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和橘逸勢,漫步在繁華的長安街頭。
他們正前往柳宗元的住處。
柳葉的新綠已溫煦抽芽,雖離黃土飛揚的季節還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卻更加濃密瞭。
兩人早已習慣唐語、胡語和吐蕃語此起彼落的熱鬧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裝也見春意,不時可看到穿著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來瞭。
“空海,真是不可思議啊。”橘逸勢邊走邊說。
“什麼不可思議?”空海答道。
“原來在異國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規律地來臨。”
逸勢一邊觀望四周景致,一邊用興奮的語調回應。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呂大人的信,不覺感動得直擦眼角。仲麻呂大人當時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離開瞭故鄉,我才深切體會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時來臨,想必能讓仲麻呂大人得到一些寬慰吧。”
逸勢心有戚戚焉地嘆瞭一口氣。
“嗯。”空海邊走邊點著頭。
空海懷裡正藏著安倍仲麻呂寄給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說那般。”
“我說過瞭什麼?”
“就是徐文強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貓那件事啊。”
“噢。”
“你不是說過,為何對方要那般引人註目,隻要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就好瞭。”
“原來是那件事?”
“結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勢,這是你先察覺的問題。”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師不是說,那一定是白龍為瞭吸引他現身才這麼做的嗎?”
“的確這樣說過。”
“那,他為何要引出丹翁大師呢?”
“不知道。這大概得問丹翁大師吧。”
“話雖如此——”
“怎麼啦?”
“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
“不對勁兒嗎?”
“是不對勁兒。”逸勢點點頭,“空海,你能推測出理由嗎?”
“雖然無法推測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應該和楊玉環——貴妃有關。”
“什麼秘密?”
“不知道。”
“你真是個直話直說的男人。”
“對不起。”
“昨夜起,我便為貴妃感到無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離開丈夫,嫁給年紀如父的男人,最後,還遭那男人下令賜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為真,她應該不會喪命。可是,她卻被活埋在墓穴,雖然事後被挖出來,卻因此而發瘋瞭。她現在身在何處,到底怎麼瞭,誰也不知道……”
“……”
“真是傷腦筋啊。”
“怎麼瞭?”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會思考這種問題。”
空海和逸勢並肩漫步。
“話又說回來,這樣好嗎?”逸勢問道。
“什麼事?”空海回問。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處拜訪。”
“應該不會太失禮吧。”
“可是,他或許還在就寢,也或許根本不在。”
“也是。為什麼要去找他?”
“因為我掛意著許多事。”
“什麼事?”
“譬如說,晁衡大人這封信放在李香蘭傢裡,敵方或許已經知曉這封信的存在。”
“嗯。”
“柳宗元大人也很鄭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門,不讓人知道。這或許是因為內部有間諜。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說我為瞭這個那個想見他一面,讓他設法安排見面種種時,很可能還沒見到面,就讓間諜察覺瞭。”
“嗯。”
“所以說,如此毫無通知就前往,有時反而更安全。”
“是這樣嗎?”
“別想得太難。其實,我不過是不想坐馬車,隻想這樣自在地漫步街頭罷瞭。這才是真心話。”
空海繼續說道:“喂,逸勢,說著說著,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瞭。”
【二】
“噢……”
凝神不語的柳宗元,聽完空海的話,情不自禁地發出呼聲。
“萬萬沒想到晁衡大人的信裡,竟然寫著這樣的事……”
柳宗元手握拳頭,擱在桌上,緊咬雙唇。
此處是柳宗元充當書庫的房間。
四面書架上,各種卷帙堆積如山,室內充滿新舊墨香、書籍混合而成的氣味。
柳宗元讓空海和逸勢進入後,聽說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帶瞭過來,這消息令他欣喜萬分。
空海將昨夜的事述說一遍,而且像念信給丹翁聽一樣,對著柳宗元復誦瞭一遍。
此刻,總算念畢信文。
“果真是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柳宗元難抑興奮地說道:
“對大唐朝廷來說,這是秘中之秘。絕不可泄露半個字——”
“是。”空海點頭。
“不過,這封信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語寫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筆下瞭。”
“嗯……”
“對瞭,柳大人,我想請問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盡管問——”
“晁衡大人這封信,您是何時又是以何種方法取得的呢?”
