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和橘逸勢離開西明寺,是在正午之前。
兩人往西市走去。
為瞭和昨日才見面的馬哈緬都再度會面。
昨日,空海一聽到劉雲樵之事,立刻辭別馬哈緬都。告辭之際相約翌日,即今日再會。
馬哈緬都把劉雲樵之事大致說過後,又對空海說道:
“空海,接著就是你委托我辦的那件事。”
“如何呢?”空海問道。
“由於事出突然,對方說明日午時過後,倒是可以挪出時間。”
“馬哈緬都呢?”
“明日你若要去,我可以作陪。”
“那就偏勞瞭。”
此事是昨日說好的。
“怎麼啦,空海?”那時,逸勢以日語問道。
“我前陣子拜托馬哈緬都的事,今日給我答復——”
“什麼事呀?”
“我想到祆教的祆祠看看,所以拜托馬哈緬都引見。”
所謂祆祠,就是祆教寺——瑣羅亞斯德(Zoroaster)教的寺院。
“若是可能,我想當面向祆教僧人請教一些事。”
“哦——”
“馬哈緬都告訴我,若是佈政坊的祆祠和那裡的安薩寶,倒是挺適合的。他已為我做瞭安排。”
“安薩寶?”
“所謂安,是姓。”空海說道。
空海入唐之時,祆教在中國已有三百年的歷史。
唐都長安,也有好幾座祆教寺——祆祠,僑居的西域人亦為數不少。為統一管理這些僑居西域人,官方設有“薩寶”的官職。薩寶通常由西域胡人有力者擔任。西域人使用中國姓氏時,很多都喜愛以“安”為姓。
“逸勢要一起去嗎?”
逸勢被空海如此一問,也很想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因此,空海和逸勢才一起走出西明寺。總之先到西市。打算和馬哈緬都會合後,再一起前往位於佈政坊的祆祠。
佈政坊位於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側,但是兩坊之間還有光德坊和延壽坊。負責長安治安的右金吾衛也在佈政坊。
“不過,空海啊——”逸勢邊走邊叫住空海,“今朝所說的話,孔雀明王當真說你會有生命危險嗎?”
“是啊!若是再繼續插手劉雲樵之事的話。”
“若是有生命危險,那麼我也涉身其中囉。”
空海考慮一下說道:“唔,應該已涉身危險之中瞭吧。”
“真的嗎?”
“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你應該也包括在內。”
“不要威脅我!”
“不是威脅你。”
“意思是說那隻妖貓會對你我設下什麼圈套嗎?”
“你說呢?”空海邊走邊說。
“昨日你又去胡玉樓瞭吧?這樣對劉雲樵之事不是涉入更深瞭嗎?”逸勢說道。
昨日,空海辭別馬哈緬都後,立刻直奔胡玉樓,和玉蓮及牡丹會面,聽她們又把劉雲樵之事詳細敘述一遍。
“不錯,正是如此。”
“總覺得事情愈變愈可怕。”逸勢說道。
“嗯。”
逸勢對著頷首的空海問道:
“不過,空海啊!今日你不是有不少事要調查嗎?”
“昨日已拜托大猴替我去辦瞭,他應該會辦得很好吧!”
和尚們在讀梵文時,大猴因為會講天竺語多少也幫得上忙,所以他在西明寺非常管用。
“拜托他何事呢?”
“兩件事。”
“兩件事?”
“劉雲樵之事和麗香之事。”
“什麼?!”
看來逸勢好像無法理解的樣子。
“拜托他調查劉雲樵現在人在何處,情況如何,還有劉雲樵的族譜等。”
“麗香呢?”
“昨日玉蓮不是說麗香好一陣子未曾出現在雅風樓瞭嗎,我頗在意這事。拜托大猴調查麗香的身世及她的過去等。”
“不過,調查劉雲樵之事,還能理解。連麗香都要調查,所為何來呢?”
“因為麗香的客人是劉雲樵。”
“但是……”
“那隻貓不是連劉雲樵進出雅風樓,還有請道士之事都一清二楚嗎?”
“那和麗香有關聯嗎?”
“或許吧!”空海說道。
“不過,你這般熱衷於妖怪、梵語、祆教,對最重要的密宗,到底有何打算呢?”
“這些都是為瞭密宗呀!”
“什麼?”
“哈哈。”
“你是說妖怪啦、梵語啦,還有現在要前往的祆教寺,都是為瞭取得密法嗎?”
