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拋棄瞭師父。”白龍低聲道。
“那時,我和丹龍帶著楊玉環,一起逃出瞭華清宮。”
幹澀的聲音。
除瞭篝火的爆裂音、風吹的松濤聲,僅有白龍的話音可聞。
貴妃落座,靜靜眺望遙遠的虛空。
“那是為什麼?”空海問。
“為什麼?”
語畢,白龍望向空海。
繼之,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篝火嗶嗶剝剝作響,火星在昏暗的大氣中四處飛散。
仿佛追逐飛散的火星一般,白龍昂首仰望天際,視線再移至地上人間。
他的眼睛,註視著丹翁。
“為什麼?你知道的吧,丹龍?”白龍道。
丹翁默默點瞭點頭。
“我們絞盡腦汁,費瞭多大的勁……”
那聲音宛如想要自喉嚨擠出鮮血一般。
“我們吃瞭多少苦頭……”
白龍又將視線投向空中。
“因為我們兩人一直愛慕著楊玉環。”
白龍的話。
初次見到楊玉環那刻起,我們就都成瞭她的俘虜。
遠在玄宗和楊玉環在華清宮邂逅之前,我們奉師父黃鶴之命,暗中保護楊玉環。
這是在她被送到壽王那兒之前。
讓楊玉環進入壽王府,是師父的主意。
讓她離開壽王,投入玄宗懷抱的,也是師父。
嗚呼——
無論何時,我們無時無刻不愛慕著楊玉環。
唉,丹龍啊,丹龍啊。
多少次,我們偷偷潛入楊玉環的閨房?
多少次,我們偷聽她和壽王親熱狎語?
多少次,我們偷看她與玄宗交歡的羞態。
然而——
楊玉環不是壽王的玩物。
楊玉環也不是玄宗的玩物。
楊玉環更不是我們兩人的玩物。
楊玉環僅僅屬於黃鶴一人。
不,楊玉環是黃鶴的道具。
嗚呼——
楊玉環是多麼美麗的道具。
又是多麼悲哀的道具。
後續如何,空海你也都該知道瞭吧。所不懂的,隻是我們的內心而已。
你怎麼可能懂呢?
此事我們始終秘而不宣。
十年、二十年,一直隱藏著的內心感情。
連黃鶴都不知道。
然後,楊玉環恢復自由的日子終於來瞭。
因為安史之亂。
就在馬嵬驛。
楊玉環理應恢復自由。
生平首度的自由哪。
玄宗那傢夥背叛瞭楊玉環。
為瞭保住自己性命,下令高力士殺害楊玉環。
那時,楊玉環恢復瞭自由。
讓她走避倭國,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們和阿倍仲麻呂,本來打算帶著楊玉環逃至倭國。
即使兩年、三年,我們都願意等下去。
我們也曾想過,如果不去倭國,途中帶著楊玉環逃走也行。
我們的師父黃鶴,是個因為恨玄宗而內心都燒焦瞭的男人。
而楊玉環,也已不適合再待在玄宗身邊瞭。若讓本已死亡的她繼續待下去,恐怕又會引起禍端。
話雖如此,真正可憐的人卻是黃鶴師父。
自己的愛妻等於是被玄宗所殺害。
為瞭復仇,他本想毀滅大唐。
其後卻改變瞭想法。
他認為犯不著親手殺死玄宗。不如操控楊玉環,讓她生出流有自身血脈的皇子,如此他便可以暗中掌控大唐帝國瞭。
隻是,他連這點也無法如願以償。
因為,從石棺中挖出的楊玉環,早就發瘋瞭。
這也難怪。
當她在那樣的地底醒來,瞭解自己無處可逃時,想來誰都會瘋狂瞭才對。
就這樣,我們又聚會碰頭瞭。
在這華清宮。
那時,我們都發瞭誓。
再也不讓楊玉環到任何地方去瞭。
不回宮裡。
也不去倭國。
更不將她交回黃鶴手中。
於是我們便逃瞭出來。
我們拋棄瞭師父黃鶴,也丟下瞭大唐王朝。
之後,我們是如何度過的呢?
之後——不,關於之後所發生的事,丹龍啊,你也該一清二楚吧。
我們心中暗戀著楊玉環。
即使她已發狂,芳心不知去向,楊玉環依然是楊玉環。
事情變成這樣,她才首次恢復自由之身。
真是殘酷。
真是殘酷啊!
發瘋瞭,才終於能夠初次恢復自由。
世間豈有如此悲哀之事?
話雖如此,我們依然愛慕著楊玉環。
正因如此,才會帶著她遠走高飛。
然而——
我們心裡都很清楚,這樣的三人之旅很難順利成行。
我和丹龍,誰能得到楊玉環呢?
有朝一日,我們還是得對此事做一瞭斷。
而那瞭斷,隻能經由雙方廝殺才能完成。
對此狀況,我和丹龍均瞭然於心。
哎,丹龍啊,對這事,你也應該很清楚的吧。
隻是,到底會在何時,又該如何瞭斷此事——唯有這點,當時的我們還一無所知。
何時?
是今天?
明天?
還是後天呢?
到底誰先出手?
我們心裡都知道,不管誰倒下來瞭,勝利的一方必須照顧楊玉環至死。雖然沒有明說,但彼此卻有共識。
然後,時機終於成熟瞭。
我和丹龍都已忍無可忍。
像是從身體內部燒焦開來瞭。
會是今天嗎?
我私下正這麼想著時,丹龍啊,你卻逃走瞭!
從我們眼前,消失瞭蹤影。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逃走?
為什麼你要離開你如此想念的楊玉環?
你是有意將楊玉環讓給我嗎?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覺得歡喜。
我們都已認定,除瞭廝殺,別無他法瞭。而此事,既不能對他人吐露,也無人可理解,純屬我們之間的感情而已。
你我都深信,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守護楊玉環一生。
在旁人看來,這樣的想法或許很怪異。
我們卻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隻是,丹龍啊,你竟逃走瞭。
為什麼?
我的心,簡直要碎裂瞭。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不過,老實說好瞭。
你行蹤不明,我覺得這也很好。
可以不必與你廝殺,而能收場瞭事。
我可以和楊玉環一起過著毫無阻撓的生活。
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把事情想成這樣,事實上,從此我也一直這樣認為。
我跟楊玉環的生活,非常快樂。
即使她瘋瞭,我們依然心意相通。
我一直如此想象。
然而……
然而,然而,丹龍啊,你聽好。
丹龍啊。
丹龍啊。
我將楊玉環占為己有瞭。
啊,那真是,那真是,那真是充滿喜悅的一件事啊。
當我即將占有這名女人之時,有生以來,我首次理解,何謂男女之樂。
然而——
啊,然而,丹龍啊。
當楊玉環躺在我懷中時,萬萬沒想到,丹龍啊,她竟呼喚起你的名字來瞭。
【二】
那是地獄。
我和楊玉環交歡。
每次她卻總是呼喚著你的名字。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因為她瘋瞭,真情流露;因為她瘋瞭,才無法隱瞞內心的真實感情。
因為楊玉環瘋瞭,她才呼喚你的名字!
每次與她燕好,我心愛的女人,卻因為歡樂的高潮,而呼喚我之外的男人名字。
世界上有比這更殘酷的地獄嗎?
