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二

埃莉諾·威什星期二早上再次打電話給博斯,當時他正在浴室鏡子前與領帶奮戰。她表示想先在西木區的咖啡館碰頭,之後再帶他進聯邦調查局。他已喝瞭兩杯咖啡,不過仍同意前往。他掛上電話,扣上白色襯衫最上面的一顆紐扣,將領帶拉緊,貼到脖子,他上一次如此註重外表細節大概是幾百年前的事瞭。

他到達時,她已坐在他面前靠窗的一個雅座上。她雙手捧著杯子,一副滿足的模樣。桌上的一個餐盤被推到一旁,上面有吃完的蛋糕墊紙。她朝他禮貌地微笑瞭一下,他進入雅座,並對女服務生招手。

他說:“咖啡就好。”

埃莉諾在女服務生離開後問他:“你吃過早餐瞭?”

“呃……沒有,不過我不餓。”

“看得出來你吃得不多。”

她語氣不像警探,倒像個媽媽。

“所以誰負責跟我說案子的情況?你還是魯克?”

“我。”

女服務生送上一杯咖啡。博斯聽見隔壁雅座的四個業務員在為分攤早餐賬單而討價還價。他喝瞭一小口滾燙的咖啡。

“我希望FBI調派我幫忙查案的事能用白紙黑字寫清楚,再由聯邦調查局洛杉磯分局的主任簽署。”她猶豫片刻,放下杯子,首次直視他。她的深色眼珠毫不泄露心事,眼角處,古銅色肌膚上有細紋。她下巴的邊緣有個年代久遠、不太明顯的白色半月形小疤。博斯相信大部分女人會介意臉上有疤痕和皺紋,不知她是否也因此感到苦惱。他覺得她的臉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憂愁,仿佛埋藏於內心的秘密悄然顯露。他心想,或許是疲憊吧。盡管如此,她仍是個充滿魅力的女子,他估計她剛過三十歲。

“我想這沒有問題,”她說,“在我們開始工作之前,你還有其他要求嗎?”

他微笑並搖頭表示沒有。

“博斯,我昨天拿到你的命案報告並且在晚上看完瞭。短短一天時間你就掌握瞭如此多的資料,相當不錯瞭。換成其他警探,那具屍體恐怕還躺在太平間排隊等著解剖,而且被歸類為吸毒過量造成的意外死亡。”

他沒說話。

她問:“我們今天從哪兒開始?”

“我手上還有一些線索沒寫在報告上,幹脆你先告訴我銀行盜竊案的細節。我需要知道來龍去脈,目前我隻知道報紙和協查通知單上的內容。”此時女服務生前來查看他的咖啡杯和她的水杯,然後埃莉諾·威什開始講述銀行盜竊案的經過。她說話時,博斯想到一些問題,但未立即開口,而是在腦中默記,決定等她講完再一一提問。他察覺到她對盜竊案的事前計劃與執行經過感到難以置信,不管那些經由地道作案的是何許人也,都令她大為折服。他發現自己似乎有點嫉妒。

“在洛杉磯街道的地下,”她說,“有六百多公裡長的泄洪排水道,管子的寬度和高度足夠車輛通行。再往下是較小的分支管道,總長將近一千八百公裡,可供人步行或爬行通過。這表示任何人皆可進入下水道,若熟悉路線,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接近市區內的任何一棟大樓。而且要摸清路線並不難,整個下水道規劃圖是公開的資料,在土地局的檔案室就可以查到。總之,這些傢夥是利用下水道系統進入西部國傢銀行的。”

其實他已大抵猜到八分,隻是沒說出口罷瞭。她表示FBI認為至少有三個人在地下,還有一個人在地面上把風,並兼顧其他一些事情;上面的人可能通過無線電與下面的人保持聯系,直到他們挖到最後一段,那時就不能再用無線電瞭,因為電波可能會點燃引線導致爆炸。

地底下的人開著本田全地形越野車穿越下水道系統,市區東北部洛杉磯河盆地處有一個大出水口,他們可以從那兒開車進入下水道。對方可能在黑夜的掩護下進入,並根據檔案室的地圖穿過地道系統,來到市區威爾榭大道地底下,大約在西部國傢銀行西邊一百四十米、地下九米處。他們大約行進瞭三公裡。

他們將工業用鉆孔機固定在其中一輛越野車的發電機上,使用的是二十四英寸[1]鉆頭,頂端可能為鉆石打造。他們利用鉆孔機在地道六英寸厚的水泥墻上鉆出一個洞,然後地下的人從那兒開始挖鑿。

“金庫真正遭闖入的時間是在勞動節的那個周末,”埃莉諾說,“我們認為他們可能在三四星期之前就開始在地道行動瞭。他們隻在半夜進行,每次進入後隻向前挖鑿一點點,然後在黎明前出來。洛杉磯水電局的檢查員會定期檢查下水道系統,看是否有裂縫或其他問題,他們白天上班,因此歹徒可能不會冒險在白天行動。”

“他們在墻壁上鉆出的洞呢?難道水電局的人沒發現嗎?”博斯問,但話一出口就有點生自己的氣——沒等她說完就開始發問瞭。

“沒有,”她說,“這些傢夥計劃周詳,所有細節都沒遺漏。他們用一塊直徑二十四英寸的圓形膠合板將洞蓋住,還在板子上塗瞭水泥——我們之後發現瞭那塊板子。我們猜測他們每天清晨離開地道時,就將板子蓋住洞口,而且每次會在板子周圍補上更多水泥,看起來就像排水管被封住瞭。這在下水道裡相當普遍,我下去看過,到處可見封住的管線,二十四英寸是標準尺寸,因此看起來很正常。那個洞沒被發現,於是歹徒第二天晚上又回到地道內,朝銀行方向繼續往前挖。”

她表示地道主要是用鏟子、尖嘴鋤及鉆頭挖的,鉆頭由全地形越野車上的蓄電池提供動力;挖鑿地道者可能有手電筒,但也使用瞭蠟燭。案發之後,地道內還有些蠟燭在燃燒,蠟燭被插在墻上挖出的一個個小凹洞內。

“你是否覺得那做法很熟悉?”埃莉諾問。

他點點頭。

“我們推測他們一晚上的進度是三至六米,”她說,“我們還在地道中發現兩臺單輪手推車。手推車被分成兩半,以通過那個二十四英寸的洞口,然後再組裝還原,供挖鑿期間使用。歹徒中可能有一兩個人輪流進出地道,將挖出的碎土塊運到主排水管道。那裡不停地有水流過,會將泥土沖出地道,帶到外面的河灘。我們猜測在地面上的人開啟瞭希爾街的消防栓,使下方排水管內的水流更加充沛。”

“因此他們在地下一直有水可用,即使是旱季也一樣。”

“沒錯。”

埃莉諾說,他們最後終於挖到銀行下方,將銀行的地下電力系統和電話線動瞭手腳。由於市中心周末空無一人,就像一座鬼城,因此銀行星期六並不營業。所以星期五一過下班時間,竊賊們就切斷瞭警報系統。其中一人肯定是警報高手,但不是梅多斯,他可能負責爆破。

“好笑的是,他們根本不需要警報高手,”她說,“銀行金庫警報器整個星期響個不停,這些傢夥在地底下又挖又鉆的,肯定觸動瞭警報系統,連續四個晚上警方都出動瞭,跟隨銀行經理前往查看。有時,警報一晚上響瞭三次,他們也沒發現任何異常,於是認為可能是警報器壞瞭,聲音和震動傳感器失靈瞭。於是經理打電話聯系安裝警報系統的公司,對方表示假期過後才能派人去處理,你知道的,就是勞動節的周末。所以銀行經理——”

“幹脆關瞭警報器。”博斯替她說完。

“沒錯,他可不想整個假期每晚都接到通知要前往查看。他已經做好假期計劃,打算去棕櫚泉住度假公寓,打高爾夫球,所以索性關瞭警報器。當然,他現在已不再是西部國傢銀行的員工瞭。

“在金庫下方,歹徒使用工業用水冷式鉆孔機從下往上鉆,在一點五米厚的鋼筋混凝土上鉆出一個直徑六厘米左右的孔。FBI犯罪現場分析勘查人員估計那要花費五小時,而且還要保證鉆頭不能過熱。冷卻鉆頭的水是從地下水總水管接出來的,用的是銀行的水。

“他們鉆好洞之後,埋入C-4炸藥,”她說,“引線一路沿地道往外延伸至下水道內,然後他們在那兒引爆炸彈。”

她表示洛杉磯警局的出警記錄顯示,星期六上午九點十四分,西部國傢銀行對面的一傢銀行,以及半個路口遠的一傢珠寶店響起瞭警報。

“我們推測那應該是炸彈引爆的時間,”埃莉諾說,“巡警前往查看,並未發現任何異常,以為警報可能是由輕微地震觸發的,隨即離去。沒有人大費周章去查看西部國傢銀行,該銀行的警報系統半點聲響也沒有,他們並不知道警報系統被關閉瞭。”

她說歹徒進入金庫之後並未立即離去,整整三天假期他們就待在金庫內,忙著鉆開一排排保險櫃的鎖,拉出抽屜,洗劫一空。

“我們在裡面發現空罐頭盒、薯片包裝袋、冷凍食品袋,都是一些方便食品,”埃莉諾說,“看來他們待在裡面,可能輪班睡覺。在地道中有一片較為寬敞的地方,像個小房間,我們猜那應該是臨時臥室。泥地上有睡袋壓出的痕跡,還有M16槍托的痕跡——他們準備瞭自動武器。萬一情況不妙,他們可不打算投降。”

她讓他就此思索片刻,然後繼續說:“我們估計他們在金庫內待瞭六十小時,也可能更久。金庫內共有七百五十個保險櫃,他們鉆開瞭四百六十四個。假如金庫裡有三個歹徒,平均一人大約鉆開一百五十五個。去掉三天內的休息與進食時間——大約十五小時,算下來每人每小時鉆開三四個。”

她表示他們肯定設瞭行動截止時間,可能在星期二凌晨三點左右。如果他們到三點停止鉆鑿,還來得及打包離開,拿著贓物與工具撤退。剛從棕櫚泉度假回來、曬得一臉古銅色的銀行經理在星期二上午回銀行上班,打開金庫才發現出事瞭。

“案發經過大致如此,”她說,“這是我進聯邦調查局以來見過或聽過的最瞭不起的案子,隻有少數幾個失誤。我們對於歹徒的作案手法有諸多發現,對歹徒的身份卻所知甚少,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可疑的梅多斯,現在他也死瞭。記得你昨天讓我看的那張手鐲照片嗎?你說得沒錯,據我們所知那手鐲是保險櫃遭竊以來出現在市面上的第一件贓物。”

“這會兒手鐲又不見瞭。”

博斯等她接著說,但她已敘述完畢。

他問:“他們如何挑選保險櫃進行鉆鑿?”

“好像是隨機挑選的。我辦公室有錄像帶,待會兒讓你看看。不過看起來他們的對話是‘你負責那面墻,我負責這面,你負責那個’之類的。他們搜刮瞭已鉆開的某些保險櫃,旁邊一些同樣鉆開的保險櫃裡的財物卻完好無損。原因是什麼我不清楚,不像是有固定次序。雖然如此,但他們撬開的保險櫃中仍有百分之九十的財物被洗劫一空,大多是難以追蹤的財物,他們很會挑選。”

“你們怎麼推測出是三人行動?”

“我們猜測至少需要三人才能鉆開那麼多保險櫃。此外,裡面看樣子有三臺越野車。”

她笑瞭笑。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問:“好吧,你們對越野車有什麼瞭解?”

“嗯,下水道內的泥地上有痕跡,我們從輪胎痕跡辨認出的。我們還在下水道其中一個轉彎處的墻壁上發現瞭藍色油漆,估計是一輛車在泥地上打滑撞到瞭墻,匡蒂科的油漆分析室據此查到瞭車的品牌和型號。我們聯系瞭南加州所有本田經銷商,終於在塔斯廷一傢車行找到瞭三輛藍色全地形越野車的銷售記錄,時間是在勞動節假期前四個星期。買車人是現金付款,把車放在拖車上拉走瞭,留下的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

“什麼怪名字?”

