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陽之下,數名男子揮鍬挖掘地面。
在徐文強的廣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強的佃戶跟大猴。
總計動用五名勞力。
開挖至今,已耗費近半天的時間。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偉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夠不到洞緣。
由上往下直挖,隨著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積土便愈花費時間。
看到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樣——”
地洞的大小及前進的角度,全由空海決定。他還把作業分為挖土和運土,兩者輪番上陣。
經過空海指示,作業速度倍增。
橘逸勢見狀說道:“空海,你真是能幹。”
因為空海指示正確,從旁看得出來,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兩年後,空海返日,也曾著手各種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鄉贊岐,棘手得讓專傢宣佈放棄的“滿濃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圍約四裡,面積八十一町步(1)。湖面橫跨七箇村、神野村、吉野村三個村莊,數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這個水湖。每年大雨潰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馬或人慘遭溺斃。不僅農作物收成無望,還會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專傢整治經年的工程,最後半途而廢,轉向空海求援。
空海隻耗費月餘時間,便將工程順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種講究理路的作業。
有效運用人力和馬力,在合理的順序和方法之中,營造合理的結構。思考這種事理,似乎很適合空海的頭腦。
此處順帶一提,空海也擅長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讓人一鼓作氣,他頗精於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麼老叫我挖地洞啊?”大猴一邊挖掘,一邊從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註視下幹活,他似乎很快樂。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滿泥土,泥土和著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擱著裝滿涼水的陶甕,隨時可用勺子飲用。
不僅空海與逸勢,柳宗元、白樂天、張彥高、徐文強也離開安放在對面柳樹蔭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邊探看著。
他們似乎都想親眼看見,何時會挖到底,又會挖出什麼東西來。
洞穴最深之處已逾九米。
“還要繼續挖嗎,空海先生?”大猴問。
“還早還早,還沒挖出東西呢。”
即使空海沒有吩咐,大猴雙手仍揮個不停。
強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飄升。
“空海,這兒到底埋藏瞭什麼東西?”逸勢問。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著地洞答道。
就在此時——
金屬與某種堅硬物體碰撞的聲音響起。
“好像有什麼東西。”大猴在洞底說。
他所揮動的鐵鍬前端,在地裡觸碰到某種堅硬的物體。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夥人跟進,全伸頭往洞穴裡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瞭動作。
“會是什麼呢?”大猴問。
在堅硬物體四周,用鐵鍬輕敲瞭數回,大猴將鍬擱下,雙膝著地,徒手翻撥泥土。
“哇呀——”大猴驚叫。
“空海先生,那東西是顆人頭!”
大猴除掉附在“那東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讓在洞口上探看的眾人也能看得見“那東西”。
的確是一顆人頭。
不過,當然不是真正的人頭,而是人造的人頭。
“我看不清楚。”話說完,空海就徑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後,柳宗元、白樂天、橘逸勢也魚貫滑瞭下來。挖掘的佃戶都上去瞭,隻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團團圍住“那東西”,原本還算寬敞的洞底,一下子擠滿瞭人。
“那東西”是一顆實物大小的人頭。從洞底出土的隻有頭部。
空海斜看著“那東西”,並以手觸摸。
很堅硬。
卻不是石頭那樣的堅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說道。
“那東西”蓄髭胡,結頭髻。臉、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讓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這手藝,看得出是何時的樣式嗎?”空海自顧自地隨口發問。
“看不出來。”柳宗元像是代替眾人發聲似的,邊回答邊搖頭。
最後一個下到洞底的張彥高湊在逸勢身後窺看那顆人頭,忽然驚叫起來:“這、這個,就是那天晚上,從這兒出土,隨後就消失無蹤的人。我確定就是這副模樣。”
因為興奮與莫名地不安,張彥高的聲音顫抖不已。
【二】
直至向晚時分,兩尊陶俑才從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兩尊陶俑正佇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瞭許多。
與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時,大猴發現還有一尊。
“哇呀,還有一尊,一模一樣的。”
為瞭要挖出那兩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時,又發現另外四尊。
“這麼一來,可沒完沒瞭啊。”
於是,他決定暫時先挖出最早發現的那兩尊。
兩尊陶俑,沐浴在午後斜照的陽光下,佇立在眾人眼前。
這兩尊兵俑均身著甲胄。
當然,並非實物,隻是俑體的一部分。腳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齊頭鞋,另一為高筒靴。
雖然都蓄有髭胡,但兩俑容貌相異。
一人右手持劍。劍非俑體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實際上,那兵俑並未握劍。不過,兵俑右手呈握劍形狀,拇指和其他手指間騰出一個圓孔,看似確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腳旁的劍,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則持長矛。
這尊兵俑手裡握著狀似銅矛的物件,出土時卻剝落崩裂。結果,隻挖出瞭銅制矛頭而已。
斜下方有臺座,兩名士兵端立在臺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著兩尊俑像說道。
俑——讀如“甬”,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由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燒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傢。”柳宗元發出贊嘆聲。
白樂天咬閉嘴唇,一語不發,表情看似在發怒。
“空海,如果這是俑的話,豈不表示……”
話說到這裡,逸勢似乎不想再說下去,硬又吞回嘴裡瞭。
所謂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屬於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燒制的則稱為陶俑。
最早的時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後來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孔子便曾如此說過。
“從地點來看,這應該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空海說完,轉過身向後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聳立於對面,高約八十米,東、西、南、北各寬三百六十米。
說起來,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於始皇陵墓東側——約一點八公裡處。
“大概是吧。”柳宗元說。
“是這樣嗎?果真如此,始皇帝死於始皇三十七年……”
逸勢用興奮的口吻說道。
“千年以上的舊事瞭。”空海說。
秦始皇駕崩於沙丘平臺,時值公元前二一○年。
空海入唐,停留長安,是八○五年。
正確算來,始皇帝死亡迄今,已經過一千一百一十五年的悠悠歲月瞭。
這真是……
面對時間的洪流,逸勢竟無言以對。
“這整片田裡,大概都埋藏著相同的東西。”空海說道。
“這麼多……”徐文強發出哀鳴的聲音。
“這下子可挖不完瞭……”大猴話畢,卻沒人笑得出來。
“此話當真?”柳宗元問。
“沒錯。先前我來回走瞭一遭,察看這裡的地氣。地底似乎埋藏著剛剛斷氣的屍體,而且是整片田……”空海像要甩開纏繞在身上的無形蜘蛛網一般,身子微微抖晃。
“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強大。不過,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強大的咒力,也就不足為奇瞭。隻是……”空海喟然長嘆之後,環視瞭廣袤的棉花田。
棉樹抽出的新綠,任風吹拂搖擺。
夕陽餘暉之下,幾朵白雲浮現在蒼茫天際。
無以形容……
朗朗晴天之下,怎麼會埋藏著這麼多無以形容的戾氣呢?
