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雲樵宅邸所在的光德坊,位於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側。
空海和橘逸勢走在光德坊裡。
四周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服飾裝扮也顯得光鮮亮麗。每個人都踏著輕快的腳步。
空海走在前頭,逸勢稍稍落後。走著走著,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拉開。
空海隻是如常走著,逸勢卻老是跟不上。
逸勢一發現,趕緊加快腳步,兩人方才並肩而行。但不知不覺當中,逸勢又落後瞭。
看來,空海即將前往的地方,逸勢並不想去。他一副提不起勁的模樣,所以,不自覺地就落在後頭瞭。
“喂,空海——”逸勢從後頭叫住空海,問道,“當真要去?”
“去啊。”空海答道。
所謂“去啊”,就是要去劉雲樵的宅邸。兩人正朝劉雲樵宅邸的方向走去。
“我們並沒通知對方,對不對?”
“沒通知。”空海冷淡地回答,頭也不回地又說,“沒通知才好。”
“你又說些我不懂的事。”逸勢追趕過來,和空海並肩而行,“其實,即使你不去,明日青龍寺也會派人去啊!”
“所以,今日要趕緊去。”
“不過,金吾衛衛士的宅邸,事先未通知,不請自來。聽說主人又不在傢,如此貿然前往……何況,又是一個有問題的屋子。”
“如果那宅子真是傳言中那般的話,事到如今,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不過,未免太冒失瞭?”
“如此才好啊!逸勢。”
“此話如何說呢?”
“因此才能見到實情。”
“有對策嗎?”
“沒有。”空海回答得倒幹脆。
逸勢嘆一口氣。他又有些落後瞭。
“嘖。”逸勢咂舌一聲後,突然好似有所覺悟,走到空海身旁說,“總之,不要和金吾衛起紛爭。”
“明白瞭。”空海答道。
空海和逸勢昨夜聽到劉雲樵的事,地點是在胡玉樓這傢妓院。
空海從妓女口中聽說劉雲樵傢的妖貓。
向他提起這些事的,是妓女玉蓮和牡丹。
這名尋芳客——金吾衛劉雲樵,被妖貓附身。正確說來,被妖貓附身的應是劉雲樵之妻春琴。
去年八月,妖貓突然來到劉雲樵宅邸,還以人話說瞭各種謎般的事情。
劉雲樵銀子用盡,它就告訴他哪裡有銀子,甚至翌日的天氣也能預知。果真皆如它所言。照它所言去挖掘庭院某處,果然也挖出瞭銀子。
不過,相當令人畏懼。
最後,竟然說出要劉雲樵的妻子春琴這樣的話來。
無論它所預知的天氣如何準確,如何告知銀子所在之處,也無法答應此要求;不過,卻也不敢斷然拒絕。
劉雲樵左思右想後,跑去找道士來收妖,未料道士竟為此喪命。
因此,春琴成為妖貓的禁臠。
如此之後,某日妖貓竟預告德宗皇帝之死期。結果,如它所料,德宗皇帝死瞭。
劉雲樵忍無可忍,終於向金吾衛的同僚全盤托出一切怪事。十多日前說的。
如此說來,劉雲樵近來變得怪怪的,倒也不難理解。於是,同僚的數名衛士相約至劉宅一探究竟。
當然,劉雲樵隨行同往。不過,宅內不見人影。
“春琴——”
劉雲樵呼喚著妻子的名字,也無人應答。
最近,劉雲樵不是到友人傢,就是到別的女人處過夜,並不知道傢中到底變成何種模樣。
進屋一看,杯盤狼藉,吃剩的食物仍留在碗盤上。盤子裡,甚至還有開始幹枯的鼠屍。
整個屋子,飄蕩著一股食物的腐敗氣味。
不過,豈止劉雲樵的妻子,連貓影也未見。衛士們隻得歸去。
劉雲樵因心生恐懼不願留在傢中,也隨眾人離去。
二日後,衛士們相偕再來。屋內依舊不見人影。
翌日,衛士們又來,還是不見人影。
“不知他妻子和哪來的野男人私奔瞭,他不願說實話,才如此裝神弄鬼。”最後,衛士們做此結論。
結果,劉隻能久違多日後單獨回傢探看。
傍晚時刻,傢裡仍然不像有人。劉雲樵稍稍安心。
其實,妻子春琴和妖貓就此離去,永遠都不要回來,倒也是一件好事。
如此想著,突然從後頭傳來聲音。
“你……”女人的聲音。
劉雲樵回頭一看,“哎呀”一聲叫出來。
妻子春琴不知何時出現,佇立在後方暗處。
“死啦……”另一個聲音。是那妖貓的聲音。
劉雲樵定睛一看,那隻黑貓就盤踞在妻子春琴的頭上,用綠色的瞳孔睥睨著劉雲樵。
“不是德宗啦。那男人已死瞭——”妖貓咧開血盆大口,好似在奸笑般,“還有個把月……”貓喃喃自語,“嗯。大概一個月吧!就要死囉。”
“誰?誰要死瞭?!”
