝筆挺的督察室人員和他進瞭辦公室。”

博斯點頭,但沒說一句令搭檔安心的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埃德加脫口而出,“如果咱們有麻煩,我想先搞清楚再進去,我可不像你,對這種事經驗老到。”

“我也不太確定,我猜他們打算把我們踢出梅多斯這件案子的調查,至少把我踢出去。”他對整件事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哈裡,督察室的人不會為那種小事出馬。肯定出事瞭,老兄。不管你捅瞭什麼婁子,希望你沒拖我下水。”

埃德加說完立刻滿臉困窘。

“抱歉,哈裡,我不是那個意思。”

“放輕松,咱們進去看看長官有何吩咐。”

博斯朝偵查處走去,埃德加說要穿過值班室,然後從前廳進來,以免別人認為他們事先串通好瞭。博斯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立刻發現裝著梅多斯案報告的藍色活頁夾不見瞭,但拿走報告的人忘瞭那盒錄瞭報案電話的錄音帶。博斯拿起錄音帶放入口袋時,正好聽見龐茲從刑警室前方的玻璃辦公室向外大聲咆哮。他隻吼瞭一個名字:“博斯!”偵查處內的其他警探紛紛抬頭張望。博斯起身,緩緩朝“玻璃箱”走去,那是警督哈維·龐茲的辦公室的代稱。博斯透過辦公室窗戶看見龐茲的辦公室內還坐著兩個穿西裝的男子,他認出他們正是上回處理“洋娃娃殺手案”的督察室警探——劉易斯與克拉克。

博斯經過門口時,埃德加正穿過前廳進入偵查處,他們一同進入“玻璃箱”。龐茲坐在辦公桌後面,瞪著眼睛,督察室派來的那兩個人一動不動。

“第一件事,不許抽煙!博斯,你聽清楚瞭嗎?”龐茲說,“老實說,今早整個偵查處臭氣沖天的,簡直像個煙灰缸,我都懶得問是不是你。”

根據警局和市裡的規定,現在對公眾開放的辦公室皆為禁煙區;個人可在自己的辦公室內吸煙,訪客則必須在得到辦公室使用者的許可後才能吸煙。龐茲已戒煙多年,對於其他人的惡習相當反感。他手下的三十二個人大多是老煙槍,他不在時,許多警探會進入他的辦公室迅速抽根煙,而不是費事到後面的停車場,免得錯過重要電話,也不必聞拘留所後方窗戶飄出的尿味和嘔吐物的味道。這讓龐茲開始習慣在離開辦公室時鎖上門,即便隻是到相隔幾步遠的警司辦公室,但警探們隻要有拆信刀即可在三秒內撬開他的門鎖。龐茲經常一回辦公室就發現到處是煙臭味。他那近十平方米大的辦公室裝瞭兩臺風扇,桌上還擺瞭一罐空氣清新劑。博斯從總局帕克中心被調到好萊塢分局後,警探們私下進入龐茲辦公室吸煙的次數更多瞭,因此龐茲相信煙鬼的主犯肯定是博斯。事實上他的猜測正確,隻不過博斯抽煙從未被他逮到。

“你想問的就是這件事嗎?”博斯問,“在辦公室抽煙?”

龐茲厲聲說:“給我坐下。”

博斯舉起雙手,表示手上沒有拿煙,然後他轉身面對督察室那兩人。

“傑裡,看來咱們要體驗劉易斯與克拉克探險隊之旅嘍。自從他們上回送我到墨西哥休假自費旅行,我就沒再見過這兩位偉大的探險傢出動瞭。那次他們可風光瞭,上瞭報紙頭條,接受電視臺記者訪問,可成瞭督察室風雲人物啊。”

那兩位警察氣得滿臉通紅。

“這回你最好放聰明點,別再耍嘴皮子瞭,”克拉克說,“博斯,你麻煩大瞭,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謝謝你提醒。我也想給你提個醒,還是穿沒當上馬屁精之前的休閑服吧,你不知道那黃色和你的牙有多配,那種平價衣服比絲質西裝更適合你。臨時拘留所裡還有人說,你西裝屁股那兒磨得發亮,看來沒少在歐文的桌子上蹭來蹭去啊。”

“好瞭,好瞭,”龐茲打斷他,“博斯、埃德加,給我閉嘴坐下。這是——”

“長官,我根本沒說話啊,”埃德加開口,“我——”

“都給我閉嘴!”龐茲咆哮道,“天哪!埃德加,你難道不知道這兩位是督察室派來的劉易斯和克拉克警探嗎?這件——”

“我要找律師。”博斯說。

“我想我也是。”埃德加補充。

“少扯,”龐茲說,“我們打算坐下來把事情講清楚,別和我扯那些警員權利保護協會的破事。如果你們要請律師,之後再說。現在你們兩個給我坐下,回答一些問題。假如你們不肯,埃德加,你別想再穿那套八百美元的西裝,準備換上警員制服吧。至於你,博斯,媽的,這回你倒下後就別想再爬起來瞭。”

室內一陣沉默,但五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簡直能震碎玻璃。龐茲望著外面的偵查處,見十幾位警探假裝在工作,事實上卻拉長耳朵想聽見隔著玻璃傳來的談話內容,有些人甚至試圖讀出警督龐茲的唇語。他起身拉下百葉窗,他很少這麼做,這更讓偵查處裡的人意識到事態嚴重;連埃德加也開始擔心,呼吸變得急促。龐茲又坐下瞭,用他的長指甲敲著放在辦公桌上未翻開的藍色塑料活頁夾。

“好吧,咱們開始談正事,”他開口,“從現在起你們兩個不再負責調查梅多斯案,這是第一點,不要問為什麼,這事已經定瞭。第二,現在你們要報告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

劉易斯啪嗒一聲打開公文包,拿出錄音機,並按下錄音鍵,將它放在龐茲一塵不染的桌上。

博斯和埃德加搭檔僅八個月,博斯對他瞭解不多,不知道他遇到盛氣凌人的對手時會如何面對,也不知道他能忍受這些渾蛋多久。但博斯至少知道自己喜歡這個傢夥,不希望他受到連累。他在這整件事中唯一的過錯是,想趁星期日下午放假去賣房子。

博斯指著錄音機說:“媽的沒必要用這東西。”

“關掉。”龐茲指著錄音機對劉易斯說,事實上錄音機離他自己更近。督察室警探起身拿起錄音機,關上並按下倒帶鍵,之後將它放回桌上。

劉易斯再次坐下之後,龐茲開口:“天哪,博斯,FBI今天打電話給我,他們說你可能是銀行盜竊案的嫌疑人,那個梅多斯也是嫌疑人之一,如此一來你就有瞭殺害梅多斯的嫌疑。你以為我們會不聞不問嗎?”

