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寶殿正面有一尊黃金鑄造的佛像。
那是一尊坐像,巨大的坐像。
坐像的高度,看起來約有平常人的三倍。
結跏趺坐——
雙手交握。拇指握在掌中的金剛拳。
左手的金剛拳伸出食指,右手的金剛拳則握住這食指。
這是智拳印——
從這個握拳印,可以得知這佛像正是大日如來。
大日如來——密宗認為,這世界上無所不在的宇宙根本原理、真理,正是這大日如來。
梵語為Mahāvairocana,漢字則譯為“摩訶毗盧遮那”。
寬敞的寶殿之中有一個臺座,大日如來端坐其上。
如來所在,是朵巨大的黃金蓮花座。如來佛像所映射出的黃金色,洋溢在陰暗的寶殿裡。
如來像的周圍,諸佛圍繞,寶殿的四隅,分別是東西南北的守護尊神。
東為持國天,西為廣目天,南為增長天,北為多聞天。
在陰翳映照出的黃金色光芒中,諸佛及尊神明艷地呼吸著黃金的微光。
大日如來的尊前,一位瘦弱的僧人獨自端坐。
並不全因剃度所致,頭上光禿禿已無一毛。是位老僧,年齡在六十歲左右,眉毛已白。白眉長得驚人,幾乎蓋住眼瞼。柔和的眼睛周圍滿是細細的皺紋。雖有皺紋,肌膚卻是健康的桃白色。
老僧獨自端坐,既不誦經,也不做其他事,隻是以柔和的眼神默默凝視著大日如來。
老僧的眼神,浮現出各種表情,隨即又消失瞭。
宛如凝視這尊大日如來,眼前就會展現各種景色,這一幕又一幕的景色,都讓老僧感到新鮮,因而浮現驚奇的表情。
老僧背後,有人走來。
“惠果師父。”那人喊道。
被喚為“惠果”的老僧轉身一看,有位年約五十的僧人佇立其後。
“義明嗎?”老僧惠果說道。
“正是。”
被喚為“義明”的僧人,跣足踏在閃著黑光的寶殿木板上,走到惠果的後方坐下。
惠果再次轉身面向義明,身體稍微挪向一旁,斜對著義明。
可能是不好將自己的臀部正對著大日如來的一個自然動作。
義明筆直端坐,直視惠果。他的相貌端正。從他端坐的架勢及端正的相貌看來,不似僧人,倒像一位凜然的武士。
“有何事?”惠果問道。
“有些事不能不向您報告——”義明說道。
“唔。”
“或許您已經耳聞,就是有關金吾衛劉雲樵之事。”
“被妖貓附身那事嗎?”
“果然您已經聽聞。”
“不是已經派出明智和清智一探究竟嗎?結果如何呢?”
“是的。雖然明智和清智說是已經順利解決——”
“其實,並不順利。”
“是的。”
“聽說那隻妖貓還能預知德宗皇帝之死。”
“是的。”
“義明,何以不早些對老衲說呢?”
“弟子原本認為這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明智和清智應該可以降伏。”
“嗯。”
“對青龍寺而言,經常有這類降伏妖物的請求。弟子認為不需要事事稟告、事事請示惠果師父。”
“算瞭。這也沒辦法。”
“實在對不起。”
“結果如何?可否說與老衲聽聽——”
“是……”
於是,義明就把劉雲樵和貓怪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大致描述瞭一下。
惠果以柔和的神情聆聽義明的敘述,並不斷“嗯嗯”地頷首。
聽完後,惠果問道:
“義明,用人何時發現失常的劉雲樵的?”
“三日前近中午時分。”義明說道。
“三日前啊——”
“劉雲樵委托青龍寺降伏那隻貓,用人們並不知情,所以才遲遲未來通知。”
“明智和清智曾一度以為貓已經被降伏,不是嗎?”
“正是。”
“到底是根本沒有降伏呢,還是另有其事,以致劉雲樵失常瞭呢?”
“劉雲樵的妻子春琴行蹤不明,想來必和此事脫不瞭幹系。”
“既然是已被降伏的妖怪,又如何來附身呢?還是看起來像被降伏,實際上根本不是——”惠果話說到此,就中斷瞭。
義明默默等待惠果再度開口。
“無論如何,這妖怪可不是泛泛之輩。”
“正是。”
“還有順宗之事……”惠果低聲喃喃。
順宗——繼德宗而即位的皇帝,亦即德宗之子李誦。
“還有路旁豎牌子的事件。”
“就是‘德宗駕崩,後即李誦’那事?”
