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處是個小房間。
有爐灶、桌椅。
還有看似裝瞭水的大水缸,鍋盆碗筷則擱在墻邊架上。
空海和逸勢與柳宗元隔桌對坐。
除瞭柳宗元,房內還有劉禹錫、韓愈,以及兩位二十來歲的男子。韓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兩人則站在窗邊和門旁,靜默地註視著圍繞在桌邊的四個人。
空海和逸勢也才進到屋內。
方才,韓愈喚住兩人,為他們帶路。
一開始,韓愈並未帶他們來這裡。
他先往南走,又往東走,在市內轉來轉去好一會兒。
不久,一名男子從人群中走近他們,對韓愈說道:
“沒有跟蹤者。”
如同靠近時的利落手腳,男子隨即又沒入人群,失去蹤影。
然後,一行人往西走去。
這房子位於西市盡頭,附近有土墻環繞。
韓愈穿過門戶,帶領空海和逸勢進到這個房間。
一進門,柳宗元已等在那裡瞭。
簡短寒暄之後,空海和逸勢面向柳宗元坐下。
“專程要先生走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說道。
“請別掛念。我們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樣,這是熟識友人的屋子。我已支開閑雜人等,不會有人打擾。請放心暢所欲言。”柳宗元說。
“那就不客氣瞭,在柳先生說話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說。”空海答道。
“什麼事?”
“皇上狀況如何?”
“狀況?”
“病情。這幾天有何變化嗎?”
空海說畢,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問空海時的模樣。
經過頗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柳宗元開口說道:
“真是令人震驚。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的病情的確發生瞭變化。”
“是否兩三天前,狀況突然好轉,身體舒服許多瞭?”
“正是如此。”
“不過,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惡化瞭吧?”
“沒錯,確如先生所言。隻是,您為何知曉此事?”柳宗元問。
根據柳宗元說明,兩天前起,臥病在床的永貞皇帝狀況好轉,迄今為止幾乎不開口說話的他,竟然“一大早就開口說肚子餓,連吃瞭好幾碗粥,還吃魚、水果等滋養品”。
眾人本來以為這可能是惠果阿阇梨祈禱奏效。
“不料今早又轉壞瞭,恢復到先前的模樣。”柳宗元一邊擦拭額上的汗水,一邊繼續說道:
“隻是,空海先生為何如此清楚?這是極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剛才沒——”
逸勢硬生生把“沒說這事”這幾個字給吞瞭下去。
空海這番話,逸勢同感震驚。
在這種場合,有時空海臉上會出現不夠謹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
是一種看似滿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兒因其能力而讓大人備感震驚的得意神情。
此時,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間,他的嘴角看似即將浮現這種神情,他卻巧妙地收斂住,說道:
“其實——”
空海將不久前從馬哈緬都那聽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柳宗元。聽畢,柳宗元說:
“空海先生,這麼說來,是那個督魯治咒師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噢。”
“因被那兩名男子窺見,督魯治咒師才倉皇變換作法場所。”
“……”
“當他變換場所之時,詛咒皇上的力量也減弱瞭。”
“這……”柳宗元不勝感嘆地輕呼出聲:
“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從督魯治咒師這事,就能聯想到皇上的病情?”
“請您盡快行動。”空海道。
“盡快行動?”
“最好趕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廢宅。萬一督魯治還留在原處,這事便能在一眨眼工夫解決瞭。我想,就算報官,他們隻怕也無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還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與您碰面時,無論如何,都得先將這事告訴您。”
空海剛說畢,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處男子:
“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點點頭。
“照你現在聽到的話,知道該怎麼辦吧。”
“是。”
“快去準備——”
“知道瞭。”子英點頭後,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勢致意:
“失陪瞭。”
隨後立即奔出屋外。
【二】
“話又說回來——”柳宗元再度轉身面對空海和逸勢:
“有幾件事要說,就從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說起吧。”
“您信上說,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寫,並非晁衡大人——”
“是的。經我再次詢問傢母,傢母說記錯瞭,本以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實是高力士大人所寫才對。兩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錯瞭。另外,傢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麼事?”