“金吾衛的衛士劉雲樵——就是你啦。”貓說道。
“哇——”
劉雲樵大叫一聲後,掉頭就從傢中落荒而逃。
二日前,通過朋友引見,劉雲樵找上瞭青龍寺的和尚商量對策。
歸途中,他出現在和胡玉樓連棟的雅風樓。幾杯酒下肚,就把妖貓的事一五一十講給玉蓮聽。
昨日,空海和逸勢才從玉蓮口中聽說此事。
“後天,不知青龍寺的哪位和尚,要到劉宅一探究竟。”玉蓮說道。
後天——也就是明日瞭。
“空海,妥當嗎?”逸勢說道。
“何事呢?”
“此次的妖怪可不比上回的勺子精。”
“是不一樣。”
“也許鎮壓不住。”
“對。也許鎮壓不住。”
“喂、喂。”逸勢嚴肅地叫道,“不要隨意就附和。空海!我不希望你如此回答——”
“該如何回答呢?”
“該說‘沒問題。全看我!’”
“沒問題。全看我!”空海說道。
“我要生氣瞭。空海!”
“不必生氣。”
“我真的生氣瞭。我是真心為你擔心。也許是一個厲害的對手,也許會卷入德宗皇帝之死的糾葛當中。”
“我明白。”
“看不出明白的模樣。”
“唔。”
“你的模樣,好像要去觀賞什麼奇珍異獸。”逸勢一說完,空海放聲大笑。
“厲害啊!逸勢。正是如此,你能夠看透人心——”空海說道。
“啪!”逸勢以腳尖踢著小石子,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逸勢——”空海對著一個勁兒踢石子的逸勢叫道。
“何事,空海?”逸勢的聲音中透露著微微的怒氣。
“抵達劉雲樵宅邸前,有些事情要告訴你。”空海表情嚴肅。
“嗯。”
“若是無法遵守我所說的,逸勢或許不要進入屋內,在外頭等著比較好。”
“何故?”
“正如你所言,此次的妖怪,相當厲害。”
“喂喂,不要威脅我。空海——”
“我說的是實情。”
“明白。空海!總之,先說來我聽聽。能否遵守,之後再回答。若是無法遵守,我就老老實實在外頭等。”
“你聽好,逸勢——”空海說道。
“嗯。”
“我們前往雲樵宅邸,會在那裡碰到妖怪——”
“嗯。”
“那妖怪必定會說得天花亂墜。但是,絕對不可答腔。”
“為何?”
“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當它是假的。”
“何故?”
“若是照實回答妖怪所說的話,不知不覺間就會中咒而被附身。”
“因此,得把妖怪的話都當成假的——”
“對。”
“明白瞭。當成假的即可。”逸勢答道。
空海瞥瞭一下逸勢,又說:
“不。逸勢!我的說法不妥當,不必認真地把妖怪的話都當成假的——”
“什麼?”
“怎麼說呢?總之,若是認真地把妖怪的話都當成假的,對妖怪而言,如同完全相信它一般——”
“咦?”
“若是你全然當成假的,它也可以將計就計,讓你中咒。”
“是你說要把它當成假的呀!空海。”
“嗯——該如何說呢?”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
“總之,妖怪也可能說真話。不,或許真話比較多。因此,一不留神就全信瞭,可是它突然說瞭假話,你也會因為前頭說的全是真的,連假話也相信瞭——”
“……”
“比方說吧,有人去調查你的族譜,知道父親是何人、母親是何人、兩人出生於何地——”
“嗯。”
“但那人與你初次見面。”
“嗯。”
“那人突然如此道出:逸勢先生,令尊何許人、令堂是何許人,對否?”
“嗯。”
“兩人出生於何處,令尊某某雲雲。其實,告訴你的這些事,都是經過調查得知的——”
“嗯。”
“你必定大為驚訝。”
“是呀。”
“之後,那人開始說假話。追溯到你所不詳的遠祖傢譜,說在古代你的祖先是統治著某處的某氏——”
“嗯。”
“如此一來,常人都會必信無疑——”
“我明白你的意思,空海。不過,也有不明白之處。”
“何處不明白呢?”
