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於自己房裡,正在紙上寫字。
由左及右。
橫向書寫波斯文。
橘逸勢在旁觀看。
正午——
窗外可以望見明麗的西明寺庭院。
書寫告一段落時,逸勢出聲說道:
“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嗎?”
“約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書。
波斯文寫的書。
此刻,空海正將內容抄寫在紙上。
那是從拜火教安祭司那兒借來的羊皮書。
“這到底是什麼書?”
“有關胡國之神的故事——”
“都寫些什麼呢?”
“就是寫神是光之類的故事。”
“是嗎?”
“所以他們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這光神名為阿胡拉·馬茲達。”
“是嗎?”
“簡單地說,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則有惡神。”
“然後呢?”
“惡神主司黑暗,而這世間,可說是光神和暗神的戰鬥場所。”
“嗯——”
“現在兩方勢均力敵,不過,最後似乎是光神贏瞭。”
“嗯。”逸勢贊嘆地叫出聲。
“很有趣。”空海說道。
“確實有趣。”逸勢答。
“雖然有趣,可是還不充分。”空海說。
“什麼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無法充分說明這天地間的一切——”空海答道。
【二】
“惡神名為安格拉·曼紐,以前我不是向你說過瞭?”空海如此說後,逸勢答道:
“啊,我想起來瞭。”
“這善惡之神互鬥,一方勝利的結果,似乎有些荒誕。”
“荒誕?”
“就像說給小孩兒聽一樣。”
“是嗎?”
“在天地之間,要說明宇宙法理,給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惡神也可以。可是,讓其中一方取得勝利,就有點兒……”
“有點兒荒誕?”
“嗯。”空海點頭說:
“這樣根本無法解開天地之謎。”
“解謎?”
“反而是摩尼教義(1),以解謎來說尚屬上乘。”
“摩尼教?”
“瑣羅亞斯德之後所出現宗派,與拜火教信仰同一個神。”
“哪裡不一樣呢?”
“簡單說來,就是善神與惡神——阿胡拉·馬茲達與安格拉·曼紐的爭鬥,並非是那一方取得勝利,而是兩者繼續不斷糾纏下去。”
“難道這樣才合乎天地法理嗎?”
“嗯。大凡天地就是這麼一回事。所謂陰陽,就是一種正反關系。就像銅錢,既有正面,也有反面。這世上不存在隻有正面的銅錢,也沒有隻有反面的。”
“善與惡也——”
“善與惡,並不是天地法理。”
“什麼?”
“善與惡,是人法創造出來的。”
“怎麼說呢?”
“這裡不是有個硯臺嗎?”空海用手指著書桌上的硯臺。
“是呀,那又怎樣?”
“逸勢啊,那麼,這硯臺是善是惡?”空海突然如此問道。
“硯臺哪來的善惡?硯臺既非善也非惡。硯臺不就是硯臺嗎?”
“沒錯,這是當然的。”
“所以,又怎樣?”
“可是,我拿這個硯臺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將硯臺拿在手上。
“你饒瞭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會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當然。”
“為什麼?”
“如果砸中,就會受傷。即使不受傷,被砸中會痛吧?”
“逸勢啊,也就是說,我拿來砸你的硯臺,對你來說是不是一種惡?”
“嗯,大概是吧。”
“道理與這個一樣。”
“……”
“把神分為善或惡,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來解天地之謎倒也還好,可是,若要讓一方勝過另一方,而且隻讓善神存在的狀態永遠持續下去的話——”
空海還未說完,外面傳來呼喚。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聲音。
“什麼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見——”
“請他們到裡邊來。”
空海話音剛落,便傳來慌亂的腳步聲,接著子英走進屋來。
“怎麼瞭?”空海問道。
“打聽出來瞭。”子英壓低聲音說道:
“位於崇德坊那宅邸,聽說是陳長源這個人的——”
“陳長源是什麼來歷?”
“玄宗皇帝時,他是金吾衛衛士,安史之亂玄宗幸蜀時,他曾隨行同往。”
“那麼,他也曾去過馬嵬坡?”
“傳聞他在馬嵬坡殺瞭楊玉環的姐姐虢國夫人——”
“為什麼他將那宅邸棄置不顧,任其荒廢?”
