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晁衡

【一】

西明寺。

槐樹蒼綠,一天比一天濃鬱。

起初,樹梢隱約可見點點新芽,繼而膨起、綻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綠瞭。

今年,春天比往常來得早。

溫煦的陽光,灑落中庭。

空海和逸勢佇立在中庭淺綠的樹蔭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勢望著眼前的牡丹花說。

“明明葉子還沒長出,花苞倒膨成這個樣子。”逸勢所說的,是空海平素經常以手掌罩蓋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莖上,長出一個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讓這花長成這樣的?”

“嗯,也可以這樣說吧。”空海淡淡地回應。

逸勢將目光移向空海,說:“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這個人。以前就覺得你有些高深莫測,來到長安,這種感覺更強瞭。”接著又說,“你啊,比起我們那個日本國,似乎更適合待在唐國。”

“是嗎?”

“四天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面對那隻黑貓,你毫無懼色,還能沉著應付。”

“不,其實那時相當危險,多虧丹翁大人前來援助。”

“我可看不出來。至少,若我們不在現場,光你一人的話,一定可以對抗那傢夥。”逸勢毫不吝惜地稱贊。

那夜之後,隔日、再一日,眾人連著兩天返回棉田,開挖丹翁所指點的數處地方,總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貼有胡文咒語,背後刻著“靈”“宿”“動”三個字。手腳部位也經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動。拆解破壞這些陶俑後,內裡出現大量頭發。

柳宗元帶走瞭一尊陶俑的頭、手、腳、軀體等部位。

為謹慎起見,柳宗元留下兩名衛士。

“讓他們暫時監視著棉田。萬一發生什麼事,馬上告訴我。”臨走前,他對徐文強這樣說。

“那以後,不知會不會發生什麼事。”

“大概不會再出事瞭吧。”

“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現的到底是什麼啊?是貓?還是——”

“是人。”

“人能化為貓嗎?”

“不。”空海搖搖頭,“是人在暗中操弄貓,有時也能讓自己看起來就是貓。”

“是人嗎?”

“大概是吧。”

“不過,暗中操弄貓的人,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我怎麼會知道。”

“可是,你不是一直覺得,劉雲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強棉田事件有關聯嗎?”

“是啊。”

“兩者之間的關聯,我大概猜想得到,因為劉雲樵宅邸的那隻妖貓,也出現在那片棉田。”

“嗯。”

“不過,你跟妖貓提到瞭楊貴妃的事。難道貴妃的事也跟貓扯上關系瞭?”

“沒錯。”

“為什麼你認為他們有牽扯?”

“你還不明白嗎?”

“嗯?”

“想想看嘛。”

“完全摸不著邊際。”

“那麼,你先想想,在劉雲樵宅邸出現的妖怪,曾說過什麼話?”

“什麼話?妖怪說瞭一堆,我答不出來。”

“譬如,妖物不是這樣說過嗎,‘要用絹佈勒死你’。”

“哦。”

“白樂天在馬嵬驛也說過,貴妃是遭人用絹佈勒死的。”

“哦。”

“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劉雲樵之妻,變身為老婦之後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調詞》嗎?”

“嗯……”逸勢沉思瞭片刻。

逸勢當然知道《清平調詞》是為貴妃而作的。

說起來,正因為得知此事,空海才決定一探馬嵬驛的。

“事情果真如此?”

“沒錯。”

“可是,到底誰搬出瞭貴妃遺體?是那隻貓幹的嗎?”

“這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來瞭,空海。石棺的棺蓋內面,不是沾滿血跡抓痕嗎?到底是誰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跡,像是已下葬的貴妃突然蘇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撓抓棺蓋所留下來的。”

“既然你這麼想,事情大概也就是這樣吧。”

“空海,你別愛搭不理的。關於那件事,你有什麼看法?”

