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空三藏的話)
我生在天竺北地,父親出身婆羅門,母親為康居人。
幼年時,我便隨同母親來到大唐。
穿越諸多大漠國度,幾經涉水過海,來到唐土時,我已十歲瞭。
我和母親曾在敦煌停留三月有餘,第一次與黃鶴相遇,便是在彼時彼地。
如您所知,敦煌地處大唐、胡國交界,這裡的胡人比在長安的還多。
走至市街,胡國地毯、壺罐、衣裳等物品,一應俱全。
我乃天竺人氏,相比於胡人買賣,唐人、唐朝風土民情的珍奇,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有關細節,在此無須贅述。
敦煌市街,不僅充斥各種商品,許多藝人也聚集在此,靠街頭賣藝為生。
吐火的、吞劍的、表演幻術的、跳舞的、耍猴戲討賞的、彈唱五弦月琴的……
胡唐雜處、人群聚集的敦煌市街,正是這些藝人的賺錢場所。
這些賣藝人之中,有兩名胡人。
一位是看似三十歲不到的男子,另一位則是二十來歲的姑娘。
我獨自逛市街時,遇見瞭他們兩人。
市街某處人山人海,我頗納悶,好奇之餘,穿入人群,鉆至前頭,便瞅見他們兩人。
兩人背對一棵槐樹,站在眾人面前。
我一眼便看出,他們是胡人。
眼眸的顏色。
皮膚的顏色。
鼻梁的高度。
無一不是胡人的特征。兩人身穿胡服,腳履長靴。
為何我對此記憶猶新?說來有因,兩人所表演的技藝真是太厲害瞭。
一開始,男子先說瞭一段開場白,姑娘配合動作,背貼槐樹而立。
然後,男子自懷中拔出三把短劍。
男子臉帶微笑,以漂亮的技法,擲射出瞭短劍。
霎時間,圍觀群眾一陣驚呼哀叫。
那把短劍,離開男子的手,驚險地插在女子左臉頰旁。
隨後擲出的一把,則插在女子右臉頰旁。兩次擲射,幾乎就是緊逼臉頰。
準頭若有差錯,必將刺中姑娘頭部。
從事這類表演時,藝人多半面帶微笑,卻徒具形式,幾乎都非常生硬。
這對男女則不然。兩人臉上所浮現的,是無法形容的笑容,是對自己此刻所作所為樂不可支的那種笑容。
兩把短劍如此這般夾住臉頰兩側時,女子挪動右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梨來。
此時,在場之人內心無不暗想,會把梨放在頭上吧。
繼續擲出短劍,射中姑娘頭頂上的梨——這是再精彩不過的場面瞭。
然而,姑娘並沒有把梨頂在頭上。
誰都沒想到,她竟然將梨銜在嘴裡。
口中銜梨的姑娘面對觀眾,前方站著手持短劍的男子。
男子手握短劍,擺好架勢。總之,他打算朝姑娘銜著的那顆梨,擲出短劍。
到底怎麼一回事?
左右也就罷瞭,萬一短劍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臉或脖頸。
由於方才已見識過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至於暴擲到女子的顏面吧。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射中梨,短劍大概也會穿透梨身而刺入姑娘的咽喉深處。
男子擲出短劍時,現場觀眾一片哀叫,至今猶在耳側。
短劍飛擲出去時,速度之快,風嘯可聞。然而,短劍卻不像揮動的手一樣急起直落。
與其說是直朝前方,還不如說短劍宛如畫出弧線般飆飛,然後由斜上方插入女子所銜住的梨子。
此刻,觀眾一片驚呼,或拍手叫好,或擲出賞錢,引起莫大的騷動。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不僅如此,女子從口中取下那隻梨示眾,短劍劍鋒僅略略突出梨身,絲毫沒傷到姑娘的嘴。
姑娘拔出梨中劍,回擲給男子。
男子凌空握住劍刃,隨後舉起手來,再度擺出架勢。
觀眾將視線移至兩人身上,等著看他們還要使出什麼把戲。卻沒料到姑娘接著要做的事,更令眾人瞠目結舌。
姑娘將梨子端舉,緊貼著自己的額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一來,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當射中梨子,卻也無法避免傷及女子。
因為就算不深,劍鋒也已穿梨而過,此時,在梨後端的已非嘴洞,劍鋒恐會刺入姑娘額頭,視狀況,非但有皮肉之傷,也可能就此命喪九泉。
旁觀者叫嚷的騷動一下子沉寂瞭下來,轉趨沉靜。
仿佛等待中的這一刻到來瞭,男子揮手擲出短劍。
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揮動手臂。
僅在擲出短劍時,稍微噘起嘴唇發出:
“咻——”
一聲輕微的呼氣聲。
短劍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由於已見識過男子不凡的膽量,短劍能否射中梨子,旁觀者早已不再關心。
他們所唯一擔心或者說內心某處所期待的是,劍鋒到底會不會穿梨而出呢?
有幾秒鐘的時間,姑娘紋絲不動。
她屏住氣息,表情木然。
不久,姑娘唇邊浮現一抹微笑。
姑娘拿開額頭被短劍刺中的梨子示眾,眾人頓時爆發出瞭叫好聲。
劍鋒利落而漂亮地刺進梨身。
不用說,比起方才,歡呼聲更多,擲出的賞錢也更多瞭。
不過,我也看出瞭一件事。
大傢似乎並未察覺,我卻看出來瞭。
以梨子承受凌空飛來的短劍時,姑娘稍微動瞭手腳。比方說,口中所銜的梨子在承受沿弧線落下的短劍的瞬間,姑娘略微把臉向上仰瞭一下。
如此一來,更加可以讓觀眾以為梨是筆直承受沿弧線落下的短劍。
而以額頭之梨承受短劍的那一剎那,她的頭部連同上半身也向後晃瞭一下,以減緩短劍刺入的沖擊。
但,這些都是細枝末節。
若非男子技藝不凡,哪裡能夠完成這樣漂亮的表演呢?
此後,我又見過這對胡人男女好幾次,卻從某時起,便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蹤影瞭。
我以為他們已移往他處瞭。因為就算再有人氣,在同一地方長期玩弄同一套把戲,早晚也會讓人看膩的。
日後我才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原來兩人仍然停留在敦煌。隻是,更令我擔心的事發生瞭。
年輕的大唐天子——玄宗即將駕臨此地。
【二】
此年乃開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輕的皇上以二十九歲之齡成為大唐皇帝,此時正屆滿周年。
皇上登基之時,曾下令畫師在千佛洞某石窟作畫,如今已大功告成。
為瞭一睹畫作風采,皇上決定親自到敦煌一趟。
據說,此畫作精妙絕倫,深獲好評,我也童心大發,極想一睹為快。但在皇上禦覽前,朝廷是不會讓我們看到真跡的。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畫瞭。
正如預期,後來我也真的見到瞭那些畫作,果然名不虛傳,實在瞭不起。
這些畫作取材自《法華經》《觀無量壽經》等佛典,其中《法華經·化城喻品》的畫作,將色彩鮮艷的碧綠顏料,巧妙運用在壁面上。
長途跋涉於沙漠之中,一心尋找寶物的商旅隊伍,在疲累已極之際,向導一時權宜,給予他們希望和力量的鼓勵,正是以這些畫作為話題。
那夢幻般美麗的都城,已近在眼前——商旅隊伍於是重拾起繼續前進的力量。
遠方是諸峰相連的山巒、繚亂盛開的花朵、城壁圍繞的都城。
這些描繪,大概也正反映瞭想將此帝國據為己有的玄宗的內心想法吧。
《觀無量壽經》畫作正中央,端坐的正是阿彌陀如來。
凈土上的宮殿,典雅得無可比擬,是一座諸神圍繞的凈土園,四周有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飛天、舞樂天、迦陵頻伽等。
此外,也有繪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勢至菩薩身姿。
經典中如此記載:
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離三塗,得無上力,是故號此菩薩名大勢至。
大勢至菩薩頭垂長帶,頂戴寶冠,穿僧祇支(1),裹長裾,雙臂及膝披掛天衣。胸前垂綴瓔珞,相貌端正而豐滿。在千佛洞無以數計的佛畫之中,這些畫可說是屈指可數的佳作。
凈土的阿彌陀如來——皇上也曾將一己身影與此佛做過比較,此事現在想來,當也毋庸置疑瞭。
且說,再見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玄宗仍在敦煌的時候。
那是我出門到街尾市場,購買醍醐(酸奶)的歸途。
先前提過的那棵大槐樹下,滿載瓜果的牛車上的男子們,正在納涼、躲避日照。
共有四名男子。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頤之中。
雖說距離成熟季節尚早,但那些瓜果卻個個碩大香甜,香味幾乎都可飄傳到我鼻尖。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對著他們說話。那人面貌似曾相識。
正是向姑娘擲出短劍的那名男子。不過,男子單獨一人,身旁不見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擔心,便停下瞭腳步。
說來,是擲劍男子面容憔悴、消瘦的緣故。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顆瓜?”