此時,埃德加的呼吸更加急促,這是他頭一回聽到此事。

博斯說:“錄音機關上,咱們談談。”龐茲思索片刻,說:“現在裡面沒帶子,說吧。”

“首先,埃德加對整件事不知情。我們昨天約好瞭,由我處理梅多斯案,他先回傢。他負責處理電視臺的斯皮維遭刺一案。至於FBI這件事和銀行的案子,他根本一無所知,放他走吧。”

龐茲刻意不去看劉易斯、克拉克和埃德加,他打算自己做決定,這令博斯對他有一絲敬意,猶如在颶風之眼點起的小蠟燭。龐茲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把舊木尺,用雙手把玩著,最後他看著埃德加。

“博斯所言是否屬實?”

埃德加點瞭點頭。

“這下他就顯得更可疑瞭,仿佛刻意對你有所隱瞞,打算獨攬此案,不希望讓你發現其中的秘密。”

“博斯告訴我他認識梅多斯,他一開始就很坦誠。那天是星期日。我們不能光憑他二十年前認識對方,就找別人來替他處理此案。而且不管什麼死在好萊塢,通常警方對他們都有某些程度的瞭解。至於銀行盜竊案一事,博斯肯定是在我離開之後查到的,我到現在才知道這些事。”

“好,”龐茲說,“關於這案子,你手上有案件記錄嗎?”

埃德加搖搖頭。

“那好,你去處理那件——叫什麼來著?斯皮維,對,斯皮維案,我會給你派另一位搭檔。我還不知道會是誰,到時通知你。好,沒事瞭,你去忙吧。”

埃德加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起身。

埃德加離開後,哈維·龐茲保持沉默片刻。博斯真想來根煙,即使嘴上叼著一根未點燃的煙也好,但他不打算在他們面前暴露這一弱點。

“好吧,博斯,”龐茲說,“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想說的是,這全是胡扯。”

克拉克哼聲冷笑,博斯未加理會。但龐茲嚴肅地瞪瞭督察室警探一眼,令博斯對他又多瞭三分敬重。

“FBI的人今天告訴我,我不是嫌犯,”博斯說,“他們九個月前調查過我,因為當時聯邦調查局查瞭本地所有在越戰地道待過的人。他們發現銀行盜竊案和越戰地道有關系,事情就這麼簡單。他們表現得很好,調查瞭所有人。他們調查瞭我,然後又繼續查其他人。拜托,發生銀行盜竊案時我人在墨西哥——多虧這兩位天兵,FBI排除瞭——”

“在墨西哥可是你自己說的。”克拉克說。

“克拉克,少來,你隻是想趁機花納稅人的錢,自己跑到墨西哥度假罷瞭。你根本不用親自去墨西哥,問問聯邦調查局就知道瞭,替納稅人省點錢吧。”

接著博斯轉身面對龐茲,移動椅子,將椅背朝向兩位督察室警探;他低聲和龐茲說話,意思很明顯,他不是在和他們說話。“聯邦調查局不希望我繼續調查此案是因為:第一,我今早突然到聯邦調查局問銀行盜竊案的事,令他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你想想看,他們之前調查過我,這會兒我突然出現,因此他們驚慌之下打電話給你。第二,他們去年讓梅多斯溜瞭就已經搞砸瞭調查。他們自己錯過逮捕他的大好機會,當然不希望其他部門插手,偵破瞭他們花九個月也沒查出頭緒的案子。”

“不,博斯,你說的這些才是胡扯,”龐茲說,“今早我接到調查局副主任提出的正式要求,他主管銀行組的調查工作,他的名字是——”

“魯克。”

“原來你知道他。他要求——”

“立即將我調離梅多斯一案。他說我認識梅多斯,而梅多斯正好是銀行盜竊案的主要嫌疑人。結果梅多斯死瞭,而我負責調查這件命案。這一切是巧合嗎?魯克可不這麼認為,我自己也不確定。”

“他的確是這麼說的。那好,我們就從這兒開始。告訴我們梅多斯的事,包括你和他認識的經過、時間、地點等,任何事都不許隱瞞。”

接下來的一小時,博斯告訴龐茲有關梅多斯的事:越戰地道、將近二十年後突然打來的那通電話,以及博斯幫他安排塞普爾韋達退伍軍人協會戒毒的經過。當時博斯並未和他見面,隻是通過電話聯系。博斯在敘述時完全沒理會督察室的兩位警探,甚至假裝他們根本不在場。

“我並未隱瞞認識他的事實,”最後他說,“我告訴瞭埃德加,也向FBI說瞭。假如做掉梅多斯的人真的是我,你覺得我會那麼做嗎?即使是劉易斯和克拉克也沒那麼蠢。”

“那麼我想知道的是,博斯,你這傢夥為什麼沒向我報告?”龐茲大吼,“為什麼你在這份報告上沒提到這些事?為什麼我要通過FBI得知這些消息?為什麼督察室要通過FBI得知這些消息?”