“我跟你想的一樣。”

“現在回想起,還是讓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貴妃那樣從地棺裡醒過來,我會變成什麼德行?大概也會掙紮著亂抓個不停,在二度斷氣前就發瘋瞭吧——”

逸勢似乎正在想象自己在地底石棺中悠悠醒來的情景,聳著肩,微微弓起背來。

“空海,柳宗元大人說,有信要麻煩你看,那也跟此事有關?是晁衡大人的信嗎?”

晁衡,也就是倭人阿倍仲麻呂。

“嗯。”

“對瞭,柳大人的信差也快到瞭吧。”

“嗯——”空海頷首點頭。

是日,空海和逸勢接受瞭柳宗元之邀約。

柳宗元握有據說是阿倍仲麻呂所寫的信件,要請他們解讀。

隻是,由於信涉機密,必須避人耳目,所以會面地點懸而未決。

“我會派人去接你們。”柳宗元這樣說。

“屆時我會安排一切,你們隻要跟著信差走,他會帶你們到我這邊來。”

約定之日就在今朝。

曉鼓已鳴畢。在此時辰,柳宗元信差隨時會到。

兩人說話的空當,“空海先生——”大猴身影出現,出聲叫喚,同時朝空海與逸勢方向走來。

他的後方另有一名清瘦男子的身影。乍見之下,像是一隻老狐貍。

與其說他是官人模樣,還不如說他一派文人氣。

男子唇邊留著輕描淡寫的髭胡,眼睛細小,宛如機警的動物。

“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聲說道。

大猴身後的男子朝著空海和逸勢殷勤行禮。

“在下韓愈。”

空海與逸勢也回禮,報上自己姓名。

“我來迎接客人,”韓愈高度警戒的視線,須臾不離空海,“我這就帶兩位到柳宗元處。不過,先有一事相告。”

“什麼事?”

“關於晁衡的信。”

韓愈說畢,臉色籠上一層陰影。

“怎麼瞭?”空海問。

韓愈唯恐有人偷聽似的,目光四下巡視。

杳無人跡。

即使如此,韓愈依然不放心,停頓瞭好一會兒才開口。

“老實說,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誰偷走瞭。”

為瞭說出這句話,韓愈仿佛耗盡瞭肺中的空氣。一說完,他急忙深深地吸瞭一大口氣。

“真的嗎?”逸勢問。

“是的,千真萬確。”韓愈明確地回答。

【二】

木制車輪嚙咬泥地、碎石的震動聲響,從腰際傳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勢坐在馬車裡。

馬車可容納四人,每邊對坐兩人。空海和逸勢並肩而坐,對面是韓愈。

馬車外面,垂掛著佈幔,隔絕瞭由外窺視車內動靜的可能。

“抵達目的地之前,抱歉不能多說些什麼。”

起程時,韓愈跟空海和逸勢這樣說。

之後再無下文瞭,韓愈近乎固執地緊閉嘴唇。

馬車一出延康坊,便往東前進。

走瞭一陣子,在崇德坊拐向南行,繼而在宣義坊拐往西方。

逸勢察覺有異。

“喂,”他小聲地對空海說,“這不是又折回來瞭嗎?”

坊與坊之間的大街,各朝東西和南北延伸,呈棋盤方格狀。

換句話說,馬車朝目的地前進,先往東,再往西,就等於往回走。

“為什麼故意繞遠路?”

走瞭一會兒,這次是往北拐。

這還是走回頭路。

“空海,這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想查看有沒有誰在跟蹤吧。”

如果確認無人跟蹤——

“總會到達目的地吧。”

大概就是這樣的看法瞭,空海將背靠在椅背上。

馬車“嗒嗒”地走瞭好一陣子,穿越某個坊門。

“像是永樂坊。”逸勢自顧自地說道。

不久,馬車停住瞭。

“兩位請下車!”韓愈說。

兩人走出車外,此處是有著半圓屋簷樣式的土墻所圍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見人影。

數棵槐樹聳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叢、池塘,點綴其間。臨池有株巨柳,長長的枝條垂掛水面。