擲劍男子不時彎腰行禮,哀求吃瓜的男人們。
“沒錢可不行。”男人們說道。
“錢的話……”
擲劍男子從懷中掏出一點錢,拿給男人們看。
“不夠。”
“這一點錢,不能賣。”
“這可是獻給皇上的貢瓜呢。”
“你死心吧。”
男人們的回答很冷淡。
“我妻子染病,一直臥病在床。這段日子,積蓄也花光瞭,她已經整整兩天沒吃東西瞭。”
當時我暗忖,他說的妻子,應該就是銜梨的女人吧。
“今天早上,她說想吃瓜,我才來市場尋覓。隻是季節沒到,店傢都沒的賣。就要放棄時,看到瞭各位。”
“生病怪可憐的,不過你妻子病倒,可不是我們害的哪。”
“好歹施舍我一個吧。”
“不行。這是皇上愛吃的瓜,種瓜人特意趕在這時候讓它結果。不僅大費周章,事先還都數好瞭數量。”
“那你們正在吃的這個呢?”
經此一問,男人們忽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一開始就說好瞭,我們是特準吃瓜的。告訴你,現在沒多餘的瞭。”
語畢,男人從嘴中吐出瓜子。
擲男子沉默瞭半晌,終於說道:
“那,吐出的瓜子,可以給我嗎?”
“噢。瓜子的話,你愛撿多少盡管撿──”
“不,我不用太多。一兩粒就……”
擲劍男子拾起一兩粒落在地面上的瓜子,接著,伸手取來附近的半截棍棒,在地面刨挖出瞭一個小洞。
擲劍男子將撿取的瓜子放入洞裡,再覆蓋泥土。
男人們興味盎然地註視著,到底擲劍男子想幹什麼?
受到他們的目光吸引,有一兩個行人停步,隨後圍觀的人愈來愈多。
擲劍男子取下腰間垂掛的皮水袋,打開袋口,傾斜著。
袋內的水溢湧出來,澆灌在覆蓋瓜子的泥土上。
“冒出芽來,冒出芽來……”
擲劍男子低聲喃喃念道。
冷不防——
濡濕變黑的泥土之中,一個小小的、青翠的東西探出頭來瞭。
“看,出來囉,長出新芽囉。”
的確是新芽。
連看熱鬧的人也都知道。
“哇。”
“長出來囉。”
“是新芽。”
圍觀看熱鬧的人們,如此這般起哄著。
一邊吃瓜一邊觀看擲劍男子行動的男人們,也叫出聲來。
“真的哩。”
“冒芽瞭。”
“長高,長高……”
男人朝芽苗下令,那新芽果真愈長愈高瞭。
“看吧,長高瞭。”
新芽隨著男人的聲音愈長愈高,還沿地面攀爬,葉子也繁茂起來。
“看,開花瞭。”
如男人所言,瓜葉之間開出花朵來。
“怎麼會……”
“嗯?”
圍觀看熱鬧的人群裡,贊嘆聲此起彼落。
然後,花朵凋落——
“結瓜,結瓜,結出瓜來。”
男子一出聲,方才開花處,馬上膨脹出果實。
“變大,變大。”
隨著男子的聲音,果實愈變愈大。
“看吧,結出瓜來瞭。”
繁葉中間竟然垂掛著累累新瓜。
“哇。”
“真是漂亮的瓜啊。”
看熱鬧的人不禁發出瞭驚嘆。
“接下來——”
男子拔出腰間短劍,砍下一顆瓜。
“我的份,這樣就夠瞭——”
語畢,男人環視看熱鬧的群眾,又說:
“不嫌棄的話,一人一個,如何?”
“一人一個,是要賣嗎?”
“不,不用錢。我請大傢吃瓜。”
圍觀人潮,馬上湧向男人處。
“大傢別慌張,數量絕對夠吃。”
男子手持短劍,不停地從藤蔓上切下瓜來,遞給圍攏的看熱鬧群眾。
遞出最後一顆瓜後,男人拾起腳下的那顆瓜。
“感激不盡!”
他恭敬地朝運瓜男人們行禮致意道。
目瞪口呆的男人們,竟無一人回話。
擲劍男子再度行瞭個禮,說:
“那,告辭瞭。”
隨即轉身揚長而去。
我沒上前拿瓜,自始至終旁觀著,包括隨後所引起的騷動。
“瓜不見瞭!”
運瓜男人之一大聲喊叫。
“什麼?!”
“你說什麼?!”
樹蔭下納涼的男人們,一個個抬起頭來。
“看,瓜都不見瞭。”
最先叫出聲的男人,伸手指向貨車。
仔細一看,方才滿載的瓜果,竟然一個不剩,消失得無影無蹤。
“發生什麼事瞭?”
“怎麼全不見瞭?”
“那可是獻給皇上的貢瓜啊。”
吵嚷不休中,有一人突然回過神來,叫道:
“是那傢夥。”
“那個男的?”
“就是剛才跟我們要瓜的男子。他施展幻術,把我們的瓜全送給看熱鬧的人瞭。”
那男人說得一點沒錯。
老實說,中途開始,那擲劍男子到底做瞭什麼,我全看得一清二楚。
讓我感覺奇怪的是,當男子說:
“看,開花瞭。”
當時看來,花真的開瞭。
我不禁暗想,怪哉,怎會發生這種事?
然後,我便察覺到瞭。
那就是,每當觀眾看到冒新芽或攀藤時,擲劍男子必定搶先說出此事。
當他說,冒芽瞭——就看似真在冒芽;當他說,攀藤吧——就看似真在攀藤;當他說,開花瞭——就真的看似開花瞭。
當時,我猜想,那擲劍男子是透過言語,對看熱鬧的眾人下瞭某種咒吧。
於是,我閉上瞭雙眼,幾度調勻呼吸、心澄氣靜後睜眼再看,瓜果藤蔓並未茂密成長,不過是男子腳下濕土上,剛剛掉落的一把狀似某處摘來的綠色雜草罷瞭。
開始送瓜時,男子也不過就是伸手拿取車上的瓜,再一次一個遞交出去而已。
這一舉動,看熱鬧的觀眾卻以為,瓜是從藤蔓上切下再送出來的呢。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可以趁隙鉆進人心,做出如此的事。
【三】
且說——
四天之後,我再次見到那名擲劍男子。
那時,我和母親同行,出門走訪千佛洞,去看新畫作。
因皇上已看過,我們才終於有機會目睹那些新畫。
大約是清晨出門,中午時抵達的吧。
千佛洞前,有一道河流穿過。
從河這邊望過去,千佛洞景觀盡入眼簾。巖崖鑿有眾多洞穴,洞穴之間貫穿著通路,還架有梯子,隻要想看,任何石窟都進得去。由於數量過多,哪個石窟內有什麼畫,當時的我自然無從得知。
我隻是驚奇地眺望著石窟美景,渡河走到千佛洞前方廣場時,此處已擠滿瞭人。
前來參拜的信眾或居住在此的僧人們,雖然也現身其中,最引人註目的,卻是一群披戴甲胄、威風凜凜的士兵,以及穿著錦衣華服的人們。
隻有那些我從未見過、在京城宮廷走動的貴人,才會這樣打扮。
然而,眼前隻見人墻圍立,裡面到底在幹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仗著還是孩子,我撇下母親,徑自鉆進人堆之中。
盡管遭人惡意踢打,或大聲斥責,我依然不減好奇。
終於,我鉆進瞭人墻最裡面。
在那兒,我目睹瞭一幕場景。
士兵包圍著一名青年及一名女子。這兩人我似曾相識。
是擲劍男子和他的妻子。
兩人面前,皇上坐在粘貼金箔的華椅之上。
皇帝身後及兩旁簇擁著許多貴人,他們和皇上一起註視著那對男女。
士兵當中,有個全副武裝、雄壯威武的人詢問擲劍男人:
“所以,果然就是你偷瞭貢瓜?”
“因為我妻子生病,想吃瓜。”擲劍男子回道。
“我隻拿瞭一個,其餘的全給瞭大傢。”
男子說到這裡,身穿華麗甲胄的男人想要確認般地說:“是你偷的吧?”
“可是,我……”
“偷就說偷,到底怎麼回事?!”