對於一無所感的人,空海無法說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氣氛。
可是,眾人的眼裡,卻似乎都可以見到層層疊疊橫臥在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無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遼闊的時空。
“遼闊得無以形容……”
唐國的大地、子民,似乎擁有與天同等的廣度。
耳邊傳來輕微的牙齒打戰聲。
空海循聲望去,白樂天站在不遠處。
他的身子正微微顫動著。
視線既非看著天,也非看著地,白樂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強烈的顫抖令他無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發出牙齒打戰聲。
白樂天的視線,與其說拋向遠處的虛空——倒不如說是凝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
某種強烈的情緒與感觸,似乎正緊緊攫住這個男人。
“司馬遷《史記》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這些陶俑,應該是守護地下宮殿的士兵吧。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正是傳說中始皇帝地下宮殿的一部分……”白樂天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
這個男人,內心正澎湃激蕩著無法自已的情感,他似乎想借由說話而將它壓制下來。
始皇帝生前想做的,是建造供自己死後居住的龐大地下宮殿。他打算將地上宮殿原封不動地搬至地下。
據說,原為一國之君的秦王政,自從平定六國,以“始皇帝”自號後,便展開地下宮殿的建造。
他征用為數七十餘萬的罪犯人力,歷經十二年歲月仍未竣工。
此一地下宮殿,曾遭到攻入咸陽的項羽軍隊挖掘、焚燒。
有關陵墓的描述,白樂天曾留下《草茫茫》詩作:
草茫茫,土蒼蒼。
蒼蒼茫茫在何處?
驪山腳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
當時自以為深固。
下流水銀象江海,
上綴珠光作烏兔。
別為天地於其間,
擬將富貴隨身去。
一朝盜掘墳陵破,
龍槨神堂三月火。
可憐寶玉歸人間,
暫借泉中買身禍。
奢者狼藉儉者安,
一兇一吉在眼前。
憑君回首向南望,
漢文葬在灞陵原。
然而,寫作此詩的白樂天,至今為止,也不知道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勢三人均讀過《史記》。
白樂天說的話,他們當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學養之一。
然而,面前心潮澎湃難抑的這位詩人,因為體內沸騰的東西而顫聲抖語的模樣使他們再度深刻地感受到,眼前所見之物的意義,那意義滲透到瞭他們的肺腑之中。
“就是這個……”張彥高低聲囁嚅,“就是這個!”聲音高亢瞭起來,“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現的,就是這個東西!”話才說完,張彥高卻又左右搖起頭來,“不,這是埋在地下的,我說的不是這個。當時出土的東西,跟這兵俑很像,幾乎可說一模一樣。”不知是否是想起那晚的事,張彥高轉身像是準備往後逃,一雙腳卻仍然僵立在原地。
仔細端詳兵俑的臉龐,性格塑造明顯不一樣。
一個顴骨外凸,大眼上吊;一個五官平板,鼻翼橫展,眼眸細長清秀。
與其說這形貌乃偶然創作所為,倒不如說眼前真有士兵作為臨摹對象來得自然。
兵俑的造型,極其寫實,仿佛就會動瞭起來。
空海跨前一步,站到一尊兵俑面前。
他伸出手,朝俑體摸去。
“空海先生!”張彥高發出近乎悲鳴的低呼。
“沒問題。”空海觸摸瞭那尊兵俑。
他用指尖緩緩撫摩俑像表面,接著彎曲手指關節,敲瞭敲俑體。
有回音。
從那聲音或大猴先前挾抱的模樣,可感覺裡面似乎是空的。
“硬的,純然是陶制的俑……”空海喃喃自語。
“如果像真人一樣活動,大概馬上會碎裂。”
“可是……”
“不,我不是說你看到的是幻影。事實上,你的同伴們,當時不是被殺就是受傷瞭。是吧?”
“是的。”張彥高答道。
“你先前說過,這地下又發出某種聲音,棉田可能又要冒出什麼東西來瞭……”
“是、是。”
噢……
空海陷入沉思。
“那至今還沒出現嗎?”