真是宏偉的宅邸啊——

逸勢用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這邊請。”說畢,韓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與逸勢緊隨在後。

一行人穿過宅邸入口,來到內宅。

依然不見人影。

繼續穿越設有爐灶、鍋鑊的房間,再往裡面走。

“就是這邊……”

韓愈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扇門。

“空海先生和逸勢先生已經帶到。”韓愈出聲朝門內招呼。

“請,快請進來。”房內傳來柳宗元熟悉的聲音。

【三】

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勢坐在柳宗元對面。

韓愈也圍桌坐著,迎面看過去,窗在空海和逸勢的左方。

桌上有茶,盤內盛裝著甜點,有杏脯,以及數種胡國點心。

“此地是友人住傢。經我無理請托,特意空瞭出來。他當然不知道我要與誰會面,也不曉得我今天會到這兒來。”

柳宗元說畢,目光望向空海和逸勢。

“用這種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

“哪裡。”

“這麼做,是為瞭保密。”

“您倒不用顧慮我們二人。聽說徐文強的棉田,後來似乎沒什麼動靜。”

“每天都有回報,但沒什麼異樣。”

“棉田陶俑的事,您報告上級瞭嗎?”

“是的。我已親口稟告王大人瞭。”

“王大人怎麼說?”

“他交代,暫時別對外透露。士兵、金吾衛官員也都要保密。”

“總有一天,這事還是會傳開來,成為街談巷議的。”

“我也這麼想。”

“王大人現在有何打算?”

“等適當時機,再把種種事情稟告皇上。”

“種種事情,您指的是?”

“貴妃之墓被盜挖、劉雲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龍寺鳳鳴和尚守護在劉雲樵身邊等。”

“劉雲樵那邊,沒發生什麼事吧?”

“約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隻剩三天——”

“說得也是。”

空海和柳宗元,你來我往,淡然地交談著。

切入正題之前,柳宗元一邊和空海對話,一邊在腦子裡歸納所要提出的內容。不,與其說這樣,還不如說他隻不過想再度確認,自己是否有全盤托出的打算。

“話說回來,關於晁衡大人那封信——”

話還沒說完,柳宗元深深嘆瞭一口氣。

“聽說被偷走瞭。”

“是的。”

“知道是誰偷走的嗎?”

“不知道。”柳宗元輕輕地搖瞭搖頭,“寒舍庫房中,恰堪收藏機密文書,今早卻發現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飛瞭。”

“原來如此。”

“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韓愈在內,僅有極少數人知情,且藏信地點隻有我本人知道。”

“不過,還是被人偷走瞭?”

“沒錯。”

“會否有人潛入庫房,順手牽羊連信也帶走瞭?”

“庫房裡還擱著值錢的東西,竊賊卻沒下手。”

“這麼說來,果然——”

“打一開始,賊人可能便已鎖定晁衡大人那封信。”

“可有竊賊線索?”

空海追問,柳宗元靜靜地搖頭。

“沒有。”

“總之,也就是說,那封信對某人似乎很重要。”

“是的。”

“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就像我所說的,無法讀懂,因為是用倭國文字所寫。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卻以倭國語法寫成。若非倭國之人,當然讀不出個所以然來。”

“請教過懂倭語之人嗎?”

“沒有。”柳宗元又搖瞭搖頭,“因我覺得隨意讓人得知內容並不好。我隻知道,信上記載與楊貴妃之死相關的種種事情——”

“這話怎麼說?”

“給我這封信的人這麼說的。”

“給你這封信的人?”

“關於這點,現在不便透露。把這封信的事告訴外國人,我也猶豫瞭一陣子。”柳宗元望著空海,繼續說道,“我從白居易那兒聽到不少貴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遺體不在墓裡。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經知曉此事。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跟你討論晁衡的信……”

“結果,事到臨頭,信卻被偷走瞭。”

“是的。”柳宗元點頭說道,“不過,有件事還沒對你說。”

“關於給你這封信的人嗎?”