我心中不知盤算過多少回,要將楊玉環殺瞭。
明知她心裡愛著別人,我卻無法不與她交歡。而每次與她交歡,就愈想殺她。
丹龍啊,於是我開始詛咒你。
三十年來,我一直詛咒著你。
不停地詛咒,我和楊玉環共度的這三十年。
歷經蜀地、洛陽、敦煌等許多地方,我一路詛咒你而活瞭下來。
與楊玉環共處,明明比被狗扒食內臟還痛苦,我卻離不開她。
終於,我下定瞭決心。
丹龍啊,我要把你找出來。把當時未曾瞭斷的事,重新來過。
笨蛋。
我沒有哭。
事到如今,我的眼淚早已幹涸瞭。
我們在如此寬廣遼闊的土地上,一直在尋找你而不斷地漂泊著,從天涯到海角。
苦苦尋找瞭八年。
卻遍尋不著。
我甚至懷疑你已經死瞭。
不知有過多少回,我想死瞭心,認定你或許已不在人世。
然而,每次我又會打消這個念頭。
你一定還活著。
丹龍不可能死瞭。
因為連我……連我都還繼續活在這世界上。既然我還活著,丹龍,你也應該還活著才對。
你不可能死瞭。
就這樣,十二年前,我們又重返長安。
無論你活在何方,隻要你尚在人世,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回到長安來。
當你察覺大限將至時,你一定會想起的吧。
想起長安的事。
過往的種種。
然後,你會來到此處。
你情不自禁會這樣做。
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
為什麼呢?因為我就是這樣子。
既然我會這樣,你也一定會這樣。
我在長安等待著。
改名“督魯治”,在胡人之間賣藝為生。
我一直等下去。
等著又等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也老瞭。
我整整等瞭十年。
這時,連我也開始暗想,莫非你真的死瞭?
於是,我放棄等待。
丹龍啊,我決定召喚你到長安來。
我的對手,就是此大唐王朝。
我打算憑借咒術,毀滅大唐天子。
我想,如果詛咒大唐天子,風聲一定會傳到青龍寺和你的耳裡。屆時你一定會明白,一定會明白是誰在對天子下咒。
你也很清楚,此地曾經被下過前所未有的巨大詛咒。
丹龍。
昔時,我們的師父黃鶴不是曾這樣告訴過我們嗎?
他說,此地底下有個被詛咒瞭的大結界。
是千年之前秦始皇命人所下的咒。
師父曾對我們說:
“總有一天,要和大唐帝國決戰之時,務必使用此咒。”
在這佈滿強大咒力的結界中,我們不是曾經造俑、埋俑,將強大咒力移至陶俑身上嗎?
當時,我們所埋下的東西,形似於此地下沉睡的無數兵俑。
我心想,若喚醒我們所埋下的陶俑,破土而出,然後下咒,此事一定會傳到你的耳裡。
而且,到底是誰幹瞭此事,丹龍啊,即使此世間無人知道,你也應該很清楚。
因我下咒而死之人,若都是與五十年前那事件有關,你也該心裡有數瞭。
劉雲樵宅邸會發生怪事,就是因其傢人與馬嵬驛之事有關。
所以,你來到瞭這裡……
隻是,意想不到的人也闖入此地。
那就是在場的空海。
來自倭國、不空轉世之人。
據說,不空圓寂之日,正是空海出生之時。
換句話說,今晚正與五十年前,我們在此聚首的情景相似。
來,喝酒!
空海啊。
不,是不空!
丹龍啊。
楊玉環啊。
李白啊。
高力士啊。
玄宗啊。
雖然許多人都死瞭,我們卻還活著。
我們活著,然後在此華清宮聚首。
來,喝酒吧!
今天晚上,是我們五十年久別重逢的盛宴哪!
【三】
白龍並未擦拭眼淚。
滿溢的淚水沿著皺紋,從兩頰滑落,濡濕瞭袖口。
“白龍,你到底期望著什麼?”丹翁問。
“期望?”
白龍含淚望向丹翁。
“啊,你在說什麼?丹龍,你怎麼會問我這種話呢?”
“你應該懂吧。不說你也應該懂吧?”
“我們在此相逢,是為瞭解決五十年前的那件事。”
“解決?”
“你明明懂,啊,丹龍,你明明知道的,為何還要問?為何明知故問?是你死還是我亡?我們終將決一勝負。”
“幸存的一方,殺掉楊玉環,再割喉自盡,那就結束瞭。”白龍說。
一片寂靜。
丹翁、空海及白樂天、楊玉環,誰都沒有開口。
“我活夠瞭。”白龍喃喃自語。
“哀傷夠瞭……”
低沉、幹枯的聲音。
“恨,也恨夠瞭……”
篝火熊熊燃燒的鐵籠中,火星爆裂四散。
花朵香氣消融在黑暗夜氣之中。
楊玉環抬頭仰望明月。
一片沉靜中,唯有白龍的聲音響起。
“剩下的,我隻想做個瞭斷……”
白龍說出這些話之時,最先察覺異樣的是空海和丹翁。
空海和丹翁同時轉頭望向水池方向。
白龍隨即也察覺到瞭。
“咦。”
“咦。”
空海和丹翁望向池塘。
月光在池面上熠耀閃動。
並非來自風的吹搖。
不是風,而是其他東西,在水面上掀起細微漣漪。
“空海,怎麼瞭?”
隨著空海的視線,逸勢望向水池方向。
白樂天同樣盯著池面看。
麗香也一樣。
隻有楊玉環還徑自仰望著月亮。
喵……
這時,始終安靜旁立的黑貓,突然發出尖銳叫聲。
啪嚓……
啪嚓……
微弱水聲傳來。
像是某物躍入水中所發出的聲音。
月光下,水池彼岸的草叢中,不知何物在蠢動著。
數量不是一二隻。
是數量龐大的某物。
令人生厭的刺耳聲音,隨風遙遙傳來。
濕漉漉的。
像是小蟲子。
這樣的東西,不止數十、數百或數千,蠕動出聲。
若是個別發聲,絕對微弱得聽不見,由於數量龐大,遂成為有跡可循的聲音瞭。
是令人不由得寒毛直豎的跡象。
聲音自彼岸逐漸接近水池,然後躍入。
啪嚓……
啪嚓……
不全然是跳入水中的聲音。
爬行似的,宛如蛇行入水之時,
躍入池中的東西,慢慢自彼岸泅遊而來。
愈來愈近瞭。
水面上形成道道波紋,月光隨著水面不停晃動。
“是、是什麼?”逸勢支起腿來。
“不知道。”空海回應。
他也支起瞭單膝。
“丹翁大師、白龍大師,你們施展瞭什麼嗎?”空海如此問道。
“不。”
“這不是我們的咒術。”
丹翁和白龍答道。
波紋愈來愈靠近。
終於——
波紋來到瞭這一邊。
滑溜溜,滑溜溜的。
某物依次爬上岸來。
濕漉黏黏的聲音響起,繼之,這些東西在此岸現起身來。
強烈的腐臭,傳至空海鼻尖。
“這是?!”空海驚叫出聲。
見到月光下起身的這些東西,空海終於明白來者是何物瞭。
沒有頭顱的狗和裂肚中拖曳內臟的狗、無頭的蛇、蟲、蟾蜍、牛、馬。
正是慘死在“長湯”中的那些東西。
【四】
“這是我下咒用的。”白龍開口。
那些正是白龍用來詛咒皇帝的東西。
狗頭從水中爬瞭上來。
用牙齒緊咬住岸邊的巖石、水草,利用牙齒一步步登陸。
多數的狗頭,都嚙咬住自己的身軀。
無頭的狗身,毛皮上垂掛著自己的頭顱而來。
狗頭之上,又垂掛瞭好幾個無法爬行的蛇頭。蛇頭借由咬住狗頭而上岸瞭。
牛、馬的龐大身影也混雜其中。
腹部拖曳著垂露的腐爛肚腸,無頭牛逐漸靠近過來。
鬃毛上垂掛著狗頭的馬身,也來瞭。
每一顆狗頭,都以炯炯發亮的眼睛瞪視著空海等人。
月光下,狗眼散發出可怕的光芒。
黑貓毛發倒豎,回瞪著它們。
“白龍啊,這真的不是你的咒術嗎?”丹翁像確認般地說道。
“不是。我什麼也沒做啊。”白龍回答。
“空、空海——”
逸勢高聲驚叫,站瞭起來。
“逸勢,別動。”空海開口。
“不要跨出我佈下的結界。”
“什、什——”
逸勢不知所措,隨後急不可待地跺腳,求助般望向空海。
“宴席四周,已佈下結界。被咒術操縱的物體,是無法跨入的。”
空海沉穩地說。
“結、結界?!”