這麼說來,打電話通知督察室的人並非龐茲,而是魯克。博斯不知道是不是埃莉諾·威什明知如此故意欺騙他,或者是魯克自行打電話派出這兩位天兵。他對那女人所知甚少——事實上根本一無所知——但他寧願相信她沒欺騙他。

“我今天上午才開始寫報告,”博斯說,“原本打算見過FBI調查員之後更新報告內容。從目前情況來看,恐怕是沒這個機會瞭。”

“嗯,我替你節省瞭時間,”龐茲說,“此案已轉交FBI負責。”

“你說什麼?FBI根本無權插手,這分明是命案調查。”

“魯克表示,他們相信此命案和他們正在調查的銀行盜竊案有直接關聯,他們會將此案並入銀行盜竊案的調查。我們會通過跨部門聯絡員指派我們自己的協查警員,如果逮捕到命案兇手準備提起訴訟時,協查警員會將案子送交檢察官以提出正式控告。”

“天哪,龐茲,事情不對勁,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龐茲將木尺放回抽屜,並關上。

“我知道事情不對勁,但我思考的方式與你不一樣,”他說,“博斯,就這樣瞭,這是命令,你不再負責此案。這兩位先生想和你談談,在督察室完成他們的調查之前,你就留在辦公室處理文書工作。”

他稍做停頓,然後再次開口且語氣沉重,他並不喜歡說這些話。

“博斯,去年你被調到我這兒來,我大可以隨便派個差事給你,把你派到搶劫組,讓你一星期處理五十份報告,埋在文件中喘不過氣來。但我並沒有那麼做,我知道你有本事,所以將你安排在命案組,我以為這也是你要的。他們去年告訴我,你辦事能力強,但不會乖乖遵守規矩,現在我知道瞭,他們說得沒錯。我不知道此事對我會有什麼影響,但我不會再替你考慮瞭。你自己決定是否要和這兩位談談,老實說我不在乎。就這樣瞭,從現在起我和你再無任何瓜葛。假如你這次逢兇化吉,最好自己申請調職,因為你不會再回到我的命案調查組瞭。”

龐茲拿起桌上藍色活頁夾,起身走出辦公室,說:“我得派人將這份報告送到聯邦調查局,你們在這兒慢慢談,不著急。”

他關上門離去。博斯思索著龐茲剛才的話,他真的不能責怪長官的說法或做法。他拿出一根煙點上。

劉易斯說:“喂,這裡禁止吸煙,你聽到他剛才說的話瞭。”

博斯說:“去你媽的。”

“博斯,你死定瞭,”克拉克說,“我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你已經不是昔日那位大英雄瞭,這次我們不用擔心面子問題,因為根本沒人在乎你的下場。”

接著他又按下錄音鍵,對著錄音機報上日期、在場三人的姓名,以及督察室本次案件調查的編號。博斯註意到相對於九個月前調查的案子,多瞭大約七百號。他心想,才九個月,就有七百多名警察經歷瞭這番折騰。總有一天,警局再也沒有警察可以執行警車上寫著的標語:服務大眾,保民衛民。

“博斯警探——”劉易斯刻意以極為冷靜的語調說,“我們想問有關威廉·梅多斯命案調查的幾個問題。請你告訴我們,你和死者以前是什麼關系,你對死者瞭解多少?”

“我拒絕在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回答任何問題,”博斯說,“根據加利福尼亞警察權利法案,我有權請律師。”

“博斯警探,警局行政部門並不認為警察權利法案適用於此。你必須回答這些問題,假如你不遵守命令,就可能被停職甚至開除。你——”

“麻煩你們松開手銬好嗎?”博斯說。

“你說什麼?”劉易斯喊瞭起來,剛才的冷靜自持早已消失無蹤。

克拉克起身走到錄音機前,說:“博斯警探並未被銬上手銬,這兒有兩位證人可以證明。”

“就是那兩位給我銬上手銬的人,”博斯說,“而且他們還毆打我,這已經侵犯瞭我的公民權。在我們繼續之前,我要求警察工會代表以及我的律師在場。”

克拉克將錄音帶倒帶,然後關上錄音機,放回搭檔的公文包內,他氣得臉色發青,片刻之後才又開口。

克拉克說:“博斯,一想到即將除掉你,真是令人痛快!我們今天下班之前就能將停職文件放到局長桌上。你會被派到督察室坐辦公室,這樣我們可以盯著你。我們會從‘行為不檢’開始,之後甚至可能以謀殺的罪名起訴你。不論如何,你在警局的日子已經結束。你完蛋瞭!”

博斯起身,督察室的兩位警探也一樣。博斯抽瞭最後一口煙,將煙頭丟在克拉克面前的地上,再伸出腳在地氈上將它踩碎。他知道他們會將地面清理幹凈,以免龐茲知道他們未能主導這次談話或制住受訪人。然後他站到他們兩人之間,呼出滿嘴的煙,隻字未說便走出辦公室。他在辦公室外聽見克拉克以幾乎失去控制的聲音喊著:

“博斯,別再碰這件案子!”

博斯走過偵查處時刻意避開眾人的目光,然後一屁股坐在命案組的辦公桌前。他抬頭看埃德加,埃德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表現得很好,”博斯說,“應該不會有你什麼事。”

“你呢?”

“他們不準我繼續調查此案,而且那兩個王八蛋準備檢舉我。過瞭這個下午,我可能就要收到‘解除職務令’瞭。”

“媽的!”

督察室副組長可以簽署所有“解除職務令”和暫時停職令,更嚴厲的處罰則必須向警察調查委員會提出建議並獲其首肯。劉易斯和克拉克會先以“行為不檢”為由獲得暫時的“解除職務令”,再想辦法找到更嚴重的罪名上呈調查委員會。如果督察室副組長簽瞭博斯的“解除職務令”,根據工會規定,他們必須親自或以電話錄音形式通知博斯。一旦發出通知,他們可以派博斯到總局帕克中心督察室或者讓他回傢,直到督察室調查結束為止;但是若像劉易斯和克拉克所言,他們一定會讓博斯去督察室坐辦公桌,如此一來便可將他作為戰利品展示。

他問埃德加:“斯皮維那案子,需要幫忙嗎?”

“不用,我都搞定瞭。等找到打字機就可以把報告打出來瞭。”

“你有沒有查梅多斯在地鐵工程上班的事?”

