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海在青龍寺接受灌頂,此時,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萬變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龍寺接受傳法灌頂。
久病的順宗下詔:
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
據此,順宗讓位,由皇太子李純繼位。來年,年號也將由永貞改為元和。
空海入唐期間,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宮廷人事大幅度調整。
實際掌握宮廷大權的王叔文和王伾兩人,均遭左遷。
王叔文左遷為渝州司戶,王伾則為開州司馬。
兩者皆屬僻遠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遷者,非僅此二人。與兩人較接近的文官,也被貶為地方刺史。
以空海周遭來說,劉禹錫降調至連州、韓泰貶至撫州,柳宗元則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來說,還是地方長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會由刺史降為司馬。
先讓當事人左遷為還算不差的地位,再於赴任之前,降調官職,這是古已有之的做法,關於此狀況,當事人也該有所覺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訪空海。
“我來向您辭行。”柳宗元說。
“聽說是邵州。”
“是的。”柳宗元靜靜點頭回應。
不知是如何隱藏、掩蓋的,柳宗元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悔恨。
“雖是半途而廢,但這也是命吧。”
熱血詩人柳宗元淡淡地說。
“我們所做的許多事,大概從此煙消雲散。其中,總會留下幾樣成果吧。”
“我也有同感。”空海點點頭。
“這讓我松瞭一口氣。”柳宗元說。
“松瞭一口氣?”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評價,我頓時感覺,我們或許真的留下幾個成果瞭。”
“一定會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說一次。
“留下成果——對處身此種位置的我來說,此話真是十分受用。”
“什麼時候出發?”空海問。
“三天後。”
“王叔文大人呢?”
“已經出發到渝州瞭。”
“是嗎?”
“他托我傳話,衷心感謝空海先生。”
“感謝?”
“他說,拜你之賜,我們才有一些時間善後,這段時間,也完成瞭數件工件。”
柳宗元望向空海,說:
“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覺悟。”
有何覺悟,空海沒有問。
因他明白柳宗元話中含意。
在大唐帝國中,政治失勢者的下場即是死路一條。
首先,將他左遷至地方,授予閑差。
繼之,不多時,京城便派來使者,傳令要當事人自行瞭斷。
還會攜帶毒藥。
與“死刑”沒什麼兩樣。
完全要求本人自行服毒。
在大唐,此稱為“賜死”。
如果拒絕自盡,便會被殺,以病死之名回報京城。
事實上,王叔文左遷來年,即遭“賜死”。
王伾則在同年“病死”。
“唉,人世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柳宗元說。
“劉禹錫先生呢?”空海問。
“連州。”柳宗元答道。
劉禹錫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詩友。
兩人從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劉禹錫——兩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調邵州刺史,劉禹錫左遷連州刺史後,柳宗元又降職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
此後十年過去,長安有人建議讓兩人升官。
兩人左遷,本是王叔文連坐所致,十年之間,事件喧囂也該平息下來瞭,朝廷大概如此判斷吧。
再說,兩人均為優秀人才,不該擺在閑職之上。
兩人因而擢升兩級,分別成為刺史。
任地也隨之變動,柳宗元赴柳州,劉禹錫則分發播州。然而,播州地處邊境,位於今日雲南省和貴州省邊境。
劉禹錫傢有年邁老母。
“懇請與劉禹錫交換任地。”
柳宗元上書長安,如此請願。
結果,請願有瞭回應。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劉禹錫則轉為連州刺史。
兩年之後,柳宗元辭世,得年四十七歲。
幫柳宗元寫墓志銘的,正是劉禹錫。
此後,劉禹錫返回長安,活至七十一歲。
柳宗元和劉禹錫自長安一別,便不曾再相見,然而,兩人情誼卻持續終生。
兩人都是深受民眾愛戴的詩人。
“此回被左遷,並非因為白龍那事,而是對我們看不順眼的傢夥所為。無可奈何。他們也有他們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們周遭,一定很難辦事。”
柳宗元語氣堅定地說。
“能與你相遇,我真是幸運。”
“幸運?”
“到哪裡,都能做事——這是我從你那兒學來的。”
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應你的處境,做你該做的事。我因應我的處境,做我該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堅決地說道。
“我想,我們再也沒機會相見瞭,請保重。”
此為柳宗元最後一句話。
柳宗元辭別西明寺。三天後,便啟程前往邵州瞭。
【二】
十二月,惠果臥病在床。
竭盡己力為空海灌頂,猶如燃盡生命之火,惠果隨即病倒瞭。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來到青龍寺之後,讓弟子們難以置信的是,惠果又恢復瞭精神。
照這個樣子來看,應該還有元氣,一切無礙吧——
青龍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
八月舉行完傳法灌頂後,進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惡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為交談對象。
惠果覺得,與佛法儀軌無關的事,也應該讓空海盡量見識。
而且,師徒關系之外,果惠也欣喜於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認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脫離師徒關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種喜悅,惠果臨終前都想盡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喚空海。
“您找我嗎?”