“對啊!當然我本身也很感興趣。對瞭,逸勢,我必須爭取時間。可是我隻有一個人,真是令人焦急啊!”
“是嗎?”逸勢應聲後,接著又說道,“我們不是還有二十年嗎?”
“不。二十年後,我已經超過五十歲。我如何能等二十年呢?”
“……”
“逸勢啊,今朝你看到庭院那朵盛開的牡丹花瞭吧?”
“看到瞭。”
“我想做的,就如同那般。”
“如同那般?”
“我必須讓那朵密之牡丹早些在我內部盛開,不必等二十年。”
“嗯。”
“不過,像那朵牡丹花般過早綻放,並不好。”
“……”
“早些讓它綻放雖好,但在未準備妥當之際就強行讓它盛開,不久就會枯萎。然而,我又不能準備二十年。”
“所以目前自己的所作所為,正是為此而準備。”空海說道。
此時,空海和逸勢已經走到喧囂嘈雜的西市瞭。
【二】
“這麼說來,這位始祖出生於比佛陀還久遠的時代。”空海說道。
地點是位於佈政坊的祆教寺——祆祠之內。房子昏暗。穿過大門,正面有個祭壇,點燃著火。火和煙的味道,籠罩著整個屋內。
墻壁已經被煙熏成暗灰色,原本窗子就不多的屋內,顯得更加陰暗。不過,墻壁像和屋頂之間留有排煙的縫隙,煙能夠順利排出,屋內倒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煙霧彌漫。
據說祆教的始祖——瑣羅亞斯德,出生於公元前七世紀至公元前六世紀。
後來被稱為“佛陀”的人物——喬達摩·悉達多(Gotama Siddhāttha)公元前五六三年誕生於天竺迦毗羅衛國。
雖然瑣羅亞斯德出生的確實年代已經不可考,但若采用誕生於比基督還早六百五十年的今日之說,那麼,瑣羅亞斯德的誕生就比悉達多還早八十年以上。
“我們祆教的始祖誕生之時,比佛教還要早許多吧!”
空海聽完安薩寶的這番話,回答瞭前面那句話。
據說,瑣羅亞斯德受到神的啟示開始傳道,約在三十歲之時。瑣羅亞斯德教深入一般民眾的生活,則是十二年後,巴克特裡亞(Bactria)的地方首長衛殊達斯巴皈依之後。
安薩寶順著空海的提問,敘述祆教和瑣羅亞斯德的一些事跡。
“無論何事,隻要先擄獲該國最高權力者的心,就能在世間廣為流傳。”他對空海如此說道。
他們佇立在祭壇前談話。安薩寶一身官職裝扮,也戴著與官員同樣的頭冠。年約五十五歲。頭發及下顎所蓄的胡須,白發白須都已混雜其間。高鼻子,藍眼睛。
除瞭空海、安薩寶外,還有橘逸勢和馬哈緬都兩人。
屋內響起火焰燃燒的聲音。
“真是不可思議!”空海凝視著祭壇的火,低聲說道。
“何事呢?”安薩寶問道。
“正在燃燒的火。”
“火?”
“黑暗中的火,顯得更美……”
“……”
“愈是黑暗的地方,火就愈顯得絢麗耀目。”空海徐徐說道。
“確實如此——”安薩寶說。
他用那藍色的瞳孔盯著空海說道:“你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今日相談甚歡——”安薩寶又轉向馬哈緬都說道,“你確實替我引見瞭一位很好的朋友。有些很難和異教徒深談的話,和你好像也可以談談。空海——”安薩寶再度轉向空海,面露微笑,說道,“是否願意光臨寒舍?”
經安薩寶勸誘,眾人往外頭走。艷麗的陽光灑在頭上,綠油油的槐樹閃著耀眼的光亮,風一吹過來,葉片上的光影就灑落到樹下。
安薩寶的住所就在祆祠後方。那是一棟紅磚、土壁的屋子。他帶領眾人來到某房間,房內泥地,陳設桌椅,屋角擺著一個甕。
四人坐在桌前,不知從哪裡出現一個女人,在桌上擺瞭四個素燒碗。那女人從甕裡舀水註到水瓶內,然後拿著水瓶,將它放置在桌上。
從窗外射進來的光將槐樹葉的影子照在桌面上。
空海喝下女人倒在碗裡的水。冰冰冷冷,一口喝下後,口中有種清爽甘甜的感覺。
“空海——”安薩寶說道。
“是。”空海邊將碗放在桌上,邊頷首回應。
“YAATO——你聽過嗎?”安薩寶問道。
“YAATO——嗎?”空海依照安薩寶發音,正確地說出“YAATO”這個詞。
“是的。”
“第一次聽到。”空海說道,看瞭一眼坐在安薩寶一旁的馬哈緬都。
當安薩寶說出“YAATO”時,馬哈緬都好像聽到什麼刺耳的話般,臉上浮現出不悅的神情。不過,這表情很快就消失瞭,現在空海所看到的是和平日沒兩樣的馬哈緬都。
“往昔,當瑣羅亞斯德將祆教廣為傳播時,有各式各樣的障礙。當時,邪宗淫祠到處林立,邪宗淫祠裡的YAATO百般阻撓瑣羅亞斯德的神職。”
“哦!”