“不,是別的事。”

“什麼事?”

“先前所提過的劉雲樵事件。”

“你說的是?”

“我也耳聞,劉雲樵宅邸出現一隻奇怪的貓,竟然能預言先皇之駕崩。關於此事,我們瞞著皇上多方訪查,終於有瞭眉目。”柳宗元突然中斷說話,定睛凝視空海。

“請繼續說下去。”

“老實說,劉雲樵未必與貴妃之死完全無關。”

“是嗎?”

“說有關,指的並非劉雲樵本人和貴妃有牽連。”

“怎麼說?”

“與貴妃有關的人,其實是劉雲樵的祖父——劉榮樵。”

“劉榮樵?”

“是的。劉榮樵曾以近衛軍的身份護衛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亂,逃到蜀地。”

“原來如此。”

“據說,他是馬嵬驛叛軍核心分子之一。殺瞭貴妃兄長楊國忠,用長矛刺舉其首級。同時,逼迫玄宗皇帝處決楊貴妃的叛軍,劉榮樵也名列其中。據說,以長矛刺舉貴妃之姐韓國夫人首級的人,正是他。”

“哎——”

“此事是白居易告知的。”

“是白居易?”

“關於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調查。關於這兩人,他所知甚多。”

“這麼說來,端倪隱約可見。”

“是的。如今,長安鬧得滿城風雨,似乎全與貴妃有關。”

說畢,柳宗元總算察覺瞭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準備瞭茶水,卻隻顧說話……”

柳宗元拿起茶罐,準備泡茶。

“還是讓我來效勞吧。”韓愈起身,從柳宗元手中接過茶罐,將茶葉放入各人的茶碗裡,並以熱水澆註。

茶水稍稍涼卻,緩緩滲出茶色來。

逸勢喝瞭一兩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進嘴裡。

空海隻以雙唇輕輕碰觸瞭一下茶碗。

【四】

“話說,那封信——”

眼見大傢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啟話端。

“是的。”

“似乎是晁衡大人寫給李大人的。”

“是李白翁吧。”

“沒錯。”

“晁衡為何要寫信給李白翁?”

“空海先生應該也知道,兩人頗有交情。”

“當然。李白為晁衡所寫的吊詩,我曾拜讀過。”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阿倍仲麻呂,於天寶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賞識的仲麻呂,曾數度上書請願返回日本,卻不被允許。

最終準許仲麻呂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風雨,結果船又漂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誤信他已喪命於暴風雨,曾留下題為《哭晁卿衡》的詩作:

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雲愁色滿蒼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阿倍仲麻呂親筆寫給李白的。

“嗯——”逸勢出聲說話,“空海,真是遺憾哪。若是那樣的信,說什麼也要一睹為快——”

逸勢不勝唏噓地說。

“話又說回來,空海先生,且不論內容為何,那封信的開頭,以及類似題記的字,我倒還記得一二——”

“你讀懂瞭?”

“不,信上所寫多為吾國文字,我才記得的。”

“所以,寫得出來嗎?”空海問。

“嗯,大概可以。”

“那就拜托你瞭。”

“不過——”

柳宗元雙手放在胸上,做出確認的動作。

他似乎沒準備紙、筆。

“若是筆墨,我這兒有。”

空海從懷裡掏出筆、墨。接著,又拿出紙張,放到桌上。

“哦,那就可以寫瞭。”

柳宗元從空海手中接過文具,攤開紙張。

筆蘸墨汁,忖想片刻之後,柳宗元開始動筆。

“沙沙”的運筆聲中,一連串漢字出現在紙上。

寫出來的雖是漢字,卻非漢文,而是大和語。

是以漢字為發音符號的萬葉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這些瞭。”柳宗元將寫好的紙張反轉過來,遞交給對面的空海和逸勢。

空海與和逸勢凝神細看。

“哦——”

“這是——”

空海和逸勢同時輕聲叫瞭出來。

“空海,這可是件大事啊。”

“嗯。”

空海雙眼炯炯發光,仔細端詳柳宗元所寫的文字。

“這上面的意思是什麼?”