“隨玄宗皇帝從蜀地歸來後不久,陳長源便離奇死亡瞭。”
“離奇?”
“某晚聽到‘對不起’‘對不起’的聲音,用人外出查看,卻見到陳長源坐在庭院裡——”
據說,陳長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頭前。
雙膝著地、雙手置地,陳長源跪坐在月光下。
“對不起!”
一面這樣說,陳長源一面叩頭。
以額頭觸碰石頭。
他叩頭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盡全身力氣,盡可能快速地叩頭。
額頭碰撞到石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叩!
撞上的瞬間,他會覺得暈眩,接著再——
“對不起!”繼續不斷用頭去撞石頭。
用人看見時,陳長源的額頭已皮綻肉裂,血流不止,看樣子已持續好一會兒瞭。
額頭碰撞石頭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請原諒我!請原諒我!請原諒我!”
他持續不斷叩頭。
額頭皮膚破裂、肉開見骨。每次叩撞,就會發出骨頭碰擊石頭的聲音。
“老爺,您在幹什麼?”
用人走近制止,陳長源聽若無聞,繼續用頭撞石頭,最後頭蓋骨終於碎裂而死瞭。
“聽說,之後將近五年,他的傢人仍住在那兒,可是由於瘟疫或意外傷亡等,已先後過世,用人也跑光瞭。那宅邸便一直荒蕪到現在瞭。”子英說。
“辛苦你瞭。”子英簡單說完後,空海道。
“之後該怎麼做?”子英問。
“還有事情要麻煩你——”
“什麼事?”
“馬嵬坡叛亂的主使者,他們之後狀況如何,能不能請你訪查一下?”
“這事急嗎?”
“我想越快越好。”
“若是宮裡有相關的記錄,現在的話,隻要一天時間,我想就夠瞭,其他事恐怕有困難。”
“宮內的記錄就夠瞭。”空海點點頭,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這邊也辦妥瞭——”
“多謝瞭,赤這邊我也有事拜托。”
“什麼事?”
“代我請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幾名宮廷樂師。”
“是樂師嗎?”
“若是宮廷樂師有困難,就請自行判斷,幫我找幾位樂師來——”
“要幾個人才夠——”
“琵琶兩人、編鐘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簫一人,大概這些就夠瞭吧。”
“您何時要用呢?”
“三天後的晚上——”
“知道瞭。”
赤點頭之後,似乎又想說些什麼,張開嘴唇,卻又閉上瞭。
仿佛代赤說出想說的話,逸勢開口道:
“喂,空海。這種時候,你為何非找樂師不可?如果隻是你個人喜好,找樂師絲竹風雅一番,那倒無妨。可是拜托赤辦這事,是不是違背常理啊?”
“不,絕非毫無關系。”
“你是說,找樂師也有關?”
“嗯。”
“為什麼?”
“這事我說不清楚。即使慢慢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明白,更何況現在也沒那時間瞭。”空海說。
“沒問題。我去找人。”赤回答說。
“既然如此,逸勢,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麼事?”
“你最近還常去胡玉樓嗎?”
“胡玉樓?”
“對——”
“有一陣子沒去,那又怎麼瞭?”
“很久沒去瞭,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見玉蓮姐瞭,不是嗎?”
“空海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在這種時刻說這種話,恰當嗎?難道去胡玉樓也和這次事件有關?”
“也可以說有關。”
“喂,空海——”
“玉蓮姐很會跳舞,是吧?”空海若無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聲音有點兒僵硬。
“怎麼瞭?”
“我是不是也可以幫一點兒忙?為何您沒交代任何事情給我?”
這位巨漢一副不服氣的神情,像孩子似的噘起嘴來。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話一出,立刻瓦解瞭大猴僵硬的臉部線條。
“您盡管吩咐。我什麼都願意做。”
“請你到白樂天先生那裡,轉告他,說有關三天後出門那事,可否讓我空海全權安排?”
“知道瞭。”
“你再向他說,當天晚上,我想舉辦一個追懷貴妃的宴會,請樂天先生務必現場吟唱李白的《清平調詞》。”
“是,我一定傳達到。”
“另外,你再告訴他,既然是難得的宴會,如果他能準備衣冠及配飾,將不勝感激。”
“就這些嗎?”