“空海,這就好像佛教的佛陀尚未悟道時,也有種種魔障一般。”
“是的。”
“景教方面,也有相似的事情。”
景教——空海入唐之時,已傳入中土——即基督教的聶斯脫利派(Nestoria)。
“這種事,我倒是有所耳聞。”
“空海,方才談到光的話題,從一個國傢將光運送到另一個國傢的時候,光所形成的影的部分也會隨之而來。”安薩寶說道。
空海細細體會安薩寶的這番話,沉默瞭一陣子,再低聲點頭。
“是的。”
“雖然我們將祆教傳到這個國傢,但與此同時,我們也引進瞭違反祆教教義的思想。”安薩寶說到此時,深深嘆一口氣。
“就是方才提到的邪宗淫祠。”
“正是。”
“那YAATO呢?”
“信仰邪宗淫祠的咒術師,稱為YAATO,也稱為KARAPAN。”安薩寶說道。
“YAATO也來到大唐瞭嗎?”
“對。說是大唐,不如說咒術師已經來到這長安瞭。”安薩寶頷首說道,並露出苦笑。
“簡直就像阿胡拉·馬茲達和安格拉·曼紐的戰鬥般,無論在哪一塊土地上,這些事總是重復不已。”說這話的是馬哈緬都。
此時,方才倒瞭水就出去的那女人又回到屋內。
“安爺!”那女人喊道。
“何事?”安薩寶看著那女人。
女人看一下空海和逸勢,將目光又轉向安薩寶。
女人可能因空海和逸勢在場,正在猶豫是否該將事情說出來。空海立刻站起來要離席,安薩寶卻制止他。
“這位是馬哈緬都帶來的朋友。你要對我說的事,若是馬哈緬都也都能知道的話,當著這位朋友說出來也無妨。”安薩寶說道。
“若是馬哈緬都老爺的話,倒無妨。”
“既是如此,就把話當著這位朋友的面安心地說出來吧!”
安薩寶此話一出,女人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左金吾衛的張爺來訪。”
“張爺?哦,那位張爺嗎?”
“是。”
“無妨,請他進來。”
安薩寶說完後,女人立刻走出屋子。
“我們該告辭瞭。”
空海如此說,安薩寶卻又留住他。
“不,空海。你在,或許更好!”安薩寶說道,“張彥高友人的田裡出瞭令人擔心的事,感到很困擾,他是為瞭此事而前來商量的。”
【三】
張彥高年約四十,鼻子下面留著兩撇胡子,腰間插瞭一把刀。他一進屋內,先和安薩寶、馬哈緬都寒暄,並以可疑的目光瞄瞭一下在場的空海和逸勢。
“張爺,這是從倭國來學習密法及儒學的空海和橘逸勢。”安薩寶說道。
空海和橘逸勢報上自己的名號並寒暄過後,張才以生硬口吻簡短報出自己的姓氏。
“敝姓張。”他對空海和逸勢的警戒心相當明顯。
“是不是又發生瞭什麼事?”安薩寶問道。
“是的。”張彥高頷首應道。
又瞄瞭一下空海和逸勢,好像有話要對安薩寶說,因空海和逸勢在場而躊躇。
“但說無妨,這兩位是馬哈緬都帶來的朋友。馬哈緬都很少會引見人來。”
“是。”雖然張彥高點頭稱是,仍掩藏不住緊張的神情。
“我認為異國的人聽到我們所談之事,或許能給一些寶貴的意見也不錯,才把他們留下來。聽馬哈緬都說,空海頗有能耐,前陣子還替胡玉樓的玉蓮姑娘驅除餓蟲。不過,若是你不方便開口的話——”
安薩寶說到此時,空海鞠躬致意。
“我們就此告辭!”
