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兒走在春風中。
馬上之人是空海與橘逸勢。
兩人前方,是同樣騎馬的張彥高。
他是金吾衛官吏。
騎馬的大猴,跟在三人後方。身材魁梧的他騎在馬上,馬匹顯得更小瞭。
大猴身後還跟著七名衛士。
一行人在張彥高的帶領下,朝驪山山麓前進。
張彥高的兒時玩伴徐文強,在驪山北麓擁有一處棉田。聽說棉田發現瞭怪東西,空海與逸勢準備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驪山北麓。
一行人離開長安城,向北走瞭半天路程。
不久之後,抵達瞭中途的優溪驛站,張彥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
他在馬上回望空海。
“老實說,我有件事一直瞞著您。”張彥高深感歉意地說。
“什麼事?”
“有人要我也帶他一起來驪山。”
“沒關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問。
張彥高猶豫瞭片刻,頓瞭頓,再說:“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國傢大事。”
“某人?”
“是隨侍皇上下棋的——”
空海沒讓對方把話說完,接口說道:“哦,是王叔文先生的——”
“是的。倘使該人提出建言,通過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話帶到皇上那裡。”
“那人是誰呢?”
“想必您也聽過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
“若是他,我認得。早拜讀過他的《江雪》詩瞭。”
語畢,空海開始吟詠起那首詩: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您真是細心。”張彥高將空海吟誦的詩句,反芻般低聲喃喃自語。
張彥高策馬並行在空海左側說:“其實,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過我的住處。”
柳宗元把張彥高叫到身邊,問道:“你是說,明天倭國僧人會同你一道來?”接著又說,“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們一道去吧。”
“事出突然,總之,因為如此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優溪恭候大駕瞭。”張彥高對空海說。
“友人?”
“是的。他沒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從他那兒得知您的大名——”
空海想瞭一下,說道:“還是想不透呢。”
“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訪。他來這裡,除瞭我們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沒有其他人知情。為避人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離開長安,提前抵達優溪,現在,他們正在等我們。”
此時,優溪驛已近在眼前。
【二】
空海與逸勢隨同張彥高,走進優溪驛站的小飯館。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切般,說道:“三位久等瞭,這邊請。”
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帶路,穿過店面往裡面包廂走去。
包廂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劍的彪形大漢。
穿過入口,空海、逸勢、張彥高與店主人一起走進瞭房間。
房內擺有桌子,數張椅子環桌排列,其中兩張已有人就座。
空海覺得兩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勢先生,我們又見面瞭。”白樂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樂天先生!”空海驚叫。
“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詩友。聽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說的事,他感到興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務必讓他同行——”
“我所說的事?”空海像確認白樂天說話般反問。
到底跟對方說到什麼程度瞭?
空海在暗示白樂天,難道連楊貴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對方說瞭?
“你忘啦,空海?我們不是還和玉蓮她們在胡玉樓玩得很開心嗎?那時,大傢詩興大發,暢談作詩種種。我把這事都說瞭。”
白樂天也暗示空海,並沒向對方提及貴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視線從白樂天移至蓄著胡須的男人身上。
“久違瞭。您還記得我嗎?在下倭國留學僧空海。那時,大傢似乎都稱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說。
“當然記得。聽說有位倭國僧人要去驪山,果然是您。”
“是。”
“那時稱‘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緬懷舊事般地答道。
當時,柳宗元三十三歲。
比空海年長一歲。
“你們兩個人熟識嗎?”張高彥問。
“大約一月時,德宗皇帝駕崩前不久——”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紅龍酒樓。”柳宗元直言不諱地說。
“我在胡玉樓拜讀過您的大作。”
看來,挖墓那晚,從馬嵬驛回客棧的路上,白樂天與空海之間的談話,以及交換詩文等事,白樂天都跟柳宗元說是在胡玉樓發生的。
“像您這樣的文采,在長安也難得一見。您當真是倭人嗎?”
“是。我的確來自倭國。”
空海用倭話回答,旋即以流利的漢語又說瞭一遍。
【三】
約莫兩個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
空海與橘逸勢置身於東市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
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勢總是用手肘頂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這東市不知來過多少回瞭,對於市場的嘈雜氛圍,逸勢每回卻都還是覺得新鮮、有趣。
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遠從吐蕃而來的商賈,也都到東市開店做買賣。
有賣波斯地毯的,也有賣胡壺的……他們從駱駝背上卸下剛運抵的異國服飾、長靴,紛紛羅列在露天攤位上。
逸勢與空海目睹此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擊瞭雙眼一般,眼界大開。
突然,人聲沸騰的四周,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各個店傢都慌慌張張地收拾店內貨品。
原有的喧鬧聲,被此起彼伏的慌亂收拾聲所取代。
“空海,這是怎麼回事啊?”
