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體很熱。
像是在無油、無水的鍋內,嘩啦啦地幹炒。
想用冷水潤喉,身體卻無法動彈。黏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佈肌膚。
他知道自己生病瞭。
身體內部並沒有這種不快感。但或許自己的心、肝等五臟六腑,早已開始腐爛瞭。
呼吸之間,仿佛也能聞到內臟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體,大概都會如此吧。
這世間,沒有能夠永恒停駐的事物。
他深知這一道理。
肉身會逐漸衰萎,以致機能喪失,這是宇宙不變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終歸寂滅——
隻是那種寂滅,如今也應驗到自己的身上罷瞭。
這軀體,大概也撐不瞭幾年瞭。
對於死亡這種現象,他毫無恐懼。
他已經理解,眾多有情,均是以“個體”自宇宙出生,而那一“個體”,最終也將回歸宇宙。所謂死亡,不過是回歸宇宙的一項儀式而已。
迄今為止,眾多“個體”及眾多生命持續反復這項儀式,如今自己也參與其中瞭——僅此而已。
惠果這般想著。
若說尚有憾事,就是還沒有找到適當的傳人,將自身鉆研的胎藏界、金剛界這兩部密教大法延續下去,卻就此往生瞭。
說是執著,的確是執著。
深夜——
惠果正在睡覺。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識到自己那正在睡覺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覺的溫度。溫度並非來自肉身之外,而是自體所衍生出來的溫度和腐臭。
他清晰地認知這一點。
在這種狀態之下,以具有意識的心眼,觀照自己肉身的溫度及腐臭時,就好像置身於夢中。有如在夢中冷靜觀察自身行動的另一個自己,現在的自己,正在觀照自己的肉體,以及那肉體所感覺出的溫度、所釋放出的腐臭。
這麼說來,這可真是一場夢嗎?
難道還有另一個我,正夢見在睡夢中冷靜凝視自己肉體和意識的自己?
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混亂意識。
惠果正在享受這種混亂。
突然——
惠果耳邊響起細微聲音。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
“惠果啊……”
是耳邊響起的聲音,抑或直接響自心底的聲音?那聲音太微弱瞭,以至於無法辨識。
“惠果啊……”
那聲音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是什麼人呢?
誰、為什麼呼喚我?
再說,那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到底何時挨近至如此距離?
啊,是那個嗎?
那個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認為的腐臭,正承載著某人的意識,潛入自己內部來瞭。
不,也許是對方化身為腐臭,逐漸挨近自己,再宛如從自己體內衍生,無聲無息地潛入自己的意識深處。
“你過來……”聲音說。
過來?
“去哪裡?”惠果不由自主地在夢裡回應。
不行。
惠果的夢意識又如此暗忖。
倘若回應幻覺或幻聽——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覺、幻聽,回應的人便會漸入其法術而不可自拔。
可是——
一旦拒絕,對方或許就不再呼喚自己瞭。
沒想到竟然有人敢在這青龍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間,以妖術對自己故弄玄虛——
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誰?”惠果問。
“噢……”
對方開心地大聲說道:
“我是此現象界的統一者,至高無上者——”
所謂現象界,換句話說,是人或生命出生、活著、死亡的世界。事物生滅、變化的世界。也就是這個宇宙。
“至高無上者啊——”惠果喚道:
“該去何處呢?”
“首先,起來,先起來吧。”
惠果依言起身,離開床鋪站瞭起來。
裸足觸及冰冷的地板。
“過來。”聲音說。
惠果朝聲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上,沒入夜氣之中——
夜氣冷冽。
雖說春天已近,夜猶寒冷,且結瞭一層薄霜。
踩在冰塊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過來啊……”
他往正殿走去。
蒼白的月光,自屋頂斜照到屋簷下。
月光映聚惠果腳下,呈現一片青色。
正殿大門被打開,往內走去——
裡面點瞭兩盞燈火。
正面是黃金打造的大日如來座像。
座高約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彎曲,握入左手間,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於掌中的金剛拳。
金剛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來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來——
梵語Mahavairocana,音譯成漢字,便是“摩訶毗盧遮那”。
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來”的佛號稱謂。不同於釋迦牟尼佛,它是一種象征代表,是本來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葉蓮花臺座,如來安坐在那兒。
諸佛端坐如來像四周,大殿的東、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護四方位的尊神。
東方持國天。
西方廣目天。
南方增長天。
北方多聞天。
正殿暗處,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燈火映照中搖晃著。
大日如來的金黃色肌膚,透著燈火紅光,將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黃。
所有諸佛、尊神在黑暗中艷麗地呼吸著其金黃色澤。
“惠果,你來瞭?”