“還沒。”棉田主人徐文強答道。
“夜裡很恐怖,不敢在此逗留,但白天我都會來田裡巡視。”
地下並沒有冒出任何東西的跡象。
“既然如此,就這麼決定瞭。”空海說。
“徐先生,勞煩您準備大小適當的草席、酒,再加些下酒菜。”
“咦?”
徐文強一臉詫異的神情。
“可能會有點兒冷,不過,今晚大傢一邊在這兒設宴會,一邊等待那東西現身,不知意下如何?”
“在這兒?”
“是的。你要緊的棉田多少會毀掉一些,可是,如果趁現在把棉樹先移到別處,應該沒有大礙。請盡量多準備火把。我想,今晚可能會寒氣逼人。”
“喂、喂!”逸勢向空海喊道。
“別擔心。今晚應該不會下雨。”空海跟逸勢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空海,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幹脆。
“逸勢,如果你覺得不安,可在張先生傢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強。視狀況而定,就算留我單獨在此過夜,也沒關系。”
“我會在啦。”大猴開口說話。
“我也留下來吧。”柳宗元點頭說道。
“我也……”白樂天望著空海說。
“哦,這可好玩瞭。樂天,今宵我們何不學學玄宗皇帝和貴妃,一邊眺望驪山月色,一邊吟詩行樂。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將會是一場歡宴。”空海爽朗地說道。
“逸勢,你打算怎麼辦呢?”空海看著逸勢。
“嗯、哦。”逸勢低聲囁嚅,“我也……留下來……”說出仿佛覺悟瞭的話來。
【三】
眾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釀造的美酒,斟在玉杯裡,再送至唇邊。
棉花田中鋪著席子,男人們團團圍坐著。
倭國的空海。
橘逸勢。
曠世詩人白樂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的作者柳宗元。
他們一邊斟飲胡酒,一邊乘興在紙上寫詩,然後於月光下吟誦。
逸勢吟畢。
“那下一個我來——”興致高昂的柳宗元隨即出聲,且揮筆成詩,當場吟誦。
而後面向白樂天:“接下來該你瞭。”
沉默的白樂天從柳宗元手上接過筆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口氣寫瞭下來。寫畢,白樂天自顧自地吟唱起來:
驪山邊地下宮殿,
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飲無管弦,
風索索月滿玉杯。
…………
詩文頗長,白樂天不茍言笑,仰天獨白似的沉吟著。
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優美的詩作,的確與這個男人很相配。
接下來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
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
…………
這是承接白樂天詩中的“月滿玉杯”而作。
此處的“太真”,正是楊貴妃。
承接白樂天詩句而成的這首空海的詩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於詩句本身般擴展、流瀉後,突然一轉,變成說理:
一念眠中千萬夢,
乍娛乍苦不能籌。
人間地獄與天閣,
一哭一歌幾許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萬千,發出瞭既非喟嘆也非呻吟的聲音。
“咦,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驚。您剛剛所念的是什麼呢?此作已超越詩理,卻還像詩般攝人心魄啊。”
柳宗元毫不隱瞞他對空海的驚嘆。
其贊賞方式也非常率直。
“樂天,您覺得如何?”柳宗元問白樂天。
“嗯,瞭不起。”白樂天簡短答道。
他的身體之中似乎正翻騰著某種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單膝,左手環抱膝蓋,右手托持酒杯,凝望著月光下濡濕般閃閃發光的棉田。接著,他的雙眼又巡繞於地洞深處。
環抱單膝的姿態,看來猶如任性、別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邊緣。
這名彪形大漢滴酒不沾,環抱胳膊,俯視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強,及其友人金吾衛官吏張彥高。
雖然備有席子,他們卻未入座。徐文強與張彥高兩人,擔心之下,毫無舉杯的興致。
此外,還有五名手持兵器的衛士。
洞穴底部,有幾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顆顆俑頭。
這些已逾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時,心事如湧的白樂天望著洞穴深處。
“真是世事難料啊……”他喃喃自語道。
“正因世事難料,才是人世間啊。”柳宗元回話。
“空海先生……”白樂天突然囁嚅道。
“是。”
“您這一生所為何來?”
“你問的可是個難題啊。”
“說得也是。”白樂天知道自己的問題很是深奧。
“明白這一生所為何來,就可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瞭。”
“沒錯。”空海頷首同意。
“人存在這個世間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而生?隻怕誰也無法回答。或者,都要由以後的歷史來答復也說不定。可是,就我個人來說……”
“我瞭解您的意思。”
“自己到底是誰,並非由神明所決定的。歸根究底,還是在於個人。你想成為哪種人,就會變成哪種人吧。”
“……”
“我最近總算稍微明白瞭這一道理。寫詩的白樂天也常迷惑,可是,至少比白居易自在些,不會那麼迷惘。”
“這話怎麼說?”空海等待白樂天繼續說下去。
“因為白居易迷惘時,隻能猜測。若是詩人白樂天的話,到底該怎麼做,答案有時卻是非常清楚的。”
“……”
“空海先生會寫詩,那就是詩人瞭。如果想維持詩人的身份,便得寫詩。必須即刻拋下手邊的工作,勤於作詩。可是,成天光寫詩,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其實,每個人都生存在各種立場之中。既是人傢子女,也是朝廷命官;是詩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人就生存於這無數立場相互交疊的人間。如果能從中隻挑選一種生存方式,那將是無比快樂的啊……”
“誠然如此。”
“不過,空海先生,看來,至少我還是想維持著詩人身份的。”
白樂天手持斟滿葡萄酒的玉杯,一飲而盡。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華洋溢。可是……”白樂天欲言又止。
“請說下去。”
“不,我無法說得恰到好處。找不到適當的語句……”
“……”
“這麼說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詩而言——”
“就詩而言?”
