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和逸勢徒步走出西明寺。
還有青龍寺的鳳鳴。大猴也隨行。
“看來大猴也想去。”
正要出門時,空海看著來送行的大猴,便順口邀他同往。另外有個帶路人。那人是呂傢祥傢中的仆役趙子正。
途中,逸勢未發一語。
雖是未發一語,他的臉上卻充滿好奇的神情。
僅是普通的路程而已,可能因為興奮而喘不過氣來,不時會深呼吸一下,然後再狠狠吐一口氣。
終於,抵達位於太平坊的呂傢祥傢。
呂傢祥的為人是金吾衛當中少見的溫和,他年齡四十有餘。鳳鳴、空海、逸勢和呂傢祥都是初次見面,大傢各自報上名號。
“寄居西明寺,倭國留學僧空海。”
“橘逸勢。”
“大猴。”
呂傢祥一知道和青龍寺鳳鳴同來的人竟是倭國留學僧和留學生後,便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何況還跟著一個胡人模樣的大漢。
“這幾位都是我的友人。昨夜,我從這兩人口中得知,在倭國也發生過好幾次如貴友劉雲樵遭遇的事件。特別是空海師父,更具有這方面的法力,他對貴友劉雲樵的事頗感興趣,今日才會帶他們一起來。聽說劉雲樵的病情不時會發作,帶大猴來是為瞭不時之需——”鳳鳴流利地說出事先預備好的說辭。
呂傢祥恭敬地迎進四人。
一到劉雲樵房內,就看到劉雲樵已經起身坐在床鋪上。
呂傢祥、鳳鳴、空海、逸勢、大猴,他的眼睛依序觀看瞭進入房內的五個人。雖然視線追著五人,焦點卻看似遊移不定。
劉雲樵的臉頰消瘦,兩眼突出眼窩,露出一種怪異之相。臉頰到下顎長滿凌亂的胡須。嘴巴半張,可以看到他的牙齒和舌頭,嘴角有口水幹掉的痕跡。
他望著站立在自己周圍的人,冷不防臉頰開始抽搐起來。
“啊——”他叫道,“你們是要來殺我的嗎?原來你們是要來殺我的……”
他以一種發自喉嚨深處的低沉聲音說道。劉雲樵在說話時,兩個眼球轉個不停。
“等一下。不是說好一個月嗎?時候尚未到,不是還有好幾天嗎?過些時候再來吧!”
劉雲樵說話的口氣,好像在告訴做錯事的部屬一般。
四人來到這房間之前,已大致聽說過事情原委。
這是青龍寺兩位僧人回去報告“妖貓已經被降伏,沒問題瞭”之後才發生的事。
劉雲樵的妻子行蹤不明,他本人則陷入半瘋狂狀態。因此,青龍寺方面才又派鳳鳴前來探望。
空海在青龍寺那兩位僧人抵達劉雲樵的宅邸之前,曾到過那屋裡和妖貓會面並交談,談論有關宇宙的問題。
那是個難纏的妖怪。
妖貓已經看透空海對青龍寺頗感興趣。
總之,那不是一個好應付的對手。
空海離開劉雲樵傢的翌日,從青龍寺來瞭兩個僧人。
雖然聽說妖貓被那兩人降伏,空海卻不太相信,因此,拜托胡玉樓的玉蓮,若發覺劉雲樵有什麼苦惱,就叫他到西明寺來找空海。
不過,劉雲樵還來不及找空海,就變成一個瘋子瞭。
鳳鳴對於空海曾到過劉雲樵傢之事,似乎知道,又像不知道。總之,鳳鳴好像知道這次事件和空海有所關聯。
空海、鳳鳴都不是大唐子民,而是異邦的僧人。
“空海,該如何好呢?”鳳鳴對空海說道。
“總之,得先聽劉雲樵把事情講一遍,不過他好像無法正常地把事情說清楚。”
“是的。”
“劉雲樵傢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妻子春琴又如何瞭呢?首先,就從妖貓現在是否附在劉雲樵身上開始吧——”
“空海,你來吧?”