“就這些瞭。”
“要我做的,就隻這些事嗎?”
“去樂天先生那裡之後,還有許多事要拜托你。大猴,傳完話,請立刻回來。”
“是。”
空海交代後,大猴高興地點點頭。
【三】
眾人告辭後,逸勢似乎有些不滿。
“喂,空海。”
“什麼事?”
“我還是不明白你想做什麼。”
“何必計較?遲早你都會知道的。”
“不是遲早,我現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這樣賣關子,這是個壞習慣。”
“我沒有賣關子。”
“沒有的話,現在就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打算做什麼。”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華清宮設宴。可是,如此做是為瞭什麼?”
“我不是說過瞭?”
“說過?我可沒聽過。”
“你聽過。”
“聽過什麼?”
“我不是說,是為追懷貴妃而設宴。”
“真是這樣嗎?”
“是啊。”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沒辦法說清楚。”
“現在大傢都回去瞭。這裡就隻有我們兩人。說出來也無所謂吧?你不必瞞著我,就告訴我吧。”
“逸勢啊,我並非故意瞞著你。而是自認為說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順利進行。”
“你說不知道能否順利進行,是指什麼事?”
“就是那場宴會。”
“又是同樣的事——”
逸勢焦急地說完話,這時門前又傳來聲音。
“空海先生在傢嗎?”是前不久才告辭的赤。
逸勢起身打開門扉,赤正站在門外。
“怎麼瞭?”空海問。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語。
“什麼消息?”
赤點頭後,如此告訴空海:
“昨晚有盜賊潛入青龍寺,以妖術盜走先前我們提過的那封信。”
【四】
夜晚——
空海在夢中聽到樂音傳來。
簫。
笛。
月琴。
三種樂器在月光下奏鳴。
本來不能目睹的樂音,仿佛上瞭顏色般可以望見。
或者可以說,那色澤如花色般展現。
藍色花瓣裡,可以看見色彩復雜的黃色雌蕊和紅色雄蕊。雖說是藍、黃、紅色,卻絕非單純的一種顏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顏色與顏色之間均彼此纏繞相擁。
這是簫。
笛是透明的藍色金屬,像一把飛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優雅搖曳。
月琴則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飄落的大、小紅寶石。紅寶石中,偶爾摻雜近乎碧玉綠的一抹藍。
這些樂音彼此糾纏,在月光下漸次在空中升高。
樂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觀賞這些樂音的色彩、形狀,一面認知它們都是樂音。
更深切地說,在那些樂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觸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蘊,正領受著樂音的刺激。
其實,到底樂音是主體,味道是主體,或者色彩、形狀才是主體,夢見此等風景的空海也無從辨明瞭。
或許空海把色彩、形狀當作樂音或味道吧。
隻是此刻自身感受到的樂音是主體,所以,即使其他東西才是主體,空海也無所謂瞭。
空海本來就認為宇宙該是如此。
更進一步說,空海也知道此刻的自己身處夢境。
他正在夢中聆聽樂音,即使同時把樂音視為各式各樣的色彩、味道、形狀,也無所謂;就算在夢中同時體驗所有這一切,也不礙事。
隻是,目前的空海,視樂音為夢境的主體而已。
空海以色彩、形狀的形式,聆聽且凝視那樂音,另外,他自己也是樂音本體。
空海凝視樂音,也凝視著作為樂音本體的自己。
樂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飄向天際。
鮮明的愉悅就在自己內心深處,而飛升天際也是一種愉悅的飛升。
內心深處的愉悅越發高漲,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際;自己越飛升天際,內在的愉悅也就越發高漲。
終於來瞭——空海暗忖。
可是,卻不說出口。
對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麼把戲,他正期待著。
空海以樂音化身飛升天際,不知不覺中已和雲彩齊高。
雲海中,有一巨獸蠕動,發出朦朧的藍色磷光。
不久,它穿過雲海,現出身影。是一條龍。
“唷,空海。”龍向幻變成樂音而飛升天際的空海打招呼,“你要去哪裡啊?”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答道。
“聽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瞭。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樂音,就不是人。”
“那麼,為何你要說人話。如果你說謊,我可會吃掉你。”
“我說人話,是因為你用人話攀談。是你把我當作人,所以我暫時以人相現身。要不然,我用樂音對你說話吧。”
從空海嘴裡紛紛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紅寶石、月琴的樂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裡滑落的東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須彌山頂忉利天瞭,是眾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沒有搭腔。
他變成樂音,緩緩飛向天際。
繼續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無數神祇包圍著。
是居住在須彌山的三十三天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東方持國天、南方增長天、西方廣目天、北方多聞天也在其中。
還有衣裳最為華麗、手持雷電武器金剛杵的神,騎乘巨象。
“我是須彌山頂忉利天的善見城主人。”那神說道。
“您是帝釋天嗎?”空海畢恭畢敬行禮。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空海。”
“騎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善見城主人,除瞭帝釋天,沒有其他人瞭。”
“你往哪裡去?”