“噢,這個,這個嘛——”柳宗元突然放大聲音:
“老實說,我也有一些話必須對空海先生說。”
柳宗元再度壓低放大的音量,並探出身子。
“什麼事?”
“其實,晁衡大人的信似乎並不止一封。”
“怎麼說?”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這封不同。”
“當真?”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說明空海先生所問的,這封信為何會落在我手中——”
“是的。”
望見柳宗元一臉認真,空海不自覺地也探出身子。
咕嚕——
逸勢發出吞咽口水的聲響。
【三】
“確切地說,這封信似乎沒有寄給李白大人。”
柳宗元低聲說道。
“是嗎?”
“嗯。”
“為什麼?”
“請看這封信的落款日期——”
柳宗元將信紙打開,用手指著信尾某處。
寶應元年秋 封緘
“啊哈——”
空海望著這段文字,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終於還是喜不自勝地叫瞭出來。
一旁聽在耳裡的逸勢,不滿地望著空海。
“喂,空海,我可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哪。”
“逸勢啊,你知道寶應元年是哪一年嗎?”
“寶應元年?”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上皇駕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
“肅宗皇帝也是同年駕崩的。”柳宗元補充說道。
“原來——”
寶應元年,正確說來,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駕崩。
也就是七六二年。
因為玄宗駕崩,所以改“上元”年號為“寶應”。
玄宗死後十三天,玄宗之子肅宗也在四月十八日崩殂。兩天之後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塵寰瞭。
“還有,逸勢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這……這……”
逸勢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張著嘴巴,眼睛眨個不停。
確實,寶應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當塗過世瞭。
也就是說——
“總之,逸勢啊,事情大概如此。晁衡大人寫這封信時,正是玄宗上皇、肅宗皇帝、高力士接連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時。不過,這封信還未寄出,李白大人也過世瞭。結果,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緘——”
“原來如此。可是,空海,聽你這樣講,仿佛玄宗、肅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關聯。”
“我沒說有關聯啊。”
“可你也沒說沒有。”
“我覺得可能有。”
“有什麼關聯呢?”
“不知道。”
空海收回下巴,望著逸勢。
若有所思地想瞭想,歪著頭說:
“噢,對瞭,我想起來瞭。”
“想起什麼?”
“那的確是玄宗上皇死後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麼事呢?”
“安祿山的部下李懷仙殺瞭史朝義。”
說到這裡,逸勢也明白瞭。那是因為逸勢讀過大唐歷史,才能瞭解發生瞭什麼事。
楊貴妃之所以被埋在馬嵬坡,起因於安祿山是叛亂主謀。這個安祿山,想立年輕的段夫人所生的安慶恩為太子,而遭兒子安慶緒嫉恨,被他親手殺害。
因為安慶恩若成為太子,安祿山死後,他便成為皇帝,這樣一來,安慶緒頭一個性命難保。
愛喝酒的安慶緒,後來被手下武將史思明所殺;曾有一段時期,史思明頗有奪回洛陽的態勢,卻又遭兒子史朝義殺害;而這個史朝義,不久又遭安祿山的部下李懷仙殺害。如此這般,歷時九年的“安史之亂”才總算畫上瞭休止符。
結局是一場自我毀滅。
這是玄宗、肅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後的隔年,也就是寶應二年所發生的事。
“嗯。”逸勢情不自禁地發出呻吟。
“唉,這真是——”柳宗元也不勝感嘆。
“話又說回來——”
空海問柳宗元:
“玄宗上皇駕崩,您可知曉什麼內情嗎?”