“不,今天我隻是跟著來而已,請讓我見識一下鳳鳴師父的法力。”空海語畢,後退一步。
反之,鳳鳴跨前一步,站到劉雲樵床鋪旁邊。
劉雲樵畏怯地縮著身子,往床鋪角落爬過去。他所逃躲的盡頭,就是墻壁瞭。
“不要怕!我是來幫助你的。”鳳鳴以沉穩的聲音說道。
劉雲樵一聽到鳳鳴的聲音,好像立刻回過神來。
“真的嗎?”
剛說著,眼神又變得有些詭異,露出狂氣。
“是來殺我的吧!一定是這樣。在哪裡?把絹佈藏在哪裡呢?”
“絹佈?”
“對啊!你想用絹佈把我絞死,對不對?春琴也想這樣把我絞死。”
“春琴?”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劉雲樵好似夢魘般喃喃自語。
“我是你的朋友。”鳳鳴輕輕地伸出右手。
“哎呀!”劉雲樵大叫一聲,撲向那隻手。
“咯——”
半空響起劉雲樵的咬牙聲。原來劉雲樵想狠狠咬住鳳鳴伸出的那隻手。鳳鳴若非及時縮回手,說不定會被咬斷手指。
就那樣,趴著的劉雲樵從床上跳下來,四處亂跑。當他正要撞向空海之時……
“等一下!”
大猴高大的身體擋在劉雲樵面前,用強壯的雙手抓住正要往前撞的劉雲樵。真是孔武有力。
劉雲樵的雙手被往後扳,動彈不得,被抓住瞭。
“哦……”呂傢祥忍不住對大猴那雙強壯的手臂發出贊嘆之聲。
“如何處置呢,空海先生?”大猴氣定神閑地問道。
空海以詢問的眼神看著鳳鳴。
“麻煩就這樣抓住他。”
鳳鳴語畢,走近劉雲樵身邊。他把自己的右掌放在劉雲樵額頭上。不久,又把手移到喉嚨。
接著,是胸部。
然後,是腹部。
再來,是股間。
手掌如此順序觸摸,口中低聲念著不知什麼咒語。
“在做什麼呢,空海?”逸勢壓低聲音悄悄問空海。
“看看妖怪是否附在劉雲樵身上。”空海答道。
“那樣就能知道嗎?”
“有時知道,有時不知道。因為妖怪並非一直附著,時而附身,時而不附,即使現在沒附身,明日如何就不得而知瞭。”
“哦。”
逸勢看著鳳鳴的手在劉雲樵身上到處觸摸著,全身不禁緊張起來。
不久,鳳鳴放開手掌。
“好像沒有被附身。”鳳鳴說畢,收回觸摸劉雲樵的手掌。
“喂……”逸勢拉拉空海的袖子。
因為他看到鳳鳴的手掌變得一片烏黑。
鳳鳴手掌上黑黑的東西,好像還會蠕動。仔細一看,那是比螞蟻更小的黑色蟲子。
“隻是聚集著這些像垃圾的小東西。”
鳳鳴瞪視著在手掌上爬動的黑蟲說道。“呼”的一聲,鳳鳴手掌上的小黑蟲有如融入大氣之中般消失瞭。
“他在做什麼?”逸勢問道。
“我上次不是從玉蓮姑娘手臂上抓出餓蟲嗎,類似那種東西。”空海說道。
“對不起,可否準備一些幹佈——”鳳鳴面不改色地對呂傢祥說,“打算要丟掉的破佈也可以。”
吊起眼梢觀望方才光景的呂傢祥,這才回過神來,慌忙朝房外命人準備幹佈。幹佈立刻送瞭過來。
“抱歉,請再壓住劉雲樵一陣子。”鳳鳴道。
“啊!當然可以。”大猴開心地說道。
鳳鳴又站在劉雲樵面前,這次徐徐地將雙掌放在劉雲樵頭上,雙掌合攏,穩住他的腦袋。
“需要幫忙嗎?”空海問。
“那就麻煩瞭。”鳳鳴說道。
鳳鳴的嘴裡傳出低低的咒語聲。
Namo buddhāya namo dharmāya nam-ah samghāya, namah, suvarnâvabhāsasya……
這是孔雀明王咒。
空海將準備好的幹佈——一塊破佈握在手裡,站在鳳鳴一旁。鳳鳴繼續念咒。逸勢隻是一個勁發出吞口水的響聲。
“嘔——”
劉雲樵的鼻子流出黑黑的、濕濕又閃光的東西。那東西從兩個鼻孔流到嘴唇旁邊。
空海拿佈去擦,剛擦過,又流瞭出來。
不久,黑色液體流出來的速度漸漸變慢。然後,停止瞭。整個屋內充滿一股腐敗臭味。鳳鳴把手放開。
“結束瞭。”鳳鳴說道。
“可否將這扔掉呢?”