“就是白鈴夫人曾看過高力士寫的那封信。”
“噢。”
“她雖然看不懂倭文信,但高力士大人那封信是以漢文寫的。”
“信上寫瞭些什麼?”
“傢母當時問過白鈴夫人,不過,她說信上所寫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沒告訴傢母瞭。”
“原來如此——”逸勢說道。
“白鈴夫人死後,那兩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寫給李白大人的信留瞭下來,就是我們前次拜讀的那封。”
“沒錯。”
“至於高力士大人所寫那封,您信上說,被青龍寺的惠果阿阇梨買走瞭——”
“正是此事,我想說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時發生的事?”
“白鈴夫人死後不久,約莫二十年前瞭吧。”
“當時到底發生瞭什麼事?”空海問道。
“這……”柳宗元用舌頭舔濕瞭嘴唇,開始說瞭起來。
據說,白鈴死後一月有餘,有一自稱青龍寺僧人者,前來拜訪。
那位僧人說,他與白鈴生前有一小小機緣——
“我應該早些來拜訪,得知她亡故,不過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稱名叫“惠果”,在白鈴的靈前誦經薦亡。
“請問,白鈴夫人遺物存放何處?”惠果在誦經後問道。
白鈴遺物,實際並沒多少,她也沒有任何親戚。所以,身後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兒。
“多半在我這裡——”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給晁衡大人的信,白鈴夫人生前曾跟我說好,那封信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細詢問之下,得知白鈴曾對惠果說過,自己保存著這樣一封信。
由於該信涉及大唐王朝秘辛,白鈴曾讓惠果過目,請教他該如何處理才好。
讀完那封信,惠果當時如此說道:
“這是不得瞭的信,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我在世時還可以做到,死後便不知會如何瞭。燒掉也是辦法,不過有生之年裡,我想留在身邊,用以追懷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過世瞭,會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時候燒毀與否,全憑他處置……
據說,白鈴對惠果說過這樣的話。
“關於那封信,白鈴夫人可曾說過什麼?”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鈴生前說過的話。
“我曾聽她提起信的事。”
“噢。”
“雖然沒聽說要把信交給惠果和尚,卻知道她手上確實握有這樣重要的信。”
“您讀過那封信嗎?”
“沒有。我隻聽說過,但不知信的內容為何……”
“信在何處呢?”惠果問。
柳老夫人帶惠果進入白鈴房中,從櫃子裡取出幾封信,又取出一個信匣,說道:“我想應該就是這個瞭。”
打開信匣,裡頭有一文卷,是白鈴的親筆信,說明自己死後任何人不得閱讀信匣裡的信件,隻能交予青龍寺惠果和尚。
“是這個嗎?”
柳老夫人遞出信匣,惠果稍微拉開文卷,匆匆一瞄說道:
“沒錯,就是這個。”
惠果恭敬地收下瞭那信匣。
【三】
“於是,那封信連同信匣一起被惠果阿阇梨帶走瞭。”柳宗元說道。
惠果告辭之際,取出紙包的金子,打算留給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這錢。剛剛您說,白鈴夫人本來就要把這信匣交給您的。”柳夫人推辭說道。
“由我這個和尚來說可能有點奇怪,就算是供奉給白鈴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說完,留下金子,告辭而去。
“原來如此。所以,那封信現在在青龍寺惠果阿阇梨的手上嗎?”空海說。
“應該是吧。如果沒被燒毀的話——”
“那,您是認為,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關——”
“有關。”
“您跟惠果阿阇梨提過此事嗎?”空海問。
柳宗元有點兒憂愁地搖瞭搖頭說:
“還沒說。在這節骨眼兒上,實在不知道這番話該不該說。或者,正因為在這節骨眼兒上,才該說——”
柳宗元頓住話,欲言又止地將視線朝下。
“不過……”柳宗元保持俯視姿勢,喃喃說道。
“是王大人嗎?”空海開口問道。
“沒錯,空海先生。正是這樣啊。我才為這件事傷神。”柳宗元抬起頭來說,“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許偷信的事瞭?”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無法判斷。”
“……”
“隻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阇梨,向他說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說出心裡話——”
“王大人目前狀況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斷言道:
“可以說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晚上就算上床瞭,大概也輾轉難眠。”
如此一來,柳宗元的負擔勢必加大。他看起來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瞭。
“該怎麼辦呢?”