空海來到惠果病床前說道。
【三】
入夜。
僅有一盞燈火點亮著。
屋內,隻有惠果和空海兩人。
惠果仰躺在床鋪上,空海隨侍枕畔,凝視惠果面孔。
惠果靜謐無聲地呼吸著清冽的夜氣。
他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空海啊。”
惠果用冷靜的聲音說道。
“是。”
空海也用冷靜的聲音回答。
“今晚,我要傳授你最後的教誨。”
“是。”空海點瞭點頭。
“我要傳授的,不是金剛、胎藏兩部灌頂。也不是結緣灌頂、受明灌頂,更不是傳法灌頂。我現在要說的教誨,雖然不是這些灌頂儀式,卻比任何灌頂都要來得珍貴。”
惠果仰望空海。
“雖然我剛剛說要傳授教誨,其實,我想傳授給你的佛法,不用開示你也都知道瞭。”惠果繼續說下去,
“不過,我先說明一點。那就是,雖然這些話出自我口中,卻是你曾經向我說過的。空海啊,也可以說,我教導你,有時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該懂得這件事的意義吧。”
“是。”空海再度點頭。
“空海啊,在此地所學的東西,你必須全部舍棄。你懂嗎?”
“我懂,師父。”
“人心深不可測……”
“是。”
“下探人心深處,在其底層之更底處——自我不見瞭,言語也消失瞭,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這些已無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動著。不,此處連‘場所’都稱不上。它無法用言語形容,是言語無用的場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終於到達無法區分差別的地方。想抵達那地方,唯有穿過心的通路才能抵達。”
“是。”
“這道理無法以言語教導。”
“是。”
“我,不,許多人以言語、知識、儀式、書籍及教誨,將它玷污瞭。”
“是。”
“這些都得丟掉……”
“是。”
“你要把它們全部丟掉。”
惠果喃喃自語,旋即閉上雙眼,靜謐無聲地呼吸。
然後,又睜開瞭雙眼。
“可是,言語是必要的。儀式、經典、教誨、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說道,“此世間的所有人,並不像你一樣。對於跟你不一樣的人,言語是必要的。為瞭丟掉言語,或是丟掉知識,言語和知識也都是必要的。”
“是。”
空海隻是點頭。
惠果所說的話,空海完全明白。
對空海來說,獲授所有灌頂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儀式和教誨都成為不必要之物。
不過——
在日本或是此大唐,為瞭對蕓蕓眾生傳達密教,言語、儀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頂峰,人必須依靠自己的雙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頂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隻腳在聖界,一隻腳在俗界——然後,必須以兩腳支撐所謂自己的中心……”
語畢,惠果閉上雙眼。
“打開窗……”
惠果閉著眼睛說。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開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氣,湧入房間。
燈火微微搖曳。
惠果再度睜開雙眼。
看見高掛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傳授給你瞭。”
惠果一邊看月一邊說。
“夜氣對您的身子可能有礙。”空海對惠果說。
“沒關系。這冷冽的感覺十分舒暢。”
惠果說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與你相遇,真是開心……”
“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將至,如果沒有與你相遇,或許我會抱憾終生,而今我瞭無遺憾。”
惠果的視線移至空海身上。
“死,並不可怕。臨死之際,或許多少會感到痛苦,但這是每個人都得經過的路,這點痛苦應該忍受得瞭。”
空海僅是靜靜地傾聽惠果說話。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備,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現罷瞭。”
“是。”
“空海啊。早點回去倭國也好。若有回國的機會,千萬別放棄。”
惠果的話,充滿無盡的慈愛。
不久的將來,空海的確可以回日本瞭。
無論何時回去,惠果傳授的密法教誨也將隨同空海一道東渡。
若惠果此時說出“不要回去”的話,此言將成為空海回國時的重擔。
因察覺這一點,惠果才對空海說出這番話。
對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體悟。
“感激不盡。”
感覺眼眶一陣溫熱,空海說道。
“好美的月啊。”
惠果說。
【四】
三天之後,惠果便辭世瞭。
遷化——
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稱呼。
意指,並非死去,而是搬遷住所。
惠果遷化之日,是永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1)
辭世之時,正是滿月之夜。
享年六十。
舉行葬禮時,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寫。
撰寫碑文,也就是說,空海構思文章,將之書寫出來,再原樣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數千人,空海從中脫穎而出,並非因為他獲得傳法灌頂。
此類紀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寫。文章,就交由專擅文章的人來撰寫;文字,則交由書法瞭得之人。此做法不僅是當時習俗,也是中國歷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之所以中選,是因為他既是優秀的文章傢,也以書法聞名。
《性靈集》之中,留有相關的文章內容:
俗之所貴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聲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嘗試論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末,如下:
生也無邊,行願莫極。
麗天臨水,分影萬億。
爰有挺生,人形佛識。
毗尼密藏,吞並餘力;
修多與論,牢籠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
國師三代,萬類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時;
所化緣盡,泊焉歸真。
慧炬已滅,法雷何春;
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檟封閉,何劫更開。
【五】
過完年,正月丙寅日。
憲宗率群臣上尊號予順宗。
應乾聖壽太上皇——
這是其尊號。
隔天,也就是正月初二,年號由永貞改為元和。
因順宗退位,去年八月起,還使用永貞年號,如今憲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過瞭不久,正月中,太上皇順宗駕崩。
當然,順宗並非暴斃。
他是臥病在床,是在眾人都認為早晚將不治時辭世的。
然後,長安因太上皇之死而陷入慌亂之時,空海所播下的種子終於開花瞭。
他等待的東西來瞭。
倭國,也就是日本所派遣的使者,來到瞭長安。
【六】
“喂,空海,你聽到瞭嗎?”