“博斯,你……”埃德加想瞭想又改口道,“是,我的確查過瞭,他們表示工程組沒有梅多斯這號人物,費爾斯倒是有,不過是個黑人,而且今天也在班上。另外梅多斯不太可能使用其他假名在那兒上班,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夜班。整個工程進度超前,這可是前所未聞呢。”埃德加說到這兒,忽然大喊,“我要用那臺打字機!”

“想都別想,”一位叫閔克利的車輛組警探大喊,“下一個輪到我瞭。”

埃德加環視四周,看看是否有人等著用打字機。一到下午,辦公室的打字機可搶手瞭。一共三十二位警探,隻有十幾臺打字機,而且光是和老式打字機的電動裝置周旋就很花時間,還要調整頁面邊距或行距之類的。

“好吧,”埃德加大喊,“那我排你後面。”接著他轉身面對博斯並壓低聲音,“你猜他會派誰和我搭檔?”

“龐茲嗎?我不知道。”這正如離婚之後,前妻會和誰結婚一樣難以預料。博斯沒興趣猜測埃德加的新搭檔會是誰,他說:“抱歉,我還有事要忙。”

“好吧。那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博斯搖搖頭,拿起瞭電話,他撥通瞭律師的電話並留言。通常他得留下三條信息之後,對方才會回復。博斯暗自提醒自己別忘瞭再打電話,然後他翻動名片架,找到號碼,給位於聖路易斯的美軍服役記錄檔案館打瞭電話,表示要找高級辦事員,接著一位叫傑茜·聖約翰的女職員接起電話。他提出要比利·梅多斯服役期間所有檔案的副本,聖約翰說要等三天。他掛上電話,心想恐怕永遠看不到那些記錄瞭。等對方送來副本時,他已經不在這間辦公室瞭,辦公桌上坐的是別人,案子也輪不到他來管瞭。接著他打電話給犯罪現場勘查人員多諾萬,得知在梅多斯襯衫口袋裡發現的註射工具上並無明顯的指紋,噴漆罐上的指紋也很模糊。棉花球上發現的淡棕色結晶體經測試為純度百分之五十五的海洛因,亞洲貨。博斯知道街頭上販賣的大部分海洛因純度隻有百分之十五,大多為墨西哥產的焦油狀海洛因,看來有人給梅多斯打瞭一劑上等貨。這等於告訴博斯,他等待的毒物測試結果如今隻是例行公事罷瞭,梅多斯肯定是遭人謀殺的。

犯罪現場發現的大部分東西都沒什麼用,不過多諾萬提到,在排水管內發現的那根點過的火柴棒並非來自梅多斯身上的那一盒。博斯將梅多斯的公寓住址告訴多諾萬,請他派一組人去搜證,並叮囑他們將茶幾上煙灰缸內的火柴與梅多斯身上的進行比對。然後他掛上電話,心想不知道多諾萬是否會在自己已被停職、不再負責此案的消息傳開之前派人過去。

最後他打電話給法醫,薩凱表示已通知死者傢屬。梅多斯的母親仍在世,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伊比利亞,她說自己沒錢支付運送屍體的費用或喪葬費,她已經十八年沒見過兒子瞭。看來比利·梅多斯回不瞭傢瞭,洛杉磯縣得負責安葬他。

“退伍軍人協會呢?”博斯問,“他畢竟是退伍軍人。”

“沒錯,我再查查。”薩凱說完掛上電話。

博斯起身從他的檔案櫃抽屜中拿出一臺小型隨身錄音機。檔案櫃沿命案組桌子後方的一整面墻擺放。他將錄音機連同那個錄瞭報案電話的錄音帶塞入外套口袋,從後廳走出偵查處。他經過羈押人犯的長凳和拘留室,來到CRASH組。小組辦公室比偵查處更小、更擁擠,裡面有五男一女的辦公桌和一大堆文件擠在一間威尼斯海灘公寓次臥那麼大的房間裡;一排四個抽屜的檔案櫃靠墻擺放,另一側的墻邊放著電腦與電傳打字機。在這兩面墻之間,桌子兩兩並成一組,一共三組,後墻上貼著一張洛杉磯市區圖,上面用黑線標出十八個分局的轄區。地圖上方是好萊塢分局目前列出的十大惡棍的彩色照片。博斯註意到其中一張攝於太平間,照片上的傢夥已經死瞭,但仍榜上有名,看來那小子可真是壞到底瞭。在那些照片上方,黑色塑料字母拼出瞭“打擊黑幫小組”,縮寫是CRASH。

辦公室內隻有泰莉亞·金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其他人都不在。有些同事習慣喊她“王[1]”,她很討厭那稱號;有些同事則喊她“貓王”,她倒是不介意。泰莉亞·金是CRASH組的電腦高手,如果警察想追蹤某黑幫派系,或者隻是想追查在好萊塢附近非法逗留的某個少年犯,找“貓王”就對瞭。但博斯驚訝於,隻剩她一人留守。他看瞭看手表,剛過下午兩點,黑幫鬧事應該不會這麼早。

“人都去哪兒瞭?”

“嘿,博斯,”她原本註視著屏幕,此時抬起頭,“去參加葬禮瞭。今天有兩大逞兇鬥狠的流氓幫派在河谷區同一墓園下葬手下的兄弟,我們小組的警察到現場維持秩序,以免場面失控。”

“你怎麼沒去?”