“沒錯。隻要界內之人不召喚的話,對方就無法進入。”
空海語畢,狗群終於來到篝火附近。
火光之中,狗頭與狗身分離的狗群正狺狺狂吠著。
由於無法從喉嚨送出腹中的氣息,狗吠便成瞭咻咻般的摩擦聲。
狗頭一吠叫,嚙咬住毛皮的下顎便松瞭開來,狗頭於是落地。
滾落地面的狗頭,一邊嘎吱嘎吱地磨牙,一邊依靠微弱呼吸繼續吠叫。
隻要張大嘴巴,空氣就可入喉,狗頭正是利用這點微薄空氣發聲吠叫的。
嗥!
嗥!
狺吠的狗群數量逐漸增加,一圈、兩圈,團團圍住瞭結界守護的絨毯四周。
絨毯前方,狗群不甘心地扭動身子,狗頭則發出嘎吱嘎吱的咬牙聲。
狗群腳下,還有一群無頭蛇在蠕動。
嗄──
嗄──
黑貓發出警戒般的叫聲。
它想逃之夭夭。
狗頭對黑貓展開攻擊。
一個、兩個、三個狗頭,貓都閃開瞭。終於,第四個狗頭將它咬住。片刻之間,數個狗頭接踵而至,貓便在此時被咬死瞭。
“空、空海——”逸勢用求助般的目光望著空海。
“嗯,逸勢,你坐下。”空海說。
“或許會是漫長的一夜,但在早上之前終歸會結束。”
語畢,空海望向玉蓮,又說:
“玉蓮姐,你能不能彈個曲子?胡曲或許更好。”
“好,好。”
玉蓮鎮定地點瞭點頭,把月琴重新抱在懷中。
“那,我彈一曲《月下之園》——”
“是什麼樣的曲子?”
“據說是胡國君王所作。為瞭愛人遠去、哀嘆而死,化為花魂的女子而作的。”
“是嗎?”
“為瞭期待愛人歸來,每年,女子之魂讓庭院開滿美麗的花朵,然而,那人卻不曾歸來。即使國破傢亡,季節一到,女子依然讓那滿園花開,不過,再也沒人前來賞花瞭。一百年、兩百年過去,唯有夜晚的月光,映照滿院盛開的花朵。此曲所說,就是這樣的故事。”
“請務必為我們演奏一曲。”
“是。”
玉蓮點頭後,開始彈奏。
懷中的月琴,緩緩鳴響起來。
她同時輕聲吟唱。
用的是胡語。
逸勢終於坐瞭下來。
“喂,空海,你老實給我回答。”
逸勢的聲音,多少恢復瞭鎮定。
“既然不是丹翁大師,也不是白龍大師,莫非這是你做的?”
“我?”
“今天,我們一起去長湯,看到那些東西。當時,你沒動什麼手腳嗎?”
“怎麼可能。”
“你偶爾不是會幹這種事嗎?”
“我沒做。”
“知道瞭。”逸勢點瞭點頭,說道,“我也不認為你會這樣做。隻是想問問你而已。”
逸勢仿佛下定決心,環顧四周之後,嘆瞭口氣。
“對瞭,剛才說過,這或許是漫長的一夜。我們何不繼續舉行宴會呢?”空海說。
“這真是個好主意。”丹翁微笑說道,“那,空海,快給我斟滿酒。”
丹翁遞出手上的酒杯。
空海為空杯斟滿瞭酒。
“我也要一杯。”
同樣,白龍也遞出手上的酒杯。
“那——”
空海也為白龍斟滿酒。
一旁的麗香,則為白樂天和逸勢斟酒。
“對瞭,空海。”丹翁開口。
“是。”
“依你看,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呢?”
“這個嘛——”空海望向白龍,說道,“施咒之物,入夜後自行活動,這有可能嗎?”
“是有可能。”
“怎麼說?”
“即使沒人施咒,那些東西也可能動起來。”
“誠然。”
“人如果怨恨太深,死瞭變鬼也會作祟。”
“那些咒物也是如此嗎?”
“嗯,我的意思是,有可能發生這種事。”
白龍雖然這樣說,卻一副不相信自己所說的口吻。
“其他可能性呢?”
“其他可能嘛,是青龍寺。”白龍說,
“原來如此,是這回事。”空海點頭。
“惠果的話,的確有可能。”丹翁說。
“你們在說什麼?青龍寺是怎麼回事?”
白樂天問空海。
“白龍大師這邊,用這些咒物詛咒皇上。青龍寺惠果和尚,則正為瞭守護皇上而努力。”
“兩位大師的意思是,惠果和尚可能用瞭什麼修為大法,將咒物逼回到白龍大師這邊瞭。”
“逼回咒物?”
“是的。”空海點瞭點頭。
“真的是這樣嗎?”
“還不確定。”
空海搖頭,隨後望向丹翁。
“雖然不確定——”
丹翁如此接話,同時望向白龍。
那目光仿佛在問什麼。
白龍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
“有方法可以確定。”
“有方法嗎?”白樂天問。
“有!”
“什麼樣的方法呢?”
“隻要我和其他人,走出結界就知道瞭。”
“走出結界?”
“換言之,如果這些咒物是被青龍寺逼回的,那,應該會攻擊下咒的我。”
“咒物會攻擊白龍大師?!”
“嗯。”
靜默中,玉蓮的歌聲和月琴聲響瞭起來。
宛如傾耳細聽那聲音,白龍閉上雙眼,不久,又睜開瞭。
他擱下瞭酒杯:
“那麼,得試一試嗎?”
語畢,便站起身子。
“不,白龍大師,我並非為瞭這個而問的。”白樂天慌張地解釋。
“不,在你發問之前,我就想到隻有這個法子可以一試瞭。”
“不過,就算這樣,一直等到早上也……”
丹翁打斷白樂天的話:
“另一個人,就讓我來。”
說著,也站起身來瞭。
“丹翁大師——”空海望著丹翁。
“空海,這事得我才行。”
丹翁用覺悟瞭一般堅決的聲調回答道。
【五】
就在此刻,呵呵的笑聲響起。
站起來的丹翁和白龍,低頭看瞭看,想知道是誰,卻發現是空海在笑。
“空海,你為什麼笑?”
問話的是丹翁。
“丹翁大師、白龍大師——”
空海正襟危坐,雙手輕輕放在膝上。
“以肉身闖入咒物陣中,未免有欠考慮。”
“是嗎?”
也是站著的白龍轉身朝向空海說。
“空海,你是否有什麼對策?”
“有。”
空海淡淡回答。
“說來聽聽吧。”
“白龍大師,我們是什麼人?”
“我們?”
“您、丹翁大師和我,均為施咒之人吧?”
“唔。”
“我們看到的這些咒物,都是因咒而動的。”
“然後呢?”
“既然如此,我們也施咒,和咒物們一決高下,這樣才合乎情理。”
“空海,你說得沒錯。”丹翁點頭說。
“說說你的對策。”
“不難。這方法,兩位都清楚得很。”
“噢。”
“能不能給我兩位的頭發?”
空海語畢,丹翁和白龍心領神會般頷首,說:
“原來如此。”
“是這麼一回事啊。”
“那,就是說,你要下那個咒瞭?”丹翁問。
“正是。”
空海恭敬地點頭。
“這倒有趣。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領。”
“唔。”
丹翁和白龍再度回座,各自拔下一根頭發,交給空海。
空海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折疊後,把頭發夾在裡面。
“那就動手吧!”
空海自懷中取出另一張紙,又拔出系在腰間的五寸短刀。
他左手持紙,右手握刀,開始裁切。
似乎要裁出某種形狀。
丹翁和白龍,一副很清楚空海在做什麼的模樣,嘴角浮現笑意,凝視著空海的手。
“好瞭。”
空海裁切出來的,是兩個人形之物。
“空海,那是什麼?”