“弗雷德裡克·B. 艾斯利,縮寫正好是FBI,這名字你以後還會見到。後來我們拿瞭幾張照片給銷售員指認,包括梅多斯、你,還有其他幾個人,但他表示照片上沒有艾斯利。”

她拿起餐巾擦瞭嘴,然後將它放在桌上。他註意到餐巾上沒有口紅印。

“好吧,”她說,“我剛才喝的水都夠一星期的瞭。待會兒到瞭局裡,我們再把銀行案的情況過一遍。至於你在梅多斯那邊查到的線索,我和魯克決定先這樣進行下去。我們手頭這樁銀行案,所有線索都用盡瞭仍一無所獲,或許梅多斯案可以給我們帶來重大突破。”

埃莉諾拿起賬單,博斯給瞭小費。

他們各自駕車駛向聯邦大樓,博斯一路上想的不是案件,而是她。他很想知道她下巴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她如何將銀行盜賊與越戰“地鼠”聯系到一起,他還想知道她臉上那甜美又憂傷的表情因何而來。他跟隨她的車開過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學生公寓區,然後駛入威爾榭大道。他們在聯邦大樓停車場電梯處會合。

電梯裡隻有他們兩人。“我想你最好隻和我溝通,”她說,“魯克——你和魯克似乎一開始就不太融洽而且——”

博斯說:“我們根本沒有開始。”

“嗯,如果你給他機會,你會發現其實他是個好人,他隻是想采取對案件最好的處理方式罷瞭。”

電梯到達第十七樓,門一開,魯克就站在前方。

他說:“你們來瞭。”他朝博斯伸手,博斯勉強地握瞭一下。魯克做瞭自我介紹。

“我剛好準備下樓喝杯咖啡、吃點面包,”他說,“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呃……魯克,我們剛從咖啡館過來,”埃莉諾說,“我們在這兒等你。”

這時博斯和埃莉諾站在電梯外,調查局副主任魯克在電梯內。他點點頭,然後電梯門關上,博斯和埃莉諾朝辦公室走去。

“其實他和你蠻像的——也有過戰地經歷,”她說,“試試看,給他一個機會——你繼續繃著一張臉對事情沒什麼幫助。”

他沒搭腔。他們沿走廊步行至第三小組辦公室,埃莉諾指著她辦公桌後面的一張桌子,說那張桌子目前無人使用,原來的探員被調到第二組——負責色情案子的小組去瞭。博斯將公文包放在桌上,然後坐下,他環視辦公室,人比昨天多,五六位探員坐在辦公桌前,還有三位站在後方一個檔案櫃周圍,櫃子裡放著一盒甜甜圈。他也註意到今天辦公室後方的架子上多瞭一臺電視和一臺錄像機。

他對埃莉諾說:“你剛才提到有一盤錄像帶。”

“沒錯,你先看錄像帶,我利用這段時間回復一些電話留言。”

她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盤錄像帶,他們走到小組辦公室後方。那三位探員見外人出現覺得受到幹擾,於是安靜地拿著甜甜圈走開瞭。她放入錄像帶讓他獨自觀看。

錄像顯然是用手持攝影機拍攝的,拍攝者手法不太專業,搖晃的鏡頭記錄瞭盜賊的行進路線。博斯猜測畫面一開始拍的應該是下水道的大出水口,一個方形地道通向攝影機閃光燈無法照到的幽深黑暗處。埃莉諾說得沒錯,地道很大,足以讓卡車通行。水泥地上有一股細流緩緩流過,地上和墻面下半部分有層菌藻,博斯幾乎聞到瞭潮濕的氣味。接著攝影機鏡頭往下,拍攝到灰綠色的地面,軟泥上可見輪胎痕跡。下一個畫面是盜賊在下水道墻壁上挖鑿出的地道入口,切割痕跡幹凈利落。此時畫面中有一雙手拿著圓形膠合板,埃莉諾說過那正是白天用來遮住洞口的板子,畫面上那雙手繼續往前移,然後出現某人頂著黑發的頭。是魯克,他穿著黑色連身衣,背部印著白色的“FBI”字樣。他拿起膠合板放入洞口,大小完全吻合。

接下來畫面跳到盜賊挖掘的地道內部,博斯邊看邊感到一絲寒冷,越戰時爬地道的黑暗記憶再次湧現。畫面中的地道拐向右邊,墻上有蠟燭插在每隔六米左右挖出的小洞裡,燭光搖曳,帶著一種超現實感。據他判斷,地道向右延伸約二十米後接著向左轉,然後筆直延伸約三十米,墻上依舊燭光搖曳。最後攝影機來到地道盡頭,那兒有一堆水泥碎塊、扭曲的鋼筋和金屬片。接著鏡頭往上,拍到頭頂上方的一個大洞。光線從上方的金庫灑下。魯克穿著連身衣站在上面,低頭望向攝影機鏡頭。他伸出手指劃過脖子,讓攝影師切換畫面。下一個場景,攝影機來到金庫內部,以廣角鏡頭拍攝全景。正如博斯在報上看到的照片,金庫內數百個保險箱的門敞開著,空無一物的保險箱排列在地上。兩位犯罪現場鑒識人員正在保險箱門上采指紋。埃莉諾·威什與另一名探員一邊抬頭觀看保險箱門的金屬表面,一邊做筆記。攝影機鏡頭慢慢往下,拍到地面及通往下方地道的大洞,然後是一片漆黑。博斯將帶子倒回,並拿出來,放在她桌上。

“有意思,”他說,“我看到一些以前在越南地道曾見過的景象,但並無任何能令人直接聯想到越戰地鼠的特別之處,你們為何將矛頭指向梅多斯和我這種地道兵呢?”

“首先是因為C-4炸藥,”她說,“美國酒精、煙草、火器和爆炸物管理局(ATF)派遣小組前往分析因爆炸而掉落的鋼筋混凝土,上面有炸藥的殘留物,ATF的人經成分分析得知是C-4炸藥。你肯定知道美軍在越戰上使用瞭該炸藥,尤其越戰地鼠會使用這種炸藥從內部爆破地道。重點是目前已有更先進的炸藥,攻擊區域更集中,更易操作與引爆,甚至更便宜,而且操作安全、容易取得。因此我們推測——我的意思是ATF分析室的人推測——對方之所以使用C-4炸藥,是因為以往接觸過覺得好用,因此我們立即猜測對方可能是越戰老兵。

“此案與越戰的另一個關聯是詭雷陷阱。我們認為他們進入金庫開始挖鑿之前,先在地道埋好泥雷做後防。我們提高警覺,讓ATF警犬先行進入地道,以確定裡面沒有其他未引爆的C-4炸藥。結果警犬在地道內兩個地方嗅出有爆炸物的跡象,分別在地道中部以及雨水總管的地道入口處。不過這兩個地方已無炸藥,歹徒將炸藥帶走瞭。但是我們在這兩處的地面上都發現瞭樁孔及短鋼絲段——就像用鋼絲鉗剪鋼絲時留下的碎段。”

博斯說:“引爆詭雷的絆線。”

“沒錯,我們估計他們在地道內埋好詭雷以防不速之客。假如有人從後方向他們突襲,地道會爆炸,他們會被埋在希爾街地底下。不過好在歹徒離去時隨手帶走炸藥,省得我們不小心絆到瞭。”

博斯說:“但那炸藥一引爆,恐怕他們會與闖入者同歸於盡吧。”

“我們知道,這些人是鐵瞭心的。他們設好機關,也做好瞭送命的心理準備……不過,我們一開始並未立即鎖定越戰地鼠涉案,後來在下水道內查看輪胎痕跡時有人註意到瞭某個現象,我們才開始懷疑。由於輪胎痕跡斷斷續續、並不完整,我們花瞭幾天時間才從地道追到瞭河灘的入口處。路徑並非筆直通暢,而是迂回曲折,像迷宮一般,必須得熟悉方向才不會迷路。後來我們推測這些傢夥不會每晚都坐在車上走這條路,他們得靠手電筒與地圖尋找方向。”

“難道他們像童話《糖果屋歷險記》裡的兄妹漢賽爾和格蕾特爾一樣,沿途撒面包屑嗎?”

“差不多。你知道水管墻面上有水電局檢查員所做的許多油漆標記,如此一來工作人員才知道身在何處、哪條線路通往何處,以及檢查日期等。墻上到處都是油漆,簡直就像東洛杉磯西班牙聚居區的7-11便利店墻面的塗鴉,因此我們推測歹徒做瞭標記以便認路。我們跟隨他們的行進路線,尋找重復出現的標記;隻有一個,有點像和平記號,但沒有外圈,隻有匆匆畫下的三筆。”

他知道那記號,二十年前他在越南的地道中也用過,用刀子在地道墻壁上迅速劃出三道。他們使用該記號標示前進方向,供返回時辨認路徑。

埃莉諾說:“當天有個警察——在洛杉磯警局將整件案子轉交給我們之前——一個搶劫組的警察表示他認得那個記號,因為越戰時美軍也使用過。他自己並非越戰地鼠,但是他把他瞭解的都告訴我們瞭,這就是我們找到關聯的經過。之後我們開始朝這個方向追查,到國防部與退伍軍人協會調閱檔案。我們查瞭梅多斯的檔案,也查瞭你和其他人的。”

“其他多少人?”

她將桌上一個厚達十五厘米的牛皮紙夾檔案推向他。

“檔案都在這兒,有興趣就自己看吧。”

此時,魯克走過來。

“埃莉諾探員跟我說瞭你要求出具證明的事,”他說,“沒問題,我大致擬好瞭內容,等威特科姆主任今天有空簽完名就可以給你。”

博斯沒接腔,於是魯克繼續。

“或許我們昨天反應過度瞭,但我後來做瞭解釋,希望你的上司和警方督察室的人不要有什麼誤會。”他露出一抹連政客也會羨慕不已的笑容,“哦,對瞭,我想告訴你,你的經歷令我佩服,部隊裡的經歷。我自己也在越南待瞭三期,但從沒進過那些令人生畏的地道,不過的確參與瞭越戰,一直到戰事結束為止。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麼,戰爭結束瞭嗎?”

魯克久久註視著他,博斯見他的臉從眉毛中間開始漲紅。魯克這人膚色蒼白,又有點泛黃,氣色不佳,一副嘴裡含著酸糖果的苦瓜樣。他比博斯年長幾歲,兩人身高差不多,但是魯克更壯一些,他身穿聯邦調查局傳統的藍色制服外套和淺藍色直排扣襯衫,搭配一條象征權威的紅色領帶。

“聽我說,博斯警探,你不喜歡我無妨,”魯克說,“但是請和我同心協力偵辦此案,畢竟我們的目標一致。”

博斯暫時妥協瞭。

“你希望我怎麼做?請你說清楚。我究竟隻是一個在旁邊跑龍套的,還是你真的希望我全力辦案?”

“博斯,你是頂尖高手,不是嗎?露一手讓我們瞧瞧。繼續追查你的案子,正如你昨天說的那樣,你的目的是找出殺害梅多斯的兇手,我們則希望找到拆瞭西部銀行的歹徒,所以我們希望你全力辦案。就按照你平日辦案的方式進行,隻不過多瞭埃莉諾專員當你的搭檔。”

魯克說完便走出小組辦公室。博斯猜測在走廊僻靜的地方,一定有他私人專屬的辦公室。他轉向埃莉諾的辦公桌,拿起那沓檔案,說:“好吧,咱們出發。”

埃莉諾簽字取瞭一輛聯邦調查局的公務車。博斯坐在副駕駛座,將那沓部隊服役記錄放在大腿上翻閱。他註意到自己的檔案被放在最上方。他大概瀏覽瞭下其他人的檔案,但隻認得梅多斯的名字。

“去哪兒?”埃莉諾邊問邊將車駛出車庫,經過韋特倫大道上瞭威爾榭大道。

“好萊塢區。”他說,“魯克平常都這麼難搞嗎?”

她往東轉,露出異樣的微笑,博斯不禁懷疑她和魯克是否有另一層關系。

“如果他需要嚴肅的話,”她說,“不過他是個優秀的長官,將小組管理得相當好。我猜他天生是那種領導型人物,我記得他說過在西貢服役時負責管理整個部隊呢。”

博斯心想,她和魯克肯定沒有曖昧關系。沒人會在維護自己心上人時用“優秀的長官”這種詞,他們肯定沒有關系。

“論管理,他可能選錯地方瞭,”博斯說,“我們到好萊塢大道中國劇院南邊的地方。”

開車抵達目的地需要十五分鐘,他打開最上方的那份檔案——是他自己的——開始翻閱。他發現心理評估報告中夾瞭一張黑白照片,就像遺照似的。照片中的年輕男子身穿制服,青澀的臉龐上絲毫沒有歲月的痕跡。

“你理平頭挺好看的,”埃莉諾開口打斷他的思緒,“我看到那照片時不禁想起瞭我哥哥。”

博斯看瞭她一眼,但沒有說話。然後他將照片放回,繼續瀏覽檔案裡的一份份文件,閱讀零零散散的信息——檔案中的自己就像個陌生人。

埃莉諾說:“我們在南加州地區一共找到瞭九個有越戰地道經驗的人,一一查過後確認有嫌疑的隻有一個,就是梅多斯。他是毒蟲,有犯罪前科,而且他從越戰歸來後,仍有從事地道工作的記錄。”她沉默地開瞭一會兒,他則繼續翻閱檔案。然後她說:“案發之後,我們監視瞭他一個月。”

“他做瞭些什麼?”