“該往哪裡去好呢?”
“再上去,遙遠的八萬由旬(一由旬約七萬公裡)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隻有十六萬由旬上方的兜率天瞭。”
這是《俱舍論》上所記載的內容,空海早在日本時便已拜讀。
“所謂兜率天,可是彌勒菩薩居住的地方。”
“確實如此。”帝釋天答道。
彌勒菩薩,便是那位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將化身為佛陀降臨人間解救眾生的菩薩。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與彌勒菩薩相見。”
“相見做什麼?”
“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也解救不瞭今時眾生。為瞭解救現在眾生,我想當面請益彌勒菩薩,再將他的教誨傳授今時眾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嗎?”
“不,我不是人。”
“你說什麼?”
“如果我是美妙的樂音,唯有以樂音的方式奏鳴,或以琴弦的顫抖,將教義傳授眾生——”
聽到空海如此說法。
呵。
呵。
呵。
帝釋天放聲大笑道:
“真是個有趣的傢夥。”
將那聲音拋之腦後,空海又一面鳴響一面繼續升天。
真是個有趣的傢夥——
真是個有趣的傢夥——
帝釋天的聲音往下沉去,直到最後連月光也消失瞭,所有一切光線都已消失。
虛空之中,唯有空海繼續鳴響。
此時,有聲音傳來。
“是誰在這虛空中撥弄琴弦……”那聲音說道。
“是我這美妙的弦音在顫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顫抖,如何稱呼?”
“這弦音的顫抖,名為空海。如果顫抖起瞭變化,我也會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說,你也可以說是你的同鄉橘逸勢?”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顫抖,你也可以說是一頭牛嗎?”
“是,也可以是那樣——”空海答道。
“那麼,你有時也是牡丹花,也是飛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運走蝴蝶屍骸的螻蟻瞭嗎?”
“是的。我認為自己會是那樣的東西。”空海答道:
“再說下去,就不光是我瞭。大凡世間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顫抖,依據那顫抖,任何琴弦的顫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顫抖。”
“你是說,這世間所有一切都是一個東西?”
“是。我正是這個意思——”空海明確地點點頭。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聲再度充滿虛空。
“真是個有趣的傢夥。空海——”
閃爍金黃色光芒的存在,從虛空徐徐飄落下來,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彌勒菩薩。”他開口說道。
安放在腿上的雙手,正捧著一顆大瓜。
“是你呼喚我來的,空海——”彌勒菩薩說道。
空海點點頭。
“你說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這就是瓜。”
彌勒菩薩將手上捧著的瓜,遞給空海。空海接瞭下來。
“我說想再吃瓜,其實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說畢,彌勒菩薩哈哈大笑。
“那時候——”
“是狗頭。”
“沒錯。我看到到處都貼著想和我見面的紙張。”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彌勒菩薩說的是有關那紙張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頷首:
“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傢同宴共享詩樂之樂,希望丹翁大師您務必賞光,才在那紙張上那樣寫著——”
“宴會啊?”
“是的。”
“何時?”
“三天後的晚上。”
“與會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勢——”
“其他呢?”
“白樂天和幾名樂師。”
“還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會出現對丹翁大人來說非常熟悉且久違瞭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麼花樣?”