問話的是逸勢。
“紙人。”空海回道,“如你所見。”
空海語畢,望向丹翁和白龍,繼續說道:
“這是貴國傳至我日本的咒術……”
“是魘魅吧?”白龍問。
“正是。”空海點瞭點頭。
“在我國,喚作‘陰陽師’之人,經常使用此法術。”
“是嗎?”
“既然兩位都在場,就請賜名吧。”
空海把小紙人分別遞給白龍和丹翁。
“刀給我。”白龍說。
空海交出閃亮的小刀,白龍持握在手,貼在左手食指指尖,淺淺劃瞭一刀。
“反正要寫,就用自己的血來寫,這樣比較有效吧。”
白龍將湧出鮮血的指尖,貼住紙人,寫下瞭自己的名字。
“那,我也學白龍。”
丹翁如法炮制,也以鮮血在紙人身上寫下名字。
“這樣就行瞭。”
“空海,你拿著。”
丹翁和白龍,把寫上血名的紙人交給空海。
“錯不瞭瞭。”
空海接過紙人,打開折成兩半的紙,說:
“這是丹翁大師。”
空海隨即拿出一根毛發,將它綁在寫有丹翁名字的紙人頭上。
“這是白龍大師。”
空海也對白龍紙人,做出同樣動作。
“那,誰先去?”
“我先!”白龍說。
“知道瞭。”
空海左手持著寫有白龍名字的紙人,右手指尖搭在紙人身上,聲誦念起某種咒語。
誦念結束,便往紙人身上吹瞭口氣,再往地上擱去。
紙人雙腳接觸地面,成為豎立狀,空海這才松開握住的左手。
放手後,紙人理應癱倒,但那白龍紙人卻沒有。
“啊!”逸勢輕叫出聲。
在眾人註視之下,紙人開始跨步行走在絨毯上。
白龍紙人向絨毯末端走去,然後直接走出結界。
冷不防——
紙人才踏出結界外的一瞬間,異形狗頭、狗身突然騷動瞭起來。
霎時間,狗頭蜂擁而至,爭相啃噬、撕裂紙偶。
紙人所在之處,狗頭、狗身層層交疊,形成瞭怪異的小丘。
小丘正騷動個不停。
始終沒有減小。
狗頭吞下碎裂的紙片,隨即自頸部斷口穿出。其他的狗頭、蛇等,也看準瞭碎紙而動。
小丘之中,一直重復這樣的情景。
“這個很有看頭。”白龍說。
“那,接下來換丹翁大師。”空海道。
豎好丹翁紙人,空海才拍手作響,紙人馬上跨步而出。
踏出結界之外的瞬間,也發生瞭與白龍紙人相同的事。
無數的狗頭、蛇等,攻擊丹翁紙人,又形成瞭另一座小丘。
“看來不像是青龍寺逼回的詛咒。”空海說。
如果這些咒物是因青龍寺反制而起,那麼,比起丹翁紙人,應該會有更多狗、蛇攻擊白龍紙人才對。然而,兩邊卻一樣,攻擊數量並無多大差別。
“似乎如此。”
“嗯。”
白龍和丹翁分別點瞭點頭。
“空海先生,那,這究竟是——”白樂天問道。
“我也沒有眉目瞭。”
空海又望向白龍和丹翁。
此時,“空、空海——”叫出聲的人是逸勢。
逸勢伸手指向池子的方向。
空海轉頭望向那邊。
他隨即明白,逸勢是看到瞭何物而驚叫出聲。
燃燒的篝火前面——有個人站在月光之下。
人影巨大。
“大猴。”逸勢喚道。
果然沒錯,那是大猴。
大猴終於回來瞭。
“空海先生,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猴大聲叫道。
狗、蛇群聚在大猴身上。
狗頭正啃噬著大猴的小腿、腳踝。
大猴抬腿猛踢這些狗頭,把狗頭踹開。
大猴的衣裳、身上各處都被狗頭咬住,衣擺下垂掛數個圓狀物。
大概是緊咬住衣服的狗頭吧。
大猴伸手攫扯衣擺下的狗頭,將之擲開。
大猴似乎想要走進結界,卻由於狗屍、蛇屍遍地,動彈不得。
“大猴!”逸勢大叫出聲。
“這些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大猴邊喊邊靠近過來。
他的手腳,已有多處咬痕,鮮血直流。
小丘中,無頭牛屍突然站起身子,朝大猴身上猛撲過去。
大猴急忙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使勁丟向前方。
“空、空海,快想想辦法幫忙吧!”逸勢說。
“且慢,逸勢,現在——”
空海說到這裡,逸勢已出聲喊道:
“大猴,快,快進來。”
話才一出口——
“笨蛋!”
空海伸出右手,捂住逸勢嘴巴。
“不能叫他進來的。”
空海叫出聲來。
“什、什麼?”
逸勢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向空海。
“空海,你剛才說什麼?”
空海隻是靜靜地搖頭。
逸勢轉而望向大猴。
大猴已來到眼前。
他站在結界外側,望著逸勢,露出得意的笑容。
大猴晃動著巨大身軀,大步走進結界。
他的腰際垂掛著一個物體。
那不是狗頭。
是人頭。
一顆人頭垂掛在大猴腰際。
人頭的毛發曳掛在腰帶上。
大猴一把抓住人頭的頭發,以左手高舉過頭。
麗香高聲哀號瞭出來。
是子英的頭顱!
【六】
白龍從懷中掏出兩根針,握在雙手裡。
丹翁手上也緊握方才割指的小刀,擺好架勢。
兩人都已站起來,微微沉下腰來,作勢戒備。
“空海,這人,殺瞭也沒關系嗎?”白龍低聲道。
“殺瞭吧……”
空海還沒開口,大猴便搶著回答。
“盡管殺吧!”
大猴得意地嗤笑著。
“他不是大猴。”
此時,空海開口瞭。
“什、什麼?!”逸勢叫出聲。
“這人,身體是大猴的,心卻不是,有人暗中操控著他。”
咯。
咯。
咯。
大猴含笑以對。
笑聲愈來愈大。
“空海,你看——”
逸勢伸手指向大猴後方。
狗頭、牛屍,在月光下蠢動著。
黑暗中又有個物體現身,慢慢走向該處。
“那是?”
“是俑!”
白龍和丹翁同時叫出聲。
的確是俑。
空海和逸勢都曾看過的。
正是他們在徐文強棉田裡遇見的兵俑。
那兵俑悠哉地一步步靠近過來。
“除瞭我們,應該沒人能讓那東西動——”白龍說。
此時,“喝!”
大猴吼瞭一聲,拋開子英頭顱,向前作勢扭住白龍。
“嗖!”
白龍擲射出手上的一根針。
長約八寸的針,刺中大猴喉嚨。
“吼──”
大猴扭頭,眼珠來回翻轉,然後瞪視著白龍。
“搭成瞭……”大猴用著仿佛他人的口吻說道,“大猴是橋——”
如此喃喃自語後,大猴緩緩仰面倒地。
“糟糕!”
叫出聲的是空海。
“大、大猴——”
空海制止欲趨前察看的逸勢。
“太晚瞭。”
“你說太晚瞭,是怎麼回事?你說糟糕,又是什麼意思,空海?”
逸勢拼命喊道。
“我是說,橋已搭成瞭。”
空海註視仰臥在地、巨大的大猴軀體,回答道。
“橋?”
“沒錯,是橋。”空海說。
大猴向後仰倒的方向,正是絨毯外側——令人厭惡的咒物屍骸堆中。
他的下半身留在絨毯這邊,上半身倒在妖獸群中。
換言之,大猴半身在結界之內,半身在結界之外。
也就是說,結界內外,已經搭上一座橋瞭。
大猴的軀體,便是那座橋!