“不好說,他可能在進行一些毒品交易,不過我們一直無法確定。他大約每隔三天到威尼斯買較廉價的棕色墨西哥海洛因,不過看上去隻是供自己吸食。就算他真的賣,也沒有顧客上門。在我們監視他的一整月中,他傢都沒有訪客。假如我們能證明他在販賣毒品,就可以逮捕他並以此為籌碼,審問他銀行盜竊案一事。”

她沉默片刻,然後說:“他真的沒販賣毒品。”博斯覺得她的語氣並不是想說服別人,而是在說服自己。

他說:“我相信你。”

“你打算告訴我咱們到好萊塢區幹什麼嗎?”

“去找一個目擊證人,一個可能的目擊證人。在你們進行監視的那個月,梅多斯生活情況如何?我指的是他的經濟狀況。他怎麼有錢去威尼斯買毒品?”

“據我們所知,他靠社會救濟金和退伍軍人協會每月發的傷殘津貼生活,就這樣。”

“為何你們監視瞭一個月就收手瞭?”

“我們手上一點證據也沒有,甚至連他是否涉案都不確定。我們——”

“是誰決定停止行動的?”

“魯克。他在——”

“是領導啊。”

“讓我說完。他在未得到任何確切結論的情況下,覺得繼續耗費人力進行監視沒有必要。我們當初純粹憑直覺行動,沒有任何證據。你在事後看之前的情況當然有不同看法,但當時銀行盜竊案幾乎已過去瞭兩個月,都沒有證據指向他。事實上,後來我們隻是照例行事。我們想不管犯案的人是誰,可能都跑到摩納哥或者阿根廷逍遙快活瞭,怎麼可能還住河谷區的破公寓,去威尼斯海灘找棕色的焦油海洛因?當時看來,繼續跟著梅多斯毫無意義,魯克決定停止監視,我也同意瞭。現在我們才知道事情搞砸瞭。你滿意瞭吧?”

博斯沒回答,他知道魯克停止監視的決定是正確的。在警界放馬後炮太容易瞭,他換瞭個話題。

“你們是否想過為何盜賊偏偏挑瞭西部銀行?為何不選富國銀行或貝弗利山莊某銀行的金庫?說不定貝弗利山莊的銀行錢更多。你也說過這些地下管道能通往任何地方,不是嗎?”

“的確如此,我也想不通。或許他們之所以挑選市區的銀行,是因為希望有整整三天時間撬開保險櫃,而且他們知道市區的銀行星期六不營業,或許隻有梅多斯和他的同夥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對瞭,我們專程來這地方找什麼人?報告上根本沒提到什麼證人。他能證明什麼?”

他們到達中國劇院南側一帶,街道兩旁有很多破舊的汽車旅館,當年剛建完時恐怕已是這幅蕭條景象,博斯指瞭指其中一傢叫藍色城堡的旅館,並讓她停車。藍色城堡的外觀與街道上其他汽車旅館一樣破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早期的混凝土樣式,淺藍色墻面與深藍色窗框的油漆斑駁脫落,兩層樓高的庭院式建築,幾乎每扇敞開的窗戶外面都掛著毛巾和衣物。博斯很清楚這種房子裡面會更加醜陋,會有十來個離傢出走的少年擠在一個房間內,最強悍的人獨占床位,其他人則睡在地板上或浴缸裡。在這條大道附近的巷弄之間有許多這樣的旅館,以前如此,以後亦如此。

他們坐在聯邦調查局公務車內觀察那傢汽車旅館時,博斯告訴埃莉諾他在水庫排水管上發現的未完成的塗鴉,還有匿名報案電話等線索,他認為報案者與噴畫的少年是同一人——愛德華·涅斯,綽號阿鯊。

“這些離傢出走少年喜歡在外拉幫結夥,”博斯下車時說,“不算是幫派,與地盤無關,而是為瞭自我保護和交易方便。根據CRASH組的檔案記錄,過去幾個月阿鯊的小團體一直在藍色城堡這兒逗留。”

博斯關上車門時,註意到半條街外有一輛車靠路邊停下瞭。他迅速瞥瞭一眼那輛車,並不覺得眼熟。他隱約察覺到車內有兩個身影,但距離太遠無法確定,也無法得知對方是不是劉易斯與克拉克。他踏上石板路,前往汽車旅館,入口處的上方掛著一塊殘缺的霓虹燈招牌。

博斯進入汽車旅館,見到一個老人坐在櫃臺玻璃窗後面,玻璃窗下方放著一個托盤,老人正看著聖安妮塔賽馬場當天的綠色賽馬券。待博斯與埃莉諾走到櫃臺時,他才將目光從賽馬券上移開。

“警官,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

老人神情憔悴,眼中隻有賽馬賭率,對身旁事物漠不關心。他在警察未進門時就已看出他們的身份,而且也知道最好乖乖合作,省得麻煩。

“我們要找的少年名叫阿鯊,”博斯說,“他住幾號房?”

“七號,但是他出去瞭,我猜應該是。如果他在,通常摩托車會停在外面走廊上。這會兒摩托車不在,他肯定出門瞭。”

“嗯。七號房還有其他人嗎?”

“當然有,總有人在。”

“在一樓嗎?”

“沒錯。”

“房間有後門或窗戶嗎?”

“都有。後門是拉門,更換拉門很貴的。”

老人把手伸向鑰匙架,從鉤子上拿下標著七號的鑰匙,把鑰匙放在他和博斯之間的櫃臺窗戶下的托盤內。

皮爾斯·劉易斯警探在皮夾內找到一張銀行自動提款機的收據拿來剔牙。似乎他早餐吃的香腸還卡在牙縫裡,他將紙片來回穿梭於牙縫之間,直到覺得弄幹凈瞭為止,然後他咂瞭咂嘴,好像不太滿意。

唐·克拉克說:“怎麼瞭?”他對搭檔的行為模式瞭如指掌,剔牙和咂嘴表示他因某事感到煩躁。

“沒什麼,隻是我認為他可能認出我們瞭,”劉易斯將那收據丟出車窗後說,“他們下車時,他朝這邊看瞭一眼。雖然那動作非常快,但我猜他認出我們瞭。”

“怎麼可能,假如他真的認出我們,肯定會立刻沖上來鬧事。這些人就是那副死樣子,先鬧事,然後告我們。假如他真的看到我們,警察保護協會的人這會兒也肯定來找碴瞭。說真的,警察是最不容易察覺自己被跟蹤的。”

劉易斯說:“嗯……或許吧。”他決定暫時放下此事,但仍有些擔心,這次一定要將事情搞定。上回他明明可以讓博斯死得很難看,偏偏那大下巴歐文要他和克拉克放手,才讓博斯逃出手掌心。劉易斯默默向自己保證,這次絕對不會瞭,這一次,他要讓博斯身敗名裂。

“你在做筆記嗎?”他問自己搭檔,“你猜他們去那破房子幹什麼?”

“找東西。”

“胡扯吧,你真的這麼想?”

“媽的,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瞭?”

劉易斯將目光從“藍色城堡”移回搭檔身上,克拉克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座椅的後背被調成瞭六十度角。他戴的太陽鏡會反光,很難判斷是否醒著。

劉易斯大聲問:“你到底有沒有做記錄?”

“你不會自己寫啊?”

“因為我在開車。我們明明說好瞭。你不想開車,就得做記錄、拍照片。別再囉唆瞭,隨便寫點什麼都好,對歐文才好交代。否則他可能將矛頭轉向我們,先不管博斯,反而對我們‘內調’瞭。”

“是‘內部調查’,就算私下說話也不可以走捷徑。”

“去你的。”

克拉克竊笑著,從外套內側口袋裡拿出筆記本,又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支高仕牌金筆。看見搭檔開始做筆記,劉易斯感到很滿意,又將目光移回汽車旅館,此刻他發現一個金發梳辮子頭的少年騎著黃色摩托車在路上轉瞭兩圈。少年騎到剛才劉易斯看到的博斯與FBI女探員下來的那輛車旁邊,用手遮住陽光向駕駛座車窗內看去。

劉易斯說:“這是怎麼回事?”

“隻是個小子,”正在做筆記的克拉克抬頭說,“他可能在找汽車音響準備行竊。假如他動手,咱們該怎麼辦?暴露監視行動,就為瞭搶救那渾蛋的音響嗎?”

“咱們靜觀其變,什麼也不幹,而且他不會動手的。他看到車內有摩托羅拉雙向對講機,知道那是警車。你瞧,他準備閃人瞭。”

少年加快速度,騎著摩托車在街上又轉瞭兩圈,眼睛始終盯著汽車旅館的大門。他繞過一旁的停車場,然後又回到街上。接著他在一輛停放於路邊的廢舊大眾廂型車後方停下,用那輛車做掩護——看樣子他想透過車窗觀察汽車旅館的動靜,卻沒註意到停在他身後半條街遠處的車內就坐著兩個警察。

“小子,快點閃開,”克拉克說,“不然我打電話叫巡警來招呼你,該死的少年犯!”

“快拿相機拍兩張他的照片,”劉易斯說,“說不定將來會派上用場。對瞭,既然要拍,順便拍下汽車旅館招牌上的電話號碼,我們之後還得打電話查清楚博斯和那FBI小妞在裡面搞什麼鬼。”

劉易斯完全可以自己拿起座位上的相機拍攝,但如此一來可能會破壞兩人在監視期間的微妙分工,開瞭這個頭可不好。按約定駕駛員負責開車,坐副駕駛座的人則負責做筆記,以及打理所有相關雜務。

克拉克盡職地拿起裝瞭長鏡頭的相機,拍攝摩托車少年的照片。

劉易斯說:“摩托車牌照的照片也拍一張。”

“我知道該怎麼做。”克拉克邊說邊放下相機。

“你有汽車旅館的電話號碼嗎?我們可得打電話問清楚。”

“有,我這會兒不正在寫嗎?有什麼大不瞭的?博斯可能隻是忙著搞女人,搞的還是聯邦調查局的上好貨色。說不定我們打完電話會發現,他們就是去開房的!”

劉易斯看著克拉克在監視記錄上寫下汽車旅館的電話號碼。

“也可能不是,”劉易斯說,“他們才剛認識,而且我不認為他會那麼蠢,他們肯定是進去找人瞭,可能是證人。”

“但是命案報告裡根本沒提到證人啊。”

“他肯定留瞭一手,典型的博斯作風。他辦案一向如此。”

克拉克沒說話。劉易斯又回頭看瞭看“藍色城堡”前的街道,此時他發現少年已不見蹤影,摩托車也不知去向。

博斯等待片刻,讓埃莉諾·威什到“藍色城堡”後方守著,觀察七號房後門的動靜。他傾身將耳朵貼在門上,依稀聽見窸窣的聲響和斷斷續續的話語,房內有人。是時候瞭,他用力敲門,接著聽見門後有人在地毯上快速走過,但無人應門。他再次敲門,等待著,然後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

“是誰?”

“警察,”博斯說,“我們想找阿鯊談談。”

“他不在。”

“那麼我們想和你談談。”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請你開門。”

房內又是一陣聲響,像是有人撞到傢具,依然無人應門。接著他聽見滑輪滾動的聲音,玻璃門拉開瞭。他迅速將鑰匙插入門鎖,開門瞥見一男子正沖出後門並從門廊跳到外面的地上,不是阿鯊。博斯聽見外面傳來埃莉諾的聲音,她喝令那個男子站住。

博斯匆匆掃視屋內陳設,玄關左側有一個衣櫃,右側則是浴室,衣櫃和浴室都空著,隻有一些衣物散放在衣櫃底下。兩張大雙人床分別靠在兩面墻上,彼此相對,梳妝臺上方的墻上有面鏡子,棕黃色地毯鋪在床邊,通往浴室走廊的地方已被磨平。一個嬌小的金發女孩身上裹著床單,坐在其中一張床的床沿,看起來約莫十七歲。博斯看見泛黃的床單佈下印出她一側的乳頭輪廓,房間裡充斥著廉價香水和汗臭的味道。

埃莉諾從外面喊道:“博斯,你在裡面沒事吧?”他看不見她,因為拉門上掛著一塊充當窗簾的床單。

“沒事,你呢?”

“沒事,這是些什麼人?”