逸勢轉移視線,發現後方有數名身穿華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擁著走在東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勢說。
空海與逸勢覲見德宗皇帝時,都見過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勢的男人。
他們被剝奪性能力,為的是防范後宮妃嬪與他們有染,甚或暗結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後或妃子,他們在宮裡的說話分量,自然不同凡響。
即使是皇親貴族,若想見上皇帝一面,也得通過宦官安排。
想見皇上之人不可勝數,為瞭及早達成目的,他們有時也會賄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嚇人。
宦官的發言,甚至及於宮廷人事或國傢政務。
因為喪失瞭性能力,所以他們身上散發出中性且異類的氣質。無論喜或怒,臉上永遠掛著一種怪異的滑溜表情。
出宮時,有時打扮得像是貴族仕女,足蹬胡人長靴。
不論何處相遇,宦官絕不會被錯認為是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他們身後跟隨著二百名以上的大漢。
那些漢子分別跟隨一名宦官,往東市四散而去。
十餘輛空馬車,也隨著大漢們散去。
近三十名大漢跟著一名宦官,朝空海與逸勢的方向走瞭過來。
到市場上籌集宮廷日用品,是大漢們的任務。
如果宮裡有宴會,上至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身旁簇擁著一群大漢的宦官,就會到市場來選購上等貨色。
“宮市(1)!”
對面傳來一聲喊叫,聽似男性商販的絕望哀號。
原來是與空海擦身而過的宦官,走進胡人店面,開始挑選陶壺。
店主模樣的男人強忍著怒火,向挑貨的宦官說道:“小店沒有好壺,凈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宦官卻一聲也不吭。
他手拿陶壺,仔細端詳瞭好一會兒,喃喃自語般說道:“這東西真不錯呀——就這個啦。”
宦官看瞭店主一眼,回頭呼喚大漢:“宮市!”繼而道,“拿他三十個就行瞭吧。”
語畢,大漢們馬上出手搜刮店裡所陳列的陶壺,堆放於馬車上。
店主的絕望哀號,是在呼喚異國之神的名號。
看似店傢女兒的兩名年輕女子,口操外國語言,不知在跟大漢們說些什麼。
約略可猜想到,她們是在責備大漢們的不是。
三十個陶壺,全被裝到貨車上瞭。
宦官對店主說:“會付你錢的,這可不是搶劫。”
語畢,自懷裡掏出一百錢,塞進胡人店主手裡。
宦官所給的,隻有實價的十分之一。
若是正經買賣,論質論量,那些陶壺的價格,少說也得十來兩。
“這點兒錢,實在太少瞭啊。”店主強忍著怒火說。
“剛才,你自己說賣的是不值錢的東西。不值錢的東西,一百錢哪裡少瞭?”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瞭一眼口操胡語的姑娘,嗤之以鼻道:“這姑娘若也賣,我倒想買來用用看。”
兩姐妹中較年輕的那位聞言,用漢語回喊:“笨蛋!就算買瞭,你有東西放進去嗎?”
宦官臉色驟變之時,卻聽門外有人說話:“說笨蛋,真是言重瞭。我帶來可以放進去的東西。”
人在宦官身後的空海,邊說邊向前跨步。
空海絲毫不給宦官說話的機會:“若是這部經典,應該夠分量瞭吧?”
他從懷裡取出一部經書。
“這是玄奘大師取自天竺,譯成漢語的《般若經》。我想,這部經典放在那箱子裡,可說再合適不過瞭。”
“你是誰?”宦官問空海。
“在下倭國留學僧。昨天到這店裡,看見有個漂亮箱子,讓人愛不釋手,要店主賣給我,他卻說是非賣品,不能賣——”空海指著店內深處一個鑲嵌螺鈿紋樣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買不可,店主卻說:‘這是亡母收藏隨身物件的箱子。是睹物思親的貴重東西,就算要賣,也得是置放珍貴物品,才對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麼東西呢?明天煩勞再跑一趟,讓我看看要放什麼東西,再做考慮吧。’”
空海專心凝視著擱在店內的那個箱子。
“哦,原來如此。若是置放佛經書,那絕對夠分量。”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鈿箱,來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盡。價錢該怎麼算呢?”
“不,能置放佛經,我已心滿意足,豈有開價之理?就照您說的給吧。”胡人店主口操不甚熟練的漢語,向空海如此說道。
【四】
“空海,嚇死人瞭!竟然臨時編造這種謊言。看得人膽戰心驚哪。”
逸勢對空海說。
“哪裡,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總算能收場。偶爾帶佛經出門也不錯。要不然,我也沒戲唱瞭。”
“不過,你還真就買下那個箱子瞭?”