“換句話說,我的才氣是為詩而生的。借由詩,才能發揮出我的才氣……”
“……”
“可是,你的話——”
“如何呢?”
“詩似乎是為瞭你的才氣而存在的。對你而言,不論詩的內容或形式,仿佛都是為展現你的才氣,而存在於這人世間……”
白樂天一時沉默瞭下來。
“那也算是一種幸福吧。”隨後,他喃喃自語道。
“幸福?”柳宗元說。
“我是說貴妃……”白樂天淡淡答道,就再也不說話瞭。
【四】
“應該快瞭。”過瞭一陣子,空海開口。
“什麼應該快瞭?”柳宗元問道。
“某事快要發生瞭。”
“空海,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啊?”逸勢惴惴不安地問。
“不知道。”空海回答。
“但,那種感覺愈來愈強烈。”
“什麼感覺?”
“束縛著這一帶的咒力。”空海無意識地環顧四下答道。
那力量,宛如從天而降的月光靈力,無聲無息地滲透進入這片大地,在大地內部愈積愈多。
在磁場、磁性、大地與大氣之間,那股壓力正在逐漸增強。
此時,一輪明月正要移至中天。
換言之,月亮在其軌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經逐漸改變成另外一種模樣瞭。
但也隻有空海一人感覺得出這件事。
月光同時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臉孔、軀體上映照出濃濃的陰影。
“動、動瞭……”驚怯的聲音,從徐文強嘴中發出。
他滿臉恐懼地俯視洞底。
他雙眼圓瞪的臉孔,在地洞周圍的紅色篝火中搖晃著。
“怎麼瞭?”
“那、那陶俑……”
空海站起身來。
“喂、喂——”逸勢站瞭起來,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瞭。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邊。
“大猴,怎麼瞭?”空海問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剛剛有些失神,沒看清楚……”
“的確動瞭。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個陶俑……”空海直盯著那陶俑看。
不過,看不出有任何動靜。
隻有月光,將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的泥土之上。
“頭、頭動瞭。我看見陶俑這樣動瞭一下。然後,眼珠子跟真的一樣,轉向我這邊看。”
“冷靜點兒,並沒動。”空海說完,用手拍瞭拍徐文強的肩頭,“你還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邊休息一下吧。”接著,朝逸勢使瞭個眼色,“逸勢,勞駕你把徐先生帶到席子那邊坐一坐吧。”
“好。”逸勢臉上一陣青白,幾無血色。
他拉著徐文強的手,問道:“空海,這跟洛陽的植瓜術一樣嗎?”
“大概吧。”
空海與逸勢入唐後,抵達長安前,曾暫時停留於洛陽。兩人在洛陽,觀賞瞭不少街頭賣藝的表演。所謂的植瓜術,正是其中之一。
將瓜的種子撒在土裡,在眾人面前讓它立刻生長、結果,最後賣出瓜果。
施術之人先強烈暗示圍觀看熱鬧的群眾,再讓他們看到非現實的幻覺。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陽耍弄這套把戲。
僅僅不過兩天前的夜裡,丹翁才跟他們在楊貴妃墳墓之前重逢。
“何時會動,它何時會動?”徐文強凝視陶俑,內心不停地這樣想著時,便已在暗示自己瞭。
正巧此時——
“應該快瞭。”空海又喊出瞭這麼一聲。
正是這句話,讓徐文強產生瞭幻覺。
必須嚴加戒備。
敵方大概已經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強傢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為人知地離開長安城,隻要找人監視徐文強傢,終究也一定會知道此事。
逸勢回到地洞邊時,“噢……”不知從何處傳來低沉的呢喃聲音。
“噢……”還有其他聲音回應著。
“我聽到瞭,空海。”逸勢說。
“嗯。”
“這不是幻覺吧?”
“應該是真的聲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覺到他們開口說話瞭。”張彥高說。
“不。”空海斬釘截鐵地搖頭。
“至少,我好像聽到瞭——”
“那不一樣。聽好,你得意志堅定些。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空海話還沒說完……
“咯。”
“咯。”
“呵。”
“呵。”
低沉的暗笑聲傳瞭出來。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
前面聲音說畢,另一個聲音馬上附和。
“雖然有點兒快,我們今晚就出去吧。”
“雖然有點兒快,我們今晚就出去!”
“好。”
“好!”