大日如來嘴唇嚅動,低聲說道。
“原來是您?”惠果問。
“一點兒沒錯,呼喚你的正是大日如來。”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別急。”
大日如來松開智拳印,將雙手擱在膝上。
“德宗死瞭……”
如來啟動金黃色的嘴唇,說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沒錯。因為那男人活太久瞭。”
“這——”
“接下來是永貞皇帝(1)。”
“您也打算殺死皇上?”
“這不奇怪。世間生滅,全操在摩訶毗盧遮那的手上……”
大日如來所言正確無誤。
大日如來是左右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這世間一切事物,不論人的生死,草木、蟲獸的生死,可以說都在大日如來的掌握之中。
“我會殺他。你試著守護他吧。”
大日如來豎起單膝,徐徐站起。
一瞬間,四周安坐的諸佛、尊神也跟著站起,本來站立的則全部高舉雙手,齊聲吶喊。
“試著守護吧!”持國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廣目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增長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多聞天如此說。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試著守護吧!”
諸佛、尊神高舉雙手,兩腳踏地作聲,高聲咯咯哧笑。
大日如來壓在惠果頭頂,張開血盆大口獰笑。
惠果若無其事地面向大日如來微笑。
長長的白眉之下,愉悅地瞇起雙眼。
“如來大人,您可以現身瞭吧?”
惠果仰望大日如來,開始誦念真言。
曩謨母馱野。曩謨達幺野。曩謨僧伽野。曩謨蘇韈囉。拏嚩婆薩寫……
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聲誦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時,大日如來依舊默默安坐,並未起身,始終握著智拳印。
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處。一切如故。
冰冷寂靜的黑暗中,諸佛、尊神均靜默地環繞在大日如來四周。
唯有兩盞不知誰點燃的燭火,在燭臺上幽幽搖曳。
兩盞燭火之間——大日如來之前,出現瞭一個黑影。
大日如來前設有護摩壇,前側有一供人安坐的臺座。那臺座上正坐著一個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著護摩壇,面向大日如來而坐。這才是正規坐法。
可是,那人影卻背對大日如來,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間融化瞭的黑暗,盤踞其處。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處傳出瞭低聲嗤笑。
“惠果,你在消災嗎?”影子說。
“你……”
“久違瞭……”
“原來你還活著?”
“當然。”影子回答:
“不過,你的日子也不多瞭。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瞭——”
“凡事都是天命……”
“你覺得如何?”影子問道。
“什麼如何?”
“剛剛所說的事。”
“……”
“我是說真的——”
“你……”
“我要殺掉永貞皇帝。”
“什麼?”
“如何?這可是久違瞭的咒術大戰。你用密教的法力,試試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沒錯,正是我用法術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會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
“永貞之後,是下一個皇帝,再來是下下一個皇帝……”
“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滅亡。”
“什麼?!”
“不過是幾十年前的舊事重演罷瞭。總之,丹龍終究也會參與這場鬥法吧——”
“丹龍……”
“即使你不願意,永貞皇帝那兒,遲早也會派人來求你,要求你保護。到時候,你能拒絕嗎?”影子繼續說道:
“前次是不空,這次換你上場瞭,惠果——”
【二】
“白龍啊……”
惠果呼喚那影子。
“白龍啊。”
“噢。”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過來。
“你呼喚的名字真叫我懷念哪。”
“迄今為止,你都在哪裡?”
惠果問,影子卻沒作聲。
呵呵——
隻響起低微笑聲。
“吾師黃鶴已西歸,你的師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瞭……”
“……”
“惠果啊。和你初相見,是什麼時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瞭。”
“地點是驪山華清宮。”
“誠然。”
“我隨不空師父前往。”
“當時你多大?”
“十二歲。”
“這樣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語。
“我們彼此都……”
惠果也以懷念的聲調喃喃自語:
“我本來認為劉雲樵宅邸的妖貓、徐文強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關,看來,的確是有關聯瞭?”
“嗯。”
“若是如此,青龍寺也脫離不瞭幹系瞭。”
“確然……”
“為什麼你要如此做?”惠果問。
然而,影子並未回應。
一陣長長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經全部結束瞭?”
“不。”影子答道:
“沒有,還沒結束。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低啞的聲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還怨恨?”