正如逸勢所說,空海手上抱著原本擺在胡人店內的螺鈿箱子。
略顯掃興的宦官走後,空海果真買下瞭那個箱子。
店主最初不願意收空海的錢,但空海擱下錢就走到店外瞭。
現在,兩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話又說回來,這些宦官還真是蠻橫無理。稅又重,征稅手段更不得瞭。”
空海點頭,同意逸勢的話。
確實,當時的長安稅制,可說一片紊亂,風評奇差無比。
德宗皇帝即位後,勵精圖治,重整因安史之亂而騷動不已的局面,並且改革稅制,斷然施行“兩稅法”。
對百姓來說,稅法卻愈改愈糟。
“兩稅法”迥異於過去的“租庸調法”。它是以勞動力和財產為根據,定稅額等級,不分地租或勞役,將諸稅一體化,主要都換算成貨幣來征收。
取名“兩稅法”,是因一年分夏、秋兩次征收。
推動“兩稅法”時,德宗曾下令全國,除瞭“兩稅法”所規定者以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雜稅,將受嚴懲。可是,最先違規者正是德宗本人。
雖說朝廷因“兩稅法”稅收倍增,卻不敷龐大的軍事開銷。
於是,德宗陸續開征其他稅賦。茶稅、漆稅、木稅、房屋稅、租賃稅、交易稅,什麼稅都征,甚至長安市場稅金高達營業總額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還任意調高商稅、鹽價,強迫商人購買國債。
總之,用盡一切手段,榨取人民的血汗錢。
不堪稅金負荷,因身無分文而自殺者不計其數。
不僅首都長安如此,地方上較顯眼的場所也設置稅關,甚至沿街叫賣的菜販也要收取稅金。
結果,連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稅。
空海來到長安,正是此時期。
當時,長安宛如即將熟透落地且腐爛的果實。
宮廷所需物資,均由宦官在長安市場搜刮。空海與逸勢方才親眼所見,即是例行公事。
據說,宦官光顧店傢時,不僅支付微薄,有時甚至不付半毛錢。也有宦官向店傢勒索運費,反撈一筆。
地方官吏為獲得中央擢拔,競相向皇上進貢。
每年四季進貢,每月進貢,甚至每天進貢。貢品支出金額龐大,均出自老百姓稅金。
貢品金額,決定瞭皇帝賜封官位的大小。
然而,彼時長安仍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萬,堪稱世界史上一大奇跡。
此刻,空海與逸勢正漫步在奇跡之都——長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勢先前喊道:“肚子好餓啊!”
兩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處尋覓可以進食的酒樓或飯館。
就在尋覓的空當,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見寫著“紅龍酒樓”朱紅大字的招牌。
“喂,空海,有著落瞭。”逸勢加快腳步。
來到那紅龍酒樓前,店門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入他們眼簾的是,酒樓被看似路人的群眾團團包圍。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著店傢大吼大叫。
“怎麼回事?那是——”語畢,逸勢與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瞭酒,滿臉通紅,說起話來,連吼帶叫,酒氣四散。
仔細一看,店門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條細長東西在移動。
“哎呀,空海,是蛇。”逸勢脫口而出,因為看到相同的景象,空海當然也知道瞭。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裡喊叫:
“喂,這條蛇爺,可是要獻給天子——皇帝陛下捉鳥用的。可別讓蛇爺餓著瞭,給我好好照顧著吧!”男子說道。
“他們是誰?”空海問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兒。”男子答道。
“原來是他們。”
“五坊”指飼養皇上的鷲、隼、鷂、鷹、犬五種寵物的地方。“小兒”則是指在那裡工作的人。在這裡,空海初次見識到“五坊小兒”這號人物。
“這些傢夥老是狐假虎威。”告訴空海“五坊小兒”的男子,皺起眉頭說。
據說,他們不僅在商店裡白吃白喝,還向店傢強行勒索,根本不把別人的厭惡放在眼裡。
雖說在皇帝手下做事,這些人的所作所為給人的印象和“街頭地痞流氓”沒兩樣。
這麼說來,先前所見到宦官的惡形惡狀,也像是地痞流氓瞭。
五坊小兒們,有時為瞭騙錢,甚至做出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比方說,在行人必經的路口或居民常用的水井上面張網捉鳥。若有人挨近,便羅織“貢鳥飛逸”罪名,強行毆打或搜刮財物。
這時期的長安,所謂“唐朝”的這一歷史果實,正從內部逐漸散發出腐臭的氣息。