“我剛從法院回來。對瞭,博斯,在你說明來意之前,幹脆先告訴我,你今天進長官辦公室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博斯面露微笑,小道消息在警局傳開的速度比外面更快。他簡單說瞭一下剛才的遭遇,以及接下來督察室可能對他展開的行動。

“唉,博斯,你太認真瞭,”她說,“為什麼不做份兼職呢?有助於保持頭腦清醒,在警局隨波逐流就好瞭嘛,就像你的搭檔那樣,可惜那傢夥已經結婚瞭。他兼職賣房子的薪水是我們全職警員的三倍啊,還不必像我們這樣拼個半死,我也想找那種好差事。”

博斯點點頭。隨波逐流,最後不就到瞭下水道嗎?他心裡這麼想,但沒說出口。有時他覺得,警局內隻有自己以認真的態度對待工作,其他人都不夠認真。這才是問題所在,大傢都在做兼職。

“需要幫忙嗎?”她說,“我最好在他們簽完你的停職文件之前,先幫你處理完,之後你在警局可就人人避之不及瞭。”

“你待在位置上就好。”他說,然後拉來一把椅子,告訴“貓王”他要查的東西。

CRASH組電腦系統內有個“幫派相關數據追蹤”程序,程序裡的檔案包含本市確知的五萬五千名幫派分子與少年犯的重要數據;裝有程序的電腦和縣警署的電腦系統聯機,那兒的電腦系統裡還有大約三萬名黑幫成員的檔案;“幫派相關數據追蹤”程序有一部分是綽號檔案,存儲瞭犯罪分子使用的綽號,通過綽號即可查到他們的真實姓名、出生日期和住址等,警方通過逮捕罪犯或現場訊問收集到的綽號會被輸入程序系統。據說“幫派相關數據追蹤”檔案收錄瞭超過九萬個綽號,隻要懂得如何操作系統,即可查到所需的數據,而這正是“貓王”的專長。

博斯將他知道的那三個英文字母告訴她:“我不知道這是對方的全名還是名字的一部分,”他說,“我想應該是其中一部分。”

她輸入指令,開啟程序,輸入“S-H-A”,然後按下Enter鍵,搜索過程大約花瞭三十秒。泰莉亞·金黝黑的臉龐上眉頭皺起。“共有三百四十三個結果,”她說,“老兄,看來你得在這兒待上一陣子瞭。”

他讓她排除瞭黑人與拉丁美洲人,他覺得那通報案電話的聲音聽起來是個白人。她又按瞭好幾個鍵,然後電腦屏幕上琥珀色的字符重新生成瞭一份名單。

金說:“十九個結果,這才像話嘛!”

沒查到“Sha”這個綽號,倒是有以“Sha”開頭的幾個綽號,包括五個“Shadow”、四個“Shah”、兩個“Sharkey”、兩個“Sharkie”,以及“Shark”“Shabby”“Shallow”“Shank”“Shabot”“Shame”各一個。博斯迅速回憶在水壩那兒的排水管上看到的塗鴉內容,那鋸齒狀有如嘴巴大張的S形,是鯊魚嘴嗎?

他說:“查查拼法近似Shark(鯊魚)的綽號。”

金按瞭幾個鍵,屏幕上方三分之一處列出新的琥珀色字符。根據電腦數據顯示,“Shark”是住在河谷區的一個小夥子,和警方交手次數不多;他在塔紮邦的文圖拉大道往公交車站的長凳上噴漆時被捕,剛被判處緩刑,還被罰上街清理塗鴉。他隻有十五歲。博斯猜測這小子星期日凌晨三點應該不會在水壩那兒。金接著查詢那兩個“Sharkie”,屏幕上寫著:第一個“Sharkie”目前在馬裡佈的少管所,第二個“Sharkie”已不在人世,死於一九八九年KGB(Kids Gone Bad——壞孩子)和維蘭兄弟會兩個幫派的火並,他的名字還沒有從電腦記錄裡清除。

接著金調出瞭第一個“Sharkey”,屏幕上立刻出現一長串信息,而且頁尾還有“下一頁”的字樣閃爍著。她說:“看來這小子常惹麻煩。”電腦顯示綽號“Sharkey(阿鯊)”的少年本名為愛德華·涅斯,白人男性,十七歲,經常騎乘一輛黃色摩托車,車牌號JVN138,據悉他不屬於任何幫派,僅使用“Sharkey”作為塗鴉簽名,他與母親住在查茨沃斯但經常離傢出走。後面兩頁是阿鯊的案底記錄。博斯從歷次的逮捕或審訊資料發現,這個阿鯊離傢出走時總是會去好萊塢區或好萊塢西區。博斯瀏覽到第二頁末尾,發現三個月前這小子在好萊塢水庫因非法逗留遭到逮捕。

“就是他!”博斯說,“不用查第二個‘Sharkey’瞭,你有報告原件嗎?”

她敲瞭幾個鍵,打印出檔案,然後指瞭指沿整面墻擺放的檔案櫃。他走過去打開標著“N”的抽屜。他找到一份愛德華·涅斯的檔案並將它拿出,裡面有張彩色大頭照。阿鯊是個金發白人,看起來很小。臉上有著青少年慣有的叛逆與受傷的表情,正如青春痘那般常見。博斯覺得他很眼熟,卻記不得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把照片翻過來,背面寫著兩年前的日期。金將打印好的報告交給博斯,他在其中一張辦公桌前坐下,開始細看檔案內容。

自稱阿鯊的少年犯下的比較嚴重的(也是被抓獲的)罪行有商店偷竊、破壞公物、非法逗留、持有大麻、超速。他曾被拘留過一次,因吸毒被關進塞爾瑪少管所,不過二十天後就放他回傢瞭,而其他時候都是審問之後就交給他母親看管。他總是離傢出走,連警察局也不想要他。

檔案與電腦報告內容差不多,隻是簡單介紹瞭幾次拘留的情況。博斯迅速翻閱文件,終於找到有關那次非法逗留指控的報告,案件後來進入審前幹預,卻因該少年同意返回母親傢中不再外出遊蕩而撤銷;但少年的諾言顯然並未持續多久,兩星期後他的母親向警方報告兒子再次失蹤。檔案上表示,他們尚未找到他。

博斯看瞭警局調查員對那次非法逗留拘捕所做的報告摘要,上面寫著:

調查員訊問瞭穆赫蘭水壩管理員唐納德·斯邁利。斯邁利表示他當天早上七點進入水庫環路邊上的排水管內清理垃圾,發現該少年在排水管內鋪瞭一堆報紙,躺在上面睡著瞭。少年身上很臟,被叫醒時說話毫無條理,看來是服用瞭毒品所致。斯邁利通知警方,調查員到現場處理。被捕少年對調查員說自己經常睡在排水管內,原因是母親不希望他待在傢裡。調查員後來確認他是那個母親曾經報案的離傢出走的少年,遂以非法逗留嫌疑將其拘捕。