“是我拿瞭。”
“托你的福,皇上吃不到瓜瞭。這可是欺君大罪啊。”
“聽說,你施展瞭不可思議的幻術。”
“聽說,你在地上播種,馬上就能長出瓜來。在這兒,也可以辦得到嗎?”
“辦不到。”
“什麼?”
“要有瓜子。沒有瓜子,便辦不到。”
“就算是瓜子,總歸都是妖術。沒有瓜子,不也應該辦得到嗎?”
“不。即使是妖術或幻術,沒瓜子就辦不瞭事。”
這回,士兵也沉默瞭。
貴人中有一人,從旁插嘴。
“你這胡人哪。”
貴人稱那擲劍男子是胡人。
“聽說你不光是精於幻術,擲劍也很拿手。”
“你能表演擲劍,射中擱在那女人頭上的梨子?”
“是。”
“能在這裡表演嗎?”
“皇上有旨,要看你的表現來定罪或赦免。”
擲劍男子不作聲,隻是睜大眼睛註視皇上。
“再這樣下去,你一定會被砍頭。不過,這次是為瞭慶賀千佛洞畫作完成,皇上才駕臨此地。皇上說,不想平白無故流血,加上你的妻子也有病在身。雖說如此,卻也不能平白放走犯下滔天大罪的你。”
“如何?讓大傢見識你擲劍的功夫吧。”士兵說道。
擲劍男子望著皇上,似乎在詢問:貴人所言當真?
不久……
皇上默默地朝男子點瞭點頭。
就這樣,那件事便發生瞭。
【四】
如同初見時一般,男子逐次擲劍射穿備妥的梨子。
首先,拿在手上。
再來,頂在頭上。
再來,銜在嘴裡。
再來,舉在前額。
這些都和上回一樣。
不同的是,接下來的那一次。
短劍射穿第四顆梨子時,聚集的人潮早已沸騰,剛開始是嘆息般的低聲歡呼。
歡呼夾雜著兩種情緒,一是所期待的意外並未發生;二是因為沒發生,反倒松瞭一口氣。真正的歡呼聲響起,是原本最後的那一次。
當觀眾歡呼聲安靜下來時,映入我眼中的,是皇上和身旁貴人在交談著某事。
談話終瞭,如同先前,玄宗又倚靠在椅子上。
仿佛等待此刻來臨,一直與玄宗交談的貴人向前跨出一大步。
“皇上說,你們的技藝真是瞭不起,不過,這應該隻是平常所表演的。”
貴人如此說道。
“光是一般的把戲,無法赦罪。因此,皇上又說……”
皇上到底又說瞭什麼,圍聚的眾人,為瞭聽清楚下文,都豎起瞭耳朵。
“皇上說,現在你再射一次梨給他看……至於射梨的方式,皇上吩咐,要與方才不同。”
貴人接著說明與剛才不一樣的射梨方式。
首先,他伸手指向附近一棵大柳樹:
“讓女人站在那柳樹前,背部和後腦勺,必須緊緊貼在柳樹上,還得用佈綁緊,頭部不許離開樹幹。額頭的梨,也同樣用佈綁緊,不能讓它離開前額……”
貴人這樣說著。
“就用這方式,像剛才一樣,用短劍射給大傢看吧。”
貴人一邊說明,一邊望著胡人男子。
“懂瞭嗎?你隻有一次機會。射中瞭,就可以赦免;射不中,兩人當場處死。”
語畢,貴人望向皇上。
皇上迎著他的目光,滿足般地點瞭點頭。
貴人此時所說的,無疑正是皇上本人的想法。
換句話說,皇上和我一樣,也發現胡人擲劍射梨的微妙招數瞭。
讓女人後腦勺緊貼樹幹,並且固定不動,是為瞭不讓她施展此微妙動作。
如前所述,此把戲是由兩方組成的,一是男人的本領,另一則是女人面迎短劍時的調整動作。徹底阻絕其一之後,兩人還能順利完成嗎?
當然,單以短劍射梨,對胡人男子來說,那是輕而易舉的。
然而,問題不在能否射中,而在於他投擲出手時的力道。
“如何?”
即使再問,答案也隻有一個。
那就是“做”。
不用說,男子點頭同意後,圍觀人群又是一陣歡呼。
然而,歡呼聲中,似乎又摻雜著期待目睹令人不安和恐怖的東西,此或是眾人多少也能理解到,皇帝提議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所以……
士兵先將女人綁在樹幹上,固定住她的頭部。
再用佈條將梨子緊系於其前額,避免掉落。
一切準備就緒,男子站到女人面前。
一看就知道,前所未有的緊張,此刻正佈滿胡人幻術師的全身。
男子的面孔頓時失去血色,表情整個凝重瞭起來。
他不停地舔舐幹燥的嘴唇,擺出擲劍架勢又放下,晃動肩膀調整呼吸。
由男子的模樣可知,在擲劍穿梨的把戲中,女人的協助非常重要。或者說,我感覺女人比男子顯得鎮定。
“放心,一定行!”
女人出聲鼓勵,男子卻顯得迷茫。
男子的迷茫不安,仿佛也依附到瞭女人身上。不久,女人表情明顯起瞭動搖。
這種不安與緊張似乎也轉移到旁觀的一方,我的手心因為滲出汗水而濡濕瞭。
不久,男子覺悟般吐瞭一大口氣,一邊深呼吸一邊握住短劍,全神以待。
男子雙眼上吊,額頭汗珠掉落,宛如鬼相。
“嗬!”
銳不可當的氣勢中,短劍自男子手上擲出。
此刻,我不由得吞下呼叫聲。
因為男子擲劍速度,比先前稍微快瞭一些。
看熱鬧的眾人,在下一秒時,爆發出瞭吼叫聲。
短劍射入梨身之際,女人頭部頹然前傾,梨子與額頭之間汩汩湧現紅色液體,而後自女人鼻端滴落地面。
士兵們慌忙趨前,解開女人額頭的佈條,梨子卻未掉落下來。
原來,短劍貫穿梨身,已刺入女子額頭。
女子瞪大眼睛而死。
男子並沒有走近女人身邊,始終呆立原處。
不久,他蹣跚步向女人,屈膝抱起屍體。
“啊,這……”
男子喃喃低語。
“啊,這、這到底……”
先是啜泣,繼而轉為野獸般放聲痛哭。
懷抱著女人,男子抬頭望向皇帝。
“不過是幾顆瓜而已,竟然這樣……”
那聲音極其駭人,讓旁聽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氣。
“我們高昌國,昔日為唐所滅……”
男子喃喃自語。
聲音宛如泥水煮沸一般。
“如今,又殺瞭我的妻子……”
男子轉動望向皇上的臉,仰視天空。
滿佈哀痛的臉,似乎微微一笑。
男子露出悲哀的微笑在哭泣著。
此前用來將女人綁縛在樹幹的繩索,掉落在男子身旁。
男人放下屍體,讓她仰臥地面,拾起眼前的繩索,再度凝視玄宗。
“剛剛各位所看到的是射梨的技藝。一不留神,殺瞭愛妻,這都是我的錯。”男子哭著說道,“既然如此,就讓我升天,請求天帝賜還妻子性命,重回人間吧。”
男子邊說邊將繩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兩膝之前。
男子低聲念咒,繩端瞬間像蛇頭一般,從盤繞的繩圈中揚抬起來。
他繼續念著,繩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哇!”
圍觀人群不知將會發生何事,不由得發出驚呼。
繩索繼續往天際上升。
伸展出去的繩索,早超出原來的長度,殘留在地面的,卻看不出有任何減少。
最後,上升的繩索彼端終於消失在天際。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
男子起身,任由淚流滿面,伸手抓住繩索。
他以雙手握住繩索,並以腳纏夾,開始攀爬。
男子的身體,很快上升到手夠不著的高度,未幾又升至屋頂高度,最後攀到比千佛洞崖壁更高之處。
然而,繩索仍繼續向上伸展,男子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男子身影變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飄浮天空的雲端,和繩索一起消失瞭。
士兵和貴人們終於回過神來,首度察覺發生瞭什麼怪事。
原來不知不覺之中,看熱鬧的眾人和我,均已中瞭胡人幻術師的幻術。
激動的哭喊聲,突然自天而降:
“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隨時都可逃走,隻因愛妻被你們當作人質,才無法……”
確實是那胡人的聲音。
“皇上,我恨你!”
令人凝血般駭人的聲音,自天際傳來:
“有生之年,我一定與你作祟!”