空海把為劉雲樵擦拭鼻孔的破佈交給呂傢祥。
“那到底是什麼?”逸勢問道。
“是劉雲樵體內的惡氣及類似餓蟲的東西,還有腐敗的血。鳳鳴讓這些東西從鼻孔流出來。”空海說道。
劉雲樵以畏怯的眼神看著鳳鳴和空海。雖說畏怯,方才眼中那種詭異的神情頓時減少瞭許多。
“放開也沒關系瞭。”
空海一說,大猴立刻松開抓住劉雲樵的手。
“真是厲害啊!空海先生。”大猴說道。
劉雲樵的表情,好似大夢方醒。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卻不會給人一種死人的感覺。
“呂施主,麻煩端杯熱茶給劉施主。”鳳鳴說。
熱茶立刻端上。劉雲樵慢慢地將整杯茶喝光。劉雲樵的神情也變得比較鎮靜。
“那麼,從頭再問一次吧——”鳳鳴對劉雲樵說道,“劉施主,那晚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呢?”
劉雲樵以畏怯的眼神看著鳳鳴和空海,那是求救的眼神。
“我內人,也就是春琴,突然變成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想殺死我。”
【二】
劉雲樵露出畏怯的神情,開始敘述那晚的經過。
鳳鳴在他的敘述當中不時插嘴提問。提出問題的,隻有鳳鳴。基本上,局外者立場的空海和橘逸勢隻是默默聆聽。
可能因為畏怯和興奮,劉雲樵的話一再重復或者前後不一致時,鳳鳴就會出聲問清楚,劉雲樵的敘述才總算理出瞭頭緒。
劉雲樵打著哆嗦說,他和妻子春琴久別後想共寢,春琴突然變成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
那時,劉雲樵在床鋪上等著春琴。
春琴站在垂著絹帷床鋪的另一邊躊躇著。就在兩人交談之時,春琴抽抽搭搭地啜泣起來。
劉雲樵急忙問春琴何以哭泣,她的回答實在出人意料。
“你不會殺瞭我吧?”
“當然不會呀。”劉雲樵回答。
“你該不會說,日後一定會把我挖掘出來,卻把我埋在土裡幾十年也不理我吧?”春琴又說。
然後——
感覺到春琴在垂著絹帷床鋪的另一邊,把裹在身上的衣物脫掉瞭。
她的影子映照在絹帷上,看起來怪怪的,瘦小、駝背又彎腰。
“我變成老太婆後,你還愛我嗎?”
春琴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沙啞。那不是劉雲樵所熟悉的春琴的聲音。
春琴的手伸進絹帷內。那也不是春琴的手,而是一隻佈滿皺紋的手。那隻手把絹帷拉開,一個滿身皺紋的裸體老太婆佇立在床邊。
“哇——”
劉雲樵大聲驚叫,從床上站瞭起來。他張大嘴巴,死命地喊叫著。
眼前是個皮包骨的老太婆,眼窩深陷,眼睛周圍滿是眼屎,白發蒼蒼。
雖然長著頭發,卻少得可憐,頭上僅有稀疏的白發。
胸前肋骨浮現,脖頸上青筋暴露。乳房皺巴巴地往下垂掛,緊貼胸前。
“我,漂亮嗎?”