“當然……”
聲音聽似嘆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動情緒。
“咯噢噢噢。”
影子呻吟著。
聲音充滿瞭哀痛。
惠果以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聲音變成不可思議的低沉響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時,聲音又轉成低靜的笑聲。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瞭起來。
然而,在惠果聽來,那笑聲卻仿佛是在慟哭。
“我啊,此恨綿綿無絕期……”影子說道,“別忘瞭這點,惠果。”
說畢,影子再度重復:
“惠果啊,別忘瞭這點啊。”
影子在燈火中慢慢站瞭起來。
一頭白發。滿臉皺紋。
“縱然垂老、發皆白去,皺紋刻畫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記啊……”
影子如歌詠般說道。
“再怎麼年華老去,再怎麼時過境遷,人心深處,總存留著無法忘懷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瞭一步。
“生者必滅,乃世間常理……”
“惠果啊,你別胡說瞭。”
“世間一切事物,連同人的念想,本質上都是空。”
“你說什麼?難道,彼時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詩人爭相吟誦的那首詩,眾多樂師所演奏的那首曲子,還有安祿山之亂,全是一場空嗎?”
“正是。”
“你是說,那是一場夢,一個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為瞭那場夢,那個幻影,我們今日又在此重逢瞭。”
“這——”
“你聽好,惠果。這是一場盛宴,是我們的盛宴。無論是夢也好,幻也好,總之,為瞭這場盛宴,我們又在此重逢瞭。丹龍和你、我,三人將再度於牡丹花前相聚,準備演出一場盛宴……”
“盛宴?”
“沒錯,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們將竭盡最後的氣力,演出這場盛宴。”
“咒法嗎?”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對我來說,對你來說,對丹龍來說,還有什麼?你就竭盡所能,施展自己所學的咒術吧。你應該也躍躍欲試才對吧。這回,你總算可以盡情施展你從未施用過的咒術瞭。在臨死之前,可以發揮自己的咒術,你難道不覺得高興?”
“……”惠果的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
“這場盛宴,我們獻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華麗的詩文或音樂——”
“那到底會是什麼?”
“是唐朝的毀滅……”
話說完,影子躍到地板上:
“舞吧。全力地舞吧。這是我們最後一場盛宴!”
“咚”的一聲,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時,兩盞燈火熄滅,一團漆黑圍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無影無蹤瞭。
【三】
宮中騷動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連三。
順宗即位不久,便發生下述之事。
宴會時,樂師彈奏的月琴突然斷弦。
演奏就此中斷,換瞭新弦,重新彈奏,弦再度斷掉。不知是弦舊瞭,還是本身有瑕疵。樂師疑惑地將五根弦全部換新,再度彈奏。
不料,這次五弦竟然同時斷瞭。
順宗因此心情大壞而離席。
眾人傳言這是不祥之兆,那樂師從此被禁足入宮。
另有一次,順宗正準備用膳,突然飛來一隻蒼蠅。
那蒼蠅執拗地在禦膳上盤旋,而落足於料理之上。那是一隻又黑又大的蒼蠅,股間露出不祥的金綠色光亮。
順宗身邊的侍從,命人撲殺瞭這隻蒼蠅。
皇帝再度用膳時,又飛來一隻蒼蠅。
和前隻一樣,這也是又黑又大的蒼蠅,股間閃爍著綠光。
而且,這次是兩隻。
不知為何,這兩隻蒼蠅依然盤旋並停留在禦膳上。
它們再度被撲殺瞭。
順宗又要進食時,令人討厭的翅膀拍動聲再度響起,蒼蠅又來瞭。
還是又大又黑的蒼蠅。
這次是四隻。
蒼蠅依然固執地盤繞在皇帝四周,停落在禦膳上。
這四隻也被撲殺瞭。
停留在禦膳上的蒼蠅,撲殺起來毫不費力。
順宗很不高興。
他命人換上新食物,終於要好好吃一頓時,又聽到那翅膀拍動的聲音,蒼蠅又飛來瞭。
這次是八隻。又被撲殺瞭。
然後,十六隻蒼蠅又飛來瞭。
無論如何撲殺,蒼蠅還是會倍增數目,不停飛來。
而且,隻停留在順宗的禦膳上。
蒼蠅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實際上,順宗皇帝所吃的食物並不特別。
同樣菜色,也出現在其他盤碟之上。
侍從嘗試將其他盤食物換到皇帝面前,蒼蠅卻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態度,一下子籠聚在這些食物上。
最後,蒼蠅成群結隊而來。且似乎隻對皇帝面前的食物感興趣而已。
順宗不再進食,空腹離席。
正要離開時,原本隻叮吮著食物的蒼蠅隊伍,一下子竟轉移陣地,嗡嗡嗡地圍繞在順宗四周。
與其說盛怒,不如說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裡,順宗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雖有睡意,卻苦苦無法成眠。
快要睡著之際,一下子又醒瞭。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夢。怎麼也睡不著覺。
蓋著被子的他,已是滿身汗水。仿佛有隻滑溜、溫熱的巨大水蛭,纏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睜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著一隻大黑貓,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順宗皇帝。
金綠色的眼眸,炯炯發光。
順宗想要呼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黑暗中,黑貓突然豎起後肢,開始舞蹈。
真是令人驚悚的場景。
黑貓一邊跳舞一邊凝視著皇帝:
“接下來就是你瞭……”
“哇!”