“不,不!”張彥高急忙對空海說。
空海將視線移到張處。
“您就是那位空海嗎?”張彥高有些困窘地問道。
“您知道我嗎?”
“是的。倭國來的人,替玉蓮驅除手上餓蟲之事,我曾直接從玉蓮那裡聽聞。我這才想起來瞭。那位倭國和尚,就是空海您——”
“呀!”空海道瞭一聲後,和逸勢面面相覷。
“我有時會邀張爺一起到胡玉樓。因為平日受金吾衛張爺的諸多照顧。”一旁的馬哈緬都說道。
“哎呀——”逸勢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原來如此!”逸勢自問又自顧地點頭。
“若是如此,希望空海和尚也幫忙拿個主意。”張彥高說道。
“不知道是否能幫上忙。”空海說道。
“那麼,就——”
安薩寶一說,眾人又重新坐下。
“因為空海是第一次來訪,你還是從頭把事情道來吧!我也再聽一次,順便整理一下頭緒。”
安薩寶話一出口,張彥高裝模作樣地掃視瞭一眼眾人後才開口。
“我有一個朋友,名叫徐文強,今年四十五歲。他在驪山北面擁有廣大的棉花田,怪異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棉花田裡。”
張彥高在說到“怪異”兩字時,特別用力強調。
“徐文強是在去年八月開始發現怪異之事。”
聽說是在八月的月圓之夜。
徐文強信步走在自己的棉花田間,思索收獲棉花的事情,突然聽到一種不可思議的聲音。
那聲音既不是從地底下傳來,也不是從棉花葉子間傳來,而是一種好像悄悄話的聲音,彼此似乎在商量什麼事的聲音。
每晚,都聽得到那聲音。其內容,像在商量什麼日期之類。那天,聲音決定將日期定在“那日的翌日”,不過,“那日”到底是哪日,那聲音好像也並不清楚。
終於,那聲音想起“那日”就是七日後。那麼,七日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
徐文強每晚都到棉花田去聽那聲音。
事情發生的前一日,那聲音終於想起“那日”所要發生的事,那就是德宗皇帝的皇太子李誦會在那日病倒。
“雖說病倒,但不會死。”那聲音說道。
那時,“那日”已逼近眼前。
結果,李誦病倒的翌日,那聲音又說:
“我們就要出來瞭。”
皇太子李誦病倒之日的早晨,張彥高收到徐文強傳來的信函。
信的內容——是否聽說皇太子李誦近來身體不適呢?若是有任何病恙,在當天突然惡化的話,請務必告知。
“我聽說皇太子在例行問安後病倒,是在讀完那信之後。”張彥高說道。
“後來你如何處理呢?”空海問道。
“我急忙帶著兩名親信,快馬直奔徐傢。”
張想瞭解為何徐文強能夠預知皇太子病倒。
“我的想法是,在不得已情況下或許得逮捕徐文強。相反,或許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您和徐文強是怎樣的朋友呢?”
“我們都出生在驪山腳下,從小一塊兒長大的。”
“見到徐文強瞭嗎?”
“見到瞭。”張彥高答道。
當徐文強第一次告訴張彥高棉花田夜裡有聲音傳來之事時,那晚,張彥高便帶著兩名部下,和徐文強一起前往棉花田。
那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風,整片棉花田“沙沙”作響。張彥高、徐文強和兩名部下站立在黑夜中,屏氣以待。
張彥高的一名部下手握火把,火焰被風吹動,發出燃燒的響聲。四周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隻能看到火光照射下彼此臉龐通紅。
“還不出來嗎?”張彥高喃喃自語。
“稍等一下。”徐文強說道。
“這原本不是我的工作,應該是其他人來的,我認為自己是收信當事人,所以硬要來的……”
當張彥高說這話時,黑暗中突然有聲音傳來。
“風正在吹著呢。”傳來低微卻很清楚的聲音。
“是呀!風正在吹著呢。”有聲音答道。
“如何?李誦終於病倒瞭吧!”
“是呀!李誦終於病倒瞭。”
“哈哈……”
“嘻嘻……”
“呵呵……”
無數的笑聲在黑夜中此起彼落。
“再來就看明日瞭。”
“再來就看明日瞭。”
聲音說道。
“誰?”張彥高忍不住叫道。
不過,沒人回答。風更強,黑暗中的一大片棉花葉“沙沙”搖晃著。無數笑聲與棉花葉聲重疊,馬匹的嘶叫聲好像也混在其中。盔甲的碰撞聲,戰車的嘎吱聲……
然後,還有無數低低的笑聲——
“嘿嘿……”
“哈哈……”
“呵呵……”
那些聲音相互混雜,又和風聲重疊,不知不覺,在強風的暗黑之中,聲音響徹雲霄。
【四】
“嗯……”空海發出低低的聲音,嘴角強忍住笑意。
真是有趣!