聽到那聲音,士兵們拔劍在手,團團護衛住皇上。
士兵們似乎認為,胡人其實並未升天,而是躲在某處,正想對皇帝不利。
然而,千真萬確地,繩索迎向半空,宛如木棍般豎立著,聲音自上流瀉而下:
“皇上,從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顫抖難眠。我恨你!千萬別忘瞭……”
這個聲音傳來時,“呀!”一名士兵朝繩索砍去,繩索卻沒斷,隻是彎曲瞭。
不過,仿佛以此揮劍為暗號,繩索又滑溜溜地從天上掉落下來。
待繩索全部落地後,仔細一看,那絕非可以升天的長度,隻是原來長短而已。
除瞭浮雲,空無一物的晴空,遠遠傳來低沉的痛哭聲。隨後,哭聲也停瞭下來。地面隻剩胡人妻子的屍體,以仰臥的姿勢,睜大眼睛望著天空。
【五】
再次與擲劍男子相遇時,我並沒有馬上認出他來。
原因是,距離上次碰面——也就是千佛洞慘劇之後,近三十載歲月已悠悠過去瞭。正確地說,是整整二十九年。
為何我至今記憶猶新,說起來,都是因為天寶二年春天的那場宴會。
那是何等盛大的一場宴會啊。
楊貴妃總是陪伴在皇上身邊。
高力士、李白也在座。
真是讓人畢生難忘。
當時,李白即興作詩,皇上譜曲,李龜年歌唱,楊貴妃起舞。
阿倍仲麻呂大人應該也在席上。
高力士,因李白脫靴一事而與他失和,也是發生在那場宴會上。
當時,我即將啟程前往天竺。
一般而言,我都會辭謝出席此種盛宴,然而,一旦出發去天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長安。一旦出瞭狀況,也有可能就此客死異鄉。
我心想,在此宴會將可見到平時給予我諸多照顧的諸多知交,也就出席瞭。
話雖如此,那場宴會卻恍如一場美夢。
那樣極盡人世奢華之美的世界,原本與我這樣的人相距遙遠。不過,至今我還記得,當時我曾情不自禁心馳神蕩。
若將那場宴會視為人間心力的流露,則可說跟密教並非絕對無緣。
不過,此事暫且擱下,那並非今天我所要談論的。
現在我不得不說的是,關於那位擲劍的胡人男子的事。
宴席上,我和舊識們一一打招呼,卻發現有一奇特人物置身其中。
我感覺在哪裡見過他,卻想不出是何處——宴會中那張臉給我如此的感覺。
明明應是初次相遇,卻像在某處見過。
不過,這種事本來就很平常。
明明見過對方的臉,卻想不起其為何人。也或許,對方是其他人,臉龐或表情卻跟自己熟悉的人神似。
與這樣的人相遇,其實不足為奇。
然而,那人給我的印象,卻跟上述感覺完全不同。
很顯然地,過去,那人肯定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明知如此,當時的我卻不知其人為誰,也就是說,他埋藏在我的記憶深處,我一下子想不起來……
不過,我曾留有強烈印象……
我一直認為,記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實遠勝於別人。
隻要碰過面、談過話的人,我一定記得。即使見過千人萬相,也從不會忘記。
因為我看人,並非隻看其外貌而已。
我還會看面相及人相。可以說,人的容貌鼻眼等,不過是觀察整體人相時的一扇窗而已。
更清楚地說,人的臉型、眼珠顏色、牙齒排列,都隻是一時的存在,且經常在變化之中。
但是,人相卻難發生變化。
對我而言,過去明明曾遇見過,卻想不出他是誰——表示這一定是極為久遠的往事。
此人一身道士裝扮。
身旁還有兩位年輕道士隨侍列席,他們警視四周的模樣,絕非泛泛之輩。
乍看之下,隻是個不起眼的隨處可見的老道士,我卻感覺他絕非普通道士。
“那位是何人?”
我向湊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詢。
晁衡大人回答:
“那位是黃鶴大師。”
原來如此。
我點瞭點頭。
原來那就是黃鶴大師。
雖是初見,關於黃鶴的事,我卻早有耳聞。
據說,早在貴妃還在壽王府時,他便是隨侍貴妃的道士。
即使貴妃來到皇上身邊之後,他也繼續侍候著貴妃。
姑且不論其道行如何,他因隨侍貴妃而得參與如此盛會,卻未顯露任何野心。他在貴妃身邊,不乏與聞政事的機會,但聽說也隻是老老實實服侍貴妃而已……
然而,遠觀黃鶴身影,我卻愈來愈覺得,此人絕非我所耳聞的那種等閑之輩。
沉穩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藏著令人毛發悚然的恐怖東西。
他是一隻深藏不露的野獸。
臉上浮現笑意,朝著獵物逼近的野獸。
雖然談笑風生、飲酒作樂,卻毫無可乘之隙。無時無刻不在偵察對手的表情或弱點,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而且,這匹老狼因為披瞭兔皮,周圍兔群並未察覺他是狼。
這樣的印象,深印我心。
不過,話雖如此,我還是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與此黃鶴相遇過。
不久,偶然一瞬間,我和黃鶴對上瞭眼。
黃鶴察覺,我偶爾會將視線移至他身上。
於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語某事。
豎耳傾聽之人,隨即也挨近黃鶴耳畔竊語。
黃鶴點瞭點頭,然後望向我這邊。
目光祥和。
我可以猜想得出,當時黃鶴和旁人說瞭些什麼。
“那位僧人是何許人也?”
或許,黃鶴向旁人如此問道。
“那是青龍寺的不空和尚。”
被問之人當然如此作答。
黃鶴自席間起身,走向我這邊,正是貴妃舞蹈剛結束之時。
“閣下是青龍寺不空師父嗎?”
黃鶴恭敬行禮後,向我問起。
“正是。”
我點頭致意,黃鶴又說:
“在下黃鶴,是隨侍貴妃的道士。”
“剛剛曾聽晁衡大人提起。”我答道。
奇妙的是,這樣近距離對看,遠望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危險氣息,竟徹底自黃鶴肉體中消失瞭。
先前我所感受到的印象,仿佛全是自己的錯覺。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黃鶴向我問起。
“是的。”
我點瞭點頭。
“我覺得,以前似乎在哪裡見過您……”黃鶴又問。
“為什麼呢?”
“剛才您用那樣的目光一直看著我。”
“請恕我失禮瞭。您像極瞭我的一位舊識,所以一直窺看您。您當然是別人。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說的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則不是。
“聽說您不久就要前往天竺。”
“是的。我打算五天後出發。”
這樣回答時,我突然恢復瞭記憶。
西域。
我在敦煌見過的那位擲劍男子。
大概是因更近距離地端詳黃鶴,加上他說出“天竺”這句話,才讓我恢復瞭記憶。
從手中擲出的騰空短劍。
圍觀群眾的驚叫。
刺入女人額頭上的短劍。
以及緩緩升高的繩索。
攀爬繩索而去的男子。
二十九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在我腦海裡活瞭過來。
“有生之年,我一定與你作祟!”
“皇上,從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顫抖難眠。我恨你!千萬別忘瞭……”
自天而降、蜷曲在地面上的繩索。
凡此種種,我都想起來瞭。
這名男子。
黃鶴。
正是當時擲劍的胡人。
親手擲出的短劍,貫入妻子額頭,詛咒後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滿面,站在我的眼前。
此人且以隨侍貴妃的道士身份,時常陪從皇上身邊。
究竟是什麼原因,擲劍男子此刻會這樣出現呢?
當時,我的背脊不由得寒毛直豎。
因為黃鶴雖然笑容滿面,和善地凝視著我,那目光卻絲毫不放過我內心任何細微的感情波動。
【六】
不久,我便自長安出發前往天竺瞭,旅途中卻始終懷抱著某種不安。
那就是關於黃鶴的事。
那名胡人男子——黃鶴為何隨侍皇上身邊?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依照當時從天際傳來的話,黃鶴想必圖謀加害皇上。
究竟黃鶴有何打算?
如果他想殺害皇上,應該不乏機會,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或直接奪取其性命。
黃鶴與貴妃隨侍君側,已過去瞭四個年頭。這段時間,我不認為黃鶴毫無下手的機會。
黃鶴一直沒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經放棄這個打算?還是那隻是我的錯覺,事實上,黃鶴和擲劍男子根本毫不相幹?
因為抱著這樣的心情,我將黃鶴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稟告皇上就離開瞭長安。
黃鶴已經沒有那種打算瞭。
或者那擲劍男子根本另有其人。
這都是很有可能的。
黃鶴畢竟是人。無論他對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榮華富貴,隨心所欲的生活,全拜皇上所賜。
若是結束皇上性命,那麼,他今天所擁有的一切將化為烏有。
既然如此,他還會這麼做嗎?