對啃食果實的寄生蟲來說,這顆果實飽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時也散發出果實發酵後一般的酒香。
史書曾記載下面這樣的事實。
那是陜西某鄉的統計數字。
有個叫作“閿鄉”的地方,原來有三千戶人傢,由於不堪重稅,竟有三分之二的村民逃離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戶人傢的渭南縣長源鄉,逾九成村民非死即逃。
據說,德宗推行兩稅法時(七八○),大唐帝國總戶數(2)有四百一十多萬。二十五年後,空海來唐時,總戶數僅剩二百四十萬左右。
約有四成帝國居民,若非死亡,即淪為離鄉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憊不堪,大唐帝國已面臨國力衰退的命運。
然而,當時長安仍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絢爛歷史之果。
此時,在名為長安的這一世界史舞臺上,空海不過是來自東洋小國倭國的一位初登場的沙門而已。
日後,在日本國這一溫室當中,栽培發軔於印度的密教體系,並以佛教史上少見的高度,令其開花結果的空海,此時,登上瞭這個舞臺。而不論是逸勢還是歷史,都還未能知曉空海日後的重責大任。
對密教來說,在它即將毀滅之際,能與空海這位來自東洋且雄心勃勃的天才邂逅,可說是一種奇跡般的幸運。
反之,也可以說,為與空海這位沙門相遇,並在東洋島國日本結出寶石般的果實,密教因而出生、成長於天竺,歷經遙遠歲月,再經由絲路來到瞭長安城。
所謂密教,可說是包容人類的善、惡與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體的思想體系。
思考空海與密教的邂逅時,總會令人不禁感覺到,這世上確實存在著類似命運,或撼動宇宙與人世的法則。
空海於日後必須擔負的歷史任務,若說此時已有自覺之人,那無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說是自覺,應該尚有段距離。對空海內在來說,或許稱為“野心”還比較貼切。
【五】
“原來如此。這是替天子捕鳥的蛇。”空海說。
仿佛受到聲音驚嚇,五坊小兒將視線掃向空海。
“喂,空海……”逸勢吃驚般低聲呼喊空海。
逸勢大概沒料到,空海竟會主動向他們打招呼。
三人的視線聚集在空海身上時,仿佛配合他們的呼吸,空海向前跨步而出。
“原來如此,所以這蛇才有翅膀。”空海望著三人。
“翅膀?”男子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是啊。”空海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隨手抓起地面上的蛇。
“瞧!就在這兒,翅膀不是這般疊起來嗎?”空海指著左手抓住的蛇背,“正因有翅膀,這蛇才可以捉到鳥吧。”
空海說得簡直不合情理。
此刻,逸勢也無法插嘴,隻能靜靜觀看事情發展。
“看吧,疊在一起的翅膀要伸出來瞭。哦,這翅膀多麼純白、美麗啊。不愧是天子的蛇。”空海說畢,男子們同聲大叫。
“啊!”
“啊!”
三名男子望著糾纏在空海左手臂的蛇,仿佛可以見到它展翅的模樣。
“這是棲息在南山海州的翔蛇,這是瑞獸。如此吉祥之物,你們在哪裡抓來的?”
“不,不,那是——”男子們驚嘆之餘,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瞧!翅膀揮舞成那般,好像在告知什麼祥瑞之兆。”
“哦,真的在揮舞翅膀。”
“據說,這蛇飛向天空時,隻要尾隨其後,它會告訴人們奇珍異寶的藏匿之處。你瞧!翅膀如此這般——”
“嗯,嗯……”
“哦——蛇飛起來啦。往西飛去瞭。”
空海放眼天際,追趕騰空而去的翔蛇一般移動視線。
“啊,真的飛起來瞭。往那邊去啦。快,追啊——”
三名男子慌慌張張地追趕在似乎騰空而起的翔蛇之後,原地隻剩下空海一人。
“逸勢啊,我就玩到這兒,你覺得怎樣?”空海臉上浮現一抹惡作劇的笑意,向逸勢微微頷首。
看熱鬧的人將視線紛紛掃向空海。
“空海啊,你剛剛把蛇怎麼瞭?我也看見那蛇飛上瞭天。”逸勢挨近空海。
“沒什麼,你在洛陽不也見識過瞭?”
“洛陽?”
“術士丹翁曾露過一手植瓜術給我們看。”
“是那個?”
“就是那個。”
“可是,我親眼看見蛇飛上瞭天。”
“沒飛上天。”
“那蛇跑哪兒去瞭?”
“別管瞭,逸勢,我們不吃飯,先離開吧,這兒人多嘴雜。再說,如果那些五坊小兒回來,可就麻煩瞭。”空海催促逸勢,跨出腳步。
逸勢緊隨其後。
不一會兒,以視線追逐兩人身影的圍觀群眾,在空海兩人拐彎後,也不再註視他們瞭。
走瞭好一陣子,空海在一棵柳樹下停步。
隨風搖曳的柔綠中,空海將右手伸進左邊袖口,從中取出方才那條蛇。
“你,竟然把它藏在袖子裡——”
“對。在這兒把蛇放瞭吧。”空海將蛇放下。蛇在地面上蜿蜒前行,消失在附近人傢暗處。
“空海,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待蛇消失蹤影後,逸勢說。
“為什麼?”
“連這事你也行。往後,我不能粗心大意隨便靠近你瞭。”
“逸勢,那不一樣。”空海答道。
“什麼不一樣?”