博斯心想,看來這少年喜歡老規矩,他明明兩個月前才在水壩被捕,卻在星期日再度回到那裡睡覺。博斯翻看剩下的檔案,希望能從中發現少年的其他習慣,好盡快找到他。博斯從一份報告上得知,今年一月阿鯊在好萊塢西區附近聖莫尼卡大道上被警察攔下盤問,但未遭逮捕,當時他穿著一雙嶄新的銳步運動鞋,正在系鞋帶,攔住他的警察以為他剛從商店裡偷瞭球鞋,因此要求他拿出購買收據。阿鯊也的確拿出瞭收據,事情本可以到此為止。但就在他從摩托車的皮革置物包裡取出收據時,警察發現置物包內有一個塑料袋,於是要求一並查看袋中物品。塑料袋裡裝著十張阿鯊赤裸身體,騷首弄姿的照片。警察沒收瞭照片將其銷毀,並在報告上表示將通知好萊塢西區警局,阿鯊在聖莫尼卡大道上向同性戀者兜售色情照片。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博斯合上檔案,但拿走瞭少年的照片,他謝過泰莉亞·金,走出瞭窄小的辦公室。正當他穿過後廳經過拘留所的長凳時,突然想起照片中那個少年很眼熟,他不就是早上被銬在長凳上的那名少年犯嗎?盡管他現在頭發長瞭,留成辮子頭,臉上的叛逆已經蓋過瞭受傷的表情,但應該是同一個人,博斯很有把握。剛才泰莉亞在電腦上搜索時之所以沒查到,是因為逮捕記錄還沒來得及輸入電腦。博斯進入拘留所值班主管室,告知警官他的來意,警官給瞭他一個標著“早班”的文件箱。博斯翻著堆在箱內的一沓沓報告,終於找到愛德華·涅斯的拘捕記錄。

少年阿鯊清晨四點在維恩街附近遊蕩,路過的一名巡警認為他在從事非法交易並將其逮捕,之後警員查詢電腦系統,發現他就是那個已被報案的離傢出走的少年。博斯查看拘捕記錄,發現少年被拘禁到上午九點,然後保釋官前來將他帶走。博斯打電話給塞爾瑪少管所,得知阿鯊已被少年法庭審問過並送回傢交給他的母親看管瞭。

“這就是他最大的問題,”少管所的警官說,“他今晚肯定又會跑出去,在街頭遊蕩。我也這麼跟法官說瞭,但法官說就算他老媽是個電話妓女,也不能因為這點小罪就將他關進監獄。”

博斯問:“他老媽是什麼?”

“檔案裡應該有記錄。沒錯,這小子在街頭遊蕩時,他親愛的老媽就在傢中忙著打色情電話。她在色情雜志上登廣告,十五分鐘收費四十美元,接受刷卡,萬事達或維薩卡都行。顧客打電話上門時,她會通過另一個電話確認對方的信用卡號碼有效且有信用額度。反正據我瞭解她做這行已經五年瞭,愛德華就是聽這些惡心的對話內容長大的,也難怪那小子離傢出走四處詐騙。你能怪他嗎?”

“他們什麼時候把那小子交給他媽媽的?”

“大概中午吧,你想在他傢找到他最好動作快點,你有地址嗎?”

“有。”

“對瞭,博斯,還有一件事,你可別指望到那兒會見到什麼妓女。他老媽長得可不像自己在電話裡吹噓的那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的聲音從事那種工作或許還可以,但長相可能連瞎子都被會嚇到。”

博斯謝謝對方的提醒,然後掛上電話。他開車從一〇一號公路行至河谷區,又從四〇五號公路向北上瞭一一八號公路,接著向西行。他開下公路轉入查茨沃斯街,駛入河谷區最北端的峭壁之間。那地方以前是電影片場,現在建起一片私人公寓。以前查理·曼森[2]及其同黨就藏在那裡,據說團夥中一個人的屍體被埋在某處,至今還未找到。博斯抵達時已近黃昏。社區狹窄的道路上擠滿瞭下班回傢的車輛,四處可聞開門關門聲,此刻阿鯊的母親電話應該接不過來。博斯來得太晚瞭。

“我沒空和警察閑扯,”維若妮卡·涅斯開瞭門,看瞭看博斯的警徽說,“我一把他帶回傢,他立刻又跑瞭。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瞭,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這是你們警察的工作。我有三個客人在等著電話,還有一通是長途電話,我得進去瞭。”

她年近五十,身材肥胖、滿臉皺紋,顯然戴瞭假發,眼神渙散,身上有股臭襪子的味道。看來,她電話裡的客人還是憑聲音幻想出身材和臉蛋比較好,比見到本人好多瞭。

“涅斯太太,我找你兒子不是因為他做瞭壞事。我必須找他談談,因為他目睹瞭某件事,他可能有生命危險。”

“狗屁,你們的廢話我聽多瞭。”

她關上門,博斯站在原地。片刻後,他聽見她開始打電話,似乎裝出一副法國口音,但他不確定。他隻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個句子,但已足夠讓人尷尬臉紅瞭。博斯心想阿鯊並不算離傢出走,因為這兒根本不是什麼傢。他走下門階回到車上,看來今天隻能到此為止,而且他沒時間瞭。這會兒劉易斯與克拉克肯定已經搞定他的停職文件,明天一早,他就會被派到督察室坐辦公桌。他開車回警局簽退下班時,所有人都已下班瞭,他桌上的電話沒有任何留言,連他的律師也沒有回復。回傢途中,他在商店停下來,買瞭四瓶啤酒——兩瓶墨西哥啤酒,一瓶老尼克英國淡啤酒,還有一瓶亨利牌啤酒。