無論什麼事,二十九年的歲月畢竟太長瞭。或許,恨意也會隨著時光流逝,而愈來愈淡薄吧。
再說,我若將此事稟告皇上,也無確鑿證據。隻要黃鶴表示不記得有這麼回事,那一切就結束瞭。
就連我,要將黃鶴和擲劍男子聯想在一起,也費瞭不少時間。
皇上還會記得,二十九年前僅見過一面的男子的容貌嗎?
既然相安無事地過瞭四年,皇上和貴妃也很幸福地度日,當時的我幹嘛還要把這件事透露出去。
然後,我察覺到瞭一件奇妙的事。
那就是黃鶴的兩名弟子。他們似乎對黃鶴隱瞞著某種秘密——宴會時,我觀察他們三人,留下這種印象。
我會如此說,是因為那兩名弟子,偶爾會趁黃鶴不註意時凝視著貴妃,而且動作小心翼翼。
當黃鶴望向他們時,他們就會裝作若無其事——不看他們時,兩人就會用足以穿透肌膚般的目光,緊盯著貴妃。
真是不可思議的三個人。
如今,既然大傢都平安無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舊事瞭。
於是,我不曾對任何人吐露口風,獨自暗藏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從天竺歸來,是三年後的天寶五載。
當我遠行歸來,皇上四周也沒因黃鶴而引起什麼大事。
我在長安停留瞭約莫三年,就再度出遠門到天竺去瞭。
那次天竺之行,前後大約花瞭五年時間吧。
天寶十二載——即三年前,我從天竺歸來,就在那時候,我察覺京城發生瞭微妙變化。
(不空的話完結)
【七】
聽完不空這麼一大段話,我開口說道:
“原來如此,您見到瞭在敦煌攀繩登天而逃的胡人哪。”
“當時,高力士大人可在敦煌?”
“不,我留守在長安。”
“您沒從皇上那兒,聽到關於敦煌的事嗎?”
“回宮時,皇上曾提起千佛洞的畫作,卻沒說到擲劍男子這件事。”
“那,其他時候呢?”
“噢,我和皇上獨處時,倒聽他提起攀繩胡人的事。”
“皇上怎麼說的?”他說,“就寢後有時會驚醒,覺得很恐怖。”
“噢。”
“皇上做瞭夢。”
“做夢?”
“皇上說,夢見一條繩索自陰暗天井垂落,有名胡人順著繩索下來。他嘴裡銜著短劍,落地站在沉睡的皇上面前,然後取下短劍,刺向皇上前額。”
“皇上一直做這夢嗎?”
“沒有。做夢這事,我記得講過數次,從去敦煌算起,我想有兩三年。之後就沒印象瞭。”
“是這樣啊。”
“不過,盡管沒說出口,心裡或許偶爾會想起。”
“是的。”
“不過,由皇上下令賜毒自盡或斬首者不計其數。若包括戰死沙場者……”
“數也數不完瞭?”
“沒錯。”
“說得也是。”
“皇上會對那胡人耿耿於懷,或許是因為胡人是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消失瞭吧。”
“攀上繩索,然後升天。”
“是的。”
“再提一件事,皇上不隻是怕那胡人。”
“哦?”
“皇上對胡人攀上繩索後何去何從,似乎也充滿興趣。”
那男子果真就此升天,失去蹤影瞭嗎?
那繩索上方的天空,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世界呢?
仿佛懷念某事,皇上有時也會隨口說出上述的話。
那是幻術把戲,還是繩索上方的天空,真有仙界、天界的仙人或天人居住的世界?
我向不空和尚說,皇上也曾嘆息般地這樣說過。
“原來如此。”
不空和尚點瞭點頭。
“話又說回來,先前您提到,第二次自天竺歸來時,長安氣氛變得很微妙。”
我問不空和尚。這件事讓我有些在意。
“若是這個,高力士大人,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嗎?”
“到底是什麼事?”
“是征兆。”
“征兆?”
“沒錯。”
“您是說……”
“如今,那個征兆已經有瞭結果。這樣說,您大概懂瞭吧?”
“換句話說,您指的是此刻長安的事吧?”
“正是。”不空和尚點點頭。
“我回來時,感覺皇上變瞭。”
“皇上變瞭?”
“高力士大人,您為何問我?先前我已經說瞭,這件事您最清楚不過瞭。”
不空繼續追問,我卻噤口不語。
正如不空所說,我心知肚明。
“是的。”
我僅能如此點點頭。
“我出發前往天竺之前,楊國忠大人已專擅攬權。這倒也無妨。一國政事,經常會出現這樣的人物。問題在於,該人是否昏聵愚昧?以往楊國忠憑借貴妃兄長身份入宮。那時的楊國忠,並不昏愚。”
“現在呢?”
“我很難說出口。人一旦手中握有權力,便想守護它。漸漸地,就會疑心生暗鬼,無法信任別人。”
“楊國忠和安祿山已經開始不和,又跟哥舒翰將軍交惡。處理國政的官員,彼此猜忌,整個朝廷從上到下……”
“是啊。”我僅能點點頭。
“而且,必須匡正這股歪風,可是能做這件事的人,對此卻毫不知情。”
“不錯。”
對此,我也僅能點頭稱是。
不空所說的那個人,指的當然就是皇上。
依不空所言,昏愚的人們之中,當然也包括瞭我。
這件事,晁衡大人您應該十分清楚。
“最後,便得出這樣的結果來瞭。”不空感慨萬千地說道。
“當然,我口中所說的愚昧,也包括在下不空。沒能把握機會,認真向皇上進言。我也有責任。”
不空停下話,註視著我,接著說道:
“不過,高力士大人,聽您這麼一說,我首次察覺到瞭,結成這一果實的背後,原來這幾年,甚至數十年之間,有人一直在皇上身邊施肥滋養。”
“黃鶴——”
我喃喃自語般說出這個名字。
【八】
關於黃鶴的事告一段落後,我便閉上瞭嘴。
我能對不空說的事,都已說完瞭。
本來還有事想講。老實說,我很想將那件事說出來,如此一來,我也比較能夠松下一口氣吧。
然而,那件事——陳玄禮和我結盟的那件事,如同我之前已寫過的理由,我無法向不空說出來。
此外,關於皇上決定在一兩天之內離開長安的事,我也不能對他說。
那件事讓我深感不安。為瞭自己心安,我才和不空談話。
或許,他察覺到瞭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高力士大人——”不空喚道。
“您心裡藏著的秘密,不必對我說。也不必為瞭那件事而感到難過。”
啊——
這是何等體貼的話!
當時我心想,不空此人真是無所不知啊。
不論是皇上打算離開長安,還是陳玄禮的企圖,他都一清二楚。
盡管具體而言,他不知皇上將於何時、如何離開長安,他卻已察知此事迫在眉睫。而且,雖說不知何時、何人準備叛變,他卻也已經嗅到那樣的空氣瞭。
“我也察覺到充斥宮內的一些跡象。高力士大人,您專門找我來,而且對那幾件事避而不談,反倒令我更加明瞭將要發生什麼事。”
“不空師父——”
我不由自主地想對不空和尚一吐為快。如果能夠這樣,我將會多麼輕松啊。
“高力士大人,人有時不得不背負重擔。你不該將那些事說出來。”
“是。”
“關於黃鶴的事,現在向皇上稟告到底合不合適,這不是在下能判斷的。”
“當然也可選擇向皇上稟告這條路。不過,也可按下不表,選擇另一條路。到底哪一條才是正確的,那並非人身所能判斷的。”
“是的。”
仿佛看透我的內心一般,不空如此說道:
“皇上和黃鶴的事,如果要我給您出主意,可以這樣說,無論唐國方術、密教法術,或是胡國幻術,都與人心相關。”
“換句話說,所謂的‘咒’,不論是哪種法術,都和人心息息相關。”
“進一步說,不論哪種法術,都不是超出天地法理之外的東西。”
“這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任何法術都必須依循因果法則。”
“因果法則?”
“先有瞭某事、某一行為,才會生出某一結果。這世間所發生的事,都是基於某處的‘因’而滋生出來的。”
“如果因為黃鶴而發生某事時,請務必記住因果之說。”
不空向我如此說道。
晁衡大人,我想起這句話,是在馬嵬驛的時候。
當黃鶴在貴妃身上刺入那針時,我想起瞭不空和尚所說過的這些話。
若將黃鶴刺進貴妃身上的針,抽出一半的話,或許可以不為人知地阻止黃鶴的企圖。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因為倘使貴妃蘇醒過來,皇上很可能會改變心意。不,肯定會改變的。
如果皇上看到貴妃平安無事再度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會忘記打算讓貴妃逃亡倭國的計劃。
而且,黃鶴的目的,或許正是這個。不,如果貴妃真如黃鶴所說,是他的女兒的話,或許,黃鶴隻是想救自己女兒一命也說不定。
不過,反正結果都一樣。
如果讓貴妃再度回到皇上身邊,舊事大概又會重演吧。
因此,當時我下定決心,要將刺入貴妃身上的針稍微拔出一些。
我到底做瞭何等可怕的事啊!