“既是如此,我該怎麼辦呢?”
“說得也是。”
“既不可相信,也不可當它是假的……真叫人左右為難——”
“把妖怪所說的全當作一陣風即可——”
“風?”
“嗯。當作一陣風,非假也非真。風就是風——”
“好,明白。當作一陣風即可。”
“你辦得到嗎?”
“大概辦得到。”
“方才所說的事,千萬記住!不可回答妖怪的話。妖怪就由我一人來對付——”
“明白瞭。不過,若碰到非答不可時——簡單說就是妖怪問我時,又當如何呢?若是一直不回答、不回答,照你的說法,可也行不通啊!”
“正是。”
“此時應當如何?”
“有個好計謀。若是萬不得已,非答不可時,就如此說。”
“如何說?”
“如何呢,空海?”空海模仿逸勢的語氣說道。
“好。明白。”逸勢回答。
“哦!那好像就是劉雲樵的宅邸。”空海說道。
空海和逸勢佇立在劉宅前。
四周環繞著圍墻,正面有個門,門扉半掩著。
仰頭一看,門簷上好像有片烏雲,朦朧地盤踞著。
從門縫裡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長的野草到處蔓延著。
“總覺得不是什麼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勢低聲嘟囔著。
逸勢也敏銳地感覺這宅邸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要不要在此等著?”空海說道。
“不。既來之,則安之。我也要進去。”逸勢說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將門推開。
“走吧!”
於是,空海和逸勢就這樣踏進瞭劉雲樵的宅邸。
【二】
庭院裡雜草叢生。
當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則是從枯草之間蔓生出來的青草。
高大的槐樹、木樨樹佇立其間。
房舍的蔭涼處,可以見到宛如柳樹及夾竹桃的植物。
雖然春日的陽光燦爛地往下照射,但陽光的溫度卻好似傳不到地面,空氣中有種涼颼颼的感覺。
燦爛的陽光,在屋頂的稍高處就變瞭個樣子,就是這種變樣的陽光照落在地上。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輕輕拂過肌膚。
怪的是,這風宛如帶有刺刺的觸感。
“這樣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勢說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逸勢轉向空海。
“你看那裡。”
空海以視線示意某處。逸勢轉頭望過去。
高大的槐樹下,有個女人無聲無息地佇立著。年約三十,是個皮膚白皙的女人。
“有個女人……”逸勢邊吞口水邊說道。
佇立在雜草當中的女人,頭微微傾著,嫣然帶笑。黑色的頭發,盤得高高的。
“過去吧!”
空海說著,就踏著悠然的腳步,往草上走去。逸勢跟隨其後。
走到女人面前時,逸勢差點驚叫出來。
“看!你看!空海——”逸勢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勢想說什麼,空海早已瞭然於胸。
有一隻貓臥在女人的頭上,以綠色的瞳孔凝視著空海和逸勢。
看起來好像盤得高高的頭發,原來是這隻黑貓。
“久候大駕。”女人紅唇帶著微笑。
仔細一看,臉上塗著白粉,雙頰上抹著腮紅。看來是費瞭不少工夫,好好打扮瞭一番。
逸勢感到非常驚訝,立刻猛吞口水,告訴自己:不,不要被騙!
——所謂久候大駕,沒有的事。逸勢要自己如此認為。
“真是失禮。”空海從容說道。
“因為昨夜才知道你們今日要來的事,光是打扮就花瞭很多時間,所以沒能準備豐盛的酒菜——”女人說道。
“請不必如此費心。是我們不請自來的。”
空海說完此話,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間,女人頭上那隻貓一語未發,隻是默默註視著空海和逸勢。
“請——”
女人好似在催促空海和逸勢般,自己先走在前頭。
從可以聞到腐敗味的玄關進入屋內,走過陰暗的木板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
床上鋪著墊子,上面擺著簡單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盤子上,擺放著不知用什麼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盤子和筷子。
待空海和逸勢坐定後,那女人坐在兩人對面的位子上。
並坐的空海和逸勢的左手邊,可以看到庭院和方才女人佇立的那棵槐樹。
“來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請微量即可。”空海說著,握著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墊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內,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空海的酒杯斟畢,女人看著逸勢說道。
“如何呢,空海?”逸勢瞥瞭空海一眼說道。
“稍喝些,無妨。”空海說道。
逸勢默默把酒杯往前擺。斟畢,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飲一下。三人都隻是輕輕觸一下嘴唇而已。如此,儀式結束瞭。
“唐語說得真好。”女人輕啟濕潤的紅色嘴唇說道。
“是。”
“倭國也有如此的酒嗎?”女人問道。
所謂唐語、所謂倭國,看來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勢從日本而來。
“沒有。”空海答道。
“聽說空海先生和逸勢先生書法造詣相當高明。”女人徐徐說道。
女人的含意,明顯是在告訴兩人“連你們的名字我都知道”。
“無足掛齒。被貴國的人如此說,隻覺得汗顏。”
“您太謙虛瞭!”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緊看著空海。
女人頭上的黑貓依然未發一語,隻是一動也不動地臥在那裡。
聽起來像普通對話,其實不普通,宛如進入異樣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為何來訪?”女人問道。
“沒什麼事。”空海說道。
“沒什麼事?”