“我也不知道您該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說。
“如果惠果阿阇梨沒有燒毀高力士大人的信。那麼,信應該還留在青龍寺。若能讀到那封信,也許會有新發現。”
“惠果阿阇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嗎?”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嗎?恐怕還不知道吧——”
“若是這樣,我們或許有機會讀到惠果阿阇梨的那封信瞭。”
“此話怎講?”
“可以告訴惠果阿阇梨,我們手上有一封這樣的信,並且拿給他看。至於信上寫些什麼,柳先生可加以說明。接著再問他,若他手上還握有高力士大人的那封信,能不能也讓我們看看。”
“說的也是。不過,還是有問題。”
“剛才說的那事嗎?”
“王大人或許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告訴惠果阿阇梨?”
“嗯。”
“另一件事是,現在惠果阿阇梨正專心為皇上施法,是否在這種時候告訴他這種事?”
“此事的判斷,不該是我,而是身臨現場的柳先生吧。”
“誠然若是。我必須自行判斷。”柳宗元咬著嘴唇說。
“對瞭,惠果阿阇梨此時正在施行何種法術呢?”空海問。
“我們未曾探問過。”柳宗元答道。
“說的也是。萬一風聲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法術,他們便可取巧閃避。如此一來,法力也將削弱大半瞭。”
“真會這樣嗎?”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許多不為吾人所知的機微妙處吧。”
“正是。譬如說,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於咒法瞭。”
“皇上已得知此事瞭。”
“若已知曉,恐怕無法忘卻吧。當務之急是皇上必須意念堅定,絕不可臣服於咒法。”
“惠果阿阇梨也這麼說。”
“嗯。”
“雖然我不曉得他施行的是何種法術,但惠果阿阇梨在皇上寢宮前設壇,法壇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猙獰的佛像,然後,他坐在像前祈誦。”
“原來……”空海意領神會般點頭說道:
“法壇中央是不是矗立著這麼大的筒狀物呢?”他兩手交合,在胸前比畫大小。
“您怎麼知道?”
“惠果阿阇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說出法術名稱,我們不聽也無妨。萬一我們聽到瞭,又以某種形式傳到對方耳裡,法術威力恐怕會折損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們寧可不聽。”
“好。”空海點頭繼續說下去:
“不過,有一點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阇梨施行的法術如我所推測,那麼,將是極為強烈之法,每一位皇帝僅能施行一次。”
“這真是讓人振奮的話啊。”柳宗元點點頭後,問道:
“對瞭,空海先生,剛剛您說到——”
“什麼事?”
“若能得知對方所施行的咒術,將有方法可使咒力減半——”
“我是說過。”
“若敵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魯治咒師,那麼,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他所施行的咒術瞭嗎?”
“可說已有一些線索瞭。”
“數量龐大的蟲加上狗——可以推測出是何種咒術嗎?”
“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術,那麼,督魯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國的咒法。”
“我國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謂‘蠱毒’和‘魘魅’兩種,這次似乎是將兩者合二為一瞭。”
所謂“蠱毒”,是借用動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對方下咒的一種咒術。
譬如說,蛇和蛇、鼠和鼠等同類的生物大量搜集一處,放入一個容器裡。
然後,原封不動地放著。
不久,饑餓的蛇或鼠會相互咬食,最後幸存的一隻將成為施咒的道具。
空海說明蠱毒之法後,又說:“在我們倭國,這被稱為‘打式’。”
“那‘魘魅’又是指什麼?”