順宗終於撐起上半身,黑貓卻不見蹤影瞭。
據說,這樣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著。
【四】
有東西在舔耳朵。
粗糙、溫熱的東西。
一根濕潤滑溜的小舌頭。
那舌頭慢慢舔完耳朵,又黏答答地爬進耳洞。
呼。
老人醒瞭。
怎麼回事?
發生瞭什麼事?
老人在被子裡,伸手貼在方才感覺溫熱的耳朵上。
右耳——濡濕的。感覺似乎被什麼東西舔過。老人推開被子,抬起上半身。
燈火完全熄滅瞭。四周一片幽暗。
不過,陰暗的房內隱約還有點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氣,汩汩流動著。
絲質被褥——
墻。
墻邊擱著一隻陶壺。
隱約可見這些物品。
斜眼側看,墻上的圓窗敞開著。
一輪青色月光,從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上。
原來是這月光,掩映照亮瞭燈火熄滅的房間。
難怪夜氣冷冷流動著,也難怪即使燈火全滅,也依稀可見屋內情景。
然而——
到底是誰打開的窗戶?
昨夜臨睡前,應該關得好好的。
突然——
老人察覺某事。
有個奇怪的黑色物體蹲在窗戶之上。
那是什麼?
老人情不自禁地從臥榻下來,站在地板上。
他滿臉皺紋,充滿疲倦。
年歲七十左右。
留有胡須。
胡須和頭發,都像羊毛一樣潔白。
一步——
兩步——
老人走近窗口。
身穿紫色棉佈夜衣。
衣擺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緣約莫有手掌大小的寬度。
似乎有個黑色物體蹲踞在那裡。
月光自背後映照在那東西之上。
老人停下腳步。
此時,黑色物體站立瞭起來。
是隻黑貓。
那黑貓後腿直立瞭起來。
月光下,黑貓的輪廓散發著迷蒙的藍光。
黑貓那對炯炯發光的金綠色眸子正凝望著老人。
“噢,是你啊……”
老人自言自語。
“久違瞭……”
黑貓張嘴悄聲說道。
是人的聲音。
由於唇齒間泄漏出許多呼氣,聽來很費力,不過還是能辨識出是人聲,而且說的是唐語。
聲音尖高。
銳利的白牙之間,隱約可見蠕動的紅色舌頭。
原來是那舌頭——
老人暗忖。
剛剛正是那條舌頭舔過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裡去瞭?為何至今都沒跟我聯絡……”老人說。
“事情太多瞭,一直都忙著——”
黑貓嘴角上揚,無聲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悅的笑容。
“我有話對你說。”老人用幹枯的聲音說道。
“有話?”
“是宮裡現在發生的事。”
“什麼事?”
“不要裝糊塗。會做那樣事的,非你莫屬……”
“哪樣的事?”
“蒼蠅在禦膳上飛繞,樂師的月琴接連斷弦這些事……”
“是嗎?”
“你不是還潛入皇上寢宮,威脅皇上嗎?聽說是隻黑貓。”
呼咻。
呼咻。
呼咻。
黑貓邊吐氣邊獰笑著。
“你呀,那女人……”
黑貓無視於老人的話說道。
“女人?”
“沒錯。你不是存放瞭一個信匣在女人傢裡……”
“信匣?”
“就是你從柳宗元宅邸盜走的信匣。”
貓一說完,老人頓時緊張起來。
“那,那是你要我盜,我才盜出來的。你叫我盜出來後,存在香蘭那裡。我不過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還好意思說?偷東西的不正是你嗎?”
“那是因為你威脅我,不這樣做,你就要說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丟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瞭吧……”
“呃,死瞭。自己跳進沸鍋裡燙死的。”
“咯咯咯……”
“是你嗎?那也是你搞的鬼嗎?”
“這個嘛——”
“在皇上寢宮現身的貓,向皇上說:接下來就是你,然後消失蹤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
黑貓唱歌一般地說著。
接著,黑貓抬起一隻爪子,做出舞蹈般的動作。
“什麼!”