傳來如此的對話聲。
“真的聲音?”逸勢問。
“真的聲音!”空海答。
此時,洞穴底部靠近邊緣的泥土,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爬出來,泥土表面蠕蠕而動。
“啊……”白樂天低呼,聲音哽在喉頭。
他低頭俯視的穴底土中,真的有東西出現瞭。
白樂天嚇得往旁邊跳開。
粗大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這個是?”逸勢問。
“是真的——”空海答。
【五】
右手破土而出,鉤狀彎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動。
手指似乎在搜尋可以抓握的東西,好作為爬起的支點。
接著是左手。
跟右手一樣,指尖先出來,接著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後,頭部——
“逸勢,全都要出來瞭。”空海厲聲說道。
話還沒說完,別處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動著。
“怎麼辦,怎麼辦才好?”逸勢高聲說,出手抓住空海的左袖。
“沉住氣。”空海一邊探看洞穴,一邊說。
這時候,兵俑頭顱已從泥土裡推擠瞭出來。
“天啊,那東西!”大猴興奮地大呼小叫。
張彥高、柳宗元、白樂天站在地洞邊上,滿眼驚懼地朝下探看。
行動較緩的另一尊兵俑,也開始從泥土中探出頭來。
“空海先生,要用石頭往下砸嗎?”大猴問道。
“不,就這樣靜觀其變。”
眾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兩尊巨蟲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大猴,看樣子還得好一陣子。你去把酒拿來,把柳先生、白先生、逸勢的也一並拿過來。”
“是。”答應後,大猴走向宴席去拿葡萄酒和玉杯。
“咦,酒?”逸勢望著空海。
“嗯。”空海點頭的空當,大猴已折返。
“拿來瞭。”
“各位,難得目睹曠世奇景,我們幹脆以奇景為下酒菜,大傢來一杯如何?”
空海把玉杯斟滿葡萄酒,分遞給眾人。
“說得也是……”柳宗元面不改色,接過已滿註葡萄酒的玉杯。
“這是倭國情趣嗎?”
白樂天也接過玉杯。
逸勢、大猴,也都手持玉杯。
“先等著吧。”空海已充分掌握現場的主導權。
不久——
最先蠕動的陶俑已爬出地面。接著,後續蠕動的陶俑也出土瞭。二者佇立在地面之上。雖說出土,其實還在洞穴底部。
“終於出來瞭。”
“終於出來瞭。”
兩尊陶俑在洞底對談著。
陶俑頭部幾乎已觸及洞緣。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頭瞭。
“空、空海——”
逸勢像是慌瞭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喚瞭空海一聲。
“噢。”
“噢。”
兩尊陶俑開始轉動上半身。
動作看來不太順暢。也許,人偶憑借自我意志行動時,動作就是這樣的。
“好吵啊!”
“好吵啊!”
頭部轉動,兩尊陶俑同時抬頭望向出聲的逸勢。
“哇!”
逸勢大叫一聲,身子直往後退。
陶俑慢慢地跨開腳步,朝著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眾人震驚得直往後退,空海卻站在原地不動。
“喂、喂,空海,危險啊。”逸勢從後方叫喚他。
然而,空海卻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這兩尊兵俑。
大猴丟下手中的酒杯,隨手拿起擱在一旁的鐵鍬,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將手中的酒杯小心地收入懷中後說道:“大猴,我沒開口允許,千萬別動手。”
“我知道。不過,要是苗頭不對,我可得先斬後奏。”
兩尊兵俑各佩腰劍。俑體雖系陶燒而成,佩劍卻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時,數名衛士曾因之喪命。
“空海先生,請退下。”張彥高手握利劍,與五名衛士擋在空海面前。
“別擔心。真要發生什麼事,大猴應該可以對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這樣很危險。”
“不,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有話要說?”
“沒錯。您先別管這個,請替我留意周圍的動靜吧。”
“四周還會有什麼嗎?”
“我也不確定,總之,拜托你瞭。”
張彥高正感到納悶之時,兩尊兵俑已從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張彥高之後,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兩尊兵俑視線轉向空海。
空海拿捏適當的距離後,停下腳步。
雙手緊握鍬柄的大猴,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
兩尊兵俑發出聲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們。”
“破壞瞭我們的好夢。”
兵俑面無表情,無法眨閉的雙眼看著空海。
若是仔細地看,會發現它們眼球塗白,僅在中央畫上瞳孔,是一對毫無生氣的眼眸。
“不,這樣反而省去很多氣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氣力?”
“沒錯。”
“省去什麼?”
“什麼氣力?”
“省去挖出你們的氣力。還有,也省去挖出你們再搬運出地洞的氣力。”
“什麼?!”
“什麼?!”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空海問。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你們這樣做,到底為瞭什麼?有何目的?”空海繼續問道。
“呵呵。”
“哈哈。”
兩尊兵俑笑瞭起來。
“你在背後操弄這兩尊兵俑,為的是什麼?”
空海說出“你”這個字眼。
也點破瞭“操弄這兩尊兵俑”。
空海的交談對象,與其說是兵俑,還不如說是其他的存在物。他似乎是通過兵俑,在質問著兵俑以外的東西。
“呀,為的是什麼?”
“嗯,為的是什麼?”
“能告訴我嗎?”
“怎麼行?”
“不能說!”
兩尊兵俑斷然答道。
“請務必告訴我!”空海又說。
“真囉唆!”
“嗯,真囉唆!”
兵俑一唱一和地回應著。
“碰到討厭的蒼蠅,怎麼辦?”
“碰到討厭的蒼蠅,就宰瞭他。”
兵俑之一伸手拔出腰劍,手握劍柄。
正當兵俑“嗖”的一聲拔出劍時,“啊……”大猴口中也迸出吶喊,隨即“砰”的一聲巨響,手上仍握住劍柄的兵俑胳臂,已斷落在地面瞭。
原來是大猴雙手握鍬,由上往下一口氣砍斷的。
砍斷俑臂的鐵鍬,深深插進土中。
一時之間,竟無法拔出。
手臂斷落的兵俑,毫無痛苦模樣,獨臂直朝大猴攻擊過來。
大猴放開鐵鍬,轉身面向兵俑。
說時遲,那時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巖石與巖石猛烈撞擊般的巨響,響徹四周。
二者胸膛與胸膛緊貼,紋絲不動。
身材高大的大猴,與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的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的咽喉,右手則緊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來,大猴正使盡全身的力氣在右手上,右手因之劇烈顫抖著。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觀,並未加入這場戰鬥。
“空海!”逸勢放聲大叫。
意思是,真就這樣置大猴於不顧嗎?
