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牡丹

【一】

橘逸勢一大早就趕至空海的房裡。

“喂,空海——”逸勢的聲音宛如雀躍,“那是你的把戲嗎?”

興奮過度的逸勢,臉色微微泛紅。

“逸勢,你在說什麼?”

“牡丹啊。你用手罩住的那朵牡丹,今天早上開花瞭。”

“哦。”

“別裝傻瞭!剛剛西明寺的和尚都在起哄。”

“奇怪——”空海一臉詫異的神情,“不可能這樣。”

“可能也好,不可能也好,我知道你平時都用手罩住那株牡丹。比起其他枝丫,它不是更早長出葉子、膨起花苞瞭?”

“嗯。”

“難道你又打算說,是孔雀明王讓牡丹開花的?”

“我沒那樣說。”

“總之,你快來看。”

經逸勢催促,空海走到庭院裡。

牡丹花前,果然聚集瞭一群人。

包括志明和談勝兩人。

空海跨步走去,志明首先察覺,向他打招呼。

“這牡丹真出色。”

空海在志明身旁端詳,果然有朵盛開的白牡丹。

是朵出色的大輪白牡丹。

開花的枝丫不堪花朵重量,沉甸甸地彎垂下來,那花朵卻昂首盛開。

是朵嬌艷美麗的牡丹。

更奇特的是,這並非該開出白牡丹的枝丫。本該開出紅牡丹的枝丫,此刻竟盛開著白牡丹。

同枝丫的其他花苞,均是一色紅,便是明證。

“這消息,很快就會傳遍長安城瞭。”志明說。

“到時觀賞人潮大概會蜂擁而至。”談勝對空海說。

其他牡丹好不容易長完新芽,紅色新芽苞才剛綻放,正要伸展淺綠新葉,獨獨那株枝丫,葉片大大張開,而且開著花。

實在是——

空海一臉傷腦筋的神情,婉謝眾人的贊嘆,匆忙離開現場。

“怎麼瞭,空海?”隨後趕上的逸勢,隔著空海肩膀低聲問。

“剛才說過瞭,逸勢,那不是我的把戲。”

確實,空海之前每天都用手掌籠罩那花苞,想讓牡丹提早盛開,但昨晚有人讓牡丹更早開瞭花。

“不是你的把戲,那會是誰?”

“大概是丹翁大師吧。”

“丹翁?為什麼?”

“這——”空海似乎在思考某事,默默走瞭幾步,再喃喃自語,“可能是約定的信號。”

【二】

“原來丹翁大師昨晚來過瞭。”逸勢恍然大悟地點頭。

此處是空海的房間。

空海正向逸勢訴說昨晚發生之事。

話雖如此,空海並沒詳細說出自己的體驗。就算那是丹翁法術中的光景,若向逸勢提起自己去瞭兜率天,那可沒完沒瞭。

空海隻跟逸勢提到,丹翁暗中潛入自己的房間,告訴他有關晁衡信件的事。並說,可能是丹翁臨走前,讓那株牡丹開花的。

那株牡丹,是空海每天以手掌籠罩的枝丫。因為已受空海手掌的影響,丹翁才能於一夜之間讓其開花。

“可是,晁衡大人的信,丹翁大師真能弄到手嗎?”

“不知道,他應該多少有些線索吧。”

“空海啊,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意思?”

“難道我們要癡等丹翁大師拿到信嗎?”

“不,要做的事多得很。”

“什麼事?”

“比方說,一是到安先生那裡。”

“安先生?”逸勢問。

空海稱呼為安先生的人,就是安薩寶。他不是唐人,而是胡人——波斯人,簡單說,就是今日的伊朗人。

這時期,波斯國教祆教——拜火教已傳入長安,並且蓋起祆祠來。

安氏是拜火教祭司,空海拜他為師,學習天竺語——梵語、波斯語等胡語。

所謂“薩寶”,其實並非人名,而是一種官職。為方便管理滯唐的西域人,大唐朝廷才設置“薩寶”官職。

逸勢一度和安薩寶這人打過照面。

“為什麼?”

“之前,你也一道去時,安先生不是說過瞭嗎?”

“他說瞭什麼?”

“卡拉潘(karapan)的事啊。”

“卡拉潘?”

“他說,在波斯邪宗淫祠做事的咒術師,叫作卡拉潘。而且,卡拉潘咒師也來到大唐瞭。”

“那又怎麼瞭?”

“開挖貴妃墓地時,不是有石棺出土嗎?”

“嗯,我記得。”

仿若有一隻冰冷的手撫觸他的頸項般,逸勢聳瞭聳肩。

他似乎想起石棺開封時,棺蓋內側的血跡抓痕。

“那時不是從土裡挖出狗骷髏嗎?”

“嗯。”

“狗骷髏上寫瞭一些字。”

“哦,我想起來瞭。”

“那些字不是波斯文嗎?”