“我是說,‘會什麼’和‘那人很可怕’是兩回事。”
“你又要講高深的學問瞭?”
“這並不高深。比方說,這兒有一把快刀。”
“嗯。”
“這把刀可怕嗎?”
“不可怕。那刀隻是在這兒而已,總不會主動飛過來襲擊我吧。”
“那如果有人拿瞭這把刀,又怎樣?”
“那還得看是誰拿瞭那把刀吧。”
“逸勢,你說得一點兒沒錯。”
“什麼一點兒沒錯?”
“總之,逸勢,對你來說,會加害於你或奪走你錢財的人,拿瞭那把刀才會讓你感覺可怕。如果是與你親近的人,即使拿瞭再鋒利的刀槍,你也不覺得可怕。”
“你說得沒錯。”
“所以啊,逸勢,並非刀可怕。當你覺得可怕時,是因為拿刀人的根性,令你感到可怕。你怕的不是刀本身。”
“原來如此。”
“這和植瓜術道理相同。植瓜術本身和刀一樣。人們不必對植瓜術感到恐怖。該擔心的是,到底是誰擁有那把刀或擁有那法術。”空海說。
“嗯。”
“逸勢,你放心吧。你根本無須對我感到害怕。”空海面帶微笑,輕輕拍瞭拍逸勢的肩膀。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呼喚聲。
【六】
“請問,師父——”是男人的聲音。
空海與逸勢轉身望向出聲之處。
該處站著個男人。他長得一副正直、堅毅的模樣。
男人一邊微笑,一邊走近兩人。
“原來真相如此。太令人驚訝瞭。我看到瞭飛上天的蛇,以及放進袖口的蛇,到底哪條才是真蛇?我可想瞭好一會兒。”
“兩條都看見瞭?”
“不錯。您剛剛所做的事,真讓人一掃心頭悶氣啊。五坊小兒的行徑,我早已忍無可忍瞭。”說畢,他慌慌張張地行禮道,“真是失禮,在下還沒自我介紹。敝人名叫子厚。”
“在下空海。”
“在下橘逸勢。”
空海與逸勢也報上名來。
“大名聽來很陌生。兩位是唐國人嗎?”
“不。敝人是倭國的留學僧。”
“我也來自倭國,是來學習儒學的留學生。”
兩人一前一後地回答。
“空海先生唐語說得很好。”
“不,要像貴國人那樣流暢,還差得遠呢。”
“此事姑且不提,方才你們不是在找吃的嗎?”
“是啊。不過沒吃成。”
“若是如此,前面有傢酒樓,是我的友人開的。我們就在那兒一道吃頓飯如何?”
空海與逸勢應邀,隨同子厚走進“青山酒樓”。
在這傢店裡,空海與子厚展開瞭對話。
“空海先生,您怎麼看現今唐國的政治?”子厚問。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那我這樣問好瞭,您覺得這國傢的百姓幸福嗎?”
“這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比起我住過的倭國,唐國——不,長安城可說先進許多瞭。以倭國生活水平來看此地,百姓多半很富裕。拿貴族來說,長安貴族和倭國貴族,其奢華程度簡直難以相提並論。不過——”
“不過,生活水平高跟是否幸福,那又是兩回事瞭。”
“沒錯。”
“現在,唐國百姓正處於疲憊之際。百姓苦於沉重賦稅,貴族依舊是貴族,他們隻求明哲保身,自謀出路,根本無暇顧及老百姓。”
“是的。”
“我一直在想,大唐盛世是否已過去瞭。如今,隻剩洛陽和長安,仍殘留華麗的氣息。可是,實情卻如您剛才所見到的景象一樣。”
子厚用字遣詞,似乎理智勝於情感。
然而,他那理智的內面,卻又隱含著某種苦悶的情感。
“如果有機會……”子厚說。
“機會嗎?”