他算準瞭回到傢後電話答錄機上會有劉易斯和克拉克的留言。他果然沒猜錯,隻不過留言內容與他預期的有些出入。

“我知道你在傢,給我聽好瞭,”博斯聽出那是克拉克的聲音,“他們可以改變心意,但是我們絕對不會,再見瞭。”

答錄機上沒有其他留言,他聽瞭三遍克拉克的留言,看來事情進展不太順利,肯定有人要他們放手。難道他威脅聯邦調查局要向媒體爆料的蹩腳招數奏效瞭?他思索其可能性,並且懷疑答案會是肯定的。

假如並非如此,那麼究竟發生瞭什麼事?他坐在值班椅上開始喝啤酒,先喝那瓶墨西哥啤酒,邊喝邊翻看上回忘瞭收的戰地相簿。他昨晚翻開那本子時,也翻開瞭黑暗記憶,時至今日,往事令他感到著迷,歲月不僅淡化瞭照片色澤,還淡化瞭戰地的恐懼和威脅。天黑之後,電話響起,博斯在答錄機接聽之前拿起聽筒。

“嗯,”警督哈維·龐茲說,“聯邦調查局覺得他們當初可能太沖瞭點。他們重新評估之後希望你歸隊,現在你必須全面支持他們的調查。這是總局帕克中心長官傳達下來的命令。”

龐茲的聲音隱藏不住他對於這種大轉折的驚愕。

博斯問:“那督察室呢?”

“暫時沒事。如我所言,聯邦調查局決定退讓,督察室也一樣,至少目前是這樣。”

“所以我又歸隊瞭。”

“沒錯,這不是我的決定。我希望你搞清楚,他們背著我做瞭這個決定,真想讓他們給我滾得遠遠的。這算怎麼回事,但以後再說吧,目前你暫時被調去支持FBI。”

“埃德加呢?”

“你不必擔心埃德加,已經和你沒關系瞭。”

“龐茲,你在他們將我踢出總局帕克中心時把我安插進你的命案組,一副幫瞭我大忙的姿態。老兄,你搞清楚,是我幫瞭你的忙,所以你別指望我會向你道歉。”

“博斯,我對你沒有任何指望,你把自己搞砸瞭,我倒不在乎,問題是,你可能連我一起搞砸瞭。假如事情由我決定,你根本別想再繼續調查此案,我肯定派你去核對當鋪清單之類的。”

“不過這會兒可不是由你決定瞭,是吧?”

博斯在龐茲回答之前就掛瞭電話。他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手仍放在聽筒上,此刻電話又響瞭。

“又怎麼瞭?”

埃莉諾·威什說:“這一天不太順利,是吧?”

“我以為是別人。”

“嗯,我猜你已經聽到消息瞭。”

“沒錯。”

“接下來你和我一起工作。”

“為什麼你們決定放我一馬?”

“很簡單,我們不希望媒體插一腳。”

“還有其他原因。”

她沒說話,也沒掛斷電話。最後還是他找瞭個話題。

“明天我該怎麼做?”

“早上先到辦公室找我,之後我們再決定。”

博斯掛上電話,思索著她的話,真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卻又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喊停。他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那瓶老尼克。

劉易斯背對車流站在公用電話亭裡,用他寬大的後背阻擋著噪聲,免得通話受到幹擾。

“他明天早上開始參與FBI——呃,聯邦調查局的調查,”劉易斯說,“我們怎麼辦?”

歐文沒有立即回答。劉易斯想象電話那端的他,咬著牙,下巴扭成一團,一副大力水手的模樣,劉易斯邊想邊竊笑。克拉克把車停好,走過來,低聲說:“什麼事這麼好笑?他說瞭什麼?”

劉易斯推開搭檔並擺出一副別來煩我的表情。

歐文問:“是誰在說話?”

“長官,是克拉克,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我們的任務。”

“龐茲有沒有和當事人談過?”

“是的,長官。”劉易斯說,不知歐文是否錄下瞭這通電話,“警督表示,呃,當事人已被告知將與F——聯邦調查局共事,他們決定一同調查命案與銀行盜竊案。他和聯邦調查局專員埃莉諾·威什搭檔。”

“他究竟耍瞭什麼把戲……”歐文說,不過並不期待劉易斯回答,劉易斯也沒有回答。電話兩端陷入片刻的沉默,劉易斯很識相地沒打斷歐文的思路。劉易斯見克拉克再次朝電話亭走來,又推開他並搖搖頭,仿佛對待魯莽的孩子。這個沒有門的電話亭位於伍德·威爾森路的盡頭,在巴哈姆大道與好萊塢高速公路交叉口旁。劉易斯聽見高速公路上一輛重型運輸車轟然駛過,帶起的暖風吹入電話亭。他抬頭見山丘上萬傢燈火,試圖找出哪盞燈照亮瞭博斯的房子。他無法確定,夜晚的山丘猶如一棵掛滿燈泡的巨大的聖誕樹。

“他肯定掌握瞭某種令他們妥協的優勢,”歐文終於再次開口,“這回他可稱心如意瞭。我現在就告訴你們接下來的任務,你們兩個繼續盯著他,別讓他發現,但是得繼續跟著他。他肯定另有所圖,給我查清楚究竟怎麼回事,一邊進行一邊繼續草擬正式申訴書。聯邦調查局或許決定撤回申訴,但我們可不打算就此罷手。”

“龐茲呢,您是否希望我們繼續向他報告?”

“劉易斯警探,是‘龐茲警督’。沒錯,把你們每天的監視記錄交給他一份就行瞭。”

歐文說完立即掛上電話。

“好的,長官。”劉易斯徑自對著話筒說,他不希望克拉克知道長官對他如此不重視,“我們會繼續執行任務,長官,謝謝您,晚安。”

然後他也掛上電話,長官竟然連一句“晚安”都懶得說,這令他覺得很沒面子。克拉克迅速走上前。

“怎麼樣?”

“我們明天早上繼續盯著他,別忘瞭帶你的尿壺。”

“就這樣?隻是監視他?”