“的確——”

“污穢此地者,將受詛咒。毀壞此地者,災禍及身。以大地精靈之名,予彼等以恐怖。”狗骷髏上如此寫道。

此外,徐文強傢棉田出土的兵俑胸部,也寫瞭波斯文的咒語。

“還有,跟此事件似乎牽連頗深的胡玉樓的麗香,不也是胡人嗎?”

“沒錯。安先生還提到,麗香似乎也進出來路不明的道士傢,”逸勢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想向安先生多探聽點兒消息?”

“是的。”

“你不是說,還有其他事可做?”

“嗯。”

“什麼事?”

“剛剛提到麗香出入的道士傢,大猴已經查出在哪裡。我想去那兒探個究竟。可是——”

“怎麼瞭?”

“等我先聽過安先生的說明也不遲。”

“那你打算先去找安先生?”

“是打算這麼做。所幸今天正好是到安先生那兒學胡語的日子。我不能隻顧妖物,把學胡語的事給疏忽瞭。”

“好,我也一道去。”

逸勢語畢,窗外傳來呼喚聲。

“空海先生在吧?”

是大猴的聲音。

“在。”

空海將窗子開出一條縫隙,有雙親切的大眼睛正朝裡面窺視。

果然是大猴。

“先生,大事不妙瞭!”

“怎麼瞭?”

“今天一大早,我到呂傢祥宅邸打探消息。”

劉雲樵現正藏身呂傢祥傢裡。

“空海先生,劉雲樵死瞭。”大猴說。

“什麼?”空海罕見地高聲驚叫。

“這可不是謠傳。昨晚,不,今天一大早,劉雲樵屍體被發現瞭——”

“被發現瞭?”

“是。在呂傢祥傢的房間裡。”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青龍寺的鳳鳴應該一直跟在他身邊。依他的法術,一般半吊子咒術或普通妖物,根本敵不過他的。”

“空海先生,這不是鳳鳴先生的錯。即使是空海先生,對劉雲樵也是回天乏術。”

“怎麼說?”

“因為劉雲樵是自己結束自己的性命的——是自殺。對於想死的人,即使是佛陀,也愛莫能助。”大猴嘆瞭口氣說。

“自殺?”

“是的。”大猴結實的下巴動瞭動,點點頭。

【三】

事情是這樣的。

昨晚,劉雲樵精神錯亂。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瞭。

空海和鳳鳴同行,去見藏身呂傢祥傢的劉雲樵時,他也是這副瘋模樣。

“你來瞭?終於要來殺我瞭?”

劉雲樵如此說,向前揪住空海、鳳鳴。

甚至手持利刃,欲殺害兩人。

鳳鳴馬上為劉雲樵驅邪,讓他恢復正常瞭一段時間。然而,空海等人一離開,劉雲樵當晚又犯病瞭,變得怪怪的。

“你,是來殺我的貓的吧!”劉雲樵沖向鳳鳴。

鳳鳴制住劉雲樵,幫他祛除惡氣後,劉雲樵便恢復原狀。

據說,這種情況不停重復著。

而且,邪氣在劉雲樵體內停留的間隔,也愈來愈短。

換句話說,劉雲樵的身體已變成隨時可以召喚邪氣的體質。

不論鳳鳴如何驅除,轉瞬間,邪氣又積聚在劉雲樵體內。

不安。

憎惡。

怒氣。

這些感情啃蝕著他的心靈,令他能輕易感應邪惡之氣,並召喚邪氣。有時,甚至連無害之氣,隻要觸及劉雲樵的意念,也會轉化為邪惡之氣。

邪氣憑附在劉雲樵身上。

鳳鳴再度為他驅邪。

然而——

鳳鳴也不能不睡覺。

本來,晚上他都和劉雲樵同房睡覺,但劉雲樵終於拒絕瞭。

正是昨晚。

“你想趁我睡覺時殺掉我吧!”

劉雲樵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視著鳳鳴說道。

這段時期,即使鳳鳴施展法術替劉雲樵解除邪氣,也無法使他完全恢復原狀瞭。

不論有無邪氣附身,劉雲樵的精神狀態已開始變成這般模樣瞭。

鳳鳴陪伴身旁時,劉雲樵不肯睡。

他似乎已出現幻覺。

“如果我睡瞭,你就會來殺我吧!”劉雲樵自喉嚨深處發出野獸般的吼叫。

即使不是鳳鳴,換呂傢祥和他同房睡覺也不行。

劉雲樵不吃不睡。

沒多久,人就迅速憔悴下來。

到瞭第四天晚上,鳳鳴終於讓劉雲樵一人獨眠。

為謹慎起見,鳳鳴先仔細驅除瞭宅邸、房間內的邪氣。

繼而替劉雲樵個人驅邪,最後才讓他獨眠。

鳳鳴睡在鄰房。

午夜三刻為止,平安無事。

三刻過後,近四刻時,劉雲樵房裡傳出聲響。

“來瞭……”那嗓音嘶啞低沉,是劉雲樵的聲音。

“我知道,你來殺我瞭。”劉雲樵似有從床上起身的跡象。

“你有辦法殺我嗎?如果有辦法,就給我試試看。”劉雲樵像是看到瞭幻覺。

鳳鳴想要推開劉雲樵的房門,但推不開。

似乎有某物扣住,或是上瞭門閂。

企圖推開房門的動靜傳到房裡,劉雲樵發出高亢的悲鳴。

“噫——”