“要我幫忙嗎,大猴?”空海問。
“沒問題。這點兒小事,我應付得瞭。不過,這傢夥倒是挺有力氣的……”大猴還能出聲,顯示俑手並未完全緊勒大猴的咽喉。
“因為地點,加上月圓的緣故吧。”空海話剛說完——
“咔嚓!”大猴右手硬生生地扯下咽喉上兵俑的左手。
“去吧!”掐住對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剎那之間,仿佛穿透兵俑頭部而出。
然而,情況並非如此。
由於大猴用力過猛,掐斷瞭俑像頭部。
俑頭落地,發出碎裂聲響。
大猴呼出一口大氣,正要擦拭額頭時,已斷頭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這傢夥……”大猴環抱兵俑,狠狠地將之拋向地面。隨即伸出右腳,用力踩穿仰身後倒的俑像胸膛。
大猴正準備拔出右腳時,另一個對手加入戰局瞭。
“大猴,後面!”空海厲聲呼叫。
不同於斷腕兵俑,另一尊兵俑從後方襲擊大猴。
“啊!”發出驚叫的是逸勢。
不過,空海比叫聲更早一步采取行動瞭。
兵俑拔劍砍向大猴之際,空海從後方以雙掌緊貼俑像背部。
呾侄他。阿虎洛。屈洛罰底。虎刺挐莎。窶荼。者遮。者遮折。尼阿奔。若剎多。剎多剎。延多。剎也莎訶。
空海雙唇發出低沉的異國咒語時,兵俑動作發生明顯變化,驟然緩慢瞭下來。
這是《大般若經》第五七一卷的陀羅尼(2)。
其意為:
“咒曰。施害莫作。具德使免。離障害故。諸憤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斷滅,亦得斷滅盡,祈念歸赦。”
就在兵俑動作變緩之時,大猴抬起右腳,拔出深陷泥土的鐵鍬。
“咔嚓!”鍬刃從俑頭掃下,削落大半俑面和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奮力掙紮。空海再度誦念陀羅尼。兵俑朝前踏進兩步後,終於不支前傾,無法動彈瞭。
【六】
突然一陣靜默——
圍觀眾人隨即發出贊嘆聲:“太厲害瞭,空海、大猴!”
逸勢第一個奔到兩人面前。
接著,柳宗元、白樂天、張彥高一擁而上,然後是在遠處觀看的徐文強。
五名衛士,遵照空海的吩咐,四處走動巡視,留意各種動靜。
眾人聚集一處時,空海開口說道:“喂,大猴,可否請你從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這個簡單。”
大猴下到洞底,將白天挖出的兵俑之一搬瞭上來。
“喂,空海,你到底打算做什麼?”逸勢滿臉好奇地問空海。
“馬上見分曉。”
空海並未實答。他叫大猴將三尊兵俑並排在地面上。
一尊是白天所挖出的,另兩尊則是剛剛破土爬出的。
“諸君——”空海愉悅地環視眾人說道,“這裡並排著三尊兵俑像,不過,有兩尊不是始皇帝陵墓所埋葬的。”接著又說,“那兩尊,就是剛剛被大猴擊倒的兵俑。”
“有什麼不一樣呢,空海?”
“逸勢啊,接下來就要為大傢說明白。”
空海手握鐵鍬而立。
“大猴,請拿火來。”
大猴從篝火中取來燃燒中的樹枝,映照在俑像之上。
“請大傢先看這個。”空海語畢,便用手中的鐵鍬,隨意敲打未受損的兵俑。
鍬刃插進俑像腹部,“砰”的一聲裂出瞭個窟窿來。
“如何?”空海問。
柳宗元探出身子,湊上前看。
“看不懂。”逸勢答道。
“仔細看就懂瞭。”
“別這樣,空海,別賣關子瞭,直接說出來吧。”逸勢臉上微微泛紅,向空海說道。
“這個雖然制造得惟妙惟肖,卻隻是普通的陶俑。”
空海先彎腰從自己剛剛弄壞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遞給眾人傳看。
“這個可不一樣瞭。”
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擊倒的兵俑碎片,遞給柳宗元。
“原來如此,果然不一樣。”柳宗元點頭說道。
眾人隨即圍聚到他身旁,仔細觀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原來如此。”
“果然不一樣!”
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內側——粘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大概就是這個吧。”柳宗元說。
“沒錯,您察覺到瞭。”
“這到底是什麼呢?”柳宗元指著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問。
“是頭發。”
“頭發?”
“沒錯。大概是女人的頭發。頭發密密麻麻地粘貼在兩尊兵俑軀體內。”
“這麼做,為的是什麼?”
“為瞭讓它動。”
“讓它動?”
“沒錯,讓兵俑能動。剛剛不就在動嗎?”