“永貞皇帝大概也聽過這句話瞭吧。那男人應該知道‘接下來就是你’的意思。”
李誦——是順宗登位前的名諱。
他在德宗皇帝駕崩後,繼位為大唐皇帝。
順宗皇帝曾耳聞,德宗駕崩前不久,黑貓出現在金吾衛官員,也就是劉雲樵的宅邸裡,預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聽說瞭徐文強棉花田裡傳出確定德宗死訊的暗夜談話,其後又從地底爬出兵俑等這些怪事。
後來,長安大街上豎立的佈告牌,上面所寫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詳。
佈告牌上寫著:
“德宗駕崩,後即李誦。”
正是黑貓現在口吐之言。
“永貞那傢夥,恐怕正提心吊膽著吧……”
黑貓表情愉快地說道。
“是你嗎?果然是你嗎?”
“是又怎樣?”
“那麼,那個怎麼辦呢?”老人加重語氣問道。
“哪個?”
“夢想。”
“什麼夢想?”
“我和你說過的夢想。我們說過,要改變這個都城……”
“不是改變瞭嗎?”
“還沒有!我還一事無成。不是才剛動手嗎?不,連動手都還沒有。我們之間的約定到底怎樣瞭?”
“約定?”
“不是約定好的嗎?我和你……”
“我很遵守約定。”
“很遵守約定?”
“如同我們所約定的,我不是已經縮短德宗的壽命瞭?”
“那麼,這回永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釋?因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變這個國傢啊。”
“改變這個國傢?不過是個陪下圍棋的人,何時發跡到這種地步瞭?”
“你打算如何處置皇上?”
“你聽好,我所做的承諾,隻有一件事,就是縮短德宗皇帝的壽命。至於永貞皇帝,我可沒做過任何承諾。”
黑貓再次發出低沉嘶啞的笑聲。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貓,它制止似的伸出前腿,蹲踞瞭下來。
“慢著。”
老人情不自禁地停下瞭腳步。
“我教你一個好法子。”
“什麼?”
“你聽好,明天到宮裡,見到永貞時,你可以這樣告訴他:皇上,能解決最近紛擾的人,非青龍寺惠果阿阇梨(2)莫屬——”
“惠果阿阇梨?”
“沒錯。把那男人拉出來。”
“……”
“這樣就全部到齊瞭。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準備妥當,就可開始瞭——”
“開始什麼?”
“盛宴。”
“盛宴?”
“對,盛宴……”
黑貓語畢,站起身來。
“記住,你可要好好傳話。現在能救永貞皇帝的,隻有惠果和尚一人——”
話一說完,黑貓便從窗口躍入庭院。
老人慌忙趕到窗邊,俯視庭院,卻已不見黑貓形跡。
庭院裡的樹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冷冽夜氣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為瞭盛宴的到來而甘美芳香地綻放著。
【五】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進到屋裡,老人還掩著面。
白色灰泥墻壁。
一扇圓窗。
那是極少傢具的素樸房間。
地板以方石鋪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著桌子,對放兩張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張上。雙肘撐在桌面,把臉埋在雙手中間。
“到瞭——”
帶領惠果來到這房間的人,招呼一聲後,便把門關上瞭。
門一關上,老人緩緩抬起臉。
“抱歉,勞駕您過來——”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著別忙瞭……”惠果制止老人:
“身體不適嗎?”
“不,沒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對面椅子上。
“請坐——”
惠果坐定後,仔細端詳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來的椅子。
王叔文——
對惠果而言,並非初次會面。
當今皇帝還是太子之時,老人便隨侍在側。
他是個弈棋高手。
除瞭教弈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誦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駕崩後,皇太子李誦便登上現在的皇位。
現任皇帝背後,正是這位王叔文在操控著。
或者可以說,他是大唐帝國幕後的最高權力者。
新朝體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幹預,並付諸執行。
各種宮廷儀式時,惠果和他打過照面,也曾交談過無數次。
不過,在這種地方,如此單獨見面,卻是頭一遭。
王叔文應已支開旁人。四周不見人影。
惠果並不討厭這位老人。
或者說,他喜歡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實態度溫和,待人接物圓融周到。
惠果也猜測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後實權,到底想做什麼。甚至打算,倘若情況允許,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雖然自己沒野心,這男人卻有,而且還隱藏得很好。
然而,眼見王叔文的臉孔時,惠果為之一驚。
他似乎一口氣老瞭十歲。
身形憔悴。
在惠果來到之前,似乎受到極大的苦惱折磨,臉上皺紋加深許多。
惠果心想,他應該比自己年輕些。
現在卻面呈青色,滿臉病容。
“要不要叫人過來?”惠果問。
“不,不用。”
王叔文舉起一隻手,左右揮動。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纏著幾條血絲。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麼看我,我心裡也明白。所有的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來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點點頭。
今早,馬車載著一名使者來到青龍寺。
帶來瞭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開信函,上面寫著:
要事待商,務請撥冗見面。如果可能,請與使者前來府下。
噢,原來有事找我。惠果心想。
簡單打理一番,將其他事交代弟子後,便乘坐使者馬車,來到王叔文宅邸。
隻是,他完全沒料到,王叔文竟會如此憔悴。
“總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問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數次,調勻氣息之後說:
“宮裡發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有耳聞——”
“若是皇上身邊發生的怪事……”
“嗯,沒錯。就是為瞭那事,才請惠果阿阇梨來的。”
王叔文向惠果簡單說明瞭皇帝身邊發生的怪事。