對此質問,空海沒有搭腔。
“對瞭,我尚未告知地點——”空海望著彌勒菩薩說道:
“地點是驪山華清宮。”
彌勒菩薩突然緘默不語。
虛空中彌漫著長長的沉默。
“我明白瞭——”彌勒菩薩說道:
“那我就去參加這宴會吧。”
“真是過意不去。”
“事情就這樣嗎?”彌勒菩薩問道。
“還有其他事。”
“什麼事?”
“昨晚,青龍寺的某個東西被竊走瞭——”
“是嗎?”
“那是丹翁大師所為嗎?”空海問道。
【五】
“的確如你所說,是我做的。”化身彌勒菩薩的丹翁說。
“原來您也知道還有另一封信在青龍寺?”
“嗯。”
“為何知道此事?”
“韓愈那裡聽來的。”
“韓愈?”
“趁那傢夥睡覺時,我施法問他。那傢夥大概已不記得告訴過我那件事瞭。因為他已忘得一幹二凈。”
“原來如此。”
“處於我的法術之中,還能與我對話者,非常少見。空海啊,你是特別的。”丹翁說道。
彌勒菩薩沉默過後,以試探的眼神望著空海。
“怎麼樣,空海啊。”
“什麼?”
“想看嗎?”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龍寺的那封信嗎?”
“是的。”
空海一點頭,彌勒菩薩便張開嘴巴。
從他的嘴裡突然出現一軸文卷。彌勒菩薩以右手抓住卷軸,從嘴裡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這是高力士臨死前寫給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彌勒菩薩將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將這文卷交給青龍寺的惠果。”
“可以嗎?”
“報出我的名號,說是從丹翁手裡取回的,這樣遲早對你有幫助——”
“那我就照辦瞭——”空海行禮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
彌勒菩薩感慨地望著頷首的空海,喃喃自語:
“隻是,沒想到會是華清宮……”
“是……”空海再度點瞭點頭。
“你實在太厲害瞭。竟能想到華清宮。不過仔細想想,確實也是如此。劉雲樵傢、那片棉田、作法的廢宅、馬嵬坡,這樣一路下來,最後就是……”
“華清宮瞭……”
“沒錯。白龍那傢夥,一直不停地呼喚我出來。”
“……”
“若能早點察覺,事情或許早就結束瞭。”
語畢,彌勒菩薩又徐徐搖頭:
“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後的場所還是在華清宮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當時在棉田重逢時,應該也可以瞭結瞭的。”
“當時也可以瞭結的,到底是什麼事呢?”
“把我們五十年前所做的夢做一瞭結。”
“夢……”
“嗯。”彌勒菩薩點點頭。
點頭時的那雙眼睛,流下的淚水垂落臉頰。
“我這樣做妥當嗎?”空海問道。
“什麼意思?”
“丹翁大人——不,還包括玄宗上皇、高力士、貴妃,以及黃鶴、白龍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們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進來瞭。”
“說的也是——”空海點點頭。
彌勒菩薩短暫沉默後,再度一本正經地開口:
“空海啊,你打算玩什麼花樣?”
問題與先前一樣。
“隻是舉辦個宴會——”
“宴會?”
“舉杯歡飲,吟詩作對,與樂音共舞,一宿醉臥而已……”
“……”
“地點選在驪山華清宮——原因是來自倭國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噢。”
“代替李白翁的,是當代第一詩人白樂天——”空海說道。
彌勒菩薩用眺望遠方般的眼神望著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彌勒菩薩說道:
“像雲那樣快!”
“……”
“時間會消逝,時間會消逝呀!轉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猶如一夜夢境啊。”
“……”
“你若有該做的事,就要快——”
“像雲一般嗎?”
“沒錯。像雲穿過天空一般,快去做。”
突然,如彩虹消逝般,彌勒菩薩的身影越來越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會好好享受你所準備的花樣——”
說畢,彌勒菩薩已經消逝瞭。
空海醒來一看,腳邊孤零零地放著一軸文卷。
(1) 摩尼教為源自祆教的宗教,三世紀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創立。在中國又稱“明教”,乃由於信徒稱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於唐朝大歷三年(七六八年)傳入中國,並在長安建有大雲光明寺。此亦為金庸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中之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