空海再次彎腰,撿起被擊倒兵俑的胳臂。
“請看這個兵俑,肘關節處可以活動。”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轉動肘關節給大傢看。確實,以肘關節為支點,手臂的確可以轉動。
“再看這兒。”空海指著仰臥在地、斷頭且剛剛還在動的兵俑胸膛處。
上面依稀描畫著某種圖形。
“那是?”白樂天問道。
“是異國咒文。大概是胡國文字吧。”空海看瞭大猴一眼。
“上面的意思是:祈願盈滿,靈宿其上。”大猴接話解釋道。
“大猴,勞駕你再把俑像翻過來。”
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將仰臥的斷頭兵俑倒翻過來。
“請看這兒。”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哦!”不僅柳宗元,逸勢、白樂天均驚呼出聲。
因為眾人一看之下,馬上能讀出字來。
空海手指之處,標記著漢字。
正確無誤地刻有三個字。
“靈”。
“宿”。
“動”。
“這是?”柳宗元問。
“咒文。”
“咒文?!”
“對。好讓兵俑留住靈力而能活動起來。”
“這樣就可以讓它動嗎?”
“一般僅能驅動一張紙,不過,規模如此龐大的話……”
“規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來的規模。”
“哦?!”
“此大地之下,埋藏著成千上萬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間埋下外形相同的東西,那東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並內化成巨大的咒力瞭。”
“此話怎講?”
“這兩尊兵俑,制作時間還很新。”
“為什麼非得加埋這東西,並驅動它呢?”
“關於這點,我也不明白。不過,倒有個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沒錯。”
“怎麼做?”
“問問看。”
“要問誰?”
“在那裡的人。”
空海說完,隨即回過頭,朝後方問道:“如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七】
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無人影,唯有棉葉在月光下隨風搖曳。
“哪裡?空海,誰在哪裡?”逸勢湊近空海問道。
“那裡!”空海望向對面約莫七米遠的暗處。
“沒人啊。”
“有人!”空海自言自語,向前跨出半步。
“到底怎樣?是你幹的吧?”空海問完,等待回音。
風,輕輕撫過棉葉。幽藍暗黑之中,無人出聲。大傢屏息以待,靜靜凝望微動起伏的棉葉尖端。
不一會兒——
“沒錯,一切都是俺幹的……”沙啞低沉的男子聲音傳瞭過來。
那嗓音有如爛泥在鍋裡翻煮,低沉而混濁。聽來不太年輕,是老人的聲音。
“那聲音……”逸勢才說出口,距空海約七米遠的對面,茂密的棉葉一陣搖動,驀地冒出一團黑影,是隻四腳走獸。
“是貓……”逸勢說畢,“啊”的一聲又把話給吞瞭下去。
因為那隻貓突然伸直後肢,像人一樣站瞭起來。
“喂,空海,你也來這樣的地方瞭。”
雪白而尖銳的利牙歷歷可見。
妖貓用那對金綠色瞳孔逼視著空海與身旁的逸勢。
“空、空海,這是不久前,我們在劉雲樵傢裡碰見的妖物——”逸勢畏怯地說道。
“俺說過瞭。多管閑事,要遭受報應。”妖貓每說一句話,口中便冒出一縷藍色火焰。
“什麼報應?”
“死!”
“聽起來很可怕。”
“趁你睡覺時,把熔化的鉛灌進你耳朵好不好……”
空海身旁的逸勢,喉頭發出哽住的聲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卻沒成功。
“或者,拿針紮你眼睛,還是要送到鍋裡煮?要不,放火燒死……”
妖貓以綠光炯炯的眼睛瞪視逸勢。
“瞧,火已燒到腳邊。”
“哇!”逸勢驚叫,慌忙跳開。
“逸勢,快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歡的李白翁的詩句。”
空海低聲對逸勢說道。
那是幻覺之火。
想當然,火並未點燃,逸勢也立刻察覺瞭。
“可、可是……”
明知是幻覺,逸勢卻也無法閉上眼睛就瞭事。閉上眼睛,遠比幻覺更恐怖。
大猴則一臉困惑。他在考慮,到底該不該飛奔出去,抓住妖貓,狠狠地打一頓。冷眼旁觀者也知道,他其實躍躍欲試。
“空海先生,這妖貓,我……”不待空海回應,大猴早已踏出腳步,蓄勢待發。
“哈哈哈……”
妖貓放聲大笑。
“你這種角色,能拿俺怎樣嗎?”
“不然,你試試看!”大猴說道。
“大猴,別妄動!”空海話才說出口,大猴早已邁出他那雙粗壯的腿,右手則緊握住搗毀兵俑的鐵鍬。
然而……
“大、大猴,在那邊!”逸勢叫道。
大猴朝逸勢所看到的貓所在的反方向奔去。大猴邁步的前方,空無一物。
他卻好像看見妖貓瞭。
“呀!”
一聲厲喝,鐵鍬打殺下去。
鍬刃削落棉葉,插進泥土裡。
“逃瞭。咦,那裡……”大猴再度拿起鐵鍬,仿佛黑貓就在那裡似的,朝另一個方向奔殺過去。
這次,比前一回更早劈出鐵鍬。
“又逃瞭!”大猴懊悔地叫喚。
“危險,快趴下大猴!”
空海說話的同時,大猴似也已察覺某種危險,急忙壓低身子,舉鍬保護自己。
“嘟!”鍬柄發出聲響,上面插著金屬利刃。尖銳的利刃穿透鍬柄,刀鋒幾乎貼著大猴的額頭。
“別白費力氣瞭。”妖貓開口說道。
“大猴,回來!”空海說。
“這傢夥真難搞。”大猴退回來後,如此說道。
此時,佩劍早已出鞘的衛士們,聽從柳宗元的命令,奔至空海面前護衛。
“請收劍退下。不然,恐會自相殘殺。”空海說。
衛士面面相覷,期待指示一般,視線望向柳宗元。
“不對。那不是柳先生!”空海邊說邊結起手印,“唵。尾娑普羅捺。落乞叉。……半惹羅。吽。發吒……”開始念誦起“金剛網”真言。
那是讓諸魔無法接近,在虛空張網的真言。
衛士們面露驚色,卻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誦真言,好保護衛士的安全。
“你別戲弄他們瞭。”空海向妖貓說道。
“哈哈哈——”妖貓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較量咒法嗎?”藍色火焰不斷從妖貓口中噴出。
“咻!”