“這種法術是先制作人偶,再將下咒對象的毛發或指甲塞進人偶之中,用以替代對方,再用火燒或釘入釘子。”
“督魯治咒師所用的,是將二者合二為一的咒術?”
“沒錯。”空海點頭說:
“而且,它的數量超乎尋常。還有,就是狗。”
“狗?”
“將狗頭以下埋入土裡,讓它餓壞瞭再斬首。大概是利用狗的執念為咒術的力量。剛才我說這是貴國的法術,可是從狗的用途來看,似乎也融入異國的法術。”
“怎麼說呢?”
“大概也有胡國——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說道。
“嗯。”柳宗元緊閉嘴唇,交抱雙手。
“總覺得對方正在施行的咒術,有些是我推測不出的。”
“真是令人傷透腦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瞭。不過,請您撐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禮……”
“什麼事?”
“不,這非常僭越的——”
“請您暢言無妨。此時還講什麼失禮,多說益善。”
“不。不是針對柳先生,我是說可能會冒犯惠果阿阇梨。”
“請說吧。”
“照先前的話聽來,恐怕惠果阿阇梨也會做同樣的事——”
“什麼事?”
“準備與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請皇上賜予數根毛發,埋入肉堆中。”
“噢。”
“然後,將皇上常穿的衣服覆蓋肉堆,放置寢宮旁側——”
“這是為瞭轉移狗靈的怨念嗎?”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說明這是我個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阇梨提這事?雖然這樣對您非常失禮。”
柳宗元考慮到空海遲早得到惠果那兒,才提出此種建議。
“應該沒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阇梨,他一定會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瞭,那我就不多管閑事瞭。”
柳宗元說完,再次望著空海,壓低嗓音說:
“空海先生,其實,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四】
“這與空海先生方才所說的事有關。”不知是否難以啟齒,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麼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顧。在這種狀況下,還要開口向您請托,我實在於心不安……”
“什麼事您盡管說吧。”
“向您請教越多,我越覺得,這對空海先生來說,是十分危險的事。”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剛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對方施行何種咒術,可以使其威力減半——”
“是的,我說過。”
“就是這件事。”
“……”
“我想請您調查,對方到底是施行何種咒術?”
“……”
“用狗頭、蛇、蟲等活物的咒術,我們都知道瞭。可是您說對方似乎打算融入其他咒術。”
“沒錯。”
“我想請您追查,到底是什麼咒術?”
“……”
“而且,皇上被下咒這件事,也請務必保密。這件事如我方才所說,空海先生隻怕也會有生命危險。”柳宗元一口氣把話說完。
空海閉口不語。
閉上眼睛深深呼氣兩次之後,才又睜開雙眼,望向逸勢。
“空海……”逸勢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著空海。
“你覺得如何?”不料,先開口說出這話的竟是空海。
“你問我,我……”
逸勢一時吞吞吐吐,答不出話來。
倘若空海對此有所行動,逸勢勢必也會被牽連。眼前的空海和逸勢,雖說已涉入大半,不過,那幾乎都是在偶然情況下參與的。
如果此刻允諾瞭,那等於正式涉入此事。這麼一來,正如柳宗元所說,空海將會置身險境。
對逸勢來說,也是一樣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慮逸勢的想法,擅自決定動向。倘若空海決定涉入,逸勢卻表態反對,兩人日後便不能像現在這樣頻繁會面瞭。
空海探詢逸勢的想法,自是理所當然。
“不……不好嗎?空海。”逸勢說道。
“好嗎?”
“當然好啊。”
“真的嗎?”
“當……當然是真的。”
逸勢的聲音夾雜些許顫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來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時。二百年來,與這一國傢秘事牽連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呂大人以外,就是我們兩人瞭。”(1)
逸勢滿臉通紅地說道:
“況且,這不是為瞭守護皇上性命嗎?身為儒者,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當然的?”