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湊瞭過去。

“此處所說的,竟是楊貴妃將被帶往倭國的事。”

“什麼?”柳宗元驚嚇得屏住氣息。

其內容記載如下:

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國遣唐使阿倍仲麻呂,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國。

【五】

十七歲時,阿倍仲麻呂以留學生的身份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入唐,時為七一七年。

彼時正當玄宗皇帝主政時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燦爛綻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呂入唐後不久,先是自稱“朝臣仲滿”,而後改唐名為“朝衡”。“朝”以古字書寫,便成為“晁”,所以有時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記,關於李白所寫的詩,即是用“晁”這個字。

此處舊事重提,仲麻呂系安倍船守之子,七○一年生於倭國。

同一年,李白也誕生於唐土。正如空海和白樂天年齡相近,李白和仲麻呂是同年出生的。

與仲麻呂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備真備、僧侶玄昉等人。

入唐後,仲麻呂先至培養官吏的學校——太學研讀。其後,通過科舉考試,及第成為進士。這位以當時唐人眼光來看是渺小極東島國的倭人,後來出任春宮坊司經局校書,隨侍皇太子身邊。

當時,大唐帝國具有上述那般的國際視野。無論漢人還是倭人、胡人,隻要才能出眾,均能出任唐國的重要官職。當時的科舉制度,雖有賄賂、走後門的歪風邪氣,卻也具有擢拔人才的優點。

其後,仲麻呂被玄宗任命為左拾遺,繼之又為左補闕。左拾遺、左補闕的官銜,是以天子隨從諫官身份,隨時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與皇上交談之人。

阿倍仲麻呂以其才華和人品,深得玄宗寵愛。

對仲麻呂而言,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廣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時,仲麻呂曾上奏玄宗,懇求讓自己隨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許。玄宗反而擢拔他為衛尉少卿。這是從三品官,在外國人當中,仲麻呂可說是晉升至最高官銜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他準備返日時,仲麻呂再度上書,向玄宗請願返日。此次終於獲得恩準,可以踏上歸途瞭。

當時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鑒真也受邀隨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時,仲麻呂已經五十三歲。

經常往來的友人,也是大詩人的王維,此時曾作詩相贈。

此即有名的《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

積水不可極,

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

萬裡若乘空。

向國惟看日,

歸帆但信風。

鰲身映天黑,

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

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

音信若為通。

五言律詩,以偶數句押韻。“積水”意指海上,“滄海”則為神仙居住之島所在的大海。

當時,大唐國以為,神仙所居住的蓬萊國,就是日本國。

傳說圖畫所描繪的蓬萊國,是馱負在漂浮於海面的巨龜背上——“鰲身”意指巨龜軀體。

當時,王維年五十五歲。

回歸日本國那天終於到來,仲麻呂於船隻出發前,曾吟詠那首有名的思鄉和歌:

天の原ふりさけ見ね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出でし月かも。

這首和歌曾經漢譯。

往昔的長安,也就是現在的西安,立有原文連同譯文的刻碑。

碑文左側是漢譯詩文,右側則刻有李白詩作。

漢譯詩文如下:

翹首望東天,

神馳奈良邊。

三笠山頂上,

想又皎月圓。

然而,好不容易才起程出發,仲麻呂卻因海難而重返唐土。

如果再詳探內情,當時出發的遣唐使船共有四艘。

清河與仲麻呂搭乘第一艘,該船於七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平安抵達沖繩。其後,在航向奄美大島途中遭遇暴風雨,船隻竟漂流到今日的越南。