博斯走到拉門處往外看,埃莉諾站在一名男子後方,那男子雙臂張開,雙手放在汽車旅館後墻上,他約莫三十歲,有一種剛從監獄蹲瞭個把月出來的蒼白氣色;男子褲子的前門敞開,格子襯衫的紐扣也扣錯瞭,他低頭盯著地板,拼命想替自己辯解,大腦卻一片空白,隻能瞪著雙眼。博斯對於男子毅然決定先扣襯衫紐扣再拉褲子拉鏈的先後順序不免感到意外。

“他身上沒什麼東西,”她說,“隻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看樣子是誘拐未成年少女,假如你想花時間查的話。不然放瞭他算瞭。”

博斯轉身看著坐在床邊的女孩。

“說老實話,你多大瞭?他付瞭多少錢?我不是來抓你的。”

她想瞭片刻,博斯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

“快十七瞭,”她不耐煩地說,“他沒付我錢。他說他會付錢,但還沒來得及付。”

“你們這小團體誰是老大,阿鯊嗎?難道他沒提醒過你要先收錢嗎?”

“阿鯊有時不在,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

“聽說的。他今天到哪兒去瞭?”

“我說過瞭,不知道。”

穿格子襯衫的男子從前門進入房間,埃莉諾尾隨在後。男子雙手被手銬銬在後面。

“我打算逮捕他,我一定要這麼做。這實在太過分瞭,她看起來才——”

男子說:“她告訴我她已經十八歲瞭。”

博斯走到他面前,伸出一隻手指撩起他的襯衫。胸膛上文著一隻藍色的老鷹,爪子裡攥著匕首和納粹標志,下方寫著“一個國傢”的字樣。博斯知道那代表著雅利安人的國傢,是監獄裡白人極端分子幫派的標志。他松開手,襯衫落回原處。

博斯問:“嘿,你出來多久瞭?”

“嘿,拜托,老兄,”穿格子襯衫的男子說,“這根本沒道理嘛,是她在街上把我拉進來的,至少也得讓我先扣上這該死的褲子,這算什麼事!”

女孩說:“渾蛋,付錢!”

她從床上跳起來,裹住身體的床單落在地板上,她全身赤裸地撲向嫖客的褲子口袋。

“把她拉開,把她拉開,”他邊喊邊左躲右閃,想避開她的手,“你們看見瞭吧!應該抓她才對,不是抓我啊。”

博斯上前分開兩人,並將女孩推回床上,他走到男子後面,對埃莉諾說:“給我鑰匙。”

她沒反應,於是他伸進自己的口袋拿出手銬鑰匙。警察的鑰匙可以打開所有手銬。博斯打開那男子的手銬並帶他到前門,開門將他往外推。男子在走廊停下,忙著扣上褲子,正好給瞭博斯機會抬起大腳朝他屁股狠狠一踹:“你這猥褻少女的變態,快滾吧!”男子在走廊上踉蹌離去。“今天算你走狗屎運!”博斯沖他的背影說。

博斯回到房間時,女孩又裹著臟床單。他轉頭看埃莉諾,見她眼神裡帶著怒火,他知道令她惱火的不隻是那個穿格子襯衫的男子。博斯看著女孩,說:“拿著你的衣服,到浴室穿上。”他見她無反應,於是拉高嗓門:“動作快點!”

她從床邊地板上拾起衣物,那條床單滑落在地面上,她赤裸著走進浴室。博斯轉身面對埃莉諾。

“我們還有正事要辦,”他說,“假如你真逮捕瞭他,接下來整個下午都得忙著記錄女孩的陳述並對他提出指控。事實上,這屬於地方起訴案件,所以到頭來必須由我對他提出指控。而且這案子很難說,可能判重罪,也可能是輕罪。地方檢察官隻要看她一眼,肯定認為是輕罪案件,甚至可能不提起訴訟,所以根本不值得大費周章。埃莉諾探員,我們這種小地方就是這樣。”

她怒視著他,上回他在餐廳抓住她手腕不讓她離去時也是這種眼神。

“博斯,我認為值得,你以後別再自作主張瞭。”

他們兩人站在那兒對視,直到女孩從浴室裡走出來。她身穿黑色無袖緊身上衣,搭配褪色牛仔褲,膝蓋處有破洞。女孩沒穿鞋。博斯註意到她的腳指甲塗瞭紅色指甲油。她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博斯說:“我們必須找阿鯊談談。”

“談什麼?你有煙嗎?”

他拿出一包煙,輕敲出一根給她。他給她火柴,她自己點上。

她又問:“談什麼?”

“星期六晚上的事,”埃莉諾簡短地說,“我們不想逮捕他,也不想找他麻煩,隻想問他幾個問題。”

女孩說:“那我呢?”

埃莉諾說:“什麼意思?”

“你們要逮捕我嗎?”

“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否會將你轉交給少年輔導中心?”博斯看著埃莉諾,想看看她的反應,但她臉上毫無表情。於是他說:“如果你幫我們,我們就不打電話通知輔導中心。你叫什麼名字?真正的名字。”

“貝蒂珍·費爾克。”

“嗯,貝蒂珍,你真的不知道阿鯊人在何處?我們隻是想找他談談。”

“我隻知道他出去工作瞭。”

“什麼意思?在哪兒?”

“在‘同志村’。他可能和阿森、阿摩一起去辦事。”

“他們也是小團體裡的人?”

“對。”

“他們去‘同志村’哪一區?”

“他們沒說,我猜他們去瞭同性戀聚集的區域,你知道吧?”

女孩可能無法說得更確切,或許她也不想。博斯知道這無妨,他有相關地址,肯定能在聖莫尼卡大道上找到阿鯊。

“謝謝你。”他對女孩說,之後開始朝前門走,在走廊上走瞭一半,埃莉諾才氣沖沖地快步踏出房間,跟在他後面。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在前臺旁走廊上的公用電話前停下腳步,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電話簿,找到“少年輔導中心”的電話並開始撥號。接線員請他稍候,兩分鐘後電話被轉到自動語音專線,他報告瞭日期、時間以及貝蒂珍·費爾克目前所在的位置,說她可能是個離傢出走的孩子。然後他掛上電話,不知他們要過多少天才能聽到這條留言,又要等多久才能找到貝蒂珍。

他們在聖莫尼卡大道上一路駛入好萊塢西區,她依舊怒氣難消。博斯試圖為自己辯解,但一點效果也沒有,隻好靜靜地聽她說。

“這是信任的問題,”埃莉諾說,“我不在乎我們共事時間的長短,如果你想繼續一個人逞英雄,我們之間就不可能有信任,這樁任務也別想成功瞭。”

他註視著副駕駛座一側的後視鏡,他剛調瞭鏡子角度,以便看清楚剛才駛離路邊、從“藍色城堡”開始跟蹤他們的那輛車,此刻他確定車裡的人是劉易斯和克拉克。等紅燈時,那輛車離他們隻有三輛車的距離,他看見方向盤後面是劉易斯那粗脖子和小平頭。博斯沒告訴埃莉諾他們被人跟蹤瞭,他不想明說,她正專註於其他事情。他一邊觀察那輛尾隨的車,一邊聽她抱怨他剛才處理事情有多糟糕。

最後他說:“梅多斯的屍體在星期日被發現,今天是星期二,命案組警探都知道時間是破案的關鍵。很抱歉,我別無選擇,我不認為浪費一天時間逮捕、起訴一個渾蛋對我們有幫助,而且他也可能是被芳齡十七但從業歷史久遠的妓女誘入汽車旅館內的。我也不認為等少年輔導中心的人來接走那女孩有任何意義,因為我敢打賭輔導中心已經知道她的存在以及她的行蹤——假如他們想找到她的話。簡言之,我想繼續辦案;其他人處理他們負責的事務,我則做好分內工作,這也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在前面那傢拉格泰姆咖啡館放慢車速,這是我在資料中看到的一個地點。”

“博斯,我和你一樣想破這案子,所以別他媽的自以為是,仿佛隻有你這大俠有要務在身,而我就是個跑龍套的。此案由我們兩人共同負責,你別忘瞭。”

她在那傢露天咖啡館前放慢車速,一對對男人坐在玻璃面桌子旁的白色鑄鐵椅子上,喝著玻璃杯裡的冰茶,杯沿還裝飾著檸檬片。幾位男子打量瞭一下博斯,然後很快別過頭去,顯然沒什麼興趣。博斯在車上掃視用餐區,不見阿鯊的蹤影。車輛緩緩駛過,他往旁邊的小巷裡望瞭望,見幾個年輕人在裡面晃悠,但年紀都比阿鯊大。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他們開車穿梭於聖莫尼卡大道附近的同性戀酒吧和餐廳,仍不見阿鯊的蹤影。博斯註意到一直尾隨在後且保持距離的督察室的車子,埃莉諾對此未置一語,但博斯知道執法人員通常最後才註意到自己是被監視的人,因為他們壓根沒想過自己會被監視,他們自認為是狩獵者,不是獵物。

博斯不知道劉易斯和克拉克在打什麼主意,難道他們以為他跟FBI探員一起查案時會犯法或違反警察規定嗎?他開始猜測那可能是那兩位警探的私下行動,純粹想逞點威風,說不定他們就希望博斯發現他們呢,好用心理戰術嚇唬他。他讓埃莉諾在前方巴尼酒吧路邊停車,然後跳下車,走向那傢歷史悠久的酒吧門口附近的公用電話。他撥通瞭總局帕克中心督察室的專線,那號碼並非供大眾使用,但去年他被督察室調查並停職在傢時,他必須每天兩次打電話報告,因此早已背熟號碼。一位執勤女警官接起電話。

“請問劉易斯或克拉克在嗎?”

“不,先生,他們不在。您要留言嗎?”

“不用瞭,謝謝。呃,我是好萊塢分局的龐茲警督。他們隻是暫時外出嗎?我需要和他們確認一件事。”

“他們應該是下午才上班。”

博斯掛斷瞭電話,劉易斯和克拉克下午四點才上班。他們或許是虛張聲勢想嚇唬他,也可能是他這次太不給他們面子,所以他們犧牲下班時間來盯他,想挽回一點顏面。他回到車上,告訴埃莉諾他打電話回局裡查瞭留言。正當她將車子開回馬路上時,他忽然發現那輛黃色摩托車倚在一臺路邊停車計時收費機旁,就在距巴尼酒吧半條街遠的煎餅餐廳前面。

“在那兒,”他指著前面說,“開到摩托車旁邊,我來記下車牌號碼。假如是他的車,我們先按兵不動。”

確實是阿鯊的摩托車,博斯將車牌號碼與他在CRASH組查詢那小子的檔案時記下的筆記內容進行比對,結果符合,但仍不見少年蹤影。埃莉諾繞瞭一圈,回到剛才停車讓博斯打電話的酒吧前面。

“所以我們就坐著幹等?”她說,“因為你認為這小子可能是目擊證人。”

“沒錯,我的確這麼認為。但是我們不需要浪費兩個人的時間,你可以先走,我留在這兒就行。我可以進酒吧點一杯亨利啤酒和一盤辣小菜,坐在窗邊觀察動靜。”

“沒關系,我和你一起等。”

博斯往椅背上一靠,等待著。他拿出一包香煙,但還沒來得及取出一支便被制止瞭。

她問:“你聽過煙霧風險的統計數據嗎?”

“什麼?”

“博斯,吸二手煙有致命危險。上個月環保局才發佈瞭正式報告,報告上寫著吸二手煙會致癌,他們表示美國每年有三千人由於被動吸煙而患肺癌。你這麼做是在傷害你自己和我的生命,請你別這樣。”

他將香煙放回外套口袋內。他們觀察那輛摩托車,車用鏈條鎖鎖在計時收費機下方。博斯幾次瞥向後視鏡,不見督察室那輛車,他也趁埃莉諾不註意時偶爾偷瞄她。隨著高峰時刻到來,聖莫尼卡大道上車流量逐漸增多。埃莉諾緊閉車窗以降低尾氣的吸入量,如此一來車內相當悶熱。

他們大約監視瞭一小時後,她問:“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

“我盯著你?有嗎?”

“有,你以前有過女搭檔嗎?”

“沒有,但那並非我盯著你的原因,就算我真的盯著你看瞭。”

“那是為什麼?”

“假如我真的那麼做瞭,是因為想摸清狀況,瞭解你這個人,知道為何你在此地,為何在做這件事。我一直以為,至少是聽說FBI銀行調查小組專收一些笨蛋探員,要麼老態龍鐘,要麼腦筋不靈光,不會用電腦,也不知如何通過文件追查白領渾球們的資產。這會兒卻冒出你這號人物,你既不是老古董,依我看也不笨。埃莉諾,聯邦調查局是意外招到你的吧。”

她沉默片刻,博斯依稀見她唇間漾起一抹微笑,然後笑容一閃而逝,仿佛未曾出現過。

“我猜你是在諷刺我吧,”她說,“假如是真心褒獎,謝啦。我選擇聯邦調查局這個部門自有我的原因。而且相信我,我們真的有選擇權。至於小組裡其他探員,我可不會按你的分類方式將他們歸類。我想你那種態度——好像你的許多同事也都這麼看——”

“阿鯊出現瞭。”他說。

一位金發辮子頭少年從煎餅店與一傢小超市之間的巷子裡走出來。還有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子與他站在一起,T恤上面寫著“同性戀者的九十年代歸來!”。博斯和埃莉諾待在車內觀察。阿鯊從口袋裡拿出什麼東西交給對方,那男子翻看一沓撲克牌似的紙卡。他選瞭幾張卡片,其餘的還給阿鯊,接著男子給瞭他一張鈔票。

埃莉諾問:“他在做什麼?”