嘴巴張開,此話好似已到嘴邊又硬吞瞭下去。
“真是耐人尋味!”空海說道。
“僅僅是這樣,聲音漸漸變小後就中斷瞭,問題是——”
“翌日的晚上?”
“正是。”
“翌日的晚上,你又到瞭徐文強的棉花田嗎?”
“是。”
“你如何向長安方面報告的呢?”
“我留在原地,讓一名部下回長安討救兵。因為這事和皇太子病倒有關,但光是傳達我個人所見到的,還無法讓長安方面重視此事。再說,也不知到底會發生何事,所以就先多叫些人一起來佐證,確認翌日夜晚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原來如此。”
“翌日午時過後,回去討救兵的部下再帶瞭另外三名部下來瞭。”
張彥高說到此時,環顧一下眾人,才娓娓道出那晚的情形。
【五】
翌日夜晚,七個大男人又聚集到徐文強的棉花田。
那是徐文強、張彥高,還有張彥高的五名部下。
那晚,厚厚的雲層覆蓋著天空。
不過,雲層未覆蓋到的一些縫隙,卻可以見到明朗驚人的夜空。夜空中,點點星光閃綴著。
走瞭樣的月亮,不時從厚厚的雲層中露出半邊臉來。雲層流動速度相當快。高空上似乎刮著強風。縱使月亮露出臉來,很快又被雲層給吞噬瞭。被雲層吞噬的月亮,隻在雲層周圍散發出朦朧的亮光。
風從暗黑中吹來,棉花葉使勁地搖晃著。
點瞭兩支火把,張彥高的兩名部下手中各握一支。火焰被強風一吹,搖晃得很厲害。赤紅的火星,畫出細線,好似螢火蟲在暗夜中飛舞。
張彥高部下的腰間各自垂掛著刀或劍。
掛刀者有二名。
掛劍者有三名。
張彥高腰間也垂掛著刀。徐文強則在懷裡暗藏著小刀。
時間慢慢流逝。
強風中帶著一股微溫。途中重新更換火把。
“到底會發生何事呢?”徐文強提心吊膽地說。
“不知道。雖然不知道,昨夜的話若屬實,此處大概會有什麼現身吧!”張彥高答道。
“不過,什麼也沒有。”徐文強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徐文強好像很後悔來到這裡。
“這表示從現在開始,將有事情要發生……”
張彥高的聲音雖透著緊張,卻比徐文強鎮靜一些。
五名衛士中的三人,因為昨晚未在場,帶著半信半疑的神情佇立著。
又過瞭半個時辰。
“喂……”
低微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那聲音非常微弱,宛如隨時都會被風聲給蓋過。
“喂……”
另一個聲音呼應。
徐文強和張彥高面面相覷,彼此的神情好似在互問——確實聽到那聲音瞭嗎?兩人又各自點頭,好似在回答——確實聽到瞭。
又看著其他五個人。
“方才誰在說話?”張彥高問道。
“沒有。”
五人當中誰也不曾開口說話。
風吹得更大,男人四周的棉花葉起勁地搖晃著。
“時候差不多瞭。”有聲音傳來。
“嗯!時候差不多瞭。”有聲音答道。
“聽到瞭!”張彥高低聲道。
徐文強點點頭,緊靠在張彥高身旁。眾人間充斥一股緊張的氣氛。拴在前方的馬匹仰天發出響亮的嘶叫聲。
“今夜,風很強。”
“今夜,還有雲。”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
聲音很清楚地傳入每個人的耳裡。
馬匹又在前方嘶叫瞭。
好像驚覺風中有令人生懼的野獸不知從暗夜中的何處慢慢靠近。
“很好啊!”
“很好啊!”
“正適合我們出現的夜晚。”
“正適合我們出現的夜晚。”
不知是誰,忍不住拔出鞘中的劍。接著,拔刀、拔劍聲在暗夜中此起彼伏。
“出去嗎?”
“出去吧!”
聲音如此說。
“大傢小心!”張彥高大喊。
此時——
張彥高眼前長著棉花的泥土開始隆起來。
“哇!”
