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
午前,子英和赤出現在西明寺。
大猴帶領兩人來到空海的房間。
子英和赤面無笑容,坐在空海與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勢面前。
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雙唇緊閉,唇紋更加明顯。
不論子英或赤,兩人年紀均在二十五六歲。
“空海先生——”赤緊張地說。
“嗯。”空海面帶微笑地望著兩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麼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阇梨報告昨天的事,阿阇梨立刻命人準備與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說,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預料。”子英說道。
“這麼一來,阿阇梨多少也可以養精蓄銳一下瞭。”空海答道。
“真的是這樣啊,空海,你都說中瞭。”逸勢說道。
其實,逸勢昨晚才從空海那裡聽到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法術。
以下就是它的內容。
【二】
該法名為“轉法輪菩薩摧魔怨敵法”。
也簡稱“轉法輪法”或“摧魔怨敵法”。
它是摧滅這世間存在的一切惡魔或怨敵、至高無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來說,那不是為個人所作的法,唯有國傢遭受危險,或瀕臨存亡關頭時,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敵於死地的絕法。
此法源於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東渡來唐時傳入。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阇梨的師父,他並非漢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語所翻譯的《轉法輪菩薩摧魔怨敵法》,記載瞭此法的施行步驟。
後來,空海將此書帶回日本,成為真言宗野澤十二流派當中首屈一指的安詳寺流派秘法,慎重地傳承瞭下來。
據說,在日本萬壽二年(一〇二五年),直言宗小野流派始祖仁海和尚最早修得此法。
基本上,此法是為瞭國傢社稷,但有時也為個人而進行。在這種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敵——無明、煩惱的方法。
具體來說,國傢社稷面臨危機,就在壇上設置轉法輪筒,然後作法。
轉法輪筒是以苦楝木(楝或旃檀)制成。根據《轉法輪菩薩摧魔怨敵法》一書記載,將苦楝木削成圓形,長十二指、圓周八指。
在日本,通常都以金銅鑄造或竹、桐木制成轉法輪筒,惠果用的卻是苦楝木。
轉法輪筒的上、下、四周,雕刻十六大護或八輻輪圖案,筒內則封存折疊的怨敵人偶。
怨偶的雙腳必須寫上怨傢或怨敵的名字。
裝入怨敵人偶時,還必須讓不動明王像踩著其頭部和腹部,腳底寫著其姓名。
法壇供奉上轉法輪筒之後,接著召請十六大護、王城鎮守等諸神,以十八種方式作法護持。
作法終結後,取出怨偶,投入爐火焚燒。
至於本尊為何,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彌勒佛所示現、具有摧魔怨敵之相的大輪金剛;也有人說是摧魔怨敵菩薩本身;更有人說是代表轉法輪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剛薩埵、金輪佛頂,甚至說是轉法輪筒本身。
“想必還加入瞭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應該是這個——”空海向逸勢如此說明。
當時,逸勢問空海:
“不過,空海啊,這麼說來,惠果阿阇梨豈不是要在怨偶上寫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說,阿阇梨已知道怨敵的名字瞭?”
“應該是吧。”
“那他到底是寫上督魯治咒師的名字,還是白龍的名字呢?”
“這我就不知道瞭——”空海閉上眼睛說道,“不過,如果寫上真名,法力也會大增——”
“真名?”
“所以逸勢啊,假如你與可能對你下咒的傢夥碰面時,記得要用假名比較好。”空海笑道。
這是昨晚的事。
【三】
“話又說回來——”空海對神情緊張的子英和赤說:
“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魯治咒師的宅邸走瞭一趟吧。”
“去瞭。”
“結果如何?”
“不見督魯治咒師蹤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見瞭,毫無人影,兩人似乎都走瞭。”
“那,情況如何?”
被空海一問,子英微微皺起眉頭。
“慘不忍睹,非常駭人。滿地都是狗屍或蛇、蟾蜍、蜈蚣的遺骸,暴露在庭院中——”
據說,庭院角落裡,光是狗頭就堆積瞭上百個。
還有同樣數量的狗身殘骸,埋藏在庭院地下。
被煮殺或碎裂的蛇屍,有三百餘條。
相同下場的蟾蜍遺體,逼近四百隻。
滲透進入土中的狗血氣味和腐臭濃烈地飄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說。
“怪事?”
“那裡不僅有屍骸,還有活物。”
“活物?”
“甕裡的活蛇,還有二百條左右。蟾蜍也接近這個數量——”
“是嗎?”