老太婆問道,轉動著滿是眼屎的黃眼球,緊盯著劉雲樵。
老太婆伸出瘦如枯枝的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春琴的衣物,往自己身上裹起來。
她邊裹,邊低聲不知說著什麼。說是在講話,還不如說是在唱歌。
雖然知道在唱歌,但那低低的聲音,加上讓人很不舒服的沙啞聲,聽來更像咒語一樣。
不過,確實是一首歌。
老太婆的身體,配合著歌聲開始動瞭起來。手舞足蹈,還轉動脖子。老太婆和著自己的歌聲,竟然舞動起來。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看到雲想到你天衣飄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花的濃香藏在露珠之中,春風輕吹才散發出來。
像這般美麗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見到,
就一定是在瑤臺月下相逢。
優美又感人的詞曲,聲音卻斷斷續續,舞動的姿勢也不像舞蹈。老太婆突然停止不唱,以怨恨的眼神瞪著劉雲樵。
“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我呢?”老太婆說,“我的姿態,有那麼醜陋嗎?”
老太婆走到劉雲樵身邊。裹著老太婆身體的春琴的美麗衣物,一件件掉落到地上。
老太婆佇立在床邊。
劉雲樵簡直魂飛魄散。
她以貓般閃著光芒的眼睛盯著劉雲樵,以牙齒銜住垂在床鋪周圍的絹帷,然後狠狠地把它咬碎。
劉雲樵被變成老太婆的春琴盯著看時,身子一動也動不瞭。
“這是絹佈喲!我要用這絹佈把你勒死。絹佈是很牢固的。”
春琴一邊說,一邊把柔軟的絹佈纏繞在劉雲樵的脖子上。
脖子一被勒住,漸漸失去知覺,就什麼都不知道瞭。醒轉過來時,已是翌日被用人們發現在吃自己的糞便瞭。
劉雲樵的頭發一夜之間全變白瞭。
大致聽完劉雲樵的說明後,鳳鳴低聲自語:“事情原來如此。”又轉向空海,簡短地問道,“意下如何呢?”
“真是不可思議。”空海說道。
“正是。”
“春琴為何變成老太婆,倒有幾個可思考的方向。”
“有什麼想法呢,空海?”逸勢問空海。
“一是春琴真的變成老太婆瞭。”空海說。
“另外呢?”逸勢問。
“劉雲樵認為是春琴的人,根本就不是春琴,自始至終就是那個老太婆。”
“還有呢?”
“春琴和老太婆在劉雲樵上床後被巧妙調包瞭,或者劉雲樵本身中瞭什麼邪術。”
“其他還有嗎?”
“大抵就是如此吧!”
“你認為如何呢,空海?”
“不知道。”
“不知道?”
“相當兇惡的妖物附在春琴身上,或者附在劉雲樵身上,也有可能兩者都有,總之有種種情況。”
“春琴被附身還可理解,為何說劉雲樵被附身呢?”
“如同方才所言,也許劉雲樵中瞭什麼邪術,才把春琴當成老太婆,把老太婆當成春琴。”
“嗯。”逸勢明白似的點點頭。
空海看著鳳鳴說道:“春琴說出好些值得推敲的話來。”
“不錯。”鳳鳴點頭答道。
“你不會殺瞭我吧?”
“你該不會說,日後一定會把我挖掘出來,卻把我埋在土裡幾十年也不理我吧?”
“我變成老太婆後,你還愛我嗎?”
“還有就是絹佈。”空海說道。
“對。”
“像是用絹來絞首。”
“你有沒有什麼線索?”鳳鳴問劉雲樵。
“你是指埋在土裡幾十年啦,絹啦什麼的嗎?”劉雲樵說道。
“是。”
“沒什麼線索。”
“那首歌呢?”空海問道。
“春琴唱的歌嗎?”
“還有舞蹈。”
“那首歌是第一次聽到,那舞也是第一次看到。”
“若是還記得的話,可否照著春琴的姿勢比給我們看?”
“現在嗎?”
“是的。”
空海以斷然的口吻點頭,劉雲樵立刻起身。
“無法全部記得,有些動作還很清楚地記得,我可以比給你們看——”
劉雲樵局促不安地舉起雙手,“咚”一聲,右腳輕輕踏在地板上。劉雲樵以不純熟的動作舞動著。
“大概就是這樣。”舞罷,劉雲樵自語道。
“對於這舞,你心裡有譜嗎?”