於是,仲麻呂再度回到長安,受命玄宗皇帝繼續出仕。

安史之亂爆發時,五十五歲的仲麻呂,人在長安,隨侍玄宗皇帝與楊貴妃。

叛亂起於天寶十四年(七五五)。

一般認為,玄宗皇帝與楊貴妃逃離長安,走避蜀地時,阿倍仲麻呂當為隨從人員之一。

前面已提過,玄宗逃往蜀地途中,途經馬嵬驛時,隨扈官兵謀反,玄宗不得不親自下令賜死楊貴妃。

如果仲麻呂與玄宗同行逃難,這些事他應該親眼所見。

亂事平息後,玄宗由蜀地返回長安,仲麻呂出任左散騎常侍。玄宗死後,肅宗上元年間,他遠赴現今河內,出任鎮南都護。

七六六年,鎮南改名安南,仲麻呂出任安南節度使。

翌年,他卸職返回長安。三年後的代宗大歷五年元月,亦即七七○年,仲麻呂病逝長安。享年六十九歲。

那時,玄宗、楊貴妃、李白皆已撒手人寰。

史書如此記載。

隻不過——關於楊貴妃的生死,後世有眾說紛紜的傳聞。

傳說最多的是,楊貴妃——楊玉環這名女子並未死於馬嵬驛,而是遠遁至蓬萊國。

蓬萊國,指的就是日本國。這說法委實令人難以采信。不過,日本存有數處楊貴妃之墓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一位於山口縣向津具半島,面臨油谷灣的二尊院內。

墳墓以石塔建造,塔形為五輪。

此墳墓由來如下:

據說,死於馬嵬驛的楊貴妃,實際上是替身,貴妃本人則平安抵達日本。

又據說,貴妃流亡日本的計劃,主謀為玄宗最信任的宦官高力士,另一則是在馬嵬驛主導叛亂、對貴妃來說是敵方的陳玄禮。

高力士是奉玄宗之命,執行賜死楊貴妃的當事者,陳玄禮則以叛亂主謀之身份,負責驗屍。當時,兩人若密謀,保住貴妃性命,協助逃往遠方,倒也不無可能。

換句話說,傳言指稱,馬嵬驛造反主謀陳玄禮,因同情將死的楊貴妃而放她一條生路。

陳玄禮與高力士共謀,殺死侍女作為替身,好讓楊貴妃逃離。

正因搭載楊貴妃屍首的轎子為高力士所運送,且由陳玄禮勘驗,密謀才得竟全功。不過,真相是否如此,便不得而知瞭。

另有一說,當時在幕後活動的人是安祿山。

史書記載,安祿山比楊貴妃年長,卻是楊貴妃養子,兩人實際存有曖昧關系。

自玄宗的年齡觀之,他必然無法滿足年輕的楊貴妃的閨房之需。事實上,當時後宮眾妃偷誘男色之事確曾發生。然而,即使楊貴妃與安祿山有這層關系,在當時那種狀況下,欲營救貴妃一命,似乎不太可能。

再回頭來談油谷灣傳說吧。

話說楊貴妃搭乘的大船,囤積瞭不少食糧,自現今的上海附近出航日本。

據說,該船航行之後,東漂西蕩來到油谷當地。

傳說叛亂平定後,玄宗念念不忘楊貴妃,於是派遣方士東渡,贈予貴妃兩尊佛像。楊貴妃也摘下金簪,托付方士回贈玄宗,自己則滯留日本直到駕鶴歸天。

這是楊貴妃東渡油谷的傳說細節。

順帶一提,向津具半島安佐地方,曾出土有柄細形銅劍。此有柄銅劍,顯示當地與唐土有所往來。因此,便被視為貴妃東渡的證物。不過,依筆者之見,這種證據十分薄弱。

總之,久津二尊院有一石塔,被視為楊貴妃之墓。塔形為五輪塔,據說是鐮倉時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所建造。以石塔為中心,外有十五六座的五輪塔相繞。據說,這些外圍五輪塔是貴妃侍從的墳墓。