張彥高急忙往後一閃,方才晃動的泥土附近也隆起來瞭。
徐文強因張彥高一閃,整個人往前趴瞭下去。
就在徐文強正前方的泥土裡,有如大蟲一般的東西開始爬出來。
徐文強像魚一樣,張大嘴巴喘著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想把目光移開,卻好像辦不到。
地面終於露出東西來瞭,那是手指頭。手指頭之後,是整隻手。
一股強烈的土腥味傳到徐文強的鼻子裡。徐文強莫名其妙地叫瞭一聲,用膝蓋和雙手支撐著身子,整個人快爬著逃走。
握著火把的一名衛士把火把交給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的徐文強,自己則手握利劍擺好架勢。
張彥高和五名衛士遠遠圍成一個圈子,將露出手的地面團團圍起來。
此時,眾人也不再顧忌踩到剛迸出的棉花瞭。
露出手的地方有兩處。此時,那兩處已經露出四隻手臂。露出土面的手開始撥開自己手臂周圍的土。
火焰的光照著這一切情景。
眾人隻在遠處圍成圈子,註視著這一切情景。
突然,從兩臂間露出人頭。那是男人的頭。
一名衛士大叫一聲,踉蹌地往後退。
另一處的兩臂間,同樣也露出瞭一顆人頭。那也是男人的頭。
兩人頭上都戴著頭盔,好似士兵模樣。
兩人搖搖頭,好像要把沾在頭上的泥土甩掉。
“好久未出來透氣瞭。”
“是呀!好久未出來透氣瞭。”
兩顆頭相互說道。
衛士們默不作聲。
兩名士兵不知是否看到此處站立的衛士,兩手置於地上,用力撐著,開始把身體拔出來。
肩膀、胸部、腹部……士兵身體的全貌漸漸露出。
那是穿著盔甲的高大士兵,腹部周圍好像畫著什麼圖樣。
“嗯。”
“嗯。”
兩名士兵對於觀望自己的衛士們視若無睹,伸瞭一個大大的懶腰。
“那麼……”一方說道。
“那麼……”另一方答道。
“必須動身瞭。”
“必須動身瞭。”
張彥高對著兩名正在說話的士兵問道:
“你們到底是誰?”
兩人的體格有張彥高兩倍大,相當魁梧健壯。一靠近,竟有種泰山壓頂的感覺。對於張彥高的質問,兩人都不予理會。
“會躲在泥土中,想必不是人類吧!為何你們能夠預知皇太子病倒之事呢?那是你們幹的好事嗎?”
然而,兩名高大士兵仿佛絲毫未感覺到眾人的存在。兩人仰天一看。
“雖然月黑……”
“雖然月黑……”
“應該可以走路。”
“應該可以走路。”
“嗯。”
“嗯。”
兩人相互點頭。
“暗夜最適合我們現身。”
“暗夜最適合我們現身。”
有一名衛士終於忍受不住恐懼的情緒,揮劍朝士兵砍瞭過去。
“呀!”利劍往正面砍下去。
那把劍一碰到士兵的身體,“鏘”一聲彈瞭回來。
被劍砍中的士兵註視著揮劍往自己身上砍來的衛士。士兵伸出右手,不費吹灰之力就抓住那名正想逃跑的衛士的頭,輕輕地把衛士抓瞭過來。
士兵的兩手捏住痛苦掙紮的衛士的頭顱。接著,傳來宛如樹枝折斷的聲音,衛士的頭被反轉過來。
那名衛士下身流出尿水及大量糞便,俯趴在地上。不過,整個頭卻仰望著天空。
那名衛士幾次痙攣後,就不再動彈瞭。
“哇!”
張彥高想揮刀砍向士兵,兩腳卻不聽使喚。
另一名衛士從後方往另一名士兵身上砍過去。劍刃碰到士兵頭部,隻聽到“鏗”一聲響起,士兵轉向衛士。
“哇哇哇哇……”
那名衛士發出瞭奇怪的叫聲,兩腿直打哆嗦,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士兵的右拳毫不費力地朝衛士腦門正上方捶打下去。
衛士頭顱的上半部,不知是往下陷進去,還是血肉橫飛,總之隻剩半個腦袋。衛士嘴裡吐出大量的鮮血和泥狀物,最後兩顆眼球都迸出來,臥倒在地。
看到此狀,誰也不敢再往士兵身上砍去。
“那麼……”一名士兵說道。
“那麼……”另一名士兵答道。
“走吧。”
“走吧。”
“長安城要開始騷動囉!”
“長安城要開始騷動囉!”