“對。我想,如果有那樣的機會,我可以讓這個國傢比現在好一點兒,或許隻能稍好而已,但比起現在,百姓應該可以更容易安居樂業一些。至少,若有機會能為此事全力以赴,我一定會滿懷欣喜,奉獻出我這條命。”幾杯酒下肚,略顯多話的子厚,傾吐滿腔熱情地說道。
“如果有機會……”空海、逸勢與子厚交談瞭好一陣子,有時討論唐國時事,有時談詩說文,也提到瞭倭國的種種。
趁著酒興大發,他們呼喊店傢拿出硯、墨,準備紙、筆,子厚一揮而就地寫起詩來。空海也和詩回贈。逸勢見狀,竟也罕見地拿起筆,絞盡腦汁地作起詩來瞭。
“倭國一片雲”。
他以此句起首,以“清風雖吹盡,我志無盡期”結尾,是首利落颯爽的好詩。
子厚震懾於空海與逸勢的字跡筆勢,尤其空海詩句的精湛與文采斐然,令他毫不吝惜地大聲贊賞。
不久,三人在酒樓前分手。
“百姓的幸福……”空海望著子厚的背影,喃喃自語,“思索何事是幸福,真是個艱深的問題啊。”
“怎麼說呢?”逸勢問。
“因為人的欲望無邊無界……”
“……”
“胸懷大志的生活方式,其實也很嚴苛……”
“嗯……”
聽瞭空海的話,逸勢似乎覺得恰恰說中瞭自己的某部分,同意地點瞭點頭。
【七】
柳宗元,字子厚。
中唐時期的文人代表。
其祖先來自河東,亦即日後的山西省。
柳宗元傢族已在長安落地生根數代瞭,他本人也土生土長於長安。
他生於大歷八年癸醜(七七三)。比同時期文人韓愈小瞭五歲。
劉禹錫曾在《柳宗元集》的序文稱:
“子厚於貞元初,即以童子而有奇名。”
“貞元初”的貞元元年(七八五),柳宗元不過十三歲,那時起,他便享有“奇名”。也就是說,他的存在備受矚目,序文如此記載。
這番話絕非奉承之詞,從年輕時起,柳宗元便比旁人出色。
事實上,他於貞元九年,以二十一之齡及第,成為科舉進士。
比才子韓愈二十五歲及第,還提早瞭四歲。
不幸的是,那年他的父親卻撒手人寰。
五年後的貞元十四年,柳宗元登“博學宏詞科”,授“集賢殿正字”,也就是從事“圖書校勘”的官員。
翌年,二十七歲的他,妻楊氏亡故,並無留下子嗣。再隔一年,長他兩歲的姐姐過世。到瞭貞元十九年,長姐也亡故。這時,柳宗元三十一歲,卻已經無任何手足瞭。
貞元十九年,柳宗元被擢拔為“監察禦史裡行”(3)。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已經與韓愈並駕齊驅。
那年冬天,韓愈被貶為陽山令,劉禹錫取代韓愈,成為監察禦史。
當時,以柳宗元為首的年輕官員,皇太子李誦所信任的王叔文、王伾等人為中心,形成一股政治勢力。
空海東渡大唐入長安,是貞元二十年十二月的事。
隔年二月,德宗皇帝駕崩,李誦繼位,是為永貞皇帝,也就是順宗。
正是此年的事。
為此,親近李誦的王叔文、王伾,均獲提拔出任要職。
與王叔文淵源深厚的柳宗元,也成為掌權一方的人瞭。
此刻,柳宗元在優溪驛的小飯館裡,與空海相對而坐。
柳宗元身旁是白樂天。
空海身旁則是橘逸勢。
“您似乎已經掌握機會瞭。”空海說。
一月見面時,柳宗元告訴空海,他願為國傢竭盡綿薄之力。如果有機會,他將滿懷欣喜,奉獻一己之性命。
空海的開場白,即是根據這些話而來。
“嗯。可是,這機會大概也不長瞭。”
“皇太子——哦,不,您指的是永貞皇帝生病這回事?”
“是的。”柳宗元點點頭。
去年九月,李誦腦溢血中風。
因為後遺癥,他雖當上皇帝,卻無法自如地移動身子,說話也不甚靈活。
那時,王叔文已位居翰林學士、起居舍人。
王伾也出任左散騎常侍。
王叔文所擔任的“起居舍人”官職,是在天子身邊記錄其言行舉止。由於經常隨侍君側,所以擁有極大的實權。
王叔文原本隻是陪侍皇太子李誦下棋之人。李誦即位後,因直接與聞皇帝言行,於是擁有瞭撼動天下的權位。
自從掌權甚久的京兆尹,也就是長安市長李實(4)失勢之後,王叔文和王伾強力改革政治。
他們裁減、解放後宮宮女,廢止“宮市”,流放諸多受賄官員。
改革派王叔文等人,因而深受舊體制保守派痛恨。
如果永貞皇帝駕崩或禪讓大位,王叔文、王伾可能即刻垮臺。
在空海看來,他們垮臺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瞭。
以王叔文為核心的種種改革贏得瞭長安百姓的喝彩。
李實失勢一事,官吏、百姓莫不歡欣鼓舞。
李實征稅嚴苛,少繳一錢一厘也不許。即使是官吏,無法按規定征稅也會被處死。一般市井小民若欠稅或繳納不足,可想而知,將會導致什麼後果。
二月辛酉,詔數京兆尹道王實殘暴掊斂之罪,貶為通州長史。市井歡呼,皆袖瓦石,遮道伺之。實由間道而獲免。
史傢如此記載當時的情景。
王叔文等人如此改革,卻造就瞭眾多敵人。
據說,被奪走權力的宦官們,仍暗中與遭到貶抑的貴族或軍人結合,策動打倒王叔文。此種風聲,空海和逸勢也曾有耳聞。
王叔文等人的政敵,這段時期必然利用永貞皇帝的病情,伺機而動。
柳宗元與空海的對話,自然也包括瞭這些內容。
正是如此關鍵時刻,空海與柳宗元在優溪驛相見瞭。
“您不是公務繁忙嗎?”空海問柳宗元。
“那當然。”柳宗元率直地點點頭。
“這種時刻,怎麼還來這兒?”