“還有狗。”
“狗?”
“是的。廢宅內有十幾條狗遊蕩著,有些還搶食同伴屍骸。”
“原來——”
“這是怎麼回事?說起來,不論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們留瞭下來,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嗎?都留下來瞭——”
“狗的數量應該更多才對吧,我想許多狗都逃出去瞭,隻殘留一些在宅邸內。”
“大概有幾種可能。”
“噢。”
“一是如同子英所說,他們放棄施咒瞭。”
“是。”
“另一種則是,他們放棄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術。”
“因為他們所施行的咒術,已被人知道,確實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讓人以為他們要改法,其實繼續施行原來的咒術——”
“……”
“或者隻是因為走避不及,無法將大量的狗、蛇運往他處。再說,那些活物一起運走也太惹人註目瞭。要不,就是已運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個呢?”
“現在無須判斷。目前的問題是督魯治咒師到哪裡去瞭?關於這點,你們可有什麼線索?”
“沒有。”子英搖搖頭:
“我們不露痕跡地問過附近的人,不過,尚未有人通報狀似督魯治咒師一行人的去向。”
“是嗎?”
“我們無法大肆訪查。因為皇上被下咒這種事,絕不能公諸於世。”赤有點焦躁地說。
“說的也是。”
“如果有什麼新發展,應該會有人來向我或赤通報,到時會立刻轉達給空海先生——”
“明白瞭。”
“對瞭,昨天您提到關於這件事,有一兩點或可交代我們——”赤問道。
“您盡管吩咐。”子英接著說。
“其實,我現在有種種想法,想要先確認一下。”
“什麼事?”
“先前你去過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曉得那間屋主是誰?”
“這個,我想立刻查得出來。”
“那就拜托你瞭。”
“屋主是誰,其中有問題嗎?”
“我剛剛說過瞭,有種種想法。隻是,你們還是不要有先入之見比較好,因此,目前先不說明。人往往隻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見其他事——”
“知道瞭。”子英點頭。
“那麼,我該做什麼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這件事——”
空海從懷裡取出一張四折的紙,打開來讓大傢觀看。
上面用漢文寫著: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這是?”赤問道。
“我昨晚所寫的。”
“所以……”赤一副詫異的神情。
“我想請你們再多寫幾張,拿到朱雀大街、西市、東市顯眼的地方張貼。”
“張貼這個?”
“理由說來話長,能否請兩位先幫我辦妥這件事?”
“知道瞭。”赤點頭答道。
“接下來要做什麼,等辦完這事之後再說——”
“是。”兩人畢恭畢敬回應。
之後,簡短交談瞭一下,兩人道:
“那我們就此告辭瞭。”
說畢,便離開西明寺。
子英和赤離去之後,逸勢問空海:
“喂,你剛剛交代兩人的任務,到底是什麼?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說,讓他調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嗎?”
“正是。”
“你想一想就會明白瞭。”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問你啊,空海——”
“聽好,逸勢,這次事件,雖然大小事情層出不窮,不過卻有幾個共同符碼。”
“符碼?”
“所以現在要找人去調查。”
“這我可聽得一頭霧水瞭。”
“總之,等調查有瞭眉目,我再告訴你吧。”
“別賣關子瞭,空海。”
“我不是賣關子。”
“你這樣會讓我好奇得發狂呢。”
“你再等等。調查結果出來,我會把一切告訴你——”
“那,你交給赤的紙張是什麼?上面寫著:‘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麼意思?”
“那是我寫給丹翁大師的信。”
“寫給丹翁大師?”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請他來訪。”
“什麼?”
“‘天空放晴日’並無特別意思。隻要有‘空’這個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個‘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麼?”
“不是說過瞭?就是想再見個面的意思啊。”
“可是,紙上寫的是想吃瓜。”
“逸勢啊,去年我們踏上這塊土地時,不是曾在洛陽從丹翁大師手中得到瓜果嗎?”
“那個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來如此。”
“明白瞭吧?任何人讀瞭這封信,都不會明白誰要寄給誰。唯有丹翁大師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師要談些什麼?”
“目的與請人去調查那屋主是誰一樣。”
“啊?”
“總之,我想請教丹翁大師,白龍現在人在何處?”
“丹翁大師知道嗎?”
“我也沒把握——”空海將視線移至遠方空中。
此時,外面傳來大猴叫聲。
“空海先生——”
“怎麼瞭?”空海答道。
“白樂天先生又來見您瞭。”
“白樂天?”