此外,京都泉湧寺也有一尊菩薩像。

此菩薩像被供奉在觀音堂內,名為“楊貴妃觀音”。

先前已提及,書冊記載,玄宗曾派遣方士搜尋楊貴妃。方士千裡迢迢抵達蓬萊國,並將玄宗托付的兩尊佛像寄存貴妃身邊。

根據另一說法,其中一尊就是泉湧寺的楊貴妃觀音。

然而,泉湧寺的寺傳記載,與此略有出入。

該菩薩頭頂戴妃冠、單手持白花,是玄宗傷痛貴妃之死所造。天正七年(一五七九),泉湧寺僧人湛海留學唐土(明國)將其攜回。

《都名所圖會》記載:

觀音堂之本尊聖觀音,系玄宗皇帝與楊貴妃別離,臨摹追憶貴妃形貌所作。補陀山之匾額同出此帝親筆。

令人興味十足的是,據說,這座泉湧寺為空海所創建。

《都名所圖會》又記載:

該寺為弘法大師開山立基,其後文德帝禦宇齊衡三年,左大臣緒嗣公再建,成為天臺宗,稱名“仙遊寺”。意指此山為仙人雲遊之地也。

在熱田神宮也有怪誕傳聞。

據說,楊貴妃實為神宮祭神賞賜玄宗之物。

玄宗皇帝平定中國四百餘州之後,亟思出手拿下日本國。祭神得知此事,將傾國傾城的楊貴妃送進唐土,借以紊國亂世。

因此,當安史之亂起,楊貴妃雖已遂願而死得其所,其魂魄卻飛返蓬萊國,隱身蟄居熱田。

其後,平息叛亂返回長安的玄宗,派遣方士楊通幽,尋覓楊貴妃魂魄棲息之所,最後打聽到棲息於日本蓬萊山。

方士與貴妃魂魄相會後,返回唐土稟告玄宗。玄宗悲不可抑,病情加重而死。

以上是傳說的內容。

傳說梗概見諸《仙傳拾遺》《曉風書》。

奉秦始皇之命,走訪蓬萊仙山、尋覓長生仙丹的徐福,也曾來到熱田神宮。

《東海瓊華集》記載,徐福曾說:“此處即為蓬萊宮。”

根據熱田神宮寺志記載,楊貴妃墳塚原位於主殿西北,後移往清水社附近,最終因故將墳塚掩埋。

熱田神宮另有一名為“春敲門”的門扉。

朱鳥元年(六八六),該門建於本殿東側,貞享三年(一六八六),因熱田神宮整修而移往東參道,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三月遭空襲燒毀。

當時,事前拆下的“春敲門”匾額,幸免於難。而春敲門實與楊貴妃別館同名。

如上所述,日本各地殘存不少楊貴妃的遺跡或遺物。

相同傳說,也流傳於中國。

據《楊貴妃傳說故事》所載,楊貴妃有一侍女張氏,深受貴妃寵愛。

據說,張氏自願穿上貴妃服,替貴妃受死。

張氏舞藝精湛,貌似楊貴妃。曾與楊貴妃共舞,備受貴妃與玄宗皇帝疼愛。

由於敬愛玄宗皇帝、楊貴妃,她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回報恩寵。

如此機會來瞭。安祿山之亂興起,安祿山部眾攻入皇宮。

安祿山要挾將貴妃逐出宮並處死。當時,張氏願替貴妃受死,她挺身而出說道:“讓我代貴妃娘娘受死吧!”說畢,張氏穿著楊貴妃之服,於安祿山面前受刑。

貴妃之墓所埋,正是張氏屍骸。

貴妃本人則一身民傢打扮,先逃至四川,後搭船抵日。

當時,日本天皇為女帝孝謙天皇。

以遣唐使身份滯唐的晁衡——也就是阿倍仲麻呂,為貴妃引見孝謙天皇。此事記載於上述之書。

據說,楊玉環當時為證明自己是楊貴妃,曾在宮裡舞瞭一闋“霓裳羽衣舞”。

這些傳說為何流傳至今?