“沒有。”劉雲樵答道。
“呂施主,這舞你知道嗎?”鳳鳴替空海問道。
“不,這方面我完全不懂。”呂傢祥搖頭說道。
“空海,你知道嗎?”逸勢問。
“我還沒餘裕去鉆研舞蹈。但是,卻可以模仿剛剛那舞蹈的模樣,向某人問問看。”
“說得也是。我心中也有個譜。關於這舞蹈,我也想去調查。配合那舞蹈的歌詞,應該是個重要線索。”鳳鳴說道。
“這好像是歌詠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的歌。”
空海一說,鳳鳴立刻點頭。
“接下來……”鳳鳴再度看著劉雲樵。
劉雲樵以不安的眼神回望鳳鳴。
“還有一件事想請教,聽說妖貓預言你一個月後會死掉。”
鳳鳴話到一半,劉雲樵臉上的不安明顯地轉為恐懼的神情。
“啊——”他大聲叫道。
空海和逸勢也聽過此事。
妖貓如此預言,劉雲樵因為膽怯而向青龍寺求救,青龍寺的僧人才前往劉雲樵傢中降妖。理應不再有事的,卻不知發生何事,以致劉雲樵呈半瘋狂狀態。今日鳳鳴才找上劉雲樵。因此,鳳鳴大致也清楚經過情形才對。
“妖貓預言的日期,不是還有十天左右嗎?”鳳鳴問道。劉雲樵一確認日期,才浮現出放心的表情。
“是的。還剩九天。”他說。
“是嗎?”鳳鳴好似在思考什麼般,簡短地自語,“明白瞭。那麼,這九天當中,我就和你在一起吧!反正,看來你好像也沒什麼工作,我應該不會妨礙你吧?”
“這、這樣不會太麻煩嗎?”
“說來也是因為我們以為妖貓已經被降伏瞭,才會發生今日這種事。”
“不、不過……”
劉雲樵的臉上一下子浮出“安心瞭”,一下子又出現“真能相信這個年輕和尚嗎”的不安而復雜的表情。
“當然,一來要你不嫌棄,另者也要呂兄允許。”
“我當然沒問題。”全程觀看事情演變的呂傢祥說道。
“那麼,就……就萬事拜托瞭。”
雖然劉雲樵仍不能去除心中不安,但是若不懇求幫忙,他也不知要如何度過這段日子,所以隻得低頭求助。
“那,從此時開始,我就住在這裡。這件事也得趕緊通知青龍寺。如此一來,萬一我不在時發生什麼事就不打緊瞭。等一下就寫封信吧!因為也得準備一些必要的東西。剛好也讓青龍寺再派一個人來,如此我行動也比較方便。”
“可以嗎?”
“當然。因為惠果師父已經把這件事委托於我。”
“一切全靠您瞭。”
“從現在開始,千萬不要一個人外出。就寢時,我也跟你睡在同一房內……”
鳳鳴對劉雲樵說完後,又轉向空海,像是試探空海地問:
“空海師父,你還有其他問題要問劉施主嗎?”
“嗯……”空海把視線轉向劉雲樵,“劉施主,你經常出入一間名叫雅風樓的妓院嗎?”
“是的。”
“劉施主,有一位舊識的妓女,名叫麗香的,也在那裡嗎?”
“是的。”
“你知道她現在如何瞭嗎?”
“不知道。聽說好像已經離開雅風樓瞭。”
“你和這個麗香姑娘,是如何相識的呢?”
“她在西市被惡棍糾纏時,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怎麼一回事呢?”
“大約半年前,我到西市想買些西域珍品送給另一位相識的妓女。”
“然後呢?”
“我找到瞭琉璃耳飾,正想購買時,看到麗香——”
“那時,有男人在欺侮麗香嗎?”
“是的。那男人想向麗香借錢。聽口音,好像南方來的人。在長安,這種事並不稀罕。想必是遊手好閑的無賴漢,以為到京師會有什麼好事,結果找不到落腳地方,盤纏又用盡,隻好向人伸手要錢度日。”
“因此,你就拔刀相助?”
“正是。我是金吾衛的衛士,對付那些無賴早已習以為常。”
“因此,和麗香姑娘相識瞭。”
“是的。”
“感情非常好嗎?”
“當然。因為我是搭救過她的恩公,當然比普通客人更加親密。”
話匣子一打開,劉雲樵就滔滔不絕。
“在雅風樓時,都談些什麼呢?”
“什麼都談。”
“怎麼說?”