“目前是這樣。”

“媽的,我想搜那王八蛋的傢,砸幾樣東西,他參與銀行盜竊案的贓物可能就擺在屋裡。”

“假如他涉案,我不相信他會那麼笨。我們暫時先靜觀其變。如果他真有嫌疑,我們再看該如何處理。”

“放心,他肯定涉案瞭。”

“到時再說。”

阿鯊坐在聖莫尼卡大道停車場前面的水泥墻頭上,盯著街對面燈光明亮的7-11便利店,打量著進出商店的人。大多是觀光客和情侶,沒有單身漢,至少沒有他們要找的那種。一個名叫阿森的男孩踱步過來,說:“老兄,這根本行不通嘛。”

阿森有一頭火焰般的紅發,用發蠟定瞭型,穿瞭一條黑色牛仔褲和一件臟臟的黑色T恤,嘴上叼著一根沙龍香煙。他並沒有吸大麻,肚子倒是餓得很。阿鯊看瞭看他,又看看他身後另一個叫阿摩的孩子。阿摩坐在一輛摩托車旁邊的地上,他身材矮壯,一頭黑發往後梳,打成一個結。他看起來似乎永遠繃著一張臉,臉上還有痘疤。

阿鯊說:“再等幾分鐘。”

阿森說:“老兄,我想吃東西。”

“我知道,不然你以為我在幹什麼?我們都想吃東西。”

“或許我們可以去貝蒂珍那兒瞧瞧,”阿摩說,“她那兒肯定有足夠的食物讓我們吃。”

阿鯊看著他說:“你們兩個去吧,我要在這兒等到客人上門為止,我總有辦法填飽肚子。”

他邊說邊目送一輛暗紅色捷豹XJ6駛入便利店門口的停車場。

“排水管裡那傢夥呢?”阿森問,“你猜他們找到他瞭嗎?我們可以去搜搜,說不定他身上有錢呢。真不知道你昨晚怎麼那麼沒膽,都不敢進去。”

“喂,你想搜就自己去搜啊,”阿鯊說,“看看究竟誰有膽量。”

他沒告訴他們自己已經打電話報警瞭,他們不會原諒他的,打電話報警對他們來說簡直比沒膽進排水管更糟。一名男子踏出那輛捷豹,他看起來將近四十歲,梳著平頭,襯衫搭配白色寬松長褲,肩上披著一件毛衣。根據阿鯊觀察,車上並無其他人等候。

他說:“喂,你們看那輛捷豹。”其他兩人轉頭望向商店。“就是這個,我要行動瞭。”

阿森說:“我們在這兒等著。”

阿鯊從墻頭跳下,小跑穿過馬路,他透過便利店櫥窗觀望捷豹車主。那人手上拿著一支冰激凌,正瀏覽著雜志架,兩眼還時不時尋覓打量著店內其他男子。阿鯊看著男子走到櫃臺前付瞭冰激凌的錢,頓時覺得信心滿滿。他靠著便利店外墻蹲著,距離捷豹的車頭隻有一米遠。

男子從店內走出來,阿鯊等待兩人目光相接且對方露出微笑後才開口。

“嘿,先生?”他邊說邊站起來,“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幫我一個忙?”

男子在停車場邊左右張望瞭一下,然後回答:“當然沒問題,有什麼事?”

“呃,不知道你能否進去幫我買瓶啤酒,我會給你錢。我隻是想喝點啤酒,放松心情,你明白吧?”

男子有些猶豫:“我不明白……這麼做違法,不是嗎?你未滿二十一歲,我可能會惹上麻煩。”

“呃,”阿鯊微笑著說,“你傢裡有啤酒嗎?如果有,就不用進店裡買瞭,給別人一瓶啤酒又不算犯法。”

“嗯……”

“我不會待太久的,或許我們可以稍微讓彼此放松心情,你說呢?”

男子再次在停車場左右張望,沒有其他人在看著,阿鯊心想這傢夥上鉤瞭。

“好吧,”他說,“待會兒我可以順便送你回來。”

“好啊,那真是太好瞭。”

他們在聖莫尼卡大道上往東行駛至弗羅雷斯街,接著往南經過幾個路口,來到市中心的一片住宅區。阿鯊沒有回頭看,也沒看後視鏡,但他知道他們就在後面跟著。男子的住所外面有道安全門,他用鑰匙把門打開,並在兩人踏入院子後隨手拉上大門。他們進入屋內。

“我叫傑克,”男子說,“你想喝什麼?”

“我叫菲爾。你有吃的嗎?我還有點餓。”阿鯊左右張望,尋找安全對講機的位置以及開啟大門的按鈕。客廳內大多是淡色系傢具,擺在一大張米白色毛絨地毯上。“這地方真不賴。”

“謝謝,我看看冰箱裡有什麼食物。既然你都來瞭,如果想順便洗衣服也沒問題。我不常做這種事,你懂的。但如果有機會幫助別人,我也會盡力而為。”

阿鯊隨他步入廚房,安全對講機就在電話旁的墻壁上。就在傑克打開冰箱,低頭看裡面的食物時,阿鯊按下開啟外面大門的按鈕,傑克沒發現。

“我有金槍魚,可以做個沙拉。你流浪街頭多久瞭?我不打算叫你菲爾,但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你的真名,也沒關系。”

“呃,金槍魚可以,不會太久。”

“你沒什麼問題吧?”

“嗯,當然,我沒問題。”

“我們要采取防范措施。”

是時候瞭。阿鯊走回客廳。傑克在冰箱旁抬起頭看著他,一手拿著塑料碗,嘴巴微張,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阿鯊擰開保險鎖,打開門,阿森和阿摩走進屋內。

傑克怯怯地說:“喂,這是怎麼回事?”他跑進客廳,四人之中體格最壯的阿摩揮拳朝他鼻梁一掃,那聲音聽起來如鉛筆斷裂,裝著金槍魚的塑料碗也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接著,米白色地毯上沾滿血跡。

[1]即The King。

[2]臭名昭著的美國連環殺手、邪教頭目。

《黑色回聲(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