“那事之後,皇上十分煩惱,漸至食不下咽瞭。”
“這樣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額上冒出的無數細微汗滴:
“所以,宮裡有人認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請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護皇上,讓皇上遠離詛咒——”
“此事義不容辭——”
“那就萬事拜托您瞭。”
“不過,我也不能貿然前去宮裡。您找我來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關於這事,宮內都認為要破解此咒術,非惠果阿阇梨不可。這事也傳到皇上耳裡瞭——”
“速度真快。”
“皇上也認為,隻有青龍寺的惠果阿阇梨才辦得到。找您來,其實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話,能否拜謁皇上。”
“隨時都可以。”
“我想先親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種咒術造成的?之後,準備妥當再到宮裡去。”語畢,惠果頷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頭暗忖。
事情和白龍預言的一模一樣。
“宮裡早晚會傳喚你——”
果然沒錯。
雖然不知道自己還剩幾分法力,但也隻有盡力而為瞭。
當他抬起頭的那一刻,便下定瞭這樣的決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覲見皇上嗎?”
惠果以低沉安穩的聲音如此問王叔文。
【六】
王叔文現在的官職是翰林學士起居舍人。
工作內容是以文字記錄皇帝的言談。
早先他隻是與皇太子對弈的棋手,如今卻已貴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人瞭。
從官位看,起居舍人隻是從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職務是記錄皇帝的“言”。
與它相近的職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動記載,也就是記錄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記錄下的文字,日後便成為編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瀏覽中國歷史時,從學術層面來看,那些記錄便是“歷史”,而所謂史書的編纂,則是國傢事業。在世界史中,沒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國民族那般,將所有精力都花費在記載民族歷史這一項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雖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卻極其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為要記錄皇帝的“言”,必須經常隨侍身邊。他和皇上說話的機會,自然遠多於起居郎。
這時期,最接近順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來是左散騎常侍王伾。
接著就是王叔文瞭。
《資治通鑒》記載,李忠言和午昭容負責照料順宗的生活起居,有關政治或人事的定奪,則落在王叔文和王伾身上。
和王叔文一樣,王伾早先不過是太子李誦的藝事導師,教授李誦書法。德宗死後,李誦登基成為順宗皇帝,王伾如同弈棋導師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貞元二十年八月,李誦中風病倒瞭。
目前總算恢復瞭一些,身體卻還無法自由活動,左手幾乎無法動彈。
雖然能用言語表達,可是口齒並不靈活。
王伾是吳人。
他說的是吳語——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話。當時吳語是一種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訕笑。
個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揚。
自然而然,也就精於筆談瞭。
也可以說,病倒的李誦正是看中他的筆談之才。
不過,實際研擬新政策的,卻是翰林學士王叔文所屬的翰林院。
換句話說,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實權之人。
不論是王伾、李忠言或午昭容,他們都隻是中介角色,負責將王叔文的意見傳達給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廢止惡評的宮市,也罷免過相當於首都市長的長安京兆尹李實。
王叔文想做的,正如同決堤洪流一般,浩浩蕩蕩順流而下地徹底改革大唐王朝。
《資治通鑒》上有這樣的記載:
叔文頗任事自許,微知文義,好言事。
他是個有自信、有學問且辯才無礙之人。
王叔文在午後,陪同惠果來到瞭紫宸殿。
【七】
順宗皇帝躺臥在四周都是絲絹帷幕的寢臺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動,口齒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確實身心交瘁。
地板上鋪著胡國地毯,窗口也垂掛著絲綢佈幔。
紫檀木桌上,擱著一隻美玉與瑪瑙鑲成的鳳凰。
一座雕工精細的象牙——上面鏤刻著神仙國圖案。描繪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後所在的國度。
胡國壺具、南海貝殼、黃金佛像。
盛裝水銀的水盤之上,有一隻黃金打造的烏龜泅泳其間。這是由被視為長生不老仙藥的水銀和象征長壽的烏龜組合而成。
極盡奢侈的寢宮。
寢宮正中央,就是寢臺。此刻,順宗皇帝單獨躺臥其上。
帷幕上揚,隱隱可見順宗的身影。
站在寢臺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師、王叔文大人覲見皇上。”
帶路的女官低聲通報後,隨即安靜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緩步走進寢宮。
宮外有幾名士兵守衛著,裡面隻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順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報惠果入宮之事。
“臣已將惠果大師帶來。”
王叔文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恭敬稟報。
“好……”順宗皇帝不太靈活地說道。
病倒以來,順宗隻能以簡短話語應對。一旦對方無法領會他的意思,順宗便心情大壞。
在這情形下說“好”,是表示來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兩人往前走近。
“皇上龍體無恙?”