“這事也頗令人擔心。”
“老衲來日不多,卻發生種種事情。”
“您又這樣說……”
突然,惠果的眼神似乎看著很遙遠的遠方,說道:
“義明,無論是密法,還是其他事,主要都在人啊!”
停留在遙遠虛空的目光,突然轉向義明的臉上。
“要有人傳,密法才能存在。”
“……”
“老衲所痛心的是,或許尚未找到密法的傳人,老衲已經離開人世。”惠果閉上雙唇,眼神又眺望著虛空,“若是如此,那也隻好算瞭——”惠果眺望虛空,喃喃自語。
“義明,人啊!有所謂的‘器’。有與生俱來的器和因修行得來的器,器的大小、深度因人而異。在老衲的器裡所裝滿的密法,老衲想一滴不剩倒入另一個器裡,因此必須有一個和老衲一樣大小的器或在老衲之上的器才行……”
“是。”義明靜靜地點頭。
“今日,如來佛的臉龐是如此祥和。這臉龐也映照出老衲的內心。無論何時如何觀看,都不會感到厭倦。”
“打擾您瞭嗎?”
“不。僅是神遊,於事無補。隻存留在天上的佛,就像不能使用的銀子。佛和銀子,都是被使用才有意義——”惠果的目光再度轉向義明,“方才提到的那事。劉雲樵如今人在何處?”
“聽說寄居在金吾衛同僚傢中。”
“老衲想和他見個面。可以安排嗎?”
“是的。”
“二日後,應該有空。”
“遵命。”
“不是有好幾件事要報告嗎?”
“正是。”
“還有何事呢?”
“西明寺有一位從倭國來的留學僧,我想您也有耳聞——”
“就是在洛陽客棧解決怪異事件那人嗎?”
“正是。”
“嗯。”惠果點頭,眼睛瞇得有如微笑般,“名喚空海吧?”
“是的。正是那人。”
“聽志明和談勝說,是一個頗具文才的人。老衲也耳聞他有所謂世親有兩人的說法,還說要來盜取密法……”
“是的。”
“為何還不來盜取呢——”
“是的。聽志明和談勝說,這個空海還會出入妓院。”
“哦?還會前往妓院嗎?”
“最近對祆教頗感興趣,和個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
“呵呵——”惠果露出覺得有趣的神情,“你對空海的事知之甚詳。”
“西明寺的志明和談勝覺得甚為有趣,才說與弟子聽。”
“原來如此!”
“那個空海,對方才提到的那隻貓似乎頗感興趣——”義明說道。
“嗯,這——”惠果有如孩子般的神情泛起微笑,“老衲有意讓鳳鳴和他見面時……”
“就是吐蕃來的鳳鳴?”
“嗯。”惠果頷首應道。
此時,空海和逸勢正在趕路前往胡玉樓。
空海和青龍寺幾乎在同時得知劉雲樵的變化。
“不過,義明啊!”惠果說道。
“是。”
“這件事,根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許不得不出面……”
語畢,惠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二】
空海突然醒過來,眼睛並未睜開,閉著眼睛思索:為何自己會醒來呢?
半迷糊中,還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睜開,就完全醒過來瞭。
白晝,和逸勢從平康坊歸來後,增加瞭許多不得不處理的事情。在腦中歸納後,委托大猴去辦,又如平日般和大猴學習天竺語。
天竺語,即梵語。
完畢後,就在燈火下,記下自己所見、所聞、所思。
今夜所記是有關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進一步將祅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門之中。記載這些事,不知不覺中感到非常興奮,直至夜半才完畢。之後,躲進瞭被褥中。
對空海而言,今晚難得在黑暗中神志如此清晰,無法立刻睡著。
透過火,自己和宇宙一體化的“理”與“行”,已經在空海內心成形。他知道其理論,但要轉換為語言時,手寫的速度卻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煩。
雖說不耐煩,但對空海而言,以語言來追趕思考的作業,並非一件令人厭惡的工作。
以簡短的語句把急速的思考記錄下來時,空海會誤以為言詞或許已經追上思考瞭,而覺得連靈魂都在馳騁。
這些工作做得太過頭瞭,以致停手後,人躺在被褥裡,腦海卻還持續工作著。
任由腦子不停地轉動,然後讓自己的意識遠離肉體,讓意識如眺望風景般地觀看自己腦中的思緒。
眺望之間,昏昏欲眠,終於睡著瞭。突然,又醒瞭過來。
空海集中精神,讓心緒沉靜。
耳邊傳來鄰房逸勢的睡聲。不過,並非因為這睡聲而醒來。