一大理由乃出自白樂天的《長恨歌》。

此故事發生於八○五年——當時白樂天的《長恨歌》尚未登場。

實際上,空海返日後的八○六年,此篇長詩才問世。

《長恨歌》的內容,無疑是日本諸多傳說的背景。

奉玄宗皇帝之命,尋覓楊貴妃香消玉殞的魂魄,有一方士千裡遠至蓬萊宮,終於與貴妃相逢,此為長詩最膾炙人口的章節:

回頭下望人寰處,

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

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

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令心似金鈿堅,

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貴妃摘下頭上金簪,一分為二,其一托付方士返回長安面交玄宗。日本諸多楊貴妃的傳聞,即以此詩為基礎想象編纂而成。

雖然日本書上記載,白樂天以此傳說創作瞭《長恨歌》,不過,相反說法似乎更具說服力。既然傳說故事中涉及《長恨歌》,即表示貴妃東渡日本的傳說創作於《長恨歌》之後當較為可信。

隻不過,既為日本傳說的源頭,那《長恨歌》的創作背景又出自何處呢?

繼續述說楊貴妃傳說之前,在此可以提出的史實,是上皇玄宗返回長安之後,曾遷移楊貴妃之墓的事實。

我們先來看看史實,平凡社《世界大百科事典》有如下記載:

玄宗返回長安,曾命人秘密改葬,但下葬所在不明。

中央公論社《世界之歷史》第四卷《唐與印度》也曾提及楊貴妃之墓:

七五七年歲末十二月,上皇玄宗撇下馬嵬路邊埋葬的貴妃,戀戀不舍重返長安。當時雖經勸諫,上皇仍悄悄令宦官改葬貴妃。貴妃豐滿玉體已成骸骨,唯有織錦香囊仍留原狀。宦官將之攜回,玄宗目睹貴妃隨身香囊遺物,因思念而淚湧如決堤。

這些記載,皆以《舊唐書·楊貴妃傳》或北宋司馬光編纂的《資治通鑒》為本。

順帶一提,《舊唐書·楊貴妃傳》,有如下記載:

上皇密令中使改葬於他所,初瘞時,以紫褥裹之,肌膚已壞,而香囊仍在。

香囊,意指香包,袋內裝有形形色色的香木碎片。

《楊貴妃傳說故事》的作者對於改葬做瞭以下記載:

沒有證據顯示,已下葬的貴妃之墓曾遭人挖掘再修復。有關貴妃葬於其他場所一事,為何不進一步詳細為文?

實際上,《舊唐書》《新唐書》都強調留下瞭香囊,對於遺骨是否仍在,幾乎未曾觸及。

於是,日後才會出現,馬嵬驛之墓似乎隻是“衣冠塚”之說。

正史並未清楚記載,或許因為貴妃尚未離開人間。

《楊貴妃傳說故事》的作者曾如此評論。

書上別處也提及貴妃屍體,雖一度被埋葬瞭,但也可能因為戰亂而失蹤。

據說,奉命挖墓改葬的宦官們不敢將實情稟告玄宗。

另有一說,一名士兵在重新處置貴妃屍體時,尋得貴妃遺留的一隻鞋子,並將其攜回傢中,該鞋仍殘餘獨特的香氣。

此說法與中國道傢屍解升天之際,隻留衣服及鞋子,軀體則自墳中消失之說,有共通之點。

總之,在大批記載有關楊貴妃之死的史實文獻中,有不少文獻主張楊貴妃在馬嵬驛之後仍幸存,此事確實耐人尋味。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