“正因為是這樣的時刻,才要親自跑一趟。”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空海先生,您已知曉許多事情,我就跟您實話實說瞭。”
“嗯。”
“這回您要去的徐文強棉田,發生過什麼事,我也聽說瞭……”
柳宗元簡述空海已知曉的徐文強傢棉田之事。隨後,他又問道:“空海先生,最近京城大街發生的佈告牌事件,您可知情?”
“是的,我曾耳聞。”
“那木牌預告皇帝之死。”
“沒錯。”
“還有一事。金吾衛劉雲樵傢裡,大約去年開始,陸續出現貓形妖物。這隻妖貓也預言瞭德宗皇帝之死。這件事,空海先生想必也清楚吧。而且,您也已經被牽扯進來瞭。”
“是。”
“劉雲樵傢裡出現妖貓、徐文強傢棉田的怪聲,以及大街上矗立的佈告牌。我想,這三件事或許有某種關聯。”
“不錯。”
“聖上的性命,等於是我們的性命——”柳宗元說。
萬一永貞皇帝這時候死瞭,王叔文便會失勢。
失勢就是死亡。
或許暫時貶謫遠地,不久之後也會遭到毒殺,或編造某種理由而被下詔賜死。
萬一情況糟糕,柳宗元或許也會被賜死。情況稍好,則被貶為地方小官。
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左遷”,不光是一個人的事,它關系到整個傢族及宗族的命運。
“京城該做的事非常多,相比之下,我們所剩的時間非常少。”
“看來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卻還是焦急得很——”柳宗元嘆瞭口氣說,“這件事攸關皇上性命。換句話說,包括聖上,也與我們的大志有關。所以,我才來這兒。”
接著,他繼續說道:“有人在宮裡放話,說是我們謀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們說,因為皇太子病倒,我們才急於動手——”
“……”
“面對此種謠言,我們必得挺身應戰。”
“誠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認為,求保身傢性命這種事,是志向卑下之人的作為。然而,處於今日這樣的立場,我卻不得不謀求保身瞭。我這樣說,並非為瞭自己,而是為瞭大志,必須求保自身。有時,我……”柳宗元頓住,深深吐瞭口氣,接著說,“有時也不得不玷污自己這雙手。我時常在想,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是否毫無意義。到頭來,自己所做的一切,對世間來說,根本算不瞭什麼。對百姓來說,或許也不過就是更換瞭權力內容而已。而那內容,不論我們還是李實,結果還不都是一樣?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內心似乎已逐漸枯萎瞭。”
“不過,您並不打算退縮吧?”
“是的。也隻好這樣瞭。我已無處可逃。”柳宗元望向鄰座的白樂天,說道,“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空海望向白樂天。
“因為我不適合政治。”白樂天別扭地回答。
“他這人感情太豐富、太豐富瞭。”柳宗元說。
“感情太豐富?”空海問。
“政治之事,當然要動之以情,卻不能感情用事。”柳宗元看瞭一眼白樂天。
“剛剛我說過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詩文之中。不過,白居易卻有這樣的情愫。我雖也愛吟詩作賦,卻不會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沒打算為詩文拼命呀!”白樂天打斷柳宗元的話。
“我的事就此打住,繼續你的話題,如何呢?”
“說得也是。”柳宗元點頭,視線從白樂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實說,我有兩事相求。”
“您盡管開口吧。”
“一件我已說過,就是請讓我今天與你們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問。
柳宗元看瞭看身邊的人。有空海、橘逸勢、白居易,加上張彥高、兩名衛士及大猴。
“您方便對我說的話,也可以對大猴說。”空海說道。
“啊,您說得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見您將蛇藏瞭起來。您那種行為,該說是出於俠義之心吧,我理解您那時的心情。”
“然後呢?”
“哦。老實說,我有封信想請您幫我解讀。”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勞,您自己不也讀得通?”
“空海先生,因為那封信是用貴國語言所寫的。”
“倭語?”
“不錯。”柳宗元點頭。
“現在信在您手上嗎?”
柳宗元搖頭:“放在某處。”
“那封信與這件事有關嗎?”