停下腳步,王叔文問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禮後,說:
“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轉向順宗。
“叔文啊……”順宗以不靈活的舌頭,結巴著說道。
“臣在。”
“做得太過火瞭。”順宗說。
王叔文立刻明白瞭這句話的意思。
順宗的意思是說,皇位更替後改革做得太急促瞭。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頭。
“做得太急瞭,不是嗎?”順宗重復說瞭一遍。又說:
“應該很恨吧……”
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罷黜貶謫之人。
“尤其是李實……”
李實是前皇帝德宗時代——也就是兩個月前的長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橫行長安、瀆職收賄的中心人物。
可以說,李實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陸淳、呂溫、李景儉、韋執誼等人的死對頭。
李實深得德宗寵幸,所以擁有莫大權力,正是在李實的威名下,五坊小兒才會進行榨取、殘暴之事。
為政猛暴。《舊唐書》留下如此記載。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殺阻礙他或看不順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實權力盡失,新取得權力的王叔文等人將他罷黜,貶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階是正六品。與京兆尹從三品相較,算是重大降級。
這是遲早會被“賜死”的左遷。
李實的黨羽宮市及五坊小兒中,有不少人因惡行暴露而被誅殺。
唐朝子民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諒暗’之中,李實殺害之人不下數十。”王叔文壓低聲音說道。
所謂“諒暗”,是指皇帝駕崩之後舉國服喪期間。
在這期間,殺人被視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處罰。
想到此事,有關李實的人事處置,一點兒也不出人意表。
“李實失勢,百姓欣喜雀躍。”
“我明白。”順宗答道,“朕所說的,不管是李實或被誅殺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當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們這些人做的嗎?”順宗問。
順宗是以大傢都知道宮內所發生的怪事為前提,而說出這句話。
順宗想問的是,自己周遭凈發生些不吉祥之事,難道這是因改革而遭誅殺者,或李實黨羽所為?
“是誰對朕施咒?”順宗又問道。
“這事暫且……”
出聲的是一直默默聆聽順宗和王叔文談話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頭說道:
“貧僧惠果。”
“噢,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終於來瞭……”
順宗從寢臺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來兩個絲枕塞在順宗背下。
順宗以撐起上半身的姿勢,環視眾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無法行動,連表情也顯得僵硬。
他的左半邊臉也無法動彈。
臉頰凹陷,膚色幹澀而蒼白。
雖然包裹在金銀絲線刺繡而成的華麗衣裳裡,其精氣盡失的身軀反而更加引人註目。
眼眸黯淡無光。
乍見之下,不由得令人錯愕,這是帝王之尊嗎?
怎會如此虛弱。
眼前是皺紋浮現,宛如即將死去的病人。
四十歲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樣瞭。
“惠果啊,你怎麼看這事呢?”順宗問。
【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可能是因為被整肅而心懷恨意的人?”
“是的……”
“這也不無可能,不過,我認為還有更深一層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麼?”
順宗的問話,讓惠果痛苦地閉上雙眼:
“是——”頷首答後,再度睜開雙眼。
“你知道些什麼?”
“這個……”
“說吧。”
“目前不過是我的想象,現在說出來,恐怕皇上會因此心煩。”
“想象的也罷,說吧。這是我自身的事。”順宗不太靈活地說道。
不知是否因為興奮,他全身竟微微顫抖起來。
“明白瞭。今天來覲見皇上,貧僧早有覺悟,要將這件事說出來。不過,在說之前,我能否先確認一件事?確認過後就可說出來瞭。”
“你想確認什麼?”
“我想確認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沒有的話,那我即將要說的事,皇上就當它是笑談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當它是大唐的秘密,請用心傾聽。”
“秘密?”
“是的。貧僧也非全盤知情,並無把握說得條理分明,總之,請聽我陳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聽說過嗎?”順宗將視線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聽聞。”
王叔文額上冒出細微汗滴,行禮致意。
“貧僧從未向旁人提過此事。唯一知情者,是貧僧師父不空阿阇梨。不過,不空師父也和其他人一樣,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這……”順宗低呼出聲,“這……”
惠果說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離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應該都已作古——”
“為何說是‘應該’?”