“看——”
空海開口。
可怕的事情發生瞭。
狗頭、狗身蠢蠢欲動,正要爬上大猴的上半身。
這些咒物,在大猴身上不斷爬行,想要侵入這邊。
“什、什——”
逸勢發出絕望的聲音。
四周的狗頭、狗身、無頭蛇……這些咒物,均以這一座橋為目標,慢慢集結過來。
“把大猴的身體拉進——”
“沒用瞭,逸勢——”空海搖頭說道。
“一旦橋搭起來,就無計可施瞭。”
“都怪我太魯莽瞭。”白龍一邊說一邊仰望夜空。
“如果要逃的話,可以往上……”
“往上。”
“唔。”
白龍走瞭幾步後,停瞭下來。
一根繩索,落在白龍腳下。
那是不久前白龍自天而降時使用的繩索。
“就用這個。”
白龍伸出右手,拾起繩索一端,嘴唇貼靠繩上,低聲誦念咒語。
然後,松開右手。
繩索卻沒掉落地面。
懸空飄浮著。
白龍繼續細聲念咒。
冷不防——
懸空的繩索,滑溜地向天際躥升起來。
“空、空海,他們要來瞭!”
逸勢叫道。
一顆狗頭已從大猴身上,爬到絨毯上瞭。
“唔。”
丹翁抬起腿,一腳將狗頭踹出結界外。
“我、我也來幫忙。”
白樂天趕忙向前,用琵琶將爬進來的狗肚、狗腸掃到外面。“我也來,我也來幫忙!”
逸勢也用腳把再度侵入的狗頭踹出外面。
麗香和楊玉環依然端坐不動。
麗香坐在貴妃前面,作勢保護。
玉蓮則支起腳,瞪視著那群想要侵入的咒物。
“空海先生,我該怎麼辦?”
玉蓮比預料中更鎮定地問道。
“拿筆來。”空海吩咐。
“是。”
玉蓮應瞭一聲,伸手取來方才使用過的筆墨。
空海早自懷中掏出一張紙。
接過筆後,空海在紙上沙沙快寫。
此時,朝天伸展的繩索,已升至高空彼方。
上頭是一輪明月。
“我先上去。”白龍說。
“麗香,我一從上面示意,你馬上帶著楊玉環爬上來。”
“是,是。”麗香猛點頭。
“你打算做什麼?”
一邊踹踢狗頭,丹翁一邊問道。
“從這兒逃走。”
白龍的雙手已抓住繩索。
“什麼?”
“我們先攀上去,隨後你們也來。我和你之間的事,待逃離這兒之後,再解決吧。”
白龍的身子已攀升五六尺之高。
兵俑也已逼近眼前。
若僅是狗頭、蛇屍等咒物,跨橋而來的數量有限,或踢或掃,總還有辦法應付。
但假如兵俑也侵入瞭的話——
“空海,還沒好嗎?”丹翁問。
劃下此結界的人是空海。
因此,若要將缺口再度封鎖,空海是不二人選。
為瞭讓空海有時間封住缺口,此刻,丹翁正拼命將狗頭踹踢出去。
“好瞭。”
空海手上握住不知寫有什麼的紙張,站瞭起來。
是靈符——
用來封鎖結界缺口。
兵俑愈走愈近,正打算跨步上橋時,空海將手中的靈符放在大猴腳上,急促誦念咒語。
兵俑停瞭下來。
無法跨步走上橋。
即使數度嘗試,仍然無法得逞。
不僅兵俑。
蛇屍、狗頭等咒物,也都過不來瞭。
“空、空海,成功瞭——”
逸勢癱軟瞭下來。
此時,天空某處卻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
“啊……”
隨後,自天而降的是苦痛的呻吟聲。
“你、你、你……”
空海和丹翁抬頭仰望。
月亮高掛天際。
繩索筆直地躥向月空。
宛如自月亮上墜落,有東西沿著繩索掉瞭下來。
掉到絨毯上時,發出聲響。
是人。
滿身鮮血的白龍。
短劍刺中他的胸部中央。
“白龍大師!”
麗香奔到白龍跟前。
令人恐怖的聲音再度從天際響起。
宛如蟾蜍的叫聲。
咕嗚。
咕嗚。
咕嗚。
咕嗚。
原來不是蟾蜍叫聲。
而是人的笑聲。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著。
“我現在……”
低沉的話聲自半空傳來。
笑聲再度響起。
咕嗚。
咕嗚。
咕嗚。
咕嗚。
笑聲慢慢地自天空逼近。
“那是?!”
玉蓮手指向繩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
眾人全看見瞭。
月光下,某人正沿著伸向天際的繩索走下來瞭。
慢慢、慢慢地。
宛如星點般渺小的身影,愈變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並非手握繩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著向天筆直伸展的繩索上,垂直走下來的。
那人面孔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繩索之上,自天而降。
是個老人。
貓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僂彎背,頸脖宛如木棍般細小。
頭頂幾已全禿,僅有少許白發糾結在耳朵四周。
老人須髯很長。
白發與下頜須髯,隨風飄蕩著。
他身上裹著襤褸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腳的腳趾夾住繩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繩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來愈大,最後,踏落絨毯之上。
是個彎腰駝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見瞭,丹龍……”
老人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丹翁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發不出來。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誰。
嘴巴卻說不出話。
“我是黃鶴……”老人說。
歷經歲月風霜的老人。
八十歲——
九十歲——
不,看來早已超過百歲的老人。
“黃鶴師父。”
丹翁終於叫出老人名字。
“我們終於相見瞭……”
那老人——黃鶴回道。
【七】
“怎、怎麼可能?”
丹翁仿佛舌頭不靈光,無法好好說出話來。
空海也是頭一回見到黃鶴。
“您不是死、死瞭——”
“死瞭?”
黃鶴用沙啞的聲音回問。
“你何時見過我的屍體?又在何處見過我的屍體?”
皮包骨模樣的老人,露出數顆僅存的黃牙冷笑著。
“可是,您的年紀……”
“我的年紀?”黃鶴的嘴唇往上揚,說,“年紀又怎樣?超越歲月、時間和一切,才是方術之士。這是我的秘法。”
黃鶴自懷中取出一根長針。
月光之下,長針發出耀眼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個秘術?”
“嗯。”黃鶴出聲回答。
“那時,對玉環施行的秘術,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屍解法……”
“沒錯。”黃鶴頷首。
昔日,黃鶴曾於楊玉環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讓人吞下屍解丹,在後腦勺紮針,極度推遲人體生理作用的秘術。
“隻、隻不過……”
丹翁為之語塞瞭。
像是不知該如何問,而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您一人也可以辦到?”
空海代丹翁問道。
“你是……”
黃鶴望向空海。
“吞下屍解丹、紮針,或許單獨一人也能完成。不過,之後若想要醒轉過來,則必須托人幫您拔針。”
“你也知道屍解法?”
“是的。”
“尊姓大名?”
“在下空海。”
“我聽大猴提起過。來自倭國的僧人,原來就是你?”
“是。”
“是來自晁衡故國的男子?”