黑暗中,鼻子吸進瞭混雜著細微花香味的空氣。那是桃花香味。
不過,亦非因為這花香而醒來。
好像有某種動靜。空海再度屏氣凝神。
有動靜。是耳朵。雙耳,感覺有動靜。
那動靜,有如細細的蜘蛛絲,不,比這還細上一百倍的東西,飄進耳朵深處。宛如耳朵欲嗅出細微花香的感覺。
細微的,隻是一種很細微的動靜。
睡夢中,空海好幾次都感覺自己的意識被這動靜的細絲所牽觸。
“來吧。”那動靜如此細語,“來吧……”
空海睜開眼睛,凝視著黑暗。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青色光芒。是月光。
窗戶微微開啟,從窗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內閃動著微弱的磷光。
“到底要我去何處呢?”空海自問。起身坐著,轉頭張望,四下無人。
“來外頭……”
耳朵深處聽到聲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來,下瞭床,穿著寢衣,跣足走到外頭。
外頭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氣籠罩著空海的肉體。
月光下,花苞鼓起,展開的葉面和牡丹花並立。
“來吧……”聲音又傳來。
空海循著聲音邁出腳步。桃花的香味也融入夜氣裡。
“寧靜的夜晚……”空海自言自語。
不知要往哪個方向?不過,他認為即使走錯方向,聲音也會再度指示自己。
來到一棵高大的槐樹前面。
“正是此處……”聲音響起。
仔細端詳,月光下,有個人影佇立在槐樹下。不,不是人。
朦朧中,放射出青色的光芒,比月光還要更綠些的光芒。
平靜的聲音在空海的耳際響起,當然不是日本語,也不是唐語,是天竺語——也就是梵語。
Namo buddhāya namo dharmāya nam-ah samghāya, namah, suvarnâvabhāsasya mayūrarājñah, namo mahāmāyūryai. vidyā-rājñyai. Tad-yathā, siddhe susiddhe, mocani moksani mukte vimukte, amale vimale nirmale, anure(andare), panure(pandare), mangale
這是空海所知道的韻律、語言。孔雀明王陀羅尼。
沐浴在月光裡,樹下佇立著一尊美麗的神。右手持耀目的孔雀尾,左手持蓮花。孔雀明王佇立在彼處。
空海泛起微笑,走向孔雀明王。
“空海啊……”孔雀明王說道,“吾即孔雀明王——”
非男聲亦非女聲,而是清脆的中性聲音。
孔雀明王——在天竺,因為能夠吞噬猛烈毒蛇,其能力被神格化,以菩薩的模樣,作為佛教守護神之一。
“是。”空海以清脆的聲音回應,接著問道,“孔雀明王,為何呼喚在下呢?”
“為忠告你而來。”
“忠告——嗎?”
“你千裡迢迢渡海來長安,所為何來?”孔雀明王說道。
“為求取密法而來的吧!”不待空海回答,孔雀明王又說道。
“正是。”
“既是如此,為何還在遲疑呢?”
“遲疑?”
“為何還不速速前往青龍寺呢?”
“隻因時機未到。”
“何以時機未到呢?”孔雀明王問道。
空海聽到此問,面露微笑。
“為何而笑?”孔雀明王說道。
“明王既是佛門之人,為何還故意詢問沙門當事人呢?此事您難道不知道嗎?”空海說道。
“真是愚蠢的問題啊!難道在試探我嗎?縱使是神,也無法完全瞭解人心。”孔雀明王說道。
“原來如此。”
“再問一次,何以時機未到呢?”
“因為無論是在下還是對方,都尚未準備妥當。”
“對方?”
“就是青龍寺。”
“嗯……”
“與其在雙方尚未準備妥當就前往,還是準備萬全後比較好。凡事並非快就是好,不是嗎?花在尚未準備好之前,也不綻放。”
空海如此一說,孔雀明王悄悄地將孔雀尾移到握著蓮花的手上,空無一物的右手往側面伸去。
那裡有牡丹的枝,芽苞已經長成大大的葉子瞭。
“看吧!空海——”孔雀明王以右手食指指著枝頭。
月光下,枝頭微微搖動。並沒有風。眼見葉子漸漸變大,葉子之間,長出一個花苞。花苞裂開,一朵牡丹花就在月光下慢慢綻放。
孔雀明王收回手指。
月光之下,重瓣牡丹靜靜地在風中搖曳。
“真是精彩啊!”空海的話中混雜著贊嘆之意。
剛剛盛開的紅牡丹,嬌艷欲滴,惹人喜愛。
“未必得準備妥當,花朵依然可以綻放。”孔雀明王以中性的聲音說道。
“是的。”空海坦率地點頭稱是,“在下現在的一切作為,其意義和明王所為相同——”
“相同?”