空海凝視著正在說話的逸勢,仿佛發現瞭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即使因此而命喪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兒的本願嗎?”
逸勢像是未經世故般,說得滿臉通紅。
“再……再說……”逸勢仰望窗外天空,斷然說道:
“我們早已牽連進去瞭——”
“逸勢,你說得沒錯。”待逸勢說完,空海答道。
接著,空海望向柳宗元說:
“誠如您所聽聞。我們雖不知能幫上什麼忙,但往後還是跟現在一樣。如有效勞之處,隨時聽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謝您。”柳宗元頷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處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回應後,走到空海和逸勢跟前。
他有一對如利刃輕輕劃過皮膚般的細長眼睛。
眼眸則有如尖端朝向兩人一般的細針。
“我派他與剛剛外出的子英,充當您的隨從。他們兩人武藝頗精,隨侍左右,會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與我聯絡,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聯系上的。”柳宗元說道。
“空海先生,有事請盡管吩咐。”赤說道。
“既然如此,或許有一兩件事要麻煩你。可以的話,明日午間請你與子英一同到西明寺來吧。”空海望著赤說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點頭遵命。
【五】
空海和逸勢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雜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趕在暮鼓鳴響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樣真的好嗎?空海。”
逸勢不時向空海搭話。
“什麼啊?”空海反問。
“就是剛剛那事,這樣接受托付妥當嗎?”逸勢用不安的語調問道。
“沒問題。”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險嗎?”
“大概有吧。”
“督魯治咒師不是殺瞭好些人瞭嗎?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慘遭割喉——”
“都死得很慘。”
“空海啊。看情況,我們或許也會這樣慘死,不是嗎?”
“嗯。”
“那時我雖然那樣說,現在其實害怕得很。答應時也怕——”
逸勢說話時,第一聲暮鼓已開始敲響。
此刻開始,暮鼓會一直響著,一小時之後才停止。待鼓聲停歇,各個坊門便即刻關閉。屆時,若還在街道走動,將遭受盤查或責罰。
“那,空海啊,你不害怕嗎?”逸勢仰賴般地望向空海。
“逸勢,你放心。”空海揚起唇角,微笑著說:
“我也害怕。”
“你這樣說,我就稍稍松口氣瞭。”
“……”
“不過,空海啊,我一點兒也不後悔——”
“後悔?”
“畢竟此事攸關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時我也說瞭,倭國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誰能有機會與此事發生關聯?”
“……”
“況且,玄宗皇帝與貴妃的秘密,我們都一清二楚。在倭國時,說什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碰上這種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瞭。”
“……”
“萬一因為此事慘遭不測,無法回到那個小國去,也無所謂瞭。”越說聲音越大,逸勢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空海,我現在似乎非常興奮。空海啊,我剛剛也說過,我真的非常害怕。現在體內也還有另一個我,正在後悔為何要建議你接受柳大人請托。可是,同時也有能與此大事牽扯上的驕傲。明明有個對那小國毫不在乎的我,卻又有個無限懷念它的我……”
逸勢的聲音逐漸微弱下來。
“那,空海。明天之後,不知我的心情是否還跟今天一樣——”
“我也不知道。”
“或許明天睡醒後,會比今天更後悔答應瞭那樣的請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瞭。”
“什麼事?”
“雖然我嘴上說涉入大唐的這件大事,其實,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勢,你在意些什麼呢?”
“我隻不過是個偶爾與你共處的人罷瞭。這樣的我那般大言不慚,真是不成體統。對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勢,你放心吧。”
“什麼意思?”
“不論大言不慚的逸勢,或驚恐的逸勢,或說那個國傢隻是個小國的逸勢,或懷念那國傢的逸勢,以及在我面前望著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勢。無論哪一個,都是你,不是嗎?每個逸勢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決定,哪個逸勢該留下來,哪個又該舍棄。我跟你都不能決定。因為那些全部整合在一起,才正是橘逸勢。”
“……”
“停留在唐國期間,有你這樣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覺得榮幸。在這個時候,我從未想過哪個逸勢是我所需要的,哪個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嗎?”