罪不在貴妃。
若說有罪,那應該是我。作為道具之人,貴妃並非出於自願,而是被我們撮合給皇上,才成為宮妃的。
要說誰是宮中最為罪孽深重的,那肯定是我瞭。
不空和尚會被牽連進這一事件,是因為我向他說出瞭我和黃鶴之間的事。
那敦煌的擲劍男子,和黃鶴是同一人——知道這一秘密的,隻有我和不空和尚兩人。
在那之後,我回到瞭長安,關於黃鶴的事,我還曾幾度和不空和尚商量過。
我們的想法是,正如先前告訴晁衡大人的那樣,決定不將黃鶴的事稟告皇上。
因為假如黃鶴說我們認錯人瞭,那我們也無從辯解。如果稟告皇上這事,皇上一定也會察知我對貴妃動瞭什麼手腳。
我認為,一定要等到皇上瞭解黃鶴其實是真正的敵人時,才能稟告他。
然後,挖出貴妃,拔出其紮針的時刻也終於來臨瞭。
當時的我苦惱萬分。
萬一貴妃醒來瞭——
或是,萬一貴妃沒有醒來——
那時,黃鶴會怎麼辦?
他會察覺有人弄松瞭紮針嗎?
到時候,我又該怎麼辦?
我把這些擔心,都告訴瞭不空和尚。
“我站在你這一邊。”不空這樣對我說。
“我當時知道你想做什麼,卻沒有阻止你。所以這件事,我也有責任。萬一這天到來,我會跟黃鶴對決。不管黃鶴如何施展幻術,對我都行不通。真有必要,再稟告皇上敦煌所發生的事吧。至於是誰拔的針,現在還不用說。萬一皇上不能理解,我們就當場和盤托出。如此最後還被賜死的話,那我們就受死吧。”
不空這一番話,讓我下定決心,偷偷安排他秘密前往華清宮。
然後,趁著不空在和皇上談話時,白龍、丹龍帶走貴妃,消失瞭蹤影。此事,晁衡大人也已知之甚詳。
當時我對黃鶴所說的話,和寫在此信裡的幾乎一樣。
“那時,不空和尚來到華清宮,正是要將你利用楊玉環的企圖——全數稟告皇上。”
我如此說。
那時,皇上到底是以何種心情聆聽的啊?至今一念及此事,都還是讓我滿懷悲痛。
“正因為你也察覺此事瞭,黃鶴啊,那時你不也逃走瞭?”
黃鶴眼中流下淚來。
“嗚嗚嗚……”
他發出瞭低沉的啜泣聲。
“我想到瞭華清宮所發生的事……”
黃鶴輕輕搖頭。
“話說回來,真想不到今天會在這兒聽到敦煌發生的事。”
黃鶴任由淚流滿面,始終凝視著我。
“到底已經過瞭多少年瞭……二十年?三十年?還是五十年呢?太過久遠的往事,我全忘瞭。”
“那時,沒想到不空大師也在現場……”
“果然,你就是那時的——”
“沒錯。我正是親手殺死愛妻,如今卻老而不死的那名男子。”
“你說,貴妃是你的女兒,那,當時死去的女人,難道會是貴妃的——”
“怎麼會呢?”黃鶴說,“楊玉環,是我和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
【九】
啊——
晁衡大人。
萬萬沒想到,在臨死的最後關頭,我竟從黃鶴那兒聽到這件事。
黃鶴對我所說的事,也讓悄悄逼近的死亡跫音一時遠離瞭。
“你想聽嗎?”黃鶴問道。
“你想聽聽至今深藏在我內心的秘密嗎?”
黃鶴眼中汩汩流下淚水。
“不,聽吧,高力士,你聽吧。以臨死者的身份,聽聽我的告白。”
黃鶴任憑淚流不止,緊緊凝視著我。
“本來我打算死也不告訴任何人。可是,不告訴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麼呢?”
當我聽到這番話,啊,原來跟我想的一樣。
啊,一樣。
這個黃鶴也一樣。
跟我一樣,始終禁錮、隱藏在內心的事,就像我寫信給晁衡大人的一樣,黃鶴也想娓娓說出。
即使述說的對象是我……
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聽到黃鶴這句話,我對眼前這位胡人,甚至滋生瞭一股愛憐。
“這是你對我說出這一番話的回禮。不,就當成是你聽我說話的回禮,聽我的告白……”
“明白瞭……”我點瞭點頭,說道,“黃鶴,我都明白瞭。我就聽你說吧。趁我還有一口氣時說出來吧。”
於是,黃鶴說出瞭事情的來龍去脈。
【十】
(胡人幻術師黃鶴的話)
我曾數度想奪取玄宗的性命。
我也不止一回潛入宮中,卻都沒機會殺死玄宗。
雖然身懷法術,但宮中戒備森嚴,即使潛入,也很難接近玄宗身邊。如果我懷著必死的決心,或許還可殺死他,但假如殺不成玄宗,卻白白送上自己這條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就這樣,我悶悶不樂地在長安待瞭一年半,然後——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漸漸湧現出愛惜自己性命的心情來瞭。
有時我暗想,即使殺不瞭玄宗,也應斷然進行,但一想到刺殺失敗,我或許會丟掉性命,那個決心便又變得遲鈍起來。
人真是不可思議哪。
自己的想法——就連這種自己內心的想法,也無法隨心所欲。
既憎恨玄宗,又憐惜自己性命,我沉溺於美酒之中,也開始對留在長安引以為“苦”。
大概在長安待瞭一年半,或將近兩年吧。
然後,我告別瞭長安。
浪跡四方期間,我在蜀國與那女子相遇。
我與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國市集。
第一次相見,我震驚不已。
因為她和命喪九泉——不,我親手殺死的妻子一模一樣。
我還記得一切。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腳上鞋履的顏色,頭上高高豎起的發髻,秀美的容顏,連她在市集所購買的東西,也還記得。
玉梳。
我看見她手指握著玉梳的模樣,也看見她用新買的玉梳貼在發梢的模樣。
她的唇形、鼻形,幾乎令我以為是亡妻。酷似得讓我產生錯覺,以為亡妻又在人間復活瞭。
那女子應有胡人血統吧,她的眼眸顏色雖然和亡妻相異,瞳仁卻也帶點兒碧綠。
我跟蹤瞭那位女子。
因而打聽出女子的來歷。
原來女子已有丈夫。
其夫名為楊玄琰,官拜蜀國司戶。
晚上,我偷偷潛入女子房間,以幻術誘惑她,得到她的肉體。
本來打算得逞一次便夠瞭,我卻欲罷不能,一次成瞭兩次,兩次成瞭三次,屢次前往。
每逢夜晚,我便潛進房裡,與她過夜。
不久,孩子生下來瞭。
是個女嬰。
取名玉環。
這個楊玉環,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楊貴妃。
成為母親的女子,和做丈夫的楊玄琰,都沒想到孩子是別人的骨肉。他們一直深信,女嬰是自己的親骨肉。
因為身為母親的女子,對與我親熱之事甚至毫無印象。
有幾度我佯裝楊玄琰的模樣與她交歡,就算她還記得,也會以為是自己的丈夫。
為什麼我會知道,那出生的女嬰是自己的骨肉呢?
全因那雙眼眸。
她眼眸顏色與我的極為神似。
而且,當時楊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妻子行房。
所以,或許丈夫楊玄琰也曾隱約揣想,楊玉環不是自己的女兒吧。
不,他一定這樣想過的。
總之,楊玄琰的妻子最後為我生下瞭兩個孩子。
第二個是男孩。
生下那男孩,大約過瞭兩年吧。
便發生瞭那件事。
哪件事?
高力士,別急。
夜很長,且讓我向你娓娓道來。
大約在玉環四歲的時候吧。
某天晚上,我在沒下好咒的情況下,和楊玄琰之妻交歡瞭。
或許因為生瞭兩個孩子,我也就疏忽瞭。
就在纏綿之際,女子回過神來,驚覺我不是她丈夫,大叫出聲。
我逃跑瞭。
不,是正想逃。
我不知殺瞭多少人,但強行凌辱不肯就范的女人,實非我的作風。
當然我有時會下咒,迷奸自己喜歡的女人。
那就不用說明瞭吧。
讓喜歡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種意義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義上,戀愛的法術,和我的法術道理一樣。
這點,高力士你也該明白吧。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夭夭時,楊玄琰提劍來到房裡。
昏暗燈火中,楊玄琰看見瞭我。和我對望瞭一會兒。
當時,我也覺得很奇怪。
隻要想逃,隨時可閃走,我卻和楊玄琰對視瞭片刻。
“原來是你!”楊玄琰問。
我沒能馬上聽懂他話中含意。
聽瞭下文,我才明白楊玄琰想說什麼。
“原來你就是玉環的父親?”