“不空和尚圓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國。”
“哦。是不空嗎?這名字聽來很是令人懷念。”
黃鶴緩緩地環顧四周。
此處是華清宮極其荒蕪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繚亂盛開。
宴會已準備完成,篝火正在燃燒。
圍繞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狀的異物。
“我們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環、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傢夥,還有不空也……”
黃鶴的眼睛來回逡巡,仿佛在舔舐著華清宮。
“每個、每個人雖然都居心叵測……”
說到此,黃鶴哽咽難言。
“卻很華麗。”
“很華麗,而且,大傢都活著。”
“如今,誰也不在瞭……”
黃鶴喃喃自語時,倒臥在地的白龍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白龍……”丹翁走近說,“還活著。”
他抱起瞭白龍的頭。
“我不會殺他……”
黃鶴喃喃自語般說道。
“我們累積瞭許多話還沒說。在說完話之前……”
麗香走近白龍身邊,手按刺入白龍胸口的短劍,作勢拔出。
“別拔!”黃鶴說。
“拔瞭,血流出來,死得更快。那把短劍可以止血……”
黃鶴冷笑道。
白龍終於睜開瞭雙眼。
“黃鶴師父所說沒錯。反正命已不保,搶救也無濟於事。”
白龍開口瞭。
恍如求救一般,麗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搖頭非點頭地望著麗香,喃喃說道:
“謹遵白龍大師所願……”
丹翁將白龍的頭部擱在自己膝上。
“繼續吧。”白龍氣若遊絲地說道。
空海再度望向黃鶴。
“剛才你說,曾聽大猴說過。”空海問。
“沒錯。”黃鶴答道。
“這麼說來,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麼?!”
叫出聲的,不隻空海。
逸勢、白樂天也同聲驚呼。
“我啊,這五十年來,一直以屍解法沉睡……”
黃鶴用幹枯的聲音解釋。
“每十年醒來一次。這回是第五次醒來。”
仿佛等待誰來問話,黃鶴環顧眾人。
無人出聲。
大傢都在等待黃鶴繼續說下去。
“我使弄人讓自己醒來。靠著法術,操控那人。每過十年,他就會回到原地,從我沉睡的後腦拔出針來……”
黃鶴緩緩落座,繼續說道:
“拿酒來……”
玉蓮遞給黃鶴一個琉璃杯。
黃鶴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蓮斟上葡萄酒。
黃鶴把鼻子湊近,嗅聞葡萄酒的香氣。
“真是香哪……”
舉杯湊至唇邊,黃鶴仰頭一飲而盡。
松皺的喉頭,喉結二度上下。
黃鶴將酒杯擱在絨毯上,放開瞭手指。
“那人平時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會想起。想起來時,就會回到我這兒,拔出針……”
“十年之間,萬一那人死瞭呢?”空海問。
“那我大概會睡上一百年,幹枯而死吧。若是那樣,也就那樣瞭。萬一我暫眠的墓地崩壞倒塌,一樣活不瞭。不過,我會設法不讓這樣的事發生……”
“你下瞭什麼功夫呢?”
“比方說,找個像大猴這樣強壯的人來操控。暫居的墓地,也盡量挑選不會引人註目的地方。比方說,這華清宮。”
“這裡嗎?”
“在驪山。”
黃鶴仿佛微微笑瞭一下。
“玄宗那傢夥在玉環醒來時,為瞭暫時安置她,在驪山中建造瞭秘密行宮。隱秘的行宮地底,有石砌的密室。知道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就都不在瞭。我便將它當作沉眠之所。”
黃鶴再度拿起酒杯。
卻沒舉杯飲用。
他手握酒杯,盯著深紅色的酒看。“這還需要些必備之物。”黃鶴說。
“必備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時間長達十年,就算身體塗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會散失。為瞭補充水分,也不得不補充食物。”
“喚醒我的人,便成為我醒來時的供品。”
“所以說——”
“醒來之後,我當場便殺瞭他,然後吸食他的鮮血。”
“什麼?!”
“大約生活一年之後,我會繼續尋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這樣反復進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問。
“你是說,我為何沒吸大猴的血嗎?”
“嗯。”
“因為另外有人先成瞭我的供品。”
“子英?!”
“沒錯。有個男人尾隨大猴,於是我親手殺瞭他,吸食他的血……”
玉蓮懼怕得面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覺地竟墜落地面。
美酒溢流,在絨毯上不斷擴散著。
“話雖如此,當我聽到大猴說,眾人會集華清宮時,還是嚇瞭一大跳。我內心暗忖,那一刻難道終於來臨瞭?”
“那一刻?”
“我們再度集首的時候。”
“就是為瞭此刻,我才茍活至今。為瞭此刻,我決定不死,要超越時空。結果來到這兒,竟然發現,啊,白龍和丹龍也都在。”
黃鶴沒有繼續喝酒,又將酒杯擱回絨毯上。
“玄宗是我殺的。”黃鶴說。
“玄宗的兒子肅宗,也是我殺的。”
“那高力士呢?”
追問的人是空海。
黃鶴望著空海的臉,問道:
“你知道什麼內情嗎?”
“我讀過高力士大人寄給晁衡大人的信。”
“啊——”
黃鶴叫出聲來。
“你讀瞭?你讀過那封信瞭嗎?”
“是的。”
“難怪你知道。那傢夥在朗州病倒時,寫瞭那封信。”
“此事也寫在信中瞭。”
“我沒對他下手。我隻在一旁看著他,直到他過世。”
“送終之人有誰?”
“僅有月光和我。”
“那權傾一時的高力士,竟是我這逆賊黃鶴為他送終的。”
“噢——”
“而且,誰也沒想到,我竟雙手緊握那我本應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那傢夥,臨死前對我說……”
黃鶴用沙啞、細小的聲音說著。
誰也沒有出聲。
都在靜待黃鶴的下文。
“如幻似夢的……”
說到此,黃鶴哽咽不能言。
淚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夢的一生……”
“當時,我本也打算一死。不過,高力士的死,卻讓我決定活下來。”
“為什麼?”
“嗯,不空轉世,當時在此華清宮對玄宗一吐為快的不空轉世瞭。倭國沙門哪,你問我為瞭什麼?”
“是的。”
“我是為瞭一睹自己的幻夢結局。”
“我想知道,丹龍啊、白龍啊,那時你們究竟為什麼?”
黃鶴望向兩人,繼續說道:
“究竟為什麼要棄我而去?丹龍啊,難道你忘瞭,幼時被我拾回收養的撫育之恩?白龍啊,玉環到底變成怎樣瞭?不問清楚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場幻夢的最後幸存者。不問清此事,我怎麼能死呢?我怎麼能在還未目睹高力士、玄宗、安祿山、楊國忠、晁衡和我們這一群人的幻夢結局時,就死去瞭呢?”
“師父……”
開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淚流滿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邊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婦站立著。
老婦在月光中伸出手來,指尖緩緩穿過半空。
牡丹之花。
老婦看似在盤旋起舞。
纖細的聲音不知唱著什麼歌。
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是李白的《清平調詞》。
“什……”
黃鶴哽咽無聲。
他凝視著那名老婦。
“難、難道、難道她是……”
黃鶴挺起身子。
“是玉環。”
丹翁說道。
【八】
“我們兩人、我和白龍一直愛慕著玉環小姐……”
“什麼?!”
“正因為這樣,當時,我們三人才從華清宮逃走瞭。”
一邊聽著丹翁述說,黃鶴一邊凝視在月光下起舞的楊玉環。
“當時,不空和尚為何而來,我們馬上知道瞭。如果不空和尚和盤托出,我們的性命勢將難保。我們當時如此判斷。”
“沒想到——”
“會拋棄師父逃走,全因為我們認為不能再讓玉環小姐待在您身邊瞭。玉環前半生,被您當作道具操縱。她和壽王好不容易開始和睦相處時,因為您的算計,硬逼兩人分手,好將玉環轉投玄宗懷抱……”
“您大概不知道,當時玉環曾試圖自殺。”
“什麼?”
“她曾打算自盡。”丹翁說。
“是我們勸住她的……”
白龍細聲接話說道。
“就算嫁給玄宗之後,她的內心也沒有一天得到過自由……”
“然後,安祿山之亂時,又遭逢那樣淒慘的處境。”
白龍邊說邊流淚。
“最後,玉環終於發瘋瞭,發瘋瞭……”
白龍的聲音不停顫抖。
“發瘋之後,她的靈魂終於恢復自由。事已至此,難道您還打算拿玉環當作什麼道具嗎?”
丹翁接下白龍的話,繼續說道:
“我們再也不能坐視玉環變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帶著她,逃離瞭華清宮。”
“不過,丹龍啊,後來你又為何逃走呢?”白龍奄奄一息地問。
“玉環愛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歡你。你應該知道吧?”