“買兒童照片。”

“什麼?”

“他是個戀童癖。”

男子在人行道上走遠,阿鯊則去推車,他俯身準備打開摩托車的鏈鎖。

“是時候瞭。”博斯說。兩人隨即下車。

阿鯊心想,今天這些錢夠瞭,該閃人瞭。他點瞭根煙,在摩托車座位上彎腰解開鏈鎖,發辮順勢往下垂在面前,他聞到昨晚在捷豹男傢中抹在頭發上的椰子發油的香味,那是阿森打斷那傢夥的鼻梁,搞得滿地是血之後的事瞭。他起身正準備將鏈子繞在腰上時,發現他們朝他走來——警察,他們離他太近,來不及逃瞭。他假裝沒看見他們,並迅速回想口袋裡有哪些東西。那些信用卡已售出,身上有錢並不能證明他犯法,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唯一握有的把柄可能是那個捷豹男的證詞——假如警察將他和其他人排在一起,要對方指認的話。阿鯊很驚訝那傢夥會報警,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阿鯊對兩位前來的警察微笑,見男警察拿起一個小錄音機。錄音機?這是什麼意思?男警察按下播放鍵,幾秒後阿鯊聽出瞭自己的聲音,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警察找他和捷豹男無關,而是那排水管的事。

阿鯊說:“那又怎麼樣?”

“沒怎麼樣,”男子說,“我們隻是希望你說清楚來龍去脈。”

“老兄,我和那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別想……哦!你是洛杉磯警局的警察嘛。沒錯,昨晚我在那邊看到你瞭。反正呢,你別想逼我承認我沒做過的事。”

“阿鯊,你冷靜點,”男子說,“我們知道不是你幹的,我們隻是想瞭解你當時目睹的情況。先將你的摩托車鎖上,我們待會兒送你回來。”

男警察報上自己和女搭檔的名字:博斯和埃莉諾。博斯說她是FBI探員,這令阿鯊更加困惑。他猶豫片刻,然後低身再次鎖上摩托車。

博斯說:“我們隻是想帶你到威爾克斯大道上的警局,問幾個問題,可能還要畫張圖。”

阿鯊問:“什麼圖?”

博斯沒回答,用手勢示意他跟上,然後指著前方一輛灰色的卡普裡斯,正是阿鯊在“藍色城堡”門口看到的那輛車。他們走向車子,一路上博斯把手搭在阿鯊肩膀上。阿鯊身高尚不及博斯,但兩人身材同樣精瘦結實。阿鯊身穿紫黃兩色的紮染衫,黑色墨鏡用橘色紐繩掛在脖子上。他們走到車子停放的地點,少年將墨鏡戴上。

“好,阿鯊,”博斯站在車邊說,“你很清楚程序,在你上車之前,必須搜身,這樣我們一路上就不必將你銬住,現在把你所有東西放在車蓋上。”

“老兄,你剛才明明說我沒嫌疑啊,”阿鯊抗議道,“我沒必要這麼做。”

“我說過瞭,這是程序,之後我們會將所有東西還給你。照片除外,我們得沒收照片。”

阿鯊驚訝地先看看博斯,又看看埃莉諾,接著把手伸到磨損的牛仔褲口袋內。

博斯說:“沒錯,我們知道那些照片是怎麼回事。”

少年將四十六美元五十五美分放在車蓋上,此外還有一包煙、一盒火柴、一把拴在鑰匙圈上的小刀,以及一沓拍立得照片。那是阿鯊和小團體中其他少年的不雅照片。博斯快速翻閱照片,埃莉諾從他肩膀探頭一瞧,又迅速別開臉。她拿起那包香煙一一檢查,發現其中有一根大麻卷煙。

博斯說:“我猜我們也得沒收這個。”

由於趕上高峰時刻,開車到西木區聯邦大樓得花上一小時。他們進入好萊塢分局偵查處時已過傍晚六點,辦公室裡空無一人,大傢都已下班回傢。博斯帶阿鯊進入一間不到十平方米大的訊問室,裡面有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桌面有煙頭燙過的痕跡,墻上有一張手寫的告示——“少裝可憐!”他讓阿鯊坐在“滑動椅”上——那是一把木椅,椅面上打瞭層蠟,前面兩條椅腿從底部削去瞭大約零點六厘米。椅子的傾斜度不會讓人發現,但足以讓坐在上面的人感到不舒服。大部分人剛開始會選擇往椅背上靠,接著緩緩滑到座椅前面,因此他們隻好身體前傾,與審訊者面對面。博斯命令少年待在椅子上,然後踏出訊問室並關上門,準備與埃莉諾商量審訊策略。在他關上門後,她又打開瞭。

她說:“將未成年人單獨留在緊閉室內是違法的。”

博斯再次關上門。

“他又沒抱怨,”他說,“我們得先談談。你想審訊他,還是希望由我執行?”

她說:“我不知道。”

事情就這麼決定瞭,她顯然沒有審訊的意願。首次訊問目擊證人,尤其是不願配合的證人,需要連哄帶騙、軟硬兼施才行。她不清楚狀況,自然不想貿然行動。

她說:“據我瞭解你是偵訊專傢呀。”博斯覺得她語帶嘲諷。“你的檔案上是這麼寫的,不知用的是腦力還是蠻力呢,我倒想一探究竟。”

他點點頭,未理會她話中帶刺,從口袋裡拿出少年的香煙和火柴。

“你進去把這些東西給他,我想先到辦公桌那兒看看有沒有留言,順便拿錄音帶。”他見她看著那包煙的眼神,於是又補瞭一句,“偵訊守則第一條:讓對方放松下來,覺得舒服。給他煙,假如你不喜歡煙味,就暫時屏氣吧。”

他準備走開,但她又說:“博斯,他那些照片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心想,原來她擔心的是這件事。“聽我說,五年前,他這種孩子可能會跟那男子一同離去,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現在他隻會賣照片給對方。性交易風險太高——包括性病之類的——現在這些少年學聰明瞭,賣自己的拍立得照片比賣肉體安全多瞭。”

她拉開訊問室的門,走瞭進去。

博斯穿過小組辦公室,檢查辦公桌上是否有留言條。他的律師終於回電瞭,《洛杉磯時報》記者佈雷莫也打電話找過他,不過留的名字是他們兩人之前商量好的假名。博斯不希望其他人窺探他辦公桌,發現有記者找他。

博斯將留言條放回原位,走到儲物櫃前,用身份卡開鎖,打開一盒新的九十分鐘的錄音帶,放入櫃子底層的錄音機內。他啟動機器,確定備份錄音帶轉動正常,接著按下錄音鍵,看到兩盤錄音帶都轉動起來。然後他走到警局前臺,告訴坐在那兒的一個胖乎乎的實習生訂一份比薩送到警局。

他給那實習生十美元,並讓他在比薩和三罐可樂送達時,拿進訊問室。

實習生問:“比薩上面要放什麼料?”

“你覺得呢?”

“香腸和意式辣香腸,超討厭鳳尾魚。”

“那就鳳尾魚好瞭。”

博斯走回刑警辦公室。他進入小訊問室時,埃莉諾和阿鯊沉默著,看樣子兩人剛才對話不多。埃莉諾對阿鯊根本不熟悉,她坐在他的右邊,於是博斯坐在瞭他左邊。訊問室裡唯一的窗戶是門上的方形鏡面小玻璃,外面的人可向內看,裡面的人卻無法看到外面。博斯決定一開始就和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雖然他未成年,但可能比之前坐過“滑動椅”的大部分成年人都聰明。如果他覺得博斯在騙他,他就會用單獨的字詞來回答問題。

“阿鯊,我們打算錄下談話內容,這有助於之後的整理,”博斯說,“如我所說,你並非嫌犯,因此你說話時不用有所顧慮——不過如果你承認犯下此案,當然就得另當別論瞭。”

“我就知道!”少年抗議道,“我就知道你會拐彎抹角地賴在我頭上,然後錄音。媽的,我以前就來過這種地方。”

“所以我們不打算唬你,那麼就試著開始吧。我是洛杉磯警局的哈裡·博斯警探,這位是FBI的埃莉諾·威什探員,你是愛德華·涅斯,外號阿鯊。首先我想——”

“媽的,這怎麼回事?難道被拖進排水管的是總統嗎?FBI在這裡做什麼?”

“阿鯊!”博斯大聲說,“冷靜點,這隻是一項交換計劃。就像你以前上學,班上有法國來的交換生那樣。我們就假設她是法國人,她隻是坐在這兒觀摩,向專傢學習。”他微笑著,並對埃莉諾眨眨眼。阿鯊也轉頭看她,並露出些許微笑。“第一個問題,阿鯊,我們先處理掉這個問題,然後開始談正事。你是否做掉瞭水壩那傢夥?”

“媽的,我才沒有。我看——”

“等一下,等一下,”埃莉諾打斷他們,她看著博斯,“我們可以到外面談談嗎?”

博斯起身走到外面。她隨他出來,這次她關上瞭訊問室的門。

他說:“你在搞什麼?”

“我還想問你在搞什麼,怎麼沒向那少年宣讀他的權利?你打算從一開始就把這次訊問搞出問題嗎?”

“你在說些什麼?他既非作案者也非嫌犯,我隻是問他幾個問題,因為我想摸出他接受訊詞的模式。”

“我們無法確定他不是兇手,我認為我們應該向他宣讀權利。”

“假如我們這麼做,他會認為我們視他為嫌犯而非證人。與其這麼做,咱們不如幹脆進去和墻壁說話算瞭,他一定會堅稱什麼都不記得瞭。”

她沒有回答,又回到訊問室內。博斯跟著進入並繼續剛才的對話,完全未提起任何人的權利。

“阿鯊,你是否做掉瞭水壩那傢夥?”

“才沒有,我隻是看見他罷瞭,當時他已經斷氣瞭。”

少年邊說邊轉頭看坐在右邊的埃莉諾,然後把身體往後挪。

“好,阿鯊,”博斯說,“對瞭,你今年多大,哪裡人,稍微自我介紹一下。”

“老兄,我快十八嘍,然後我就自由嘍,”少年看著博斯說,“我老媽住查茨沃斯,但是我常離傢——老兄,你的筆記本上不是都有這些資料嘛。”

“阿鯊,你是同性戀嗎?”

“才不是呢,”少年邊說邊瞪著博斯,“我隻賣照片給他們,沒什麼大不瞭的,但我不是他們的同類。”

“我猜你不隻賣照片給他們,也趁機打劫,對吧?誰敢報警呢?是不是?”

此刻,阿鯊又轉頭看埃莉諾並舉起手:“我才沒有,我以為我們這會兒要談的是排水管裡的死人。”

“的確沒錯,”博斯說,“我隻是想先搞清楚你的底細。好吧,你開始從頭敘述整個過程。我訂瞭比薩,煙也多的是,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很快就能說完,用不瞭多長時間。我什麼都沒看見,隻看到那傢夥死在裡面。希望比薩上面沒放鳳尾魚。”

少年邊說邊看埃莉諾,同時將身體往後挪。他已建立起一套模式,說實話時看博斯,試圖掩蓋或明顯說謊時則看埃莉諾。博斯心想,騙子總以為女人比較好應付。

“阿鯊,”博斯說,“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帶你到西馬市少管所,讓你在那兒蹲一晚。咱們明早接著談,或許到時候你的記憶——”

“我擔心我的摩托車可能會被偷。”

“忘瞭你的摩托車吧。”博斯說道,邊說邊靠近少年,進入他的私人空間,“阿鯊,你一丁點消息都沒透露,怎能奢望我們就此打住?你先開始敘述整件事,之後再擔心摩托車也不遲。”

“好吧,好吧,我說就是瞭。”

少年伸手拿桌上的煙,博斯身體往後,回到原來的坐姿,也拿出自己的一根煙。身體的一進一退是博斯在這類小訊問室花瞭上萬小時所學到的偵訊技巧。往前進,侵入受訪者所擁有的不到半米私人空間,達到目的後再往後退。這是潛意識心理,大部分警方偵訊和被審者說出的話沒多大關系,重點在於分析觀察與微妙互動,而且有時沒說出口的反而是重點。他先替阿鯊點煙,兩人開始吞雲吐霧,埃莉諾則往後靠在椅背上。

博斯說:“埃莉諾探員,來根煙嗎?”