“是的。我認為有關。”
“不過,如果是倭語,也未必得我啊。長安城裡,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說來慚愧,因為我身邊沒有懂倭語又可信任的人。”
“原來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剛才所言,我們時間不多瞭。要對合適的人先做種種調查,再與對方交往,然後托付此事,這對一般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程序,我們卻無暇進行瞭。”
“您是說,若是我的話——”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來,隻好相信直覺。我從白樂天那兒聽聞您的大名,加上張彥高也提過您,我馬上明白,他們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見的空海。如此一來,我根本不用再考慮瞭。”
“無論如何,我會盡力效勞。”
“不勝感激。”
“話說用倭語所寫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寫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芻這個名字時,一直在旁靜默不語的逸勢,突然大聲說:“是阿倍仲麻呂嗎?!”他難掩興奮語氣接道,“請務必、務必讓我們看看那封信。我們可求之不得。”
阿倍仲麻呂。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於七○一年,與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時,他以十六歲之齡被推派為遣唐留學生。翌年,與吉備真備、僧人玄昉隨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縣守跨海渡唐,這已經是八十八年前的舊事瞭。
當時,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時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長安城。
大唐王朝連綿盛開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淒美愛情故事,在當時均尚未展開。
【八】
一行人策馬於春日曠野。
柳宗元。
白樂天。
空海。
橘逸勢。
張彥高。
大猴。
六人各懷心思,馬兒正穿越秦始皇陵寢,馳騁於春日曠野之中。
柳絮在風中紛飛。
【九】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瞭。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淺淡的青翠,隨風搖曳。
棉樹的新綠,映入眼簾,嬌嫩得令人心痛。
風起葉動,棉樹新葉紛紛隨風起伏。
風,順著緩坡吹動嫩綠新葉,扶搖直上。然後,出其不意地消失於蒼蒼雲天。
風沒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並非漫天吹拂。
風隨著肉眼無法看見的大氣,一起律動呼吸。
看那嫩綠新葉隨風飛舞的模樣,令人心情暢快。
田畦處處可見的柳樹,其新抽枝芽也隨風搖曳擺動。
此大地竟是如此廣袤,無邊無際。
空海站立於這片廣袤天地的中心點,盡情呼吸豐沛潤澤的大氣。
自己的肉身,仿佛極其輕易地與天地合為一體。
肉體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是風的一部分,也是容納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所有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體的一部分。
肉體也是心的一部分。
這不是理論,是空海親身感受、體會出來的。
空海立於曼陀羅之中發怔出神,仿佛陶醉於曼陀羅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腳步。
逸勢在遠處,憂心忡忡地望著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樂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張彥高。
再一旁是徐文強。
還有衛士數名。
此刻,對空海來說,逸勢的心臟跳動清晰可辨。
他感覺得出,所有看得見、看不見、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間都有一條無形的線聯系著。
仿佛進入冥想狀態,肉體正在品嘗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將周遭所有一切納為己有。
在這空當,空海的視覺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瞭。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氣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來,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銳瞭。
空海陶醉在這天地之間,心情舒暢不已。
空海心想,原來就是此種境界。
在倭國室戶岬,持續半個月靜坐所達到的境界,此刻,在極短時間內就達到瞭。
室戶岬那時,自己曾經歷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體驗。
雖說目前的境界不如當時濃烈,肉身卻比當時更增加瞭些許透明感。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
感覺得到小草抽芽時,想從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無數的草。
無數的蟲。
細微渺小的生命群體。
匯集這些渺小生命群體所形成的那股難以置信的頑強力量,此刻,正在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準備自沉睡中蘇醒。
然後——
不同於那些令人發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種力量也沉睡在這大地某處。
這一切,空海都感覺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朝著那股黑暗力量筆直地前進。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隻是,沒想到那力量所橫亙的范圍竟是如此廣大。
還未到達。
再往前走吧。
空海繼續踱步,在該處停住。
就是這裡。
這裡正是那力量的中心點。
空海站在該處,仿佛探看幽深的大地底部一般,把視線落在自己腳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層層疊疊地橫亙著某種東西。
一個……
兩個……
三個……
不隻這些。
數量多得數不清。
是一種沒有生命的力量。
不但沒有生命,而且令人脊背發涼,來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的腳下。
空海感覺得到。
“就是那兒,空海先生……”徐文強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果然是這裡。
空海點點頭。
站在遠處的男人們,慢條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來。
有種被人施行強大咒術的東西,正沉睡在這地面之下。
空海一邊眺望著朝自己走來的男人們,一邊冷靜地真實感知這件事。
盡管如此,也未免過於……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強大。
(1) “宮市”一詞始於唐朝,專指內廷日常所需,派專人主持,到京城市場上直接采購。德宗朝,因負責采買的宦官肆意壓價、強取豪奪,嚴重擾亂市場,屢受抨擊。——譯者註
(2) 大唐帝國總戶數,也就是必須繳稅的戶數。
(3) 裡行,指直接提拔到朝廷為禦史的試用期。——譯者註
(4) 李實為唐高祖李淵十五子元慶之後,襲封“道王”,擁有皇室背景。——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