說起白樂天,前幾天才來西明寺探訪過空海。那一別,不過幾天工夫。
“請他進來。”空海說。
不一會兒,白樂天進空海房裡來瞭,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樣。
“您怎麼瞭?”空海問。
“我終於下定決心瞭。”白樂天答道。
“決心?”
“這次,我決心走一趟驪山華清宮。我專程來告訴您。”白樂天難得說得這麼利落:
“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四】
“結果還是在那裡。”白樂天向空海低語說道。
“那裡,華清宮嗎?”
“是的。”白樂天點點頭,用試探的眼神望著空海:
“玄宗皇帝和貴妃共度的所有場所,請您想想,到底何處最幸福?”
“原來如此,就是華清宮嗎?”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著白樂天,點頭說道:
“您說得沒錯。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說出一處與兩人相關的地方,終究還是那裡。”
“我打算四天後動身,您也一起去嗎?”
“當然。”
“當天一早,我會來這兒找您。這期間,如果您有變卦,請找人捎信來。”
說完這些,白樂天又像吐出嘴裡小石子一般說道:
“那我回去瞭。”隨即起身告辭。
“那就——”
“再會瞭——”
白樂天離去後,逸勢開口瞭:
“喂,空海啊。驪山華清宮怎麼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過符碼的事?”
“符碼?”
“我不是說,要子英、赤去調查這件事嗎?”
“說瞭,可你沒提到符碼的意思。”
“是貴妃殿下。”
“貴妃?”
“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全與貴妃殿下有某種牽連。”
“這個我也知道,不過,那又怎麼樣?”
“為瞭確認此事,我才請赤和子英幫忙調查。”
“你的意思是說,連崇德坊那宅邸也與貴妃殿下有牽連嗎?”
“所以,才要子英幫忙查個清楚——”
“如果有,又會怎樣?”
“若有牽連,就可以作為線索,解開為何白龍圖謀減損皇上壽命這個謎瞭。”
“什麼?!”
“說到底,還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說白樂天。”
“那男人怎麼瞭?”
“我忽略瞭驪山華清宮這麼明顯的符碼,那男人卻一眼看穿瞭。”
“他看穿瞭什麼?”
“對玄宗皇帝和楊貴妃殿下而言,華清宮正是他們最熟悉且愜意的地方。”
“……”
“他那般執著創作那首長詩,也難怪他會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講出來之後,逸勢也能心領神會瞭。
說起來,玄宗皇帝初次聽聞兒子壽王之妻——楊玉環的事,正是在驪山的時候。
唐開元二十八年(七四〇年)。
十月——
玄宗駕臨驪山溫泉宮之時,首次聽說有一絕世美女之事。
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見。
《舊唐書》如此記載。
聽聞此事,玄宗即刻召喚隨侍的高力士。
“朕聽聞此言,傳說當真?”
想當然耳,高力士早聽說過楊玉環的美貌。
當時,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話。
“臣聽過。”
“連你也聽過嗎?”
此時,玄宗才首次表露興趣說道:
“如果傳聞屬實,務必讓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換句話說,就是要召見的意思。高力士於是將楊玉環一路迎接到驪山來。
據說,玄宗與楊玉環在此初遇,皇上驚為天人,便順勢將她留在身邊。
此事見於《資治通鑒》,當然很可能如此,不過,事實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兒媳婦楊玉環的美貌——換句話說,在那之前他不曾見過楊玉環,說來有些不合情理。
照說,更早之前玄宗便應已知其美貌,至於他於何時、如何將此美女納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對策瞭。
況且,當時蒙召的楊玉環,立刻被賜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進駐太真宮,事情進行得過於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無論如何,太真宮位於驪山,此處毫無疑問是楊玉環與玄宗幽會之所。
彼時,玄宗極度熱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測,玄宗讓楊玉環以女道士身份入駐太真宮的主意,當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溫泉宮。以壽王妃楊氏為道士,號太真。
《新唐書》如此記載。
在遠離長安城的驪山,整日沉迷女色,難怪會荒怠國政。
玄宗甚至曾大言不慚留下這樣的話:
“朕得楊貴妃,如獲至寶。”
“此外,與貴妃殿下一起失蹤的黃鶴、白龍、丹龍,不也是在驪山華清宮嗎?”
“啊,正是如此。”
“或許可以說,故事從頭到尾全發生在華清宮。”
“空海,所謂故事的結尾,是指何時?是五十年前的事嗎?或者根本還沒結束呢?”
“從現在開始,往後所發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瞭。”
空海說完,面露沉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