“她對我這金吾衛衛士身份好像頗感興趣,經常東問西問,我也盡量回答。”
“唔。”空海低聲說,“劉施主,你曾經為妖貓的事找過道士,對嗎?”
“是的。”
“那些事也都說給過麗香姑娘嗎?”
“是的。那些事都和麗香商量過,找道士商量也是麗香教我的。”
“那位道士,是誰介紹的呢?”
“麗香。”
“哦!”
“說介紹是有些誇大,她隻是告訴我幾個長安道士的名字,讓我從中挑選瞭一個……”
“原來如此。”
“這有什麼問題嗎?”“不,隻是有點感興趣而已——”空海語畢,向劉頷首致謝。
【三】
走出太平坊的隻有三人,空海、橘逸勢、大猴。
三人並肩走在一起。鳳鳴一人留在呂傢祥傢。
鳳鳴送空海三人至太平坊的坊門。他們剛剛才在坊門和鳳鳴告別。
“空海先生,實在厲害啊!”一路上,大猴不斷發出感嘆之聲。
逸勢雙手交錯、緊閉雙唇地走著。空海則如同平日般飄然而行。
“喂,空海……”逸勢叫著空海。
“怎麼瞭?”
“那個鳳鳴,也許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好漢。”
“為何突然說這些呢?”
“哦,他不是把我們送到坊門瞭嗎?”
“因為他有話要跟我們說。”
“我知道啦!我說的是談話內容。他不停地邀你到青龍寺,對不對?”
“的確沒錯。”空海點點頭。
走出呂傢祥傢門時,包括鳳鳴在內共四人。
“我送你們到坊門。”
鳳鳴說著,就和空海一行人走出呂傢。
“剛才那些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在看不到呂宅時,鳳鳴對空海說道。
“什麼?”
“雅風樓那個妓女麗香的事。她和這次的事有什麼關聯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空海老實回答。
“你認為有,對不對?”
“對。”空海直截瞭當地答道。
一時之間,大傢沉默地走著。
路邊槐樹的葉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馬車及行人熙來攘往。空海和鳳鳴心不在焉地眺望著這些景色,繼續走著。
“空海師父,我認為這次的事相當棘手。”鳳鳴突然又冒出這句話。
“我也這麼認為。”空海說道。
“以為妖怪已被降伏,卻未被降伏。看來問題並未解決。”鳳鳴明確地說道。
“是的。”
“劉雲樵的過去——也許得追究他祖先的傢譜。”
“我的看法也是這樣。”
“有關那些事,我打算再深入調查看看,也要問問劉雲樵本人。”
“我也想繼續調查麗香。其實,大猴已經幫忙調查這事瞭。”
“有什麼眉目嗎?”
“現在麗香已不在雅風樓。不知為何,好像住在親仁坊一個道士還是方士的傢中,若有什麼結果再通知你。”
“若我知道劉雲樵的事,也會通知你。”
“大猴不時會來拜訪你,就讓大猴充當聯絡人吧!”
“就此約定。”
“就此約定。”
空海和鳳鳴,相互點頭。
走著走著,已經可以看到前方的坊門瞭。
“你什麼時候來青龍寺呢?”鳳鳴突然問道。
“我想時候快到瞭。”
“惠果阿阇梨,對你好像頗感興趣。”
“是嗎?”
“因為你做瞭不少引起青龍寺註意的事。”
“實在惶恐!”
“有時候,與其聰明過度,不如老老實實前往比較好。”
“我明白你的忠告,將銘記在心。”
“劉雲樵的事,也是為瞭與青龍寺爭鋒嗎?”
“剛開始確實如此。”
“現在呢?”
“感覺事情根源深邃,已經無法考慮爭不爭鋒的問題瞭。”空海說得很坦率。
鳳鳴露出微笑。
“太好瞭,你原是這般的人。其實,惠果師父要我來看看空海這個人。我就把自己所看到的事照實報告吧!”
鳳鳴話到此,就停下瞭腳步。因為已經抵達坊門。
“你要來青龍寺時,請通報一聲。我會替你帶路。”
“到時候,請務必幫忙。”
在坊門前,空海和鳳鳴面對面,相互註視。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空海和鳳鳴互道別離。如此這般。現在,三人正往平康坊走去。
“不過,空海啊,我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逸勢邊走邊道。
“什麼事?”