“咕咚”一聲,某物倒落地面。

且傳出劉雲樵奔跑的聲音。

繼之,劉雲樵尖叫一聲:“渾蛋!”他接著說道,“你殺不瞭我的,殺不瞭我!”

危險!

鳳鳴心裡如此想時,呂傢祥和下人已持斧頭趕到。

“用斧頭——”

呂傢祥手持斧頭砍向門扉。

“等等——”

鳳鳴剛說完,房裡劉雲樵發出野獸般的吼叫,隨後高聲哀號。

“來、來、來瞭!”

房中傳出劉雲樵背部撞墻的聲音。

“你這畜生,有本事來殺我啊。你聽好!你殺不瞭我的,聽好!你看——”

重物倒在地板上的聲音。

微弱的呻吟聲。

突然間,一切又回歸寂靜。

“不行瞭。”

這回換鳳鳴接過呂傢祥的斧頭,朝門扉大力砍劈。

破門而入後,鳳鳴發現傢具散亂一地的房間中央,劉雲樵俯臥在地。從他那俯臥地板的臉孔下方,汩汩流出大量鮮血。

原來劉雲樵手握短劍,刺入自己的喉嚨。

“怎樣,殺不瞭我吧,因為我動手殺死瞭自己……”

據說,劉雲樵這樣說完後,便斷氣而亡。

“空海先生,誰都幫不瞭想死的人。說要上茅房,趁單獨一人時也可能上吊,或用利刃割斷自己的咽喉。總不能拿繩索一輩子拴住那個人吧?”大猴說。

空海徐徐地吐出一口大氣。

【四】

空海和橘逸勢還未出門前,鳳鳴已先到西明寺。

鳳鳴原本相貌堂堂、才氣縱橫的臉孔,如今卻憔悴得讓人吃驚。不聽聲音,還以為是別人。

眼眶凹陷,雙頰消瘦。

鳳鳴滿臉枯萎入骨的病態表情,站在空海面前。

他前來向義明和澄明報告此事。

“太遺憾瞭。”空海說。

此處是西明寺中庭。

膨起花苞的牡丹上,灑落著溫煦的陽光。

逸勢隻在最初和鳳鳴簡短打過招呼後,便一直在空海身旁靜默不語。

面對如此落魄的鳳鳴,空海也沒多少話可說。

鳳鳴對空海的問候微微點頭,喟然長嘆。

“空海,老實說,之前我一直很自信。”

“自信?”

“不管誰下咒,我都能保住劉雲樵。沒想到,我大錯特錯。”

“你別責怪自己。人一旦不想活瞭,誰也攔不住——”

“不,”鳳鳴斷然搖頭,“空海。我老是註意外面的敵人。可是,事情並非如此,真正的敵人其實在自己內心。”

鳳鳴以右手貼在自己左胸口。

“再如何拼命驅除人體內潛伏的惡蟲,與拯救其心靈,其實是兩回事。”

“是。”

“劉雲樵的敵人,在他自己心裡。如果我能及早察覺,不執著於外在敵人的動靜,劉雲樵便可免於一死瞭。”

“……”

“佛法不就是為此而存在嗎?對佛法來說,那類的法術並不重要。拯救人的靈魂,才是佛法存在的意義,我卻忘瞭這道理。身為僧侶,我很慚愧。”

凝視著空海的鳳鳴,眼眸深處燃著一道火光。他仿佛正是仰賴自己那眼眸的亮光,向空海自白出上面那段話。

“我想重新來過。”鳳鳴向空海頷首,又抬頭說,“回青龍寺後,我要再度從頭學習有關人心的事。”

“鳳鳴,在下甘拜下風。你這番話,我一字一句銘刻在心。”

“你遲早會來青龍寺吧?”

“一定去。”

“我在青龍寺恭候。”

“你現在就要走嗎?”

“外面有金吾衛衛士在等我,所以——”

鳳鳴說,他打算先到金吾衛那兒通報,再回青龍寺。

“請保重。”空海頷首。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鳳鳴也頷首回禮,伸直脊背,背對空海跨出腳步。

鳳鳴身影逐漸消失不見。

“連鳳鳴都——”逸勢嘆瞭口氣說,“空海,我本來不喜歡那男人,甚至覺得他討人厭。不過,看他剛剛那模樣,我覺得他很可憐,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嗯。”

“或許那男人,也是個好人吧。”逸勢又自言自語瞭。

《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