“對。隻是想和您說說話才來的。”
“說些什麼呢?”
“什麼都好。隻要能和您說話即可。”
“當真?”女人問道。女人的目光顯得無神。
“當真。”空海答道。
“談些什麼好呢?”
“談些有關宇宙的事,如何?”
“宇宙——嗎?”
“對。”
空海答畢,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風趣啊!那麼就來談談宇宙吧!”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開始一段奇妙的宇宙問答。
【三】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對話。
從東海小島國而來的留學僧沙門,和劉雲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談著,有瞭這段有關宇宙種種的對話。
有時談佛法,有時談玄道之理。
有時空海問,妖怪答;有時妖怪問,空海答。
橘逸勢隻是安安靜靜地端坐聆聽。
兩人的談話,有時合而為一,有時各說各話,話題千變萬化,不知會停在何處。
譬如,當女人問道:
“空海先生,您認為世間最大之物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語吧!”
“何故?”
“無論多大的物體,都能以言語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納在以‘名’為器之內。”
“有無法以言語命名的大物嗎?”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您可以說明嗎?”
“無法說明。因為在我為您說明的當下,那物體就變得比言語小瞭。”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認為世間最大之物當屬言語。”
“那麼,空海先生,您認為世間最小之物為何?”女人問道。
“那也是言語吧!”空海答。
“為何?”
“無論多小的物體,都能以言語為它命名,也能以言語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語命名,是否有能從言語這細網溜過之物呢?”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您可以說明嗎?”
“無法說明。因為在我為您用言語這細網撈起來的途中,那物體就變得比言語大瞭。”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認為世間最小之物為言語。”
又譬如,空海問女人:
“美和醜,是否存在於世間呢?”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因為這不過是人類特屬的言語之一。要非人類特屬的言語,也就是能夠表現天道的言語,才可能存在於世間。”
“所謂能夠表現天道的言語,所指為何呢?”
“首先,就是數字。另外,有堅硬、柔軟、冷、熱等,還有用法精準的大或小。”
“能否說明?”
“人類特屬的言語,不具普遍性。諸如美、醜,即是如此。喜愛、厭惡,也是其中之一。”
“能否進一步說明?”
“譬如:兩塊石頭相比較時,哪塊硬?哪塊軟?哪塊大?哪塊小?無論是人類,還是蟲獸,答案必定都相同。總而言之,堅硬、柔軟、大、小等言語,不正是表達天道?”
“請繼續說明。”
“兩朵花比較,有人會說這朵比較美,也有人會說這朵不美,因為美是不具天道的言語。若是具天道的言語,應該是這花有四瓣,那花有五瓣;這花是白色,那花是紅色等這種表現。譬如:兩朵花比美時,有人會說這朵美,有人會說那朵美。答案因人而異,若是蟲獸,也能回答美醜的問題,其答案必定和人類又不相同吧!或者所謂美醜的問答,根本就不存在於它們當中。”
“美和醜,當真不存在於宇宙嗎?”
“不存在。宇宙之間,不存在著這種言語。若是有的話,那也不存在於宇宙,而是存在於每個人的心裡。”
諸如此類的對話,就這般無窮無盡地持續下去。
【四】
如此的對話持續一陣子之後,“呵、呵、呵”的低笑聲在整個房間內響起。原來是女人頭上那隻黑貓在笑。
“真是一個風趣的人啊,空海!”
那隻貓張開血盆大口,說著人話。
“許久不曾如此暢談。”
那隻貓露出潔白而光亮的銳牙說道。
“如何呢?”貓——妖怪說道。
“何來如何呢?”
“讓我如此暢快,我想回報一下。”
“回報?”
“讓你抱這女人。”
“妥當嗎?”
“妥當。”
“不過,我想婉拒。”
“她可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叫聲好,又會扭屁股。”
“很遺憾。”
“厭惡女人嗎?”