說畢,兩名士兵就大步跨出去。誰也不敢追過去。
不久,兩名士兵消失在暗夜之中。
馬,又發出刺耳的嘶叫聲。
風,呼呼地吹著,暗夜裡,棉花葉沙沙作響。
【六】
逸勢吞口水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之後,你如何處理呢?”空海問道。
“總之,我們先返回長安,把經過一五一十報告出來。再怎麼說,也是死瞭兩人。”
“長安方面如何處置呢?”
“翌日,長安派出軍隊,開始搜查從泥土中現身的那兩名士兵,但是毫無所獲。到附近的村莊四處打聽,是否有人看到類似的士兵,一樣毫無所獲。”
“棉花田呢?之後的夜晚又如何呢?”
“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人出現,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張彥高正面對著空海說。
“然後呢?”
“然後再也沒發生任何事。從此棉花田平靜無事,棉花也已經收瞭。”
“嗯。”
“若非有兩名衛士死瞭,連自己都會覺得那是否隻是一場夢呢。如今,也有人這般認為。”
“大致的事情已經明白瞭。”空海說道,“不過,您今日來此,是否事情又有新發展呢?”
“正如您所言,空海和尚——”張彥高露出復雜的表情,看著眾人,“這事我已向上面報告過瞭,但上面指示我先去探看情況。不過,因有上次的事端,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馬哈緬都介紹安祭司給我,這回才來這兒商討。”張彥高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情。
他以求助的眼光,先投向空海,接著又轉向安薩寶。
空海註視著張彥高,問道:“到底發生何事?”
“最近,同樣的事情又開始瞭。”張彥高說道。
“何時?”空海問。
“聽徐文強說,好像是四日前。”
“哦——”空海好似忽然想起什麼般直點頭。
四日前,不正是返回劉宅的用人發現精神失常的劉雲樵的兩日後?
“說不定更早前那聲音就開始瞭,隻是這聲音再度被聽到,是在四日前的夜晚。”張彥高如此說。
“那到底怎麼發生的?”空海問。
“是——”
張彥高點點頭,又開始娓娓道出徐文強棉花田所發生的事。
【七】
從徐文強棉花田的泥土裡爬出兩名大漢,是去年八月的事。事情發生後,也就平靜無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棉花收成,過冬後,德宗皇帝駕崩於一月二十三日。
被預言因中風病倒的皇太子李誦,於三日後的一月二十六日登基。
這期間,徐文強的棉花田埋在積雪底下。徐文強雖然在棉花收成時曾到過田裡,但之後幾乎就不再踏足。至少,日落後,徐文強連田邊也不願再靠近。
幾日前,又聽到那聲音的,並非徐文強本人。
聽到那聲音的,是徐文強傢中的用人——蘇文陽和崔淑芳這一男一女。
蘇文陽、崔淑芳是住在徐文強所擁有的土地內的蘇傢兒子和崔傢女兒。文陽二十二歲,淑芳十九歲。
“兩人是情投意合的一對,據說是在私通時,聽到瞭那聲音。”張彥高說。
文陽和淑芳,大約一年前開始偷偷私通。為避人耳目,一到夜裡,就在柴房或外頭私會,後來為傢人察覺,已決定今年春天結為夫妻。
雖然已經被默許,兩人反而不好意思到柴房私會瞭。倒不是怕人傢跑到柴房來偷窺,而是怕大傢會因顧忌看到兩人而不敢到柴房來,兩人總覺得大傢的視線好像都集中在柴房,更加心神不定。
還好,一到三月,雖是夜裡,也不至於覺得特別寒冷。
因此,兩人就相約在外頭。他們約在一到夜裡誰都不會來的場所——正是徐文強的棉花田。
兩人就在那裡私會。
兩人也並非完全不知道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雖然徐文強並未將細節說出來,但大致的情形也都說給用人們聽瞭。
出現兩名士兵的地方,仍維持原來的模樣,但也沒留下什麼大窟窿。
士兵一出來的同時,土就崩下掩蓋起來,隻剩下淺淺凹地。對不知情的人來說,除非有人告知此處正是事發之地,否則沒人看得出來。
不過,當然也不是就在該地私會,而是同一片棉花田稍遠的另一邊。
棉花田裡有好些互通的小路,路旁種著一些高大的柳樹,他們就在柳樹下私會。
已經冒出新芽的柳枝,從上頭低垂下來。
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文陽和淑芳在柳樹下互相擁抱對方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男人的聲音。
“你快活嗎……”
隱隱約約傳來低微的男人聲音。
這聲音同時傳入文陽和淑芳的耳裡。不過,當真聽到那聲音瞭嗎?為瞭確認,兩人四目交接。
“我快活呀……”另一個聲音又傳來。
兩人的眼神好像在說確實聽到聲音瞭。
“因為事情進行得順利嗎?”