“所謂敬愛密法,就是敬愛天地——敬愛宇宙間所有的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凈的,哪些是不清凈的,或者哪些是正確的,哪些又是錯誤的。”
“此話怎講?”
“譬如,那邊有開著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說道。
“嗯。那又怎樣呢?空海——”
“我們腳底下,你瞧,那兒有小石子。”
空海停下腳步,手指逸勢腳前的小石子。
“你覺得怎樣?”空海問道。
“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啊?空海。”逸勢也跟著停下腳步。
匆忙趕路的行人,從後方以奇怪的眼光打量這兩個來自東方的倭人,從兩人身旁通過。
“這裡的小石子和那裡的桃花,哪一個是正確的,哪一個又是錯誤的?”
逸勢聽畢,瞬間流露一副摸不著頭緒的表情,再度問道:
“什……什麼?”
“逸勢啊,我是問你,小石子和桃花,哪個正確,哪個錯誤?”
空海愉快地微笑著,又問瞭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這樣問不是有些奇怪嗎?”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個正確,哪個錯誤,很難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勢,”空海破顏一笑,再度跨開腳步,“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並無高下之分。”
“嗯?”
“這天地間所有的一切,它們的存在可說全是正確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確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錯誤。如果那小石子正確,那麼,那桃花也不會錯。”
“嗯……嗯……”
“會說有些事是正確,有些事是錯誤,那不是天地之理,隻有人才這麼說的。”
“噢。”
“區分事情是對或錯,那是人講的道理。”
“嗯。”
“換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確無誤的,那麼,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對的。”
“……”
“假使桃花是對的,那麼,就算是路邊的狗屎,也都是對的。”
“……”
“因為桃花芳香所以是對的,狗屎惡臭所以是錯的,這是人講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義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靈魂大喊,這天地間的所有一切都是對的。也就是說,必須雙手環抱這宇宙間存在的萬事萬物——”
“……”
“如此,就能理解瞭。”
“理解什麼?”
“理解雙手環抱這宇宙的自我,其實和其他事物一樣,同時也整個兒被這宇宙所環抱。”說到這裡,空海停瞭下來,直直地望著逸勢。
“喂,空海。”逸勢說:
“聽你這麼說,我似乎明白瞭某些道理,不過,越聽也越糊塗啊——”
“是嗎?”
“空海啊,莫非你是將我比作毒蛇?”
“我沒這樣說。”
“感覺你好像也將我比作狗屎。”
“我也沒這樣說啊。”
“是嗎?”
“我隻是說,所有一切的你,存在於此都是對的。”
“可是,你剛剛不是講瞭很復雜的話嗎?”
“沒有。”
“不是講瞭嗎?”
“沒有。”空海笑道。逸勢跟著微笑起來。
“總覺得……”逸勢邊走邊說。
“怎麼瞭?逸勢。”
“在莫名其妙的當兒,我似乎又上瞭你的當。”
“我可沒騙你。”
“我隻是說感覺而已。不過,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男子啊,空海——”逸勢不勝感慨地嘆瞭一口氣。
“哪裡不可思議?”
“你不是總能保持平常的你嗎?”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嗎?”
“別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謝。”
“致謝?”
“是啊。你總是跟平常一樣,結果,連我也感覺茅塞頓開似的。”
“是嗎?”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覺……”
“怎麼瞭?”
“總覺得,我們好像已踏進可怕的事情之中瞭。”
逸勢以大醉驟醒的神情說道。
(1) 六〇七年,日本攝政聖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為使者,首度來華,開啟中日交流新的一頁。時當隋煬帝大業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小野妹子到任國書上有“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之句。此句為後來“日本國”國名起源,也是西方稱日本為The Land of The Rising Sun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