“因為我是一個為佛法而生的沙門。”
“你這和尚,虧你還說得出來。”
“呵、呵、呵。”妖怪笑著。
“喂,空海。”妖怪說道,“該說出真正目的瞭吧!”
“真正目的?”
“為何來此呢?”
“為談論宇宙而來——”
“就此歸去嗎?”
“希望能就此平安地歸去——”
空海若無其事地說道,突然從屋頂傳來響聲。整個屋子的梁柱發出斷裂聲,天搖地動。
“若不讓你歸去呢?”
“是啊!該如何呢——”
瞬間,斷裂聲停瞭,也不再天搖地動瞭。
逸勢看似魂飛魄散,臉色發青。
女人和空海,還有妖怪,依然毫不在乎地坐著。
“真是不好對付啊!空海——”
妖怪伸出血紅的舌頭,舔瞭一下唇。
“如尊下這般的人,僅為談天說地而來,實在無法令人信服。就此讓尊下歸去,我會一整夜都思索著‘尊下到底為何而來’的問題。一夜想不出來,第二夜再想;第二夜想不出來,我就如此這般持續苦思下去。”妖怪說道,“而無論再怎樣思索,大概依然不會明白吧。”
“是嗎?”
“於是,我就得焦急地等待——尊下到底何時再來?若是演變成如此,尊下打算再來嗎?”
“你說呢?”
“啊!空海。彼此就省下這些麻煩事。讓我思索個三日五日卻仍然不知道的事,你現下就說開吧!”妖怪說道。
“方才說過要有所回報。”
“是呀!是說過。”
“若想回報,我問你的事,能否回答一二呢?”
“說說看。”
“為何知道我們今日會來造訪呢?”空海問道。
“我有天眼通。”妖怪說道。
天眼通,即是佛所持的六神通之一,具有看透遠方事物的能力。
“雖然我身在此地,卻能夠知道某人在某處做某事。無論是天竺,還是倭國,一點都不費力。若想試試看,我就來看看你的傢人吧——”
“我妹妹住在倭國贊岐,你可知道她正在做何事嗎?”空海說道。
一陣沉默。“哈、哈、哈。”妖怪揚起笑聲。
“不必誆騙我,空海,你哪來的妹妹呢?”
“確實有本事。我想試試你的虛實,果真厲害。”
“這次饒瞭你。接著想問何事?”
“你的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嗎?”妖怪說道,“其實,沒什麼好隱瞞。我正是你們所謂的彌勒菩薩。此處的劉雲樵,利用衛士的身份到處敲詐銀子,壞事做盡,特地來給他一些教訓。”妖怪一改聲調,聲音變得像女人般。
“從兜率天(1)來此,乘何而來?”
“什麼都不乘。憑著意志力而來。”妖怪說道。
“住在須彌山頂的無量諸天,每年從下界撿一粒芥子,現在堆積多高瞭呢?”
“不要試我,空海。根本沒那回事。”妖怪說道,又恢復原來的聲調。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空海再度問道。
“別問瞭,別問瞭,空海。不必白費心機。尊下若不相信我所言,我如何回答都一樣。”
“確實如此。”空海說道。
“說重點吧!”妖怪說道。
“那麼,貓大王,你能預知明日之事嗎?”
“明日?”
“青龍寺不是有誰要來嗎?”
空海話到一半,妖怪又發出低低的笑聲。
“呵、呵、呵。”充滿愉悅的聲音。
“這事嘛,當然知道。哦!空海。尊下真正的目標是青龍寺啊!”妖怪說道。話畢,又是一陣大笑。
【五】
“其實,空海——”逸勢叫道。
歸途中,已是日落西山。
“我還是無法相信,真能平安從那屋子裡走出來。”
對逸勢的話,空海平靜的臉上露出微笑。
“不過,真的走出來瞭。”
“你很容易就讓人喜歡你。不僅是人,連妖怪也是。”
“嗯。”
“你早就成竹在胸嗎?”
“何事?”
“說‘要談論宇宙之事’。”
“臨時想出來的。”
“雖是空海臨時想出來的,妖怪卻很開心。”
“我也覺得很有趣。不過,不知妖怪的底細,仍然不可大意……”空海低聲說道。
“但是,空海,這樣妥當嗎?”逸勢說道。
“何事?”
“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
“青龍寺之事。”
“原來是那事。”
“當真要和青龍寺競爭嗎?”
“是。”空海答道。
空海仰首望天。
那是綿延至宇宙的長安的青空。
(1) 梵語,為六欲天第四,在須彌山頂十方由旬之上。有七寶宮殿,無量諸天居住於此。有內外二院,內院住著彌勒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