“因為事情進行得順利呀。”
聲音說道。
兩人放開手,環視周圍。黑暗中,包圍著兩人的,隻有微微吹來的帶點寒意的春風。
“我們也該現身瞭吧。”
“我們是應該現身囉!”
“嗯。”
“嗯。”
那聲音從兩人的背後傳來。
“哎呀!”兩人大叫,趕緊拔腿逃離現場。
【八】
“聽瞭兩人的話,徐文強跑來告訴我,是四日前的事。”張彥高說話之時,有些激動,臉頰變得有些微紅。
“你已經到過棉花田瞭嗎?”空海問道。
“尚未。徐文強應該也是如此。”
“還沒將詳情往上報告嗎?”
“雖然已報告過,但因為皇位更迭,金吾衛內部也有不少糾紛。”
“說得也是。”
“我的部屬和長官都更換瞭,長安城外的事情,他們還無暇插手去管。因上次的事,也曾引起內部的問題。”
“問題?”
“對。原本我們金吾衛的職責,隻負責長安城內的治安,城門以外,另有所司。”張彥高邊嘆氣邊說,“其實,各坊內也是各有所司。金吾衛的專責隻限於城門內大街及環繞各坊間的道路。前次,因為我的獨斷與多管閑事,才引起剛剛提過的種種糾紛。若不出人命也就罷瞭——”
“原來如此。”
“身為官府中人,最要緊的是保身。盡可能不要插手和自己無關的事務。”
“這一點,貴國和我們倭國都是一樣的。”
“城外所司,應該已經收到我們的消息瞭。不過,對方也和我們一樣有許多麻煩事尚未理出頭緒,到底是否真會盡力去辦——”
“嗯。”
“金吾衛方面,也有金吾衛該辦的好些事件。”
“哦……”
“您應該也有耳聞,最近,有人在大街上到處豎立告示牌。”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那件事嗎?”
“昨夜又立牌瞭。”
“真是難為你們瞭。”
“所以我才和馬哈緬都商討對策。”
“為何找上馬哈緬都?”
“現身士兵的腹部畫瞭些不知什麼圖案,我想那應該是胡文,才——”
“胡文?”
“雖說是胡文,我也知道有各式各樣,不過我並不清楚什麼和什麼——”
“是否能夠描繪出來?”
“不,我描繪不出來。其實,我並不清楚那是否真的是胡文。”
“嗯……”
“馬哈緬都建議我,既然有這種事,與其自己胡思亂想,不如詢問個中人的意見才是,所以他向我介紹瞭此地的安祭司。以前,我就知道有一位安祭司,三日前曾來打擾,談過我方才所說的事之後,才返回傢中。今日,因有些時間,特地跑來問問看是否有何好對策。”
“您所說的話,大致明白瞭。”空海點瞭點他那獨特的下顎。
“您看如何呢,空海和尚?”安祭司以碧藍瞳孔註視著空海。
“真是耐人尋味的事,我目前什麼也說不上來。到徐文強的棉花田走一趟,或許可以探出些事來吧!”
“若是可能,請您助一臂之力。我已經聽說您不少的事情。鎮伏洛陽客棧的妖異,還有替玉蓮姑娘驅除餓蟲等。”
“您也耳聞那些事瞭嗎?”空海並無難為情之狀,而是浮現開朗的笑容。
“所指何事呢?”張彥高問安祭司。
“這些由我來敘述。”馬哈緬都搶先說道。
馬哈緬都對空海這人相當中意,熱心地把事情向眾人敘述一遍。
聽完馬哈緬都的話,張彥高看空海的眼神明顯有瞭變化。
“空海和尚,我也在此懇求您,請您務必助徐文強一臂之力。”
“我明白瞭。不過,也不知是否能夠幫上忙。總之,先到徐文強那出問題的棉花田走一趟吧。”
“當然。”
“我可以安排時間,隻是徐文強方面是否方便?”
“這不成問題。明日,我派人過去,讓他傳話給徐文強。我想不必等多久,立刻會有回音。”
空海一邊對張彥高頷首,一邊望向逸勢。
“逸勢啊!你打算如何呢?”
逸勢被空海突然一問,“哦,哦——”支吾瞭一會兒,再點頭低聲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