她搖頭拒絕。

博斯看瞭看阿鯊,兩人交換瞭一個不言而喻的眼色。意思是,咱們倆是同一夥的。少年展開笑顏,博斯點頭,請他開始敘述,他也照做,接下來的敘述果然精彩。

“我習慣去水壩那兒睡覺,”阿鯊說,“你知道吧?有時我們小團體的汽車旅館房間太擠瞭,我待不下,又找不到人付汽車旅館的錢,就到水壩那兒的大排水管裡睡覺。半夜時裡面通常很溫暖,還不賴。那天我正好打算去那兒睡覺。”

埃莉諾問:“當時幾點?”

博斯給她一個眼神,意思是:冷靜點,等他敘述完再問也不遲。少年目前表現得很好。

“肯定很晚瞭,”阿鯊回答,“可能凌晨三四點吧。我沒有手表。反正我去瞭水壩那兒,進入水管後發現那傢夥已經死瞭,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所以我爬出水管趕緊閃人,我可不想和死人一起待在裡面,然後我到瞭山下,打瞭報警電話。”

他的目光從埃莉諾身上轉到博斯身上。

“說完瞭,”他說,“可以載我回去推車瞭嗎?”

沒人回答,阿鯊隻好又點瞭一根煙,再次將身體往上挪。

“愛德華,你說得很好,但我們必須知道整件事的經過,”博斯說,“而且是真正的經過。”

“什麼意思啊?”

“這故事聽起來像白癡編的,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問你,你怎麼有辦法看見裡面躺瞭人?”

他向埃莉諾解釋:“我有手電筒。”

“不,你沒有手電筒。你有火柴,我們在裡面找到一根。”博斯身體向前靠近他,此時兩張臉之間的距離僅有三十厘米,“阿鯊,你覺得我們如何得知打電話報警的是你?你以為接線員聽出瞭你的聲音嗎?‘哦,這不是阿鯊嘛,這孩子真乖,打電話通知我們呢!’阿鯊,用你的腦子想想。你在排水管上簽名——至少簽瞭一半,我們在半滿的噴漆罐上采到你的指紋。我們也知道你爬進水管爬到一半,你怕瞭,所以又爬出來,你留下瞭痕跡。”

阿鯊兩眼發直,然後眼睛稍微往上,瞄瞭瞄門上的鏡面玻璃窗。

“你還沒進入排水管就知道他在裡面瞭。阿鯊,你看見有人將他拖進去瞭。看著我,對我說實話。”

“聽我說,我沒看到對方的臉,當時黑漆漆的。”少年對博斯說。埃莉諾·威什大聲嘆瞭口氣。博斯真想告訴她,假如她認為偵訊少年浪費時間,她大可先行離去,沒人攔她。

“我躲著,”阿鯊說,“因為,呃,剛開始我以為他們是來抓我的。我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老兄,你幹嗎拖我下水?”

“愛德華,我們在調查命案,我們得查清楚死者為何遇害。你沒看清楚對方的臉沒關系,告訴我們你目睹的經過即可,之後你就和此事無關瞭。”

“真的?”

“真的。”

然後博斯往後退,恢復原來的坐姿,點瞭第二根煙。

“嗯,好吧。當時我在那兒,還不太累,所以就玩點塗鴉,接著我聽見有車靠近的聲音,媽的,嚇瞭我一大跳。奇怪的是,我先聽見汽車的聲音,然後才看到車,因為駕駛員沒開車燈。所以我當然趕緊閃人啦,我立刻躲入山丘上的草叢裡,你知道吧,就在排水管旁邊,我睡覺時會把摩托車藏那兒。”

此時,少年的敘述較為生動瞭,夾帶手勢,邊說邊點頭,而且大部分時間都看著博斯。

“媽的,我原本還以為有人打電話報警說我在那兒噴漆,那些人是來抓我的呢,所以我當然躲開瞭。事實上,他們抵達時,其中一人下車,還對另一個人說他聞到瞭漆味,不過還好他們沒發現我。他們將車停在大排水管旁邊,因為要處理屍體。那不是一般的轎車,是吉普車。”

埃莉諾說:“你看到車牌號碼瞭嗎?”

“讓他說完。”博斯說,但沒有看她。

“沒有,我沒看到該死的車牌。媽的,他們沒開車燈,而且四周黑漆漆的。反正總共有三個人,如果死者也算在內的話。其中一人下車,他是司機,他在車後面從一張毯子之類的東西下方將屍體直接拉瞭出來。他把吉普車後門稍微打開,然後將屍體拖到地上。媽呀,超恐怖!我可以感覺到那真的是屍體,看它落在地上的樣子就知道瞭,如假包換。而且屍體落在地上的聲音和電視上的完全不一樣,你一聽就知道:‘哦,天哪,他從車上拖下來的是一具屍體!’然後他將屍體拖進排水管內。另一個人沒有幫他,自己待在車上,所以第一個傢夥包辦瞭所有工作。”

阿鯊吸瞭一大口煙,然後將煙捻熄在錫制煙灰缸內——那裡已滿是煙灰與舊煙蒂。他用鼻子吐氣,然後看瞭一眼博斯,博斯點頭示意他繼續。少年在椅子上將身體往上挪。

“嗯,我繼續待在那兒,那傢夥一分鐘後就從排水管裡出來瞭。可能都不超過一分鐘。他出來時左右張望,但沒發現我。他走到我躲藏的草叢附近折瞭根樹枝,然後又進入排水管待瞭一會兒,我聽見他拿著樹枝在裡面掃著。然後他出來,他們就離開瞭。哦,對瞭,他開始倒車,倒車燈亮起,你知道吧。於是他迅速換擋,接著我聽見他說他們不能倒車,因為倒車燈之類的,他們可能會被別人看見,於是他們沒有開車燈,繼續往前開。他們一路向前行駛,穿過水壩並繞過湖的另一邊。他們經過水壩上的小屋時,打破瞭燈泡,我看著燈光熄滅。我繼續躲著,直到引擎聲消失才出來。”

阿鯊暫停片刻,埃莉諾開口:“抱歉,我們可不可以開門讓空氣流通,裡面都是煙味。”

博斯坐在位置上伸手拉開門,毫不掩飾怒氣。他隻說:“阿鯊,繼續。”

“所以呢,他們離開之後,我走到排水管那兒,對著裡面那傢夥大喊,就像‘喂,裡面的人’‘你沒事吧’之類的,但是沒人回答。所以我將摩托車停在排水管口前面,讓車燈照入,然後我開始往裡面爬。我也點瞭一根火柴,就像你說的,我在遠處就看得出來那人死翹翹瞭。我打算再靠近點看個清楚,但又覺得太恐怖瞭。所以我爬出來,然後到山下打電話報警。這就是整件事的經過,我除瞭打電話報警之外,什麼都沒做。”

博斯猜測少年原本打算進入排水管趁火打劫,但是走到一半心裡發毛,於是作罷。不過無妨,少年可以保守這個秘密。阿鯊剛才提到那人折下一段樹枝,用來抹去足跡和拖曳痕跡,博斯心想,為何警員和勘查人員在犯罪現場搜證時都沒找到被棄於一旁的樹枝,或註意到樹叢中有樹枝折斷的痕跡。但是他並沒多想就猜到瞭答案,是馬虎、懶散的結果。這不是警方第一次遺漏重要證物瞭,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們出去看看比薩送到瞭沒,”博斯說著站起身,“馬上回來。”

兩人出瞭訊問室,博斯抑制怒氣並說:“是我的錯,我們應該在訊問他之前先協調好該如何進行。我個人習慣先聽他們的說法,之後再提問,是我的錯。”

“沒關系,”埃莉諾沒好氣地說,“反正他好像也沒那麼有用。”

“或許吧。”他思索片刻,“我打算再進去和他談談,可能要用人臉辨識系統讓他拼湊出嫌犯長相。如果他仍然記憶模糊,我們可以試試催眠。”

博斯無法得知她對最後一項建議有何反應。他以未經思索的口吻提出,還有點指望她根本沒聽到。加利福尼亞州的法庭有明確規定,對證人進行催眠會破壞其之後的法庭證詞的可信度。假如他們催眠瞭阿鯊,未來他將無法在梅多斯案調查結束時在法庭上做證。

埃莉諾皺起瞭眉。

“我知道後果,我們將無法讓他出庭做證。但是根據他現在提供的線索,我們可能永遠上不瞭法庭,你自己剛才也說瞭,他沒多大用處。”

“我隻是不確定是否該在調查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判定他有沒有用。”

博斯走到訊問室前,透過單向玻璃窗觀察少年。他又開始抽煙,將煙放在煙灰缸上,然後起身。他瞥向門上的玻璃窗,但博斯知道他從裡面看不見外面。少年動作迅速且安靜地將自己坐的椅子和埃莉諾的椅子交換。博斯微笑著說:“這孩子聰明得很,或許我們得通過催眠才能得知埋在他記憶深處的細節,我認為值得一試。”

“我不知道你還是洛杉磯警局的催眠大師,你的檔案上肯定遺漏瞭這一條。”

博斯回答:“我相信不止遺漏瞭一條。”片刻後他說,“我猜可能沒幾個警察懂這項技巧瞭,我是其中一個。在最高法院做出反對的裁定後,警局就不再提供訓練瞭。我們那批隻有一個班,我是其中年紀較輕的一個,其他大部分人都已退休。”

“不論如何,”她說,“我認為時機未到,我們多和他談談,或者等幾天再決定是否要做催眠。”

“好吧。但誰知道像阿鯊這樣的孩子幾天後人在何處?”

“哦,你神通廣大,這次你找得到他,下次當然也有辦法。”

“你想接手來審訊他嗎?”

“不,你做得很好,隻要讓我在想到任何細節時可以隨意加入談話就行。”

她和博斯相視一笑,然後兩人進入訊問室,裡面充斥著煙味和汗臭味。博斯不等埃莉諾開口要求,自動讓門敞開,使空氣流通。

阿鯊說:“比薩呢?”

博斯說:“尚未送達。”

博斯與埃莉諾又讓阿鯊重復瞭兩次事發經過,其間問出瞭一些小細節。這一回他們配合得不錯,就像是多年的隊友、夥伴那樣,交換瞭然於心的眼神,偷偷點頭,甚至相互報以微笑。有幾次,博斯註意到埃莉諾從椅子上緩緩下滑,並發現阿鯊孩子氣的臉龐上依稀露出笑容。比薩送到時,他抱怨上面放瞭鳳尾魚,但仍吃下瞭四分之三的比薩,並喝光兩罐可樂。博斯和埃莉諾沒有吃。

阿鯊告訴他們,拉著梅多斯屍體的那輛吉普車是灰白或米白色的。他表示車門上有個標志,但他無法具體描述。博斯心想,或許對方想偽裝成水電局公務車,沒準的確是水電局公務車。現在他真的想對阿鯊進行催眠瞭,不過他決定暫時不再提起此事。他希望埃莉諾能自己想通,明白必須做催眠。

阿鯊表示,他躲在一旁觀看屍體被拖入排水管內時,待在吉普車上的那人全程沒說一句話;這人個子比開車的小,阿鯊隻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借著水庫周圍茂密松樹林上方的朦朧月光。

埃莉諾問:“這人在做什麼?”

“可能隻是在一旁觀看、負責把風吧。他甚至不用開車,我猜他可能是頭兒。”

雖然少年對那個開車的人有較深入的觀察,但仍不能描述其臉部特征,或者用博斯拿進訊問室的面孔辨識樣板拼湊出對方的長相。阿鯊隻說開車的是個黑發白人男子,也可能不願說得再詳細瞭;他穿黑色襯衫和黑色褲子,可能是連身工作服;阿鯊表示他還系著某種工具皮帶或木匠圍裙,其後方的深色工具口袋裡空無一物,在腰間隨風搖擺,有如圍裙。博斯覺得這很不尋常,因此從不同角度詢問瞭阿鯊幾個問題,卻無法得到更深入的描述。

一小時後他們結束瞭訊問,博斯和埃莉諾將阿鯊留在煙霧彌漫的小屋內,再度到外面私下商議。埃莉諾說:“我們現在隻要找到一輛後備廂內有毛毯的吉普車即可,接著進行微量分析並比較毛發。唯一的問題是,整個州可能有幾百萬輛灰白色或米白色吉普車。是我發出協查通知,還是由你來處理?”

“聽我說,兩小時前我們一無所有,現在我們掌握瞭許多線索。假如你同意的話,我可以催眠他。說不定我們可以取得車牌號碼,或者更詳細的司機長相描述,或許通過催眠,他會記起當時對方提到的某個名字,或者能夠描述車門上的標志。”

博斯伸出雙手,掌心向上,這是他第二次提議催眠。她再次拒絕瞭。

“博斯,時機未到,或許明天我會和魯克談談。我不希望你倉促行動,到頭來被指責犯錯,好嗎?”