楊玄琰又問。
大概一開始他就覺得事有蹊蹺吧。否則,不會在那種場合說出那樣的話。
當時,楊玄琰臉上浮現的痛苦表情,我至今難忘。
他不停地搖頭,似乎很痛苦,倏地拔出劍來。
可是,他的劍並非沖我而來。
楊玄琰揮劍的對象是自己的妻子。
還來不及叫出聲時,玉環的母親便已人頭落地。
如果是向我砍來,我會躲開,接著便可能對楊玄琰下手,那麼,玉環的母親或可免於一死。然而,事情並非如此。那把劍砍向玉環的母親。
望著玉環母親落地的人頭,楊玄琰滿臉難以形容的哀戚。
那神情,我終生難忘。
因為我也曾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子,盡管彼此情況不同。
隨後,楊玄琰朝我砍殺。
這男人本領非同小可,劍法十分熟練。
不過,若論射飛劍,我當然也有兩手。連殺妻的事,我都幹過呢。
我閃身躲避,隨之擲射出短劍。
短劍直接刺中楊玄琰的咽喉。
即便如此,楊玄琰還三度向我揮砍。
當他打算第四度揮劍砍來時,終於吐血倒地而亡。
真是駭人的男人。
我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好一會兒。
然而,說是好一會兒,其實時間極短暫。
這期間,屋內騷動瞭起來,由於感覺有人即將趕到,我便跳窗逃走瞭。
當時不知出於何種因由,我抱著第二個孩子——我和女子所生的男孩逃跑瞭。
此後的事,高力士啊,你也都知道瞭。
楊玉環以下,楊玄琰的子女,均由叔父楊玄璬收養,當作自己的孩子撫育成人。
當然,誰也不知道,楊玄琰親手殺瞭自己的妻子。
竊賊潛入房裡,意圖凌辱妻子時,楊玄琰趕到房內,想斬殺竊賊,卻反遭其所殺——事情變成這樣瞭。
即使如此,由於怕傳出去有礙名聲,據說對外宣稱,兩人分別病歿瞭。
楊玄璬之妻生有四名子女。
是一男三女。
對玉環來說,他們等於是堂兄姐。
兄長名為楊銛。
三位姐姐後來被稱作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
玉環則排行第五,被撫養成人。
總之,這是玉環投靠叔父楊玄璬的真相。
我也不是一直緊跟著玉環。
畢竟我也得謀生。
話雖如此,有時我會去楊玄璬那兒,見上玉環一面。
說是見她,當然不是上前自報姓名,而是從遠處悄悄註視著她。
後來,我遠走他鄉,多年沒能再回到蜀地。
我去過長安數次,也到過洛陽。
接著,我回到蜀地——不,說回到蜀地,感覺怪怪的。對我來說,長安、洛陽、蜀地都一樣,一如他鄉。我並不曾在任何土地上生根。因這世間已沒有讓我落地生根的地方瞭。
隻是女兒玉環湊巧在蜀地,所以我才隨口用“回到”這種說法吧。
這事不重要。
總之,我十分期待回蜀地見玉環一面。
然而,待我回來之後,每次見到玉環時,她總令我驚訝不已。
高力士,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楊玉環的絕世美貌。而且,每一回見、每一回再看,玉環便增添幾分美艷。
我還擔心楊玄璬那傢夥,不知何時會對玉環下手呢。
當事人應不知情,但楊玄璬終究不是玉環叔父,玉環也非楊玄璬侄女。
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心中暗自思量一件事。
如果玄宗見到這樣美艷的玉環,大概會想一親芳澤吧。
玉環越來越美麗,我內心的念頭也越發強烈。
有時,我會認為,這事不可能辦到,但下一回時,卻又認為並非不可能。經過內心多次如此的對話,我終於下定瞭決心。
於是,我改變眼眸的顏色,以道士身份親近楊玄璬。
剛巧楊玄璬也信奉道教,對我而言正中下懷。
至於詳情,且按下不表。
因你和我,再都活不久瞭。
總之,我設法不但讓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楊玄璬宅邸,也讓玉環進宮去瞭。
我野心勃勃,想讓親生骨肉玉環生下皇子,繼承我的血脈,也成為大唐皇帝。
不過,再怎麼說,我還是不想將女兒送給玄宗本人。
所以我將目標放在武惠妃之子壽王身上。依我的看法,總有一天,壽王會成為下一位皇帝。
然後,玉環會為壽王生子。
如此,我的外孫,將會成為下一位大唐皇帝。世上還有這樣的復仇嗎?
所以,我隱身背後操控,向次相李林甫、黃門侍郎陳希烈等人鼓吹,讓玉環成為壽王的婢女。
就這樣,開元二十三年玉環奉召,成為壽王婢女,我也以道士身份,隨玉環入住長安。
然而,要讓壽王成為繼位天子,有些人還很礙眼。
高力士,你也十分清楚。那些人就是趙麗妃與其子,也就皇太子李瑛。李瑛的背後,則是科舉出身的張九齡。張九齡希望李瑛繼位成為天子。
然而,這些人由於謀反而失勢瞭。
李瑛被殺,張九齡被流放荊州。
唉,高力士,你覺得怎樣?
就像我親手殺瞭妻子一樣,玄宗那傢夥也親自下令,殺瞭親生兒子李瑛。
什麼?高力士。
我為什麼流淚?
怎麼可能。
我根本沒哭。
我是在笑啊。
畢竟,那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是我煽動他們暗藏的謀逆之心,同時讓皇上疑心生暗鬼。
事情一如我所期望的。
既然如此,我何必落淚呢?
沒人可阻撓我瞭。
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壽王將順理成章當上皇位繼承人。
卻沒想到——你竟壞瞭我的好事。
高力士,你別怕。
我並不是說,因此要對你怎樣。
如果我對你怎樣瞭,今天就再沒有人聽我說話瞭。
當時,就是你壞瞭我的好事。
哎,當時你大概也很倉皇失措吧。
因為棘手的張九齡雖已除掉瞭,其後卻有個李林甫在擴張勢力。
一旦壽王登基,與武惠妃勾結的李林甫,力量便會強大起來。
誰知就在此時,武惠妃竟然死瞭。
死訊突如其來。
高力士,如何?
關於此事,我雖然沒仔細調查,但應該是你幹的吧?是你殺瞭武惠妃吧?
算瞭。
你不用回答也行。
我就認定是你幹的好事。
好吧。
總之,武惠妃死後,你決意扶植忠王李璵為皇太子,而不是壽王。若非你向玄宗獻計,另立李璵為新任儲君,則皇太子便非壽王莫屬瞭。
當時,我也陷入迷惘之中。
我隻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殺瞭李璵。
另一條則是殺瞭你,高力士。
然而,我並沒選擇這兩條路。
兩者皆非,我選擇瞭第三條路。
那就是和高力士你攜手合作。
當初為何做此決定,至今我還是不得其解。
高力士啊,人,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我如此憎恨玄宗,結果,卻打算奉上親生女兒玉環。讓她投入那男人懷抱,彼此歲數還相差一大截。
我真是瘋瞭。
野心、奢望令人瘋狂。
一旦得知將到手的大位快飛瞭,任何人都會更加想擁有它。
不知不覺中,我竟忘瞭復仇,而費盡苦心在讓我的外孫成為皇帝一事上。但也可以說,那正是復仇。
壽王當不成皇帝瞭。
我認為,即使暗殺掉李璵,皇上也絕不會讓感情已冰冷的壽王成為皇太子。
而要把女兒送給李璵,那又談何容易。
雖說是皇太子,但單憑那樣的勢力,也不可能從壽王身邊奪走玉環。
既然如此,索性……當時我心裡如此想。
啊,高力士呀,為何當時我腦海突然浮現那樣可怕的念頭?如果當時沒有那樣的念頭,今天我也不會如此與你相對而坐瞭。
玉環也不會在馬嵬驛遭遇那般下場吧。
可是,如今再怎樣悔恨,也不能重新來過。
這個我十分明白。
雖說明白,但還是會如此想。
至今為止的人生,我不知想過瞭多少回。
啊,如今說這些也都沒用瞭。
總之,不知何時起,我的復仇之心已被野心所取代。
我認為,隻要能實現我的野心,就算把玉環嫁給皇上也無妨。
我決心這樣做!