“不知道,完全摸不著頭緒。聽說宦官李輔國不讓肅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過世兩年前,也因李輔國而被流放湖南。”
“李輔國嗎?”
“他將玄宗上皇從興慶宮移至西內。結果,上皇死在神龍殿上。”
彼時,玄宗七十八歲。
“據說高力士是在獲得恩赦,返回長安途中過世的——”
“正是。”
柳宗元點點頭,對這位異國留學僧的博學多聞驚訝不已。
兩年——
高力士遠離瞭玄宗上皇身邊。
終於,君臣可以再度相見。
當高力士興奮地從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來到朗州時,卻接到玄宗的死訊。
聞上皇崩,號慟,嘔血而卒。
《資治通鑒》如此記載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獲噩耗,遙望北都,痛哭、吐血,死於此處。
這位曾經與玄宗在宮中共享權力的人物,終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憤死去。
《高力士傳》也有如下文字:
七月發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漸愈。謂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謂壽也。歷官開府儀同三司,可謂貴也。貴壽皆具,死而何憾……”
此記載或許真實地說出瞭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間,曾作詩自娛:
兩京作芹賣,
五溪無人采。
夷夏雖不同,
氣味終不改。
“原來他寫過這樣的詩——”空海說。
這是高力士詠懷京師的詩作,連空海也不知道這首詩。
柳宗元一邊向兩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邊想起這首詩,順便吟誦瞭出來。
“雖非上乘,卻自有一種素樸氣味。”柳宗元說。
“話又說回來,柳先生——”
空海對柳宗元說。
“什麼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上皇、肅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認識知曉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願聞其詳。”
“難道真有玄機?”
“目前我也不確定,隻是有點兒在意。”
“明白瞭。我再問問看有無適當的人。”
“麻煩您瞭。”
“關於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線索的話——”
“我有幾位熟識的人四散各方,我寫信問問他們,看看有無知道詳情的。”
在旁默默聽聞兩人交談的逸勢,嘆瞭一口氣:
“空海啊,我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根深蒂固。雖然我本就知道幫不上忙,不過,現在我更感覺無能為力瞭——”
逸勢喪氣地說出這些話來。
“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麼程度。”
空海向逸勢這麼說,然後轉向柳宗元:
“此事暫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繼續說下去嗎?”
“說什麼?”
“關於晁衡大人的信,怎麼到你手中的那件事——”
“噢,對,那件事還沒說完。”
“請務必繼續說下去。”
“剛剛說到哪裡瞭?”
“你說到其實另有一封信。”
“噢,正是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瞭身子。
【四】
“其實,傢母的親戚當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親近之人。”
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後,如此說道。
他的臉頰顯得有點僵硬。
逸勢也跟著換瞭坐姿,同樣伸直背脊。
隻有空海的姿勢始終不變。
從一開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態自然。
時間似乎將近中午瞭。
“她名叫白鈴,據說負責照料晁衡大人的種種生活瑣事。”
“你是說,晁衡大人身邊有名女子在照顧他?”
“沒錯,據我所知應是如此。”
“然後呢?”
“白鈴大概比晁衡大人年輕十歲。大歷五年(七七〇年),晁衡大人七十歲過世時,她還隨侍在側。”
“噢。”空海催促般地點瞭點頭。
“晁衡大人死後,白鈴一手打理身傢財物,除瞭留下幾件遺物,大多數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傢當,全交給別人瞭。”
“……”
“白鈴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書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給李白、用倭文寫的那封信?”空海問。
“沒錯,但不僅止於此。”
“怎麼說呢?”
“信不止一封,似乎還有另一封。”
“似乎?”
“傢母是這樣對我說的。”
“可以再解釋一下嗎?”