“麗香的事。你為何會覺得那女人可疑呢?”
“單就一件事考量的話,好像沒什麼。幾件事聯想起來,不得不覺得麗香和這事一定有所關聯。”
“哦。”
“首先,附在春琴身上那隻妖貓第一次向劉雲樵提起的,就是麗香之事,不是嗎?”
“那妖貓好像很清楚他經常去找雅風樓的麗香。”
“僅是如此,還不足以構成問題。因為妖貓還說出不少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那麼,為什麼——”
“道士的事。”
“哦!”
“劉雲樵不知如何是好時,打算拜托道士來降伏妖貓。道士準備把摻毒的食物給它吃,妖貓早已知道此事。這又是為什麼呢?”
“那不就是因為貓怪的妖術比道士的法力還強嗎?”
“算瞭吧,逸勢!無論妖貓的法術有多厲害,身在其他場所,要能夠完全知道一個人一整天做瞭些什麼、到過什麼地方,實在很困難。倒不如跟隨其後,還比較輕松。何況當時對手還是個有法術的道士。我不認為它的妖術連下毒這事都能夠知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說妖貓的法術高強啊!”
“好,算啦。還有一件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還有其他的事嗎?”
“有。你也知道的,就是胡玉樓的事。”
“胡玉樓?”
“我不是從玉蓮姑娘手臂取出過餓蟲嗎?”
“這件事,當然還記得。”
“若隻是普通情況,餓蟲不會那般聚集在人體內。”
“什麼情況才會如此聚集呢?”
“邪視。”
“邪視?”
“是的。那時,我沒有明講,就是帶著惡意、怨恨瞪視著某人,就能夠讓對方生病甚至死亡的眼睛——那就叫邪視。”
“哦——”
“就是那時候吧!玉蓮姑娘被麗香姑娘的熟識恩客劉雲樵召喚。”
“確實說過這回事。”
“因此,我們才會介入劉雲樵事件。”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瞭,玉蓮姑娘說過,麗香經常以怨恨的眼神瞪她。”
“因此,我才會認為麗香姑娘就是那個施展邪視的人。”
“嗯。”
“不過,單就這件事考量,倒也沒什麼。但是,事事都和劉雲樵有關,這又該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
“若是劉雲樵任何事都一五一十向麗香姑娘透露,許多事情就可以聯結起來瞭。大猴不是說瞭嗎,最近,麗香姑娘已經不在雅風樓,而是住進道士還是方士的傢中。雖然沒有確鑿的根據,但若麗香姑娘是敵方的人,許多事情不就可以說得通瞭?”
“原來如此,這樣說來,我也有些明白瞭。”
“不過,也不能就此斷定。”空海邊走邊又叮嚀一句。
“話又說回來,還有一件事,空海——”
“什麼事?”
“方才鳳鳴說的。他是不是說,你為瞭引起青龍寺的註意,做瞭不少事?”
“是說瞭。”
“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啊!就是讓有關我的傳聞傳到青龍寺去啊!”
“什麼?!”
“在洛陽客棧那件怪異的事啦,世親的事啦,還有像這次的事件,等等。”
“你在說些什麼?”
“西明寺的志明和談勝會把我這些贊譽適時地傳到青龍寺去。”
“你拜托過他們嗎?”
“沒有。隻是他們自己愛去傳。這次劉雲樵的事,我也希望比青龍寺捷足先登,但不知為何,總覺得根源很深……”
“你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鳳鳴忠告我,聰明過度並不好。那確實是很受用的忠告。”
“你又為何要讓自己的傳聞流入青龍寺呢?”
“為瞭密法。”空海停下腳步,仰天而望,斷然說道。
“密法?”
“我希望把密法涓滴不漏地取回國去。”
“……”
“而且,還要是短期內。”
“什麼?”
“因此,與其以‘默默無聞的留學僧空海’的身份前往青龍寺,還不如以‘那位空海’的身份前去,效果會來得快些。”
逸勢感慨良深地望著說出此話的空海。
“光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啊——”
“不過,光聰明是不行的。我險些因為自作聰明而失策瞭……”空海再度仰望天空。
蔚藍一片的,正是長安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