“讓花盛開。”
“所謂花,指的是密法?”
“正是。目的就是要讓在下內部那朵密之花盛開。而且,盡可能還要縮短時間。因而才說與您相同。”
“哦。”
“原本得二十年才能綻放的花,我希望在更短的時間內讓它開放。”
“密之花嗎?”
“正是。”
“既然如此,不是更應該早日前往青龍寺嗎?”
“我認為現在前往青龍寺,反而更費時間。”
“何故?”
“我隻是從倭國來的一介留學僧而已。一般而言,必須留在這國傢二十年,才能夠學習到密宗。”
“嗯。”
“既然要學,我就非得把完整的密宗帶回國去不可。”
“完整的密宗?”
“是的。我要學會密宗最初出現在這世上時的語言,想瞭解那時的密宗。”
“唔。”
“唐語密宗,當然也有學習之必要。不過,若能夠瞭解密宗最初出現的語言——梵語,才能學習到神機微妙之處,不是嗎?”
“原來如此。”
“縱使現在前往青龍寺,因為不懂梵語,隻能學得無法觸及本源的密宗。因此,現在我正在學習梵語。”
“既是如此,何以不專心學習梵語呢?”
“您這是什麼意思呢?”
“空海啊!你的所作所為,未免太多管閑事。”
“所指何事呢?”
“與你不相幹之事,最好別插手管。”
“原來如此。”空海露出微笑,“劉雲樵之事嗎?”
“是的,那事對尊下無益。”
“為何無益?”
“有可能置自己於死地。”
“因劉雲樵之事嗎?”
“嗯。”孔雀明王回答後,又把孔雀尾握在右手。
“若是死瞭,就很麻煩。”
“那麼,就不要和劉雲樵之事牽扯。”
“不過,那也是個人的興趣。”
“我已經對你提出忠告,好自為之吧!”孔雀王說道。
他邊看著空海,邊往後退半步,握著蓮花的左手和握著孔雀尾的右手輕盈地搖動,宛如跳舞般舞動著。
舉起右腳,左腳踏在半空。
“吾回天庭矣!”
孔雀明王的身體浮上天空。孔雀明王優雅地舞動著,在月光下緩緩升天。
一步一步走著——
宛如天空中有個看不見的階梯,一階一階慢慢走上去。
掠過槐樹的樹枝,升上槐樹樹枝的最高處,然後又往上升去。
發光的身體,被大風吹起,突然消失在槐樹之上的空中。
“孔雀明王嗎……”
空海眺望著孔雀明王所消失的槐樹上空,喃喃自語。
空海腰部高的地方,孔雀明王讓其綻放的大朵牡丹花,在月光下隨風靜靜地搖曳著。
【三】
一大清早,橘逸勢就踩著重重的腳步聲,來到剛做完早課的空海房內。
對著坐在書桌前空海的背後,喊叫著。
“喂!空海啊——”
“何事呢,逸勢?”空海回頭問道。
“聽說牡丹花的事瞭嗎?”逸勢說道。
“牡丹花?”
“還不到花期,庭院竟有一朵盛開的牡丹花。”
“原來是這事呀?”
“難道你已經知道瞭嗎?”
“嗯。”
逸勢露出泄氣的神情,坐在空海之前。
“一朵,隻有一朵哦!實在不可思議,對不對,空海?”
“那朵花是昨夜孔雀明王從天上降下來,在我眼前使它盛開的。”
“為何會——”
“孔雀明王為瞭警告我,不要再插手劉雲樵之事而來的。”
“為什麼來警告你?”
“要我早些前往青龍寺。”
“嗯……”逸勢點頭之後,神情轉為凝重,“不過,你所謂的孔雀明王,是真的孔雀明王嗎?”
“你說呢?”空海神情愉快地看著逸勢。
“難道你真的認為這世上有孔雀明王?”
“逸勢,很難得說出像儒者的話來。”空海笑道。
孔子所謂“不語怪力亂神”,記載於《論語》這本書之中。
孔子之意,就是不談論靈魂、神鬼等那些超自然現象的事。
“逸勢,你也得小心才是。”空海說道。
“小心什麼?”
“孔雀明王說,若繼續插手劉雲樵之事,會有生命危險。”
“什麼?”
“這就是威脅吧!既是如此,我更不想放手!”空海看著逸勢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