那以後,我到底做瞭些什麼,你應該都很清楚吧。
然後,事情就演變成如你所知的那般瞭。
隻是,我也有意想不到的失算。
那就是,我的女兒玉環並未能替皇上生下孩子。
原因出在玉環無法生育。
當我逐漸知道玉環不能生育這件事之後,我比以往更加憎恨皇上瞭。
皇上每晚恣意摟抱玉環,可是,總有一天他會先一步撒手人寰。
玉環才過四十歲,皇上可能就已經死瞭。
那時,還有什麼足以救贖玉環的呢?
任何救贖都沒有!
到瞭那時候,要說有什麼可以讓她獲得救贖的,就是流著皇室血脈的皇子。隻要生下皇子,或許還有扭轉的餘地。沒生下皇子的話,皇上一旦駕崩,玉環大概馬上會遭繼位的皇帝賜死吧。
高力士,這道理你應該也十分清楚。
所以,那時浮現在我腦海的,就是大唐王朝的毀滅。
既然不能得手,就讓此王朝本身消失於人間吧。
我暗中思量,如同大唐毀滅我們高昌國一樣,我也要摧毀大唐。
光殺死皇上不足以成事。
即使皇上死瞭,也會有其他皇子繼位。
於是我開始撒下種子。
在你高力士心中,撒下種子。
然後,在楊國忠心中。
然後,在安祿山心中。
在宮裡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撒下種子、點上火苗,栽培化育。
高力士,你懂嗎?
即使撒下種子、點上火苗,我再如何使力,也不能在無機可乘的地方煽風點火。
方才也說過,我所做的,隻是在每個人內心中本已暗藏的東西上點火、培育而已。
呵呵。
結果變成怎樣瞭?
咯咯咯。
你變成怎樣瞭?
哈哈哈哈。
當今皇上變成怎樣瞭?
這些你再清楚不過瞭。
【十一】
唉,晁衡大人,黃鶴的可怕告白就這樣結束瞭。
語畢,黃鶴用瀕死般的目光,一直凝視著我。
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在房裡,我和黃鶴默默對望。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瞭。
也對自己的性命毫無眷戀,隻有一股深沉的哀傷浸漬著我。
人,是多麼愚蠢、多麼可憐的生物啊。悲哀這東西,竟一視同仁地同時侵襲著黃鶴和我。
再也不能說,誰對或誰錯瞭。任何人都錯,任何人也都對。所謂人,就是這麼回事吧。
想不到悠悠歲月如斯逝去。
手握權柄的皇上,會比天下人都幸福嗎?時時刻刻穿戴華服麗飾,被眾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貴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嗎?
幸或不幸,無法用身份高下或權力有無去揣度。
我們為瞭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瞭過來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絕境瞭呢?
啊,一切都是一樣的。
此刻在我眼前的黃鶴,也是一樣的。
黃鶴也為瞭無盡的憎恨哀傷,而虛度瞭一生。
為瞭愈合哀傷,結果所做出的行為,竟隻帶來瞭更大的哀傷。
我這樣想的時候,不由得對眼前這位滿佈皺紋、幹癟如猴的老人,湧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愛憐。
仔細端詳,說完這番話的黃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老上許多。
站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個寒酸的老人。
“玉環……”黃鶴喃喃說道,“你在石棺中醒來時,是何等難受、何等害怕啊!此時,我全明白瞭。把你挖掘出來時,攻擊我們的妖物們,都是你的恐懼情緒,因我所下的咒變幻而來的。”
我拼命睜開因眼翳而模糊的雙眼。
“黃鶴啊……”
我呼喚著。
“黃鶴啊……”
啊,黃鶴啊,黃鶴啊。
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然後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瞭。
我隻是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黃鶴啊……”
黃鶴用他渾濁的雙眼凝望著我。
我的眼睛湧出溫熱的東西。
淚流滿面。
“黃鶴啊……”
我一邊哭一邊喊著他的名字。
“我的兄弟啊……”
“我真的愛你呀……”
我如此喃喃自語。
一瞬間,黃鶴用驚訝的目光望向我。
燈臺燭火,在黃鶴皺紋深刻的臉上通紅地搖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紅微光。
“高力士啊……”
黃鶴囁嚅道。
那聲音溫柔得出人意表。
“你竟說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說你愛我?”
我看見黃鶴唇邊閃現淡然的笑意。
黃鶴任由眼中垂下淚珠,直看著我。
“高力士啊……”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殺你的氣力瞭……”
“即使不殺你,你這條命也不長瞭……”
“應該是吧。”
“恐怕無法撐到長安瞭……”
“我知道。”
“就此打住吧。”
“也是。”
“你就在此一死吧。”
“嗯。”
我坦然地點瞭點頭,同意黃鶴的說法。
“人,總有一天會死在旅途中,這是命。”
“高力士,你放心吧。”
“放心?”
“我也快死瞭。你先走,等我來——”
“等你來?”
“我有一件事還沒辦好。”
“還有一件事?”
“我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善後。”
“什麼事?”
“你最好不要知道。”
一縷幽魂般,黃鶴緩緩起身。
他彎腰駝背地向窗口走去。
“你去哪兒?”
我在他身後追問。
“去我的葬身之地……”
黃鶴囁嚅說道。
“葬身之地?”
“是呀,說到葬身之地,早註定在那裡瞭。葬身之地……”
黃鶴手倚窗臺。
“高力士……”他背對著我,呼喚道。
“什麼事?”
經我追問,黃鶴沉默瞭片刻:“真是高興……”
低沉的嗓音傳瞭過來。
我看見黃鶴的肩膀微微顫抖。
“黃鶴……”
正當我呼喚他時。
“後會有期。”
剛聽他說瞭這麼一句,便看見他穿窗離去瞭。
“黃鶴。”
我倉皇起身,步履蹣跚地趕至窗邊。
我在心中吶喊——別走!
黃鶴,別走!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身邊再也沒有任何人瞭。
貴妃、皇上都……
從窗口向外望去,隻見黑暗的夜色中,一輪西斜明月,微弱地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長一陣子,我定睛凝視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內心深處。
真是高興——黃鶴臨走前,留下瞭這句話。
晁衡大人。
黃鶴所說的高興,究竟是什麼呢?
是兩人今晚的長談?
不。
我知道答案。
黃鶴所說的,是我們彼此共度的這段時光。
我十分明白。
那過往的日子。
絢爛不已的歲月。
黑暗中,依稀可見那場宴會的盛況。
李白作詩,皇上譜曲,李龜年歌唱,貴妃起舞的那場宴會。
晁衡大人,你也參加瞭那場宴會。
連當時的樂音,似乎都還回響在我耳際。
那段夢幻般的過往。
安祿山之亂時,遠走蜀地避難的事。
在馬嵬驛途中所發生的事。
華清池的前塵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為一場空夢。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於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愛憐的生物啊。
“黃鶴……”
我也對著黑暗喃喃自語。
“真是高興啊……”
此話隨風消融於黑暗之中,隨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
這是我最後想對您說的話。
兩三天內,我將走上黃泉之路。
而您也無法回到倭國,成為必須在唐國終結一生的人瞭。
我則是思念著遙遠的長安,卻在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結束罪惡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擔心的是,在華清池失去蹤影的貴妃。
她還在人世嗎?
她和白龍、丹龍,還在大唐某處一起生活著嗎?
黃鶴臨走所留下的話,是否與此有關呢?
人畢竟無法在得知所有自己所在意的事件的答案之後,才踏上黃泉之路。
一如黃鶴所言,不論何時撒手,終歸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懷抱著種種擔心、遺憾,而突然於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結束生命的吧。
何況你是遠自倭國而來,羈旅於此的異國之人。
你該會多麼懷念故國山河啊。
說來,我是來自遙遠的嶺南之人。
幼時即被去勢,為嶺南討擊使李千裡所買下,獻給則天武後。
此後,我成為宦官高延福的養子,改姓高。
能夠出人頭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牽連大唐王國的秘密,更是當時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燈火已愈來愈微弱。
一如燭殘燈枯,我這條命也快要走到盡頭。該是擱筆終卷的時刻瞭。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時,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許您也可能收不到這封信,祈願敬禱,此信能順利交到您手中。
此致 晁衡大人
寶應元年三月 高力士 謹志於朗州
【十二】
關於高力士之死,《舊唐書》曾如是記載:
寶應元年三月,會赦歸,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國事,始知上皇厭代。力士北望號慟,嘔血而卒。
所謂“厭代”,是指天子駕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歲。
流放巫州期間,曾殘留以下詩作:
兩京作芹賣,
五溪無人采。
夷夏雖不同,
氣味終不改。
(1) 譯註:僧祇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內衣,從左肩穿至腰下,一種覆肩掩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