“是的。如果還有依然健在者,那麼,該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煩憂的施咒者瞭……”
“你是說,有人施咒?”
“這正是我講述事件之前必須確認的事。”
“能確認嗎?”
“能。”
“如何確認?”
“可以取皇上一根頭發嗎?”
“朕的頭發?”
“是的。”
“要做什麼?”
“人的頭發一向對咒術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時,隻要利用頭發,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頭發也一定會受到咒術影響。這就是我現在要確認的事。”
“朕準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隨你。這太容易瞭。”
“是。”惠果頷首繼續問,“可以靠近皇上嗎?”
“無妨。”順宗答道。
惠果走近順宗寢臺,停住腳步。
“皇上,請將頭靠向這邊。”
“嗯。”順宗語畢,將頭靠向惠果那側。
“失禮瞭。”
惠果伸出雙手。左手輕托順宗的頭側,以右手拇指、食指夾住一根黑發。
“要拔瞭。”
惠果拉回手指,從順宗頭上拔下一根頭發。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這根毛發,往後退瞭幾步。
接著,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將放在桌上的那隻玉制鳳凰挪開。
他將左手伸進懷裡,取出一尊可擱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黃金打造的小佛像。
開屏的孔雀上,安坐一尊明王。
原來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順宗在寢臺上說。
王叔文和李忠言聞言,兩人合力將紫檀木桌搬到寢臺邊,方便順宗觀看。
因李忠言將鳳凰像撤下,桌上僅剩下黃澄澄的孔雀明王獨坐著。
擦拭凈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黃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擱在我每日誦經的房內。在我之前,是不空師父誦經——”惠果以手示意黃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說明:
“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帶回來的。”
“用佛像做什麼?”
“先把皇上的頭發擱在佛像前,然後開始誦念孔雀明王真言。”
“噢……”
“如果皇上沒被施咒,頭發就不會起變化。”
“如果被施咒瞭呢?”
“毛發會移動。”
“移動?”
“是的。如果毛發受到惡念或詛咒的影響,便會因為想遠離佛像而移動。”
“當真?”
“確然。不過,由於毛發極為細微,所以當我開始誦念真言時,任何人都請不要動。人一動,會擾亂房內空氣,使這根毛發移動。為瞭避免混淆,請大傢都不要動。同樣地,也請不要熱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這事得先和大傢說明白。”
“明白瞭。”順宗一本正經地點頭。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這種鳥類,能吃毒蛇、毒蟲,乃以這種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驅逐象征惡鬼、惡魔的毒蛇及毒蟲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為尊神之一的。
“那麼——”
惠果將手中頭發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
雙手結瞭個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後,便開始低聲緩誦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謨曩悉。謨曩悉。摩訶謨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當誦念真言時——
“噢……”出聲的是王叔文。
“看哪。”
擱在紫檀木桌上的頭發動瞭。
毛發扭動身子般細微地震動瞭一下。那動作,似乎要遠離黃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並非因人的氣息或風的吹拂而動。
雖然極其微弱,但是的確像出於自我意志般地震動瞭。
唵。摩庚·迦蘭帝。娑·賀。
隨著惠果持續誦念真言,驚人的事情發生瞭。
毛發震動越來越大。像一條細長小蛇欲遠離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擺,明顯地蜿蜒爬行。
“嗯——”誦念真言中,見到這景象的惠果也脫口而出:
“沒想到如此嚴重——”
他大概也沒料到毛發的反應如此強烈。
肯定是極強大的咒力在作祟。
讓順宗看到這一幕,惠果瞬間閃現後悔的表情,隨即又繼續誦念真言。
這時,毛發有如在鐵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動起來。
正在觀看之時,更令人驚悚的景象再度映入眾人眼簾。
本欲逃離的毛發,像是突然改變意志,想要挑釁金身孔雀明王,開始朝佛像挺進。
宛如毒蛇揚起鐮刀形的頭部,毛發在桌面蛇行,還纏繞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緊勒。
“啊?!”王叔文嚇得手腳癱軟,臉上露出深度的恐懼。
此時——
纏繞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發,突然發出撲哧聲響,冒出藍色火焰並燃燒瞭起來。
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
毛發一下子燃燒凈盡,化成一縷白煙。
眾人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沒想到……”
惠果也隻能如此喃喃自語。
順宗皇帝則瞪大眼睛,牙齒直打顫,全身顫動。
“我,我……”順宗說,“我將會怎樣呢?”
(1) 永貞皇帝即繼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誦,“永貞”為其年號,生前使用。“順宗”為其死後的廟號,後人稱之。
(2) 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糾正弟子行為,並為其模范的人。意譯為“軌范師”,簡稱阇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