他點點頭並垂下雙手。

她說:“接下來呢?”

他說:“嗯,他已經吃飽瞭。我們可以放他走,然後一起吃個飯,你意下如何?我知道——”

她說:“今天不行。”

“——有傢餐廳。”

“抱歉,我今晚有事,改天吧。”

“沒問題。”他走到訊問室門前,透過玻璃窗觀望;此刻他不希望面對她,他如此心急,自覺相當愚蠢。他說:“如果你趕時間,可以先走。我會安排他到臨時收容中心之類的地方過夜,我們不需要浪費兩個人的時間處理一件事。”

“你確定?”

“確定,我會照顧他,請巡警來接我們,順道去取他的摩托車,然後再去取我的車。”

“你真好!我的意思是,你不僅沒忘瞭他的摩托車,還很關心他。”

“這是我們和他的約定,你忘瞭?”

“我沒忘,但是你在乎他,我看見瞭你對待他的方式。你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瞭自己的影子?”

他把目光從玻璃窗上移開,轉身看她。

“不是,”他說,“他隻是我訊問的一個證人罷瞭。你以為他現在是個小雜種,等著瞧吧,再過一年半載,等到他十九、二十歲——如果他撐得到那時,到時候他會變成無惡不作的大壞蛋。今天不會是他最後一次進訊問室,他這輩子會成為訊問室的常客,最後可能殺瞭人,或者被殺。這是達爾文的理論:適者生存。他是能生存的類型。所以我並不在乎他。我安排他住收容中心,是希望下回我們需要他時,可以掌握他的行蹤,如此而已。”

“你這番話說得好,但我不這麼認為。博斯,我對你有一些瞭解,你肯定在乎他,看你給他訂晚餐和問他——”

“聽清楚,我不管你看瞭幾次我的檔案。你以為這就表示你瞭解我嗎?我告訴你,那些根本就是在胡扯。”

他走上前,面對她,兩人的距離僅三十厘米左右,但她別過臉,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仿佛寫在上面的內容與他的話有關似的。

“你聽清楚,”他說,“這次我們一起合作,像今天這樣順利找到那小子審訊也頗有收獲,再多來幾次這樣的突破,說不定真能找出殺害梅多斯的兇手。但是我們不可能成為搭檔,也不可能互相瞭解,所以我們就不必假裝知己瞭。你不必告訴我你弟弟留瞭小平頭,和當年的我很像,因為你根本不認識當時的我,別以為你看瞭檔案裡的一堆文件和照片就能瞭解我。”

她合上筆記本,放入皮包內,最後抬起頭看他。此時,訊問室內傳來敲門聲,阿鯊的臉出現在門上的鏡面玻璃窗內,但他們兩人沒理會他;埃莉諾直直地盯著博斯,似乎要看穿他。

她冷靜地問:“你邀請女生共進晚餐遭拒時,都會如此反應嗎?”

“你很清楚,這是兩回事。”

“當然。我很清楚。”她準備離開,又說,“我們明天早上九點聯邦調查局見,可以嗎?”

他沒回答,然後她朝小組辦公室的門走去。阿鯊再次用力敲門,博斯回頭見他正對著門上的鏡子擠青春痘。埃莉諾踏出辦公室前又轉過身來。

“我說的不是我弟,”她說,“其實是我大哥,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當時我還小,他正準備到越南去,我說的就是他當時的模樣。”

博斯沒有轉身,他沒辦法看她,他已猜到她接下來準備說的話。

“我記得他當時的模樣,”她說,“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從此那副模樣永遠刻在我心中。越戰有許多美國大兵沒有歸來,他是其中一個。”

她走瞭出去。

哈裡·博斯吃下最後一片比薩,比薩涼瞭,而且他也很討厭鳳尾魚,但他覺得自己活該。可樂也一樣難喝,是溫的。之後他坐在命案組辦公室裡,打瞭幾通電話,終於在好萊塢大道附近一傢不問理由的收容中心找到空床——或者應該說是空位。“街頭之傢”收容中心的人不會試圖將離傢出走的孩子送回傢,他們很清楚對大部分孩子來說,傢裡比街頭更可怕。這傢收容所給孩子們提供一個安全的地方過夜,然後再想辦法將他們轉送到好萊塢以外的地方。

他簽名取瞭一輛沒有標志的警車,載阿鯊去取摩托車。後備廂太小,塞不下摩托車,因此博斯和少年達成協議,由阿鯊騎車到收容中心,博斯駕車尾隨在後。少年抵達收容中心並登記住宿後,博斯答應將香煙、錢包和錢還給他,至於拍立得照片和大麻煙則免談。博斯把這兩樣東西銷毀,丟入垃圾桶。阿鯊不太樂意,但也隻能接受。博斯讓他在收容中心待幾天,但心裡明白,少年可能明天一早就會自行溜走。

“這次我有辦法找到你,如果有必要的話,下次我依然有辦法找到你。”博斯在阿鯊將摩托車鎖在收容中心外面時說道。

阿鯊說:“我知道,我知道。”

這是不痛不癢的威脅。博斯知道,這次阿鯊是在不知道警方在找他的情況下被逮的,如果他刻意躲藏,情況又不一樣瞭。博斯拿出一張自己的名片給他,要他在想起任何有幫助的細節時打電話通知。

阿鯊說:“對你還是對我有幫助的?”

博斯沒回答,他獨自開車回威爾克斯大道的警局,一路觀察後視鏡,看是否被跟蹤,但並未發現任何人尾隨在後。他將車交回警局,回到辦公桌旁拿起FBI的檔案。他去瞭值班室,晚班警督叫瞭一輛巡邏警車,把博斯送到聯邦大樓取車。開車的巡警是個亞裔年輕人,留小平頭,博斯在警局內聽說他叫何剛。在前往聯邦大樓的二十分鐘的路途中,兩人皆保持沉默。

哈裡·博斯九點左右到傢瞭,電話答錄機紅燈閃爍,沒有留言,隻聽見某人掛上電話的聲音。他打開收音機,準備收聽道奇隊的比賽,但累得聽人說話就煩,於是又關上收音機,把桑尼·羅林斯、弗蘭克·摩根和佈蘭弗德·馬薩利斯[2]的CD輪流放入音響中,後來又聽起瞭薩克斯曲。他把檔案攤開擺在餐桌上,並打開一瓶啤酒。酒精和爵士樂,他邊喝邊想,不換衣服倒頭就睡,博斯,你可真是個老掉牙的警察,讓人一眼看穿,你和那些每天想和她套近乎的一大堆蠢蛋沒什麼差別;專心處理眼前的事吧,別癡心妄想瞭。他翻開梅多斯的檔案,細讀每一頁。之前和埃莉諾坐在車上時,他隻是粗略地翻瞭翻。

梅多斯對博斯而言是個謎,他嗜毒成癮,是海洛因毒蟲,卻又重新入伍,選擇留在越南。即使他們將他調離地道任務之後,他仍繼續駐留在那裡;他當瞭兩年地道兵後,於一九七〇年被分派到西貢的美國大使館當憲兵,雖然自此再未與敵軍交過手,但仍一直待到越戰結束。一九七三年美國簽署和平協議、自越南撤軍之後,他從軍中退伍又再度留下,這次是擔任大使館民間顧問。軍中戰友都準備回國,梅多斯卻沒有,他在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西貢淪陷之後才離開。他搭乘的直升機載著許多難民離開越南前往美國,這是他的最後一項官方任務:護送難民至菲律賓,再到美國。

根據檔案記錄,梅多斯回國後待在南加利福尼亞。但他的工作技能僅限於憲兵、地道殺手和毒販這幾個行當。檔案中有份洛杉磯警局求職申請書,他申請警局工作時被拒,原因是沒通過藥物檢測。博斯繼續翻看檔案,接下來是一份“美國犯罪情報系統”的文件,上面列出梅多斯的犯罪記錄:一九七八年因持有海洛因首次被捕,被判處緩刑。來年再度被捕,這次罪名是持有毒品且蓄意販賣。他在法庭上辯稱自己隻是持有毒品,無意販賣,被判處十八個月刑期,在威塞監獄服刑,他蹲瞭十個月後出獄。接下來的兩年,梅多斯由於吸毒反復被捕——根據法律,近日內註射毒品所留下的針孔痕跡構成輕罪,要被關進監獄六十天。從文件上看,梅多斯由於輕罪多次入獄。到瞭一九八一年,他在監獄裡蹲瞭很長一段時間,罪名是搶劫未遂。犯罪情報系統的打印文件上並未指明是否為銀行搶劫案,但博斯猜測應該是,所以聯邦調查局才會介入調查。

文件上寫著梅多斯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在隆波克監獄服刑,兩年後出獄。

他才剛出獄幾個月又因搶銀行被捕,他們肯定在現場將他逮個正著。他在法庭上認罪,被判處五年刑期,又回到隆波克監獄服刑。他在服刑三年之後就可以出獄,卻在蹲瞭兩年後逃獄不成被抓回,因此又被加判五年刑期,並被送往特米諾島的聯邦監獄服刑。

一九八八年,梅多斯從聯邦監獄假釋出獄。博斯心想,梅多斯多年進出監獄,生活過得一塌糊塗,他一直不知情,也沒收到過對方的消息。倘若他知情,又會有何舉動?他思索片刻。監獄生活對梅多斯的影響想必比越戰還要大,他假釋後進入越戰老兵勒戒所。勒戒所名為查理連,位於文圖拉北部的一個農場,距離洛杉磯約六十公裡,他在那兒待瞭將近一年。

根據文件顯示,梅多斯離開勒戒所之後再沒有其他犯罪記錄。一年前梅多斯由於註射毒品的針孔痕跡被警方逮到,打電話請博斯幫忙,後來這個案子並未進入司法程序,文件上無相關記錄。他恢復自由身之後未再有犯罪記錄。

檔案中有另一份文件,那是份手寫文件,博斯猜測應是埃莉諾的字跡,書寫清晰整齊,內容是梅多斯的就業與搬遷記錄;數據都是從社會保障局和車輛管理局收集而來的,甚至紙張左側空白處也有縱向書寫的記錄,但內容仍有遺漏,有幾段時間是空白的。梅多斯剛從越南回國之後,在南加利福尼亞水利局工作,擔任管線視察員,四個月後由於缺乏工作意願、態度懶散且經常請病假而丟瞭飯碗。之後他肯定開始嘗試販賣海洛因,因為文件中下一條就業記錄是在一九七九年從威塞監獄出獄之後。這回他在水電局工作,擔任地下視察員且被分發到泄洪排水組,六個月後丟瞭飯碗,原因和上次在水利局時一樣。還有幾條斷斷續續的就業記錄。他離開查理連後,在聖塔克拉利塔峽谷某金礦公司工作瞭幾個月,這是最後一條就業記錄。

接下來列的是搬遷記錄,共有十來個住址,大多在好萊塢區公寓,在一九七九年被捕之前他住在聖佩德羅的一所房子裡。博斯心想,假如當時梅多斯在販毒,可能是在長灘的碼頭附近取貨。如此一來住聖佩德羅則相當便利。

根據文件記載,梅多斯離開查理連後一直住在塞普爾韋達的公寓。檔案中並無任何勒戒所的相關資料或梅多斯待在那兒的情況說明。博斯在梅多斯的半年評估報告復印件上看到假釋官姓名是戴瑞·史萊特,隸屬凡奈斯區。博斯在筆記本寫下這個名字,並記下勒戒所的地址。然後他將逮捕文件、就業和搬遷記錄及假釋報告一一在桌上攤開。他拿出白紙,按時間順序寫下各項數據,從一九八一年梅多斯被關進聯邦監獄寫起。

他寫完之後,許多遺漏的地方也補上瞭。梅多斯在聯邦監獄共服刑六年半,一九八八年年初,他獲得假釋,參加勒戒所的戒毒項目。十個月之後,他離開勒戒所搬到塞普爾韋達的公寓。假釋官的報告顯示,他在聖塔克拉利塔峽谷的金礦公司謀得一職,擔任鉆礦操作員。一九八九年二月,梅多斯刑期結束,假釋官剛簽完文件讓他重獲自由,第二天他就辭去瞭工作。根據社會保障局的資料,梅多斯自此再無就業記錄。國稅局表示梅多斯自一九八八年以來無任何繳稅記錄。

博斯到廚房拿出一瓶啤酒,順便做瞭一份火腿奶酪三明治。他站在洗手臺一邊吃三明治、喝啤酒,一邊思索著,想理出此案的頭緒。他覺得梅多斯一踏出聯邦監獄或從勒戒所出來之後就開始謀劃。他早就計劃好瞭,他在假釋期間找瞭份工作,刑期結束後立刻辭職,開始將計劃付諸行動。博斯對於自己的猜測感到肯定,假如真是如此,那麼梅多斯勢必是在監獄或勒戒所找到瞭銀行盜竊案的同夥,而那些人後來殺瞭他。

此時門鈴響起。博斯看瞭眼表,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他走到門邊,透過門鏡看見埃莉諾·威什正盯著他。他往後退,在玄關鏡子前瞥瞭一眼,見鏡中男子疲憊的深色眼珠回看著他,他捋瞭捋頭發,打開瞭門。

“嘿,”她說,“咱們停戰吧?”