丹翁沒有回答。
隻是痛苦地緩緩搖頭。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環讓給我。你把楊玉環讓給瞭我,結果,卻讓我跌入瞭痛苦的深淵……”
“當時,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龍……”
“我始終明白,玉環對你情有獨鐘。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卻遁逃走避瞭。留下我和玉環……”
白龍說到這裡,猴臉老人——黃鶴出聲瞭。
“且慢,丹龍、白龍……”
黃鶴將已經抬起一半的身子繼續往上抬。
“你、你們現在說的是什麼?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您不都聽到瞭嗎?丹龍將玉環讓給我,人跑瞭。所以,我和玉環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問這件事。我是說,你們兩人,白龍啊,玉環和你,你們已結為夫妻瞭?”
“當然……”白龍喃喃說道。
“發狂瞭似的與她結為夫妻瞭。即使每次共眠時,玉環都會呼喚丹龍的名字,我還是無法不與她結為夫妻。”
“這、這——”
黃鶴又跌坐絨毯之上。
“你怎麼、你怎麼做出這種事……”
黃鶴全身發抖。
“您是什麼意思?”丹翁問。
“呵呵……”
黃鶴低聲笑瞭起來。
“呵呵呵、哈哈哈……”
黃鶴的笑聲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豎的可怕意味。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這樣……”
呵呵……
哈哈……
咯咯……黃鶴笑個不停。
“這有什麼可笑的呢?”白龍問。
“當然可笑,怎麼能不笑?哎,罷瞭,罷瞭。這都是命吧。”
“什麼?”
“我黃鶴一生依靠操縱人心陰暗面而活。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
“師父,您怎麼瞭?”
丹翁變成高跪的姿勢。
“我不是說瞭,這是命!父親刺死兒子也是命……”
“父親刺死兒子?”
“啊,正是。”
黃鶴手按腹部,望向一直註視著自己的白龍。
“我說過瞭。我和蜀地楊玄琰之妻,生下一個女孩,那是玉環——
“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說過。不過,還有一件事,沒告訴高力士,也沒告訴你們。不,我曾對高力士透露瞭一點。”
“您是說,楊玄琰之妻生下玉環之後,又生下一個孩子那事?”丹翁問。
“沒錯……”
黃鶴喃喃低語。
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沉默中,傳出黃鶴的聲音。
“白龍啊。你正是我的兒子。”
“什……”
“你正是繼玉環之後,楊玄琰之妻為我所生的兒子。”
“正因為如此,我才把胡國所有的秘法、秘術都傳授給瞭你。也正因如此,你才會和我一樣,有一對帶著綠色的眼眸……”
“楊、楊玉環,是我的,姐姐……”
“是的。”
此時,野獸般號叫的聲音傳來。
那是白龍口中怒泄而出的聲音。
他的牙齒嘎嘎作響,嘴角冒著血沫,大聲號哭。
白龍左右甩頭。
血水、淚水紛飛四散。
隨後,支起雙膝雙手,按住腹部,站瞭起來。
號哭無從抑制。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減。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折磨著白龍的內心和肉體。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血沫四濺中,白龍問道。
“說出來,怕你會對她萌生姐弟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對她產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喚玉環瞭……”
“可——可是,玉環是父親——是父親的女兒,不是嗎?”
白龍努力擠出聲音說。
他伸手握住短劍,用力將劍拔瞭出來。
鮮血迸湧噴灑。
“正因為是親生女兒,才會拿她來毀滅大唐王朝。”
“您根本不是人!”
“一點沒錯,我不是人!我是個為瞭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我是個連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類……”
“沒想到、沒想到……”
拋掉短劍後,白龍依然站立著。他將右手插入腹部傷口。
插不進去。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的一聲,活生生扯開瞭傷口。
再以右手插入。
“好痛、好苦……”
“好痛、好苦哪……”
白龍依然挺立著。
右手從腹中拉出某物。
原來是他的腸子。
“比這種痛還要痛。比這種苦還要苦哪!”
“白龍啊,你先走……”黃鶴溫柔地說道。
“我隨後就來……”
黃鶴起身,走到白龍跟前。
“白龍啊。”
黃鶴抱起白龍的身子。
“若你要等,別忘瞭要在地獄等我。”
黃鶴在白龍耳畔囁嚅低語。
“知道瞭……”
點頭同意的白龍,嘴唇仿佛浮現一抹微笑。
“麗、麗香……”白龍說,“你恢復自由瞭。雖然我撫育你,把你當仆人使喚,但從今以後,你就是自由之身瞭。”
“白龍大師……”麗香說道。
白龍又望向空海。
“空、空海……”
“是。”
“承蒙您的款待……
“真是一場盛宴……”
語畢,白龍抬頭仰望夜空。
眼睛直視天際。
月亮高高掛在天空。
不知白龍是否看到瞭那月亮。
他仰天凝視,終於停止瞭呼吸,癱臥在地。
“白龍大師……”
麗香趨向前去。
呵呵……
哈哈……
咯。
咯。
咯。
黃鶴再度發出低沉笑聲。
笑聲很是幹澀,聽起來不像在笑。
楊玉環還繼續在舞蹈。
此地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她知或不知呢?
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凈纖指,仿佛攪拌月光一般,摩挲著夜空。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楊玉環用細弱得有如即將消失的聲音唱著歌。
李白的《清平調詞》。
空海註視著楊玉環。
她的眼中閃現著淚光。
原來楊玉環一邊哭一邊起舞。
此時,空海心念一閃。
“貴妃娘娘!”
空海出聲喚道。
空海開口之時,楊玉環已經行動瞭。
她踩踏著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近黃鶴。
砰!沖撞瞭上去。
“貴妃娘娘!”
空海起身時,楊玉環又從黃鶴身上離開瞭。
黃鶴胸前,冒現一截刀柄。
是剛才白龍拋掉的那把短刀。
【九】
黃鶴站立在原地。
站立不動,視線則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隨後,黃鶴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楊玉環。
楊玉環的臉龐,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蒼白異常。
塗抹胭脂的紅唇,微微抖動著。
“玉環,你……”
黃鶴似乎想問她什麼。
然而,卻沒說出來。
不用問,黃鶴似乎已經理解瞭一切。
“原來如此……”
黃鶴低聲自語。
然後,又低頭註視插在胸口的短刀。
“的確應該如此,的確應該如此……”
他微微顫動著下巴,點頭說道:
“恐怕也隻能這樣瞭。”
黃鶴再度望向玉環。
“對不住啊……”黃鶴說道,“我把你當成自己的道具,還殺害瞭許多人。這也算是我的報應……”
黃鶴上半身劇烈搖晃瞭一下。
玉蓮正想奔過去扶他一把。
“不必瞭。”
黃鶴舉起左手制止玉蓮。
他望著貴妃。
“在馬嵬驛,我真的想盡辦法要救你。不過,還是無法如願……”
黃鶴咳瞭好幾下。
鮮血自唇角流出。
“原諒我……”黃鶴用沙啞的聲音說。
他在哭。
黃鶴眼中流出晶瑩的淚水,濡濕瞭眼眶四周的皺紋,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請原諒這個父親……”
那聲音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瞭。
“真可憐,真是悲哀哪。最後,難道已經沒有我能為你做的事瞭嗎?”