“是的,照順序說比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著空海說:
“晁衡大人死後,白鈴便寄住在傢母外傢。”
“原來如此。”
“白鈴幾乎不談晁衡大人,某次興致高昂,很罕見地對著當時還年輕的傢母說瞭好一會兒晁衡大人的事。”
“嗯。”
“據說白鈴是在‘安史之亂’時,與追隨玄宗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識的。就在她提起這事時,似乎想起瞭什麼,拿出晁衡大人從未示人的書信給傢母看。”
“那信還在嗎?”逸勢問。
“應該還在傢母外傢。我從那些書信當中,找到瞭這封倭文信——”
“有機會的話,務必讓我拜讀。”
逸勢語帶好奇地說,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
“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確。”空海簡短答道。
“白鈴出示晁衡大人書信時,老夫人看過這封信嗎?”
“是的。白鈴一封一封取出,並加以解釋,最後才拿出這封信。她說,她也不知道到底寫瞭些什麼。”柳宗元說。
“不知道?”
“信上是寫瞭文字,但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完全不曉得——”
“這樣看來,白鈴或許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這我就不清楚瞭。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應該還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斷呢?”
“傢母說,白鈴雖看不懂,但也並非完全不懂……”
“為什麼?”
“看這封信時,白鈴說瞭一些話。”
“什麼話?”
“傢母說,她曾把信打開來看。果然就像你所見,是用倭文寫的。當然她看不懂,不過,有些字倒是認得。”
“哪些字?”
“如楊玉環、玄宗皇帝、長安等人名和專有名詞。”
“原來如此——”
“傢母對我說,她雖能理解信文寫瞭哪些人的事,至於是有關這些人的什麼事,她就不清楚瞭。”
仿佛想起瞭當時的情景,柳宗元目光飄向遠方,繼續說道:
“當時白鈴還對傢母說瞭一些話——”
“先前你提過。”
“傢母說,白鈴是這麼說的——”
柳宗元暫且停下話,望向空海和逸勢,學起母親說話時的神情說:
“信中到底寫些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寫的跟哪件事有關……”柳宗元繼續說下去:
“傢母問白鈴,是什麼事?結果,白鈴望向傢母——”
柳宗元將雙手放在自己的膝上,以女人聲音道:
“這裡頭寫瞭晁衡大人此生唯一迷戀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戀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裡出現的女人,隻有一位——”
逸勢小心翼翼地問道。
“楊玉環——”空海清楚地說出那名字。
“正是貴妃殿下。”柳宗元說。
“所以說,晁衡大人此生唯一迷戀的女人,就是楊貴妃——”逸勢道。
“也可以這麼說。”
柳宗元講完後,嘴唇緊閉。
“呼”的一聲,逸勢吐出積在胸中的大氣。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這種事——白鈴當時這麼說的。”柳宗元說。
“可是,我們所讀到的這封信,字裡行間卻沒透露這樣的信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還有一封信嗎?”
“什麼意思?”
“據說,那時白鈴給傢母看的,是兩卷信。”
“什麼?”逸勢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裡?”空海問。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鈴死後,她的遺物留在傢母外傢。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卻怎麼也找不到瞭。”
“到底怎麼回事?”
“可能是混亂中失散瞭,也可能還留在某處——”
“或許在白鈴生前已經交給誰瞭,也或許處理掉瞭——”
“處理掉瞭?”
“譬如,燒成灰燼——”
“燒瞭?”
“白鈴視晁衡為自己的丈夫,他卻在信裡寫著他唯一深愛的女人,我想,她大概會付之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點點頭。
“也或許被偷瞭——”空海又說。
“總之,我們在這裡猜測也沒用。我會和傢母聯絡,讓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還健康吧。”
“是的。雖然不比從前,但現在還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動。”
“老人傢貴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機會的話,我能否拜見老夫人,向她請教一些事?”
“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安排。”
“若始終沒找到那封信的話,請務必安排我晉見老人傢——”空海說。
“噢,當然沒問題。”
柳宗元用力地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