“沒問題,你怎麼知道我住——算瞭,進來吧。”

她還穿著白天的那套衣服,看來還沒回過傢。她看瞭看客廳桌上的檔案和文件。

“加班,”他說,“隻是看看梅多斯的資料。”

“很好,呃,我正好經過附近,隻是想,想過來說一聲,我們……呃,這星期到目前為止事情一團糟,對你對我都一樣,或許明天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搭檔關系。”

“沒錯,”他說,“對瞭,我很抱歉之前說過的話……也很遺憾你哥哥的遭遇。你是一片好心,我卻……你可以待一會兒,要喝點啤酒嗎?”

他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兩瓶啤酒。他拿瞭一瓶給她,並帶她穿過拉門來到後門廊。外面很涼爽,偶有暖風從漆黑的峽谷裡吹過來。埃莉諾·威什眺望遠方河谷的點點燈火,環球影城的聚光燈反復掃過天空。

“這兒景色真美,”她說,“我沒住過這種房子,叫懸臂梁結構是吧?”

“沒錯。”

“地震時一定很恐怖吧。”

“垃圾車開過時就令人心驚膽戰。”

“你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

“聚光燈那兒的電影公司有一次給瞭我一大筆錢,他們要在拍電視劇時用我的名字並請我提供所謂的技術咨詢。我小時候住河谷區,很好奇住在這山坡上是什麼感覺,因此我用那筆錢買下瞭這所房子。上一任房主是個電影編劇,這是他的工作室。地方很小,隻有一間臥室,但我猜我這輩子也隻需要這麼點地方吧。”

她倚著欄桿眺望,目光沿斜坡向下,往溪谷看去。下方一片黑暗,隻能依稀看見橡木林的輪廓。他也靠著欄桿,同時心不在焉地剝去手中啤酒瓶上的金箔標簽。被撕下的片片金箔在黑暗中飄蕩、閃爍,然後消失無蹤。

“我有一些疑問,”他說,“我打算去一趟文圖拉。”

“我們明天再談這個,好嗎?我不是專程來討論案子的,那些檔案我已經看瞭將近一年。”

他點頭並保持沉默,決定給她時間表明來意。片刻後,她說:“你肯定很生氣,我們如此對待你,包括對你進行背景調查,以及處理此案的態度,還有昨天發生的事,我很抱歉。”

她舉起啤酒瓶,輕啜一口啤酒,博斯才發現忘瞭問她是否需要杯子。他一時沒說話,她的話語久久停留在黑暗之中。

然後,他終於開口:“不,我沒生氣。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

她轉身望著他:“我們以為魯克和你的上司聯絡並故意刁難你之後,你會知難而退。沒錯,你的確認識梅多斯,但那是八百年前的事瞭,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很在乎此案,為什麼?肯定有其他因素。是因為越戰嗎?為何此案對你別有意義?”

“我有我的理由,和此案毫無關系的理由。”

“我相信你,但我是否相信你並非重點。我隻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必須知道。”

“啤酒還可以嗎?”

“嗯,博斯警探,請你告訴我。”

他低頭看著一小片金箔紙飄落,消失在黑暗中。

“我不知道,”他說,“事實上我知道,也不知道,我猜應該和地道有關吧,那是我們共同的經歷。倒不是說他曾救瞭我或我救過他一命之類的,事情沒那麼簡單,但我自覺對他有所虧欠。不管他回國之後有何改變,是否誤入歧途,又犯下哪些罪行。假如我去年不隻是幫他打瞭幾通電話而是真正地幫助他,或許事情不至於這樣,我不知道。”

“別傻瞭,”她說,“去年他打電話找你時,已經有搶銀行的計劃瞭。當時他利用瞭你,就像現在一樣,隻不過他現在已經死瞭。”

他剝光瞭金箔紙,轉身背靠著欄桿,用一隻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將煙叼在嘴邊,但並未點燃。

“梅多斯,”博斯回想起那人不禁搖頭,“梅多斯和別人很不一樣……當時我們隻是一群怕黑的毛頭小子,那些地道偏偏又黑得要命,梅多斯卻一點也不怕。他一次又一次自願進入地道,從光天化日之下進入幽深黑暗之中——他認為執行地道任務就是那麼一回事。我們稱之為黑色回聲,進入地道之後,你都能聞到自身的恐懼,仿佛身處地獄一般。”

他們說話時偶爾改變站姿,此時正好面對彼此。他在她的臉龐上搜尋到一絲同情的表情。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想得到她的同情,他早已過瞭那個階段,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因此我們這群怕黑的毛頭小子彼此約定,每次有人進入地道執行任務,都要遵守約定。這個約定是:不論地道內發生瞭什麼事,我們絕對不會拋下任何人,即使有人在地道內死瞭,也不會被拋下。因為敵人不會放過那些被拋下的人,你知道的。我們和自己打心理戰,戰術也成功瞭。沒有人希望被拋下,死活都一樣。我曾讀過一本書,書上寫著:人死瞭之後,不論尊貴地躺在山丘上的大理石墓碑後方,還是卑微地躺在污穢不堪的下水道裡都沒有差別,死瞭就是死瞭。

“但是那位作者肯定沒經歷過越戰。當人和死亡隻有一息之隔時,自然會擔憂這些事情。因此死後躺在何處確實有差別……所以我們彼此約定。”

博斯知道越說越模糊瞭,他要進屋再拿一瓶啤酒,她表示自己尚未喝完。他回到屋外的門廊時,她微笑不語。

“我告訴你一件梅多斯的事,”他說,“當時的情況是,長官會派兩三名地鼠跟著一個連行動。在部隊遇到地道時,我們負責進入勘查情況或埋設地雷之類的。”

他仰頭灌瞭一大口剛開的啤酒。

“有一回,大概是一九七〇年吧,我和梅多斯隨巡邏隊外出行動。我們來到越共的一個要塞,天哪,那兒到處是地道。我們在離一個叫潤錄的村子大約五公裡處損失瞭一位前哨巡邏兵。他被——抱歉,我想起你哥的遭遇,我猜你可能不想聽這些事情。”

“我想聽,請繼續。”

“這位前哨巡邏兵遭到‘蜘蛛洞’內的狙擊手槍殺——那是我們對地道網絡小入口的稱呼。後來我們的人幹掉瞭狙擊手,之後我和梅多斯必須進入那條地道一探究竟。我們進去後要分頭走。整個地道很大,我選瞭其中一條線路,他則走另一條。我們約好瞭深入地道十五分鐘,埋設炸藥並設定二十分鐘後引爆,然後返回,一路上繼續埋設更多炸藥……我記得在下面發現瞭一所醫院,四張空草席、一櫃子供應品,一切就這樣出現在地道中。我記得當時我心想,天哪,下一個轉彎處又會看到何種景象,露天電影院嗎?我的意思是,這些人可真會挖……那兒有個小祭壇,而祭壇上的香還在燒著。我立刻明白越共仍在地道內某個地方,開始感到害怕。我將炸藥藏在祭壇後方,然後開始火速撤退。沿途上又埋設瞭兩處炸藥,然後設定時間,使所有炸藥同時引爆。等我回到入口處,也就是蜘蛛洞口時,卻不見梅多斯。我又等瞭幾分鐘,時間所剩不多。我可不希望C-4炸藥引爆時我還在地道內,那兒有些地道已經挖瞭上百年瞭。我束手無策,隻好爬瞭出來,但是他也不在外面。”

他稍微停頓,喝瞭一點啤酒,繼續回想這件往事。她看著他,極想知道後續發展,但沒有催促。

“幾分鐘後,我埋設的炸藥爆炸,地道——至少我進入的那部分——倒塌。不論誰在那兒,肯定都已被炸死,埋在瓦礫之中。我們等瞭幾小時,待爆炸引起的煙塵落定後,用一臺大電風扇往地道入口處猛吹,陣陣煙霧開始從地道通風口和其他蜘蛛洞冒出。

“之後,我和另一個人進入地道尋找梅多斯。我們以為他已經死瞭,而我們有約在先,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的屍體並送回國,但我們沒有找到。我們在地道找瞭一整天,隻發現一堆越共屍體,大部分的人被槍殺,還有些人被割喉,所有人的耳朵都被割下。我們回到地面上時,長官表示無法再繼續等候。我們必須遵守命令,所以都撤退瞭,而我算是毀約瞭。”

博斯茫然凝視著黑夜,隻見到自己正在敘述的往事。

“兩天之後,另一個連到達潤錄村,有人在一座棚屋旁發現地道入口。他們派地鼠進去勘查,地鼠們進入不到五分鐘就發現瞭梅多斯。他像尊佛像一般,動也不動地坐在通道裡,身上彈藥用盡,精神恍惚且語無倫次,不過並無大礙。他們想帶他離開地道,他不肯。最後他們不得不用繩索將他捆綁,由上面的巡邏隊士兵將他拉出地道。到瞭外面日光下,他們發現他戴著一串由人耳串起的項鏈,與脖子上掛的身份牌在一起。”

他喝完啤酒,從陽臺走進屋內。她隨他進入廚房,他又拿出一瓶啤酒。她將喝瞭一半的啤酒瓶放在廚房長桌上。

“說完瞭,這就是梅多斯的故事。他後來休假去瞭西貢,之後又回來瞭。他無法離開地道。但那次事件之後,他變瞭個人。後來他告訴我,他在地道裡迷路瞭。他一直朝錯誤的方向前進,見人就殺,據說他的項鏈上共有三十三隻耳朵。有一次別人問我,為何梅多斯讓其中一個越共留下瞭一隻耳朵?畢竟一個人有兩隻耳朵,而三十三是奇數。我告訴對方,梅多斯讓所有越共都留瞭一隻耳朵。”

她搖頭表示不可思議;他則點瞭點頭。

博斯說:“我真希望當時回頭找他時能找到他,但我讓他失望瞭。”

他們兩人站著,低頭望著廚房地板,博斯將瓶內剩餘的啤酒倒在水槽裡。

“關於梅多斯,我想再問一個問題,之後我們就不談工作瞭,”他說,“他在隆波克監獄逃獄不成,後來被送往特米諾島聯邦監獄。你知道逃獄細節嗎?”

“知道,他挖瞭地道。當時他在獄中表現良好,是模范囚犯,因此被分到洗衣房幹活。那裡的烘衣機使用煤氣,而煤氣管線有地下通風口通到建築物外面;他在其中一個通風口下方挖掘,每天不超過一小時。獄方表示,他至少挖瞭六個月之後才敗露:當時是夏天,他們在操場使用灑水器導致地面潮濕,結果地層塌陷。”

他點點頭,早已猜到可能是地道。

“其他兩個同夥,”她說,“一個是毒販,另一個是銀行劫匪。他們還在牢裡,與此案無關。”

他再次點頭。

“我想我該走瞭,”她說,“我們明天還有的忙呢。”

“是啊,我還有許多問題。”

“我會盡我所能回答你。”

她穿過冰箱和長桌之間的小空間時經過他身邊,然後到走廊上。她與他擦身而過時,他聞到她發絲的氣息,像蘋果的香味。他註意到她正看著掛在走廊鏡子對面墻上的畫作,那是一幅十五世紀名畫《歡樂園》的復制品,由三個分開裱框的部分組成。

“哈伊羅尼穆斯·博斯的作品,”她邊說邊欣賞畫中如噩夢般的場景,“當初我看到你的全名時,不禁好奇……”

“我和他沒有關系,”他說,“隻是我媽喜歡他的作品罷瞭,我猜可能是因為我們同姓吧,她把畫寄給我。她在信上還說,這幅畫令她想起洛杉磯。瘋狂的人群,我的養父母……他們並不喜歡這幅畫,但我將它留在身邊多年。打從我搬進這房子,畫就掛在這兒瞭。”

“但是你習慣別人叫你哈裡。”

“嗯,我喜歡哈裡這名字。”

“晚安,哈裡,謝謝你的啤酒。”

“晚安,埃莉諾……謝謝你的陪伴。”

[1]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寸約為2.54厘米。

[2]三人均為美國爵士樂手。

《黑色回聲(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