“咻!”
藍焰一如鬼火,飄浮在妖貓四周。
空海若無其事地說:“在下有事想請教閣下。”
“哦,說來聽聽。”
“閣下與楊貴妃殿下有何因緣呢?”空海如此問完後,妖貓頓時沉默不語。
不過,它的軀體卻似乎逐漸變大,整整爆脹瞭一倍。
“你又在賣弄小聰明,空海……”妖貓軀體繼續在變大,身旁也吹起陣陣強風。
驟風吹得棉葉沙沙作響,卷起一陣風。
旋風之中,無數鬼火閃現舞動。
仿佛有一股隱形的強大力量,不斷發出響聲,正要顯現。
逸勢近乎悲鳴地哀叫出聲時——
“喂!”
空海一旁——左邊黑暗深處,傳來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聲音。
以後肢站立的妖貓,轉頭望向傳出聲音處。
“嚇!”
一聲狂吼。
金綠色瞳孔凝視的方向,出現瞭一個黑影。
體形纖細——人影慢條斯理地走近瞭來。
“你是丹……”妖貓說道。
誠如妖貓所言。靠向前來的,正是空海也見過的丹翁。
來到長安之前,空海與逸勢曾在洛陽見過丹翁。不久前,又在馬嵬驛的楊貴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貓跟前止步。
“久違瞭!”丹翁頗有感慨地說。
“哦,是你呀。哦……”妖貓發出喜悅的叫聲。
“你果然還活著!”
“俺可沒那麼容易死啊。”
丹翁慢慢且帶著哀傷似的搖瞭搖頭。
“大傢都死瞭……”
“唉,俺還活著。你也是。青龍寺也……”
“那都是往事瞭。事到如今,為什麼你要在京城引起這般的騷動……”
“難道你不明白?這是為瞭什麼,你當真不明白嗎……”
以後肢站立的妖貓突然縮小身子,恢復四腳落地的站姿。
妖貓四周燃燒著的鬼火,顏色也漸次變淡,慢慢消失瞭。
“既然如此,在你明白之前,俺必須繼續……”
“繼續什麼?”
丹翁剛問完,即將消逝的鬼火,“啪”的一聲又燃出強烈的火焰。
“苦苦。”
“喀喀。”
“咿咿。”
仿若啼泣般,妖貓發出低沉且哀寂的嗤笑。
“總之,直到你明白為止。”
“呼!”
鬼火突然消逝不見。妖貓也翻身跳躍。
貓的身影,隱逝於暗空之中。
此刻,隻剩下棉葉在月光中隨風搖擺。
丹翁慢慢將身子轉向空海。
“空海啊,你還不去青龍寺,卻來這種地方!”
“是!”
空海很是過意不去地囁嚅道。
“丹翁先生,您認識剛剛那對手?”
“多少吧。”
“是怎樣的對手?”
“這個你們無須知道。先別管這些。空海,我倒有件事要先告訴你。”
“什麼事?”
“先前你們所挖出的會動的兵俑。”
“怎麼瞭?”
“相同的兵俑,大約還有十尊埋在這兒。”
“你是說同樣的嗎?被人施咒,可以活動的陶俑嗎?”
“沒錯。如果挖出來並且破壞掉,那些兵俑就不會爬出來作怪瞭。”
“除瞭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兩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為什麼您知道此事?”
丹翁欲言又止,接著說:“那是因為,將這些兵俑埋在這兒的,就是我啊……”
“什麼?丹翁先生,您跟那妖貓有何因緣呢?”
“因緣嗎?我早忘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總之,空海,這是我的私事。如果這是我必須善後的事,那你也有你該做的事……”
“我該做的事?”
“你不是為瞭盜取密教,才來到長安的嗎?”
“是。”
“如果你要介入這件事,或許會賠上一條命。今晚,此處要是隻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許就要被那傢夥奪走性命……”
丹翁說到這兒,柳宗元從旁喚瞭一聲。
“您是丹翁先生嗎?”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說道,“在下柳宗元。”
“我聽過您的大名。”
“幸會!幸會!”柳宗元頷首致意道,“最近這件事,隻怕是攸關天下的大事。在下敬謹請教。丹翁大人,您若瞭解這事,可否惠予賜告?”
“不,這本來就是私事。私事的話,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丹翁大人……”
丹翁充耳不聞地一步、兩步往後倒退,然後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為止。如果我們都還能活著,來日再把酒言歡吧。”不待空海回應,丹翁轉身走向對面的那片黑暗之中。
空海也緩移腳步,回過神來一看,丹翁的背影早已遠揚,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瞭。
此時,隻剩下棉葉隨風搖曳。
緊張氣氛頓時解除開來,逸勢也松瞭一大口氣。
(1) 一町步約合一公頃,一公頃合一萬平方米。——譯者註
(2) 梵語的音譯。意譯為“總持”,一般認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誦者獲得功德,並起到對佛法不忘的作用。——譯者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