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和逸勢,漫步在洛陽的人群之中。
自長安出發,抵達洛陽,是在昨天傍晚。
在洛陽城停留約三日以免除旅途的疲憊,隨後便要往日本去瞭。
兩年前,兩人初入長安,曾造訪過洛陽城。
回想當時,空海正是在此和丹翁相遇,並被他作弄而抱瞭看似西瓜的狗頭。
四月,市場裡鬧哄哄的。
空海在此找到令人懷念的東西。
“是荔枝嗎?”
自南方運來的荔枝,已在店頭出售。
空海買瞭數串荔枝,揣入懷中,跨步走在路上。
前方可見洛水之上的天津橋。
“喂,空海。”
逸勢揚聲喚道。
“什麼事,逸勢?”
“初次見到那座天津橋,激動不已,如今再次眺望此橋,卻有奇妙的感受。”
決定返回日本之後,逸勢似乎也萌生感傷。
“想到不能再看到這橋瞭,不由得興起遺憾之感。”
“那,逸勢要不要留下來呢?”
“別說蠢話。正因為可以回去,我才會這樣說的。”
逸勢慌張地解釋。
踏著橋板,兩人往對岸走去。
此處人山人海。
橋旁的河岸上聚集瞭不少人。
“要不要去看看?”
時間很充足。
走入旁觀人群中探看,一位老人立在河岸上。
人群將老人團團圍住。
老人右手握著一根拐杖。
“來,幫你們寫大名,幫你們寫大名!”
老人朝聚集的人群吆喝。
“最近機運欠佳的大爺大娘們,來祓除不祥啊。不,不是我親自祓除。祓除不祥的是東海龍王。我的任務是寫上你們的大名,送給東海龍王。”
“若是這樣,可否拜托你——”
一名男子邁步向前。
男人報上姓名,老人便用手中拐杖在靠岸的河面上寫下那人的名字。
“空海,你看——”
眺望此光景的逸勢,在空海耳畔發出驚訝的聲音。
一般說來,寫在水面上的字會消失不見,那老人所寫的字卻不會消失。
不但不曾消失,寫在水面上的名字還隨著水在流動。
字樣流至洛水下遊,才漸漸消失不見。
“來,如何?現在這個名字,順著洛水,再隨著黃河,最後會註入東海,流到東海龍王那兒。在那兒,龍王就可以祓除不祥或惡障。”老人說道。
聽著眾人的驚叫聲,老人一臉淡然。
要求寫名字的男人,從懷中掏出散錢,遞交給老人。
幫人寫名字消災解厄,再從中賺取一些小錢,似乎是老人的營生之道。
寫瞭好幾個人的名字後,老人打起招呼來瞭。
“前面這位是——”
老人凝視著空海。
“你也寫一個吧?”
逸勢頂瞭一下空海的背。
“喂,空海啊,似乎在指你呢。”
“既然被叫到,那就沒辦法瞭。”
空海邁步向前。
逸勢跟在他的身後。
不一會兒,空海來到老人面前。
老人問道:“是僧人嗎?若是,哪用得著我,你自己寫吧。”
老人將拐杖遞給空海。
空海接過拐杖。
“我不好寫自己的名字,請讓我寫其他的字吧。”
“你要寫什麼字?”
“龍。”
於是空海用拐杖在水面上寫瞭一個“龍”字。
跟老人的字一樣,空海寫的字也沒有消失,在水面上漂流。
旁觀的眾人發出贊嘆聲。
空海“啪”地拍瞭一下手。
隻見那向前流動的龍字,竟在水面上扭動起身子。
眨眼之間,那龍字從水面抬起頭來。
“哇!”
看熱鬧的人大叫出聲。
“龍要飛上天去瞭。”
圍觀的人騷動起來。
龍字自水面浮上空中。
“原來如此。”
老人接過拐杖。
“那,我也得寫個什麼。”
老人手持拐杖,在水面上流暢地寫瞭一個“鳳”字。
仿佛在追逐“龍”字,水面上的“鳳”字,突然離開水面,在天空中盤旋飛舞。
“太厲害瞭!”
“你看那個。”
小騷動變成瞭大騷動。
向天空攀升的龍字和其後緊緊跟隨的鳳字,在蔚藍的天空彼此纏繞,水花四濺。
那水花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不久,水花消失瞭。
不知何時,老人、僧人及其同伴已不知去向。
【二】
空海、逸勢同那位拄杖老人,一起漫步在洛陽市街上。
仿佛很滑稽似的,老人的喉嚨深處發出瞭咕嚕咕嚕的低笑聲。
“丹翁大師,好久不見啊。”空海說。
“是呀,好久不見瞭。”
丹翁臉上浮現愉快的笑容,回答道。
空海和逸勢認識的丹翁,相貌已變得與從前不同瞭。
那張臉變得柔和,絲毫沒有邪氣。
逸勢雖已認出丹翁,但不能馬上會意。
“空海啊,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逸勢問。
“一見到時,馬上就知道瞭。”空海回應。
“空海,我一直在等你。”丹翁說。
“我聽到青龍寺大阿阇梨要回日本的風聲。我想,比起長安,在這兒用這樣的方式見面較好。”
“是的。”
“若沒在那兒相遇,今晚我打算去客棧找你們。”
前次入長安之前,空海一行人曾投宿的地方。
“話說回來,丹翁大師,我必須向您致謝。沒有向您致謝就離開大唐將會留下遺憾。”空海說道。
“致謝?謝什麼?”