黃鶴上半身又劇烈搖晃起來。
他用枯瘦如柴的雙腳盡力支撐著。
仰頭望著天邊的月亮。
“有,還有一件事……”
黃鶴喃喃自語。
線視移至地上人間。
唇角微微上揚,黃鶴好像笑瞭。
“啊,皇上,您也來迎接我瞭嗎……”
黃鶴一邊凝望著虛空,一邊說道:
“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懷念啊。我馬上就要到您那邊……”
黃鶴的雙眼望向逸勢。
“晁衡大人,我這一生雖然猶如禽獸,不過,這樣的一生,也很有趣……”
然後,目光轉到白樂天身上。
“李白大人也來到瞭嗎?真是羨慕您啊。擁有如此絢爛的才華,盡情揮灑在人間,然後大醉走向陰間。您明明喝醉酒瞭,還想要伸手撈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
黃鶴低聲笑道:
“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時,您早就寫好適合醉仙之死的詩句瞭吧。那首詩的結尾,真的、真的太好瞭。”
黃鶴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這不是不空大師嗎……”
黃鶴嘴角汩汩流出鮮血。
他用非常哀傷的目光望向空海。
“一場夢……”
他以微弱的聲音,如此喃喃自語。
“我的一生,實在像是一場幻夢……”
黃鶴的頭向後仰,又倒向前。
“這場夢,就以這種方式結束吧……”
黃鶴雙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瞭出來。
插入短刀之處,噴出驚人的血量。
黃鶴望向楊玉環。
“總不能讓你背負弒父的罪名吧。”
他以十分慈愛的目光笑著說道。
緊握短刀的雙手,將刀架在喉嚨左側。
“再會瞭。”
一刀刺入,再將刀刃往右拉。
拉完時,黃鶴也仰臥在地瞭。
疊躺在白龍身上,氣絕身亡。
有人發出野獸般的呻吟。
是楊玉環。
她正在慟哭。
眾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有楊玉環的哭聲回蕩在靜空之中。
結界之外,不停騷動的狗頭牛屍等各種咒物,也早已停止動作。
四下寂靜無聲,隻有楊玉環的慟哭聲。
空海慢慢走近楊玉環身邊,將手溫柔地擱在她的肩上。
“您,其實早就清醒過來瞭,是吧?”
“是的……”
楊玉環一邊哭泣一邊點頭。
“十二年前回到長安之後,我便醒過來瞭……”
“您卻依舊裝出發瘋的模樣?”
“因為發瘋比較快樂……”楊玉環說。
這時——
“死瞭……”
有人在喃喃低道。
是橘逸勢。
“都死瞭……”
逸勢步履蹣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空海啊……”
逸勢滿臉悲戚地望著空海。
“難道你也無法幫忙?”
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難道不能讓死去的人再度活過來?”
空海無言地搖頭。
“怎麼會沒辦法……”
逸勢猛烈搖動空海的胸口。
“你讓白龍活過來,讓黃鶴活過來,讓大猴活過來,子英活過來。空海,你總要想想,想想辦法啊——”
“我辦不到。”空海回答。
“你說什麼?你是個厲害無比的傢夥,你不是無所不能的嗎?你不要撒謊!”
“逸勢,很抱歉。此事我真的無能為力。”
“佛法呢?你說的密法呢?”
逸勢高聲大叫。
“為什麼辦不到?”
“對不起,逸勢。我無能為力。無論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讓死者復活。”
“笨蛋!”逸勢叫道。
“空海先生——”
玉蓮望著空海。
空海以哀傷的目光回望玉蓮。
“玉蓮姐……”
空海垂頭喪氣地喃喃自語。
楊玉環一步、兩步,走向黃鶴遺體,跪在一旁。
此時,楊玉環已停止哀號慟哭。
她摟住黃鶴及白龍的遺體,這時,又以壓抑的聲音哭瞭起來。
空海跪在楊玉環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彎背。
“請原諒我。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空海隻能摟住眼前這位瘦弱的老婦。
“我隻是個無力的沙門……”
空海也哭瞭。
“如果我沒舉行這場宴會,或許……”
打斷空海的話語一般,楊玉環猛搖頭。
“不!”語畢,楊玉環扭動身子,再度搖頭,“不、不!”
楊玉環轉身望著空海。
“這能恨誰呢?究竟能恨誰呢?”楊玉環說道。
“假如沒有這場宴會,假如大傢沒來到華清宮,我們往後……”
說到這裡,楊玉環幾乎說不下去瞭。
“這世間,有什麼可以恢復原狀的?已經消逝瞭的東西,究竟有什麼是可以重新來過的?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
話語轉為嗚咽。
再也說不下去瞭。
過瞭一會兒,楊玉環的嗚咽聲慢慢沉寂下來。
她溫柔地擺脫空海的胳臂。
慢慢站起身子來。
抬頭仰視月空。
再望向四周繚亂盛開的牡丹花。
天衣、麟鳳、葛巾紫、青龍臥池、白玉寶、紅雲香。
白、綠、紫、黃、紅、黑,繽紛多彩的牡丹花,在月光下搖曳生姿。
“荔枝真是好吃。”
楊玉環緩緩作揖致意。
“多麼好的一場盛宴啊。”
楊玉環的眼眸望向丹翁。
“還能再度目睹此這間別離,我已瞭無遺憾瞭……”
先前,黃鶴一直握著的短刀,此時到瞭楊玉環手上。
楊玉環動手瞭。
短刀利鋒刺入喉嚨之前的一瞬間——
丹翁身影也動瞭。
丹翁的右手緊握住楊玉環手上的刀刃。
“且慢,玉環。”
鮮血從刀刃上滑落,流到楊玉環的指尖。
“丹龍……”
丹翁奪下短劍,跪瞭下來。
“玉環……”丹翁以顫抖的聲音呼喚道。
“這五十年來,我從未將您忘懷。”
丹翁仰望楊玉環。
“拜托您。雖然我不知道我和您還能有多少時日,但請您千萬,千萬別……”
說到這裡,丹翁哽咽難言瞭。
他垂下頭來。
淚水不斷滴落在握住短刀的手上。
“請您千萬,千萬別……”
丹翁再度抬起頭來。
“此後,直到死亡之前,能否讓我陪伴著您?
“如今我已別無他求。隻想陪在思慕之人的身邊。”
“丹龍——”
仿佛崩潰瞭一般,楊玉環也跪瞭下來。
將臉埋入丹翁的胸懷。
兩人低沉的嗚咽聲,傳入眾人耳裡。
此時,“喂……”低沉的聲音傳來。
是男人的聲音。
空海、逸勢等人將視線移向發聲的方向,隻見咒物屍骸堆中,有個體形龐大的男子,正緩緩抬起上半身。
原來是大猴。
“這太過分瞭。”
大猴徐徐站起身,拔出刺入喉嚨的長針,拋到一旁。
“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他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說道。
當他看到空海時,“空海先生——”大猴輕撫自己的喉嚨。
手上僅沾瞭些微血跡。
“原來你還活著?”
逸勢高興地呼叫道。
“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大猴,說來話長。”空海回答,又說道,“不過,都結束瞭。”
【十】
“空海啊……”
開口說話的是丹翁。
“是。”
空海望著將楊玉環抱在懷裡,已經站起身來的丹翁。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丹翁低聲說道。
難以計數的咒物屍骸堆積在結界四周,包括子英的頭顱。
白龍、黃鶴的遺體也在其中。
“你該不會還要收拾善後吧?”
“恐怕沒有時間瞭。”空海說。
逸勢聽在耳裡,追問道:
“時間?空海,你說什麼沒有時間瞭?”
“此刻,或許赤已在策馬奔向長安的途中瞭吧。”
空海既不是對逸勢,也不是對其他人說道。
“應該是吧。”
“我們得趕快瞭。”空海說。
“嗯。”丹翁點點頭。
“什麼,空海,你說什麼?”逸勢又問。
“逃啊。”空海答道。
“逃走?!”
“沒錯。”空海點瞭點頭,接著說,“我們必須逃走,先躲上一陣子再說。”
“什麼?!”
空海究竟在說什麼,逸勢完全搞不清楚。
不僅是逸勢。
大猴自不待言,就連白樂天、玉蓮也推測不出空海話中的含意。
隻有丹翁一人,一副完全瞭然於胸的模樣。
“空海,此事由我包辦。”丹翁自信滿滿地說,“要說藏身,我再擅長不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