“青龍寺那件事。你操控瞭珍賀的夢境。”
“那件事啊。哪裡,反正是你,你遲早也會設法解決,是我多管閑事瞭。”
“不,如果丹翁大師沒有私下運作,今天我也不可能這樣回去,恐怕還得繼續待在長安。”
“能幫上你的忙,我歡喜之至。”丹翁說。
“對瞭,楊玉環呢?”空海問。
一直饒舌的丹翁,忽然閉瞭嘴。
靜默無語地,三人一起漫步在洛陽人群之中。
丹翁眼中流下淚水。
仰望天空。
“過去瞭。”丹翁低語。
“往生瞭嗎?”
“嗯。”
丹翁停步俯視。
“她死在我懷裡,像沉睡般逝去……”
地上的泥土猶沾淚痕。
“雖然不到一年,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丹翁再度仰望天空。
“空海啊,我要向你致謝。托你的福,如果沒有你,我哪能擁有這樣幸福的日子。”
兩頰順流下來的淚水,丹翁並未拭去。
“不過,我們碰面得真巧。有件事我正想告訴你。”空海說。
“是什麼呢?”
“嘴巴說,還不如直接看。是這個——”
空海自懷中取出紙卷。
“請看。”
“這是?”
“白樂天的詩作。”
打開紙卷,丹翁開始拜讀。
《長恨歌》。
灞橋邊,白樂天與玉蓮的月琴共鳴之物。
其後,臨別之際。
“請您務必收下這個——”
白樂天如此說,遞給空海。
丹翁定睛細看《長恨歌》,他的白發在微風中搖曳。
讀畢掩卷。
“真是瞭不起。”丹翁說,“與李白相比,白樂天有著不同的才能。他遲早會成名的吧。”
“正是。”空海點瞭點頭,說道。
“請您收下《長恨歌》,好嗎?”
“我已全部默背下來瞭。”
“那我就收下瞭。”
丹翁將《長恨歌》紙卷收入懷中。
空海插入懷中的手伸出來時,握住一個用紙包裹著的東西。
“這是?”
“玉環的頭發。”丹翁回道。
“請把它帶到你的故國——也是晁衡的故國埋藏吧。先前,我說有事請托,就是這事。那兒本來就是我們和晁衡大人要一同前往的地方。我的頭發也混在其中。”
空海雙手捧取,說道:“我先保管瞭。”
隨即將頭發納入懷中。
看到空海確實收入懷中之後,“那,我走瞭。”丹翁道。
“您現在就要走瞭?”
“嗯。”
“我本來打算今晚與你一起飲酒。”
“算瞭。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再度落淚。”
“你要去哪裡?”
“任風之所去。”
丹翁淚痕已幹。
“我的一生瞭無遺憾。且隨風而行,四處飄蕩吧。”
“風吹往何方,就往何方去,或許,也會到你的故國。”
“隨時候駕。”空海說。
“貴妃娘娘的墓地在哪兒?”
“終南山附近的村子。僅有我知道。”
“那,我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能否請您代我將這件東西供奉在貴妃娘娘的墓地?”
“是什麼?”
“是華清池的石子。”
“石子?”
“是的。當作那件事的紀念,我本來打算將石子帶回日本,但如果能供奉在貴妃娘娘的墓地,我認為更好。”
“石子呢?”
“在這兒。”
空海伸手入懷,取出一粒小石子。
“請務必帶到。”
“知道瞭。”
丹翁接過石子,收入懷中。
“連同這首詩,都拿去供奉玉環吧。”
空海和丹翁依然站立對望。
“有朝一日,這陣風會吹到倭國嗎?”
“有可能,”丹翁響應。
“我走瞭。”
丹翁轉身,跨步走向人群。
漸行漸遠。
空海和逸勢站在原地,凝望丹翁的背影。不久,他便卷進人的旋渦,不知去向瞭。
“走掉瞭。”逸勢說。
“嗯。”空海頷首。
“不過,真想不到你會有那樣的東西。”
“哪樣的東西?”
“華清池的石子啊。”
“那個嗎?”
“是啊。沒想到你也會做出這麼可愛的事。”
空海經逸勢這麼一說,
“呵呵。”
輕笑出聲。
“空海,哪裡奇怪瞭?”
“不,我在想丹翁大師的事。”
“丹翁大師的事?”
“嗯。”
“什麼事?”
“今晚再告訴你。”空海說。
“他若看到那個,或許會突然改變想法。”
“什麼意思?”
“逸勢啊。今晚說不定你會夢見四大天王踩你。你小心點。”
空海跨步走去。
一邊走一邊開懷大笑。
【三】
漫步在洛水河畔的丹翁,突然回神察覺,懷中有種微妙的觸感。
某個跟方才不同觸感的東西。
“奇怪——”丹翁邊走邊伸手往懷裡摸去。
有個圓嘟嘟的玩意兒,是方才空海交給他的石子。
丹翁將它取瞭出來。
“這是?!”
放在丹翁手中的東西不是石子,而是一顆荔枝。
楊玉環最鐘愛的水果。
丹翁呆立原地。
他凝視著手中的荔枝,簡直要把荔枝看穿。
“能否代我供奉在貴妃娘娘的墓地?”
“原來他要報復狗頭一事……”丹翁喃喃自語。
一會兒,丹翁大笑起來。
他那誇張的笑聲,讓身旁走過的路人紛紛躲避。
空海那小子,竟然是這種男人。
竟然對我使出這種花招。
丹翁放聲大笑。
真是有趣——
空海啊。
你,真是有趣哪。
在洛陽的人群之中,丹翁大笑不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