趕至西明寺的逸勢,呼吸急促地問空海。
“日本使者來瞭。”
逸勢雀躍萬分,臉上浮現異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
空海的聲音聽來頗沉穩。
“大使是高階真人遠成大人。”空海說道。
日本來的使者,昨天剛抵達長安。
這回的使者,與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攜帶大唐文化回日本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呂還在長安時,德宗駕崩,由皇太子李誦繼任為順宗。
藤原葛野麻呂雖然人在長安,但未能以日本使者身份,對順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賀之詞。
高階真人是以日本正式使者身份,來到長安的。
葛野麻呂回日本前,空海對他說:
“你打算就此什麼事都不做嗎?”
空海暗示葛野麻呂,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馬上奏請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賀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種子,如願開花結果。
高階真人一行抵達長安時,正是空海接受密教傳法灌頂之後,此時機真是恰到好處。
此事正是我策動的——
然而,空海並未說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說。
“去哪兒?”
“鴻臚館。”
鴻臚館是各國使節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學生身份,停留在長安的空海和逸勢,既然故國有使者抵達,當然必須前去打招呼。
“快點。”
空海催促。
【七】
一見到日本使節等人,逸勢淚流滿面。
大概是思鄉心理作祟吧。
寒暄過後,高階真人對空海說:
“我聽到你的風評瞭。”
怎樣的——
空海並沒如此追問。
“不敢當。”
空海隻是頷首致意。
“聽葛野麻呂大人說,有空海在,真的幫助很大。”
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籌莫展時,仰仗空海所寫的文章,一行人不僅登上瞭陸地,還受到熱情款待。
進入長安後,憑恃空海的語言能力及才幹,葛野麻呂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呂在朝廷過度熱情述說此事時的身影。
“不僅如此,我剛抵達這長安城,就已幾度聽到你的風評瞭。”
空海的名字,早已傳遍長安知識分子之間。
“聽說,你獲授青龍寺大阿阇梨的證位。”
“是的。”空海點瞭點頭。
來自東海小國日本的留學僧空海,接受青龍寺傳法灌頂,成為大阿阇梨一事,是眾所周知的。各處的知識分子、文人雅士聚會時,常邀請空海為他們寫文章或書法。
每當這樣的場合,空海總能不負眾望,做出比對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滿意的演出。
“我來自日本。”
高階真人這樣說時,對方馬上便回道:
“噢,你是那個空海和尚的——”
這樣的對話,高階真人當然不會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處般,對高階真人恭敬地回答道:
“老實說,在下有件事要請托高階大人。”
“什麼事?”
“我想回去。”空海說。
聽到此話,逸勢比高階真人更感驚訝。
“空海,你當真?”
逸勢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當真!”
空海的談話對象,自始至終都是高階真人。
“在下空海為求密法,才來到長安城。”空海說,“我已完成任務。”
對此,高階真人僅能點頭回應。
空海已獲得傳法灌頂。
自師父惠果辭世後,在密教方面,在此長安城裡,空海已是第一人。
來到長安不過一年,空海便如願以償,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瞭。
“既然事已至此,我現在隻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廣密教。”
“不過——”
高階真人脫口說出的話,也不無道理。
無論空海或逸勢,都是以日本正式留學生的身份來到長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為。必須取得大唐朝廷的許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對於日本,他們是以約定二十年的身份來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歸國。
如果現在草率答應,以後發生問題,高階真人也將陷入困境。官僚厭惡出事,可說今古皆然。
以高階真人的立場來說,向新任皇帝稟陳日本朝廷的賀詞,是他此行入唐的主要目的。
沒想到來後一看,順宗已駕崩,憲宗繼位為新皇帝。
高階真人入唐時,順宗尚在人世,他進入洛陽時,才得知順宗駕崩之事。
那時正是順宗駕崩三天後。
在此忙亂時期,高階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勢會面。
對於空海突如其來的請願,高階真人不知所措。
無論結果如何,一開始,絕不能讓高階真人說出“不行”這樣的話。
即使迫於形勢而情不自禁說出這樣的話,隻要說瞭,人往往就會因為自己所說的話意氣用事。
空海深諳個中微妙。
於是,空海便說出無可爭辯的話。
“老實說,我已得到先皇順宗恩準。”
怎麼可能——
高階真人並沒有說出這句話。
“真的嗎?”
他隻是如此問。
“是的。”
空海信心滿滿地點頭。
當然,這全是事實。
停頓瞭一陣子。
“不過,不是正式批準。”空海說。
“如果要成為正式文件,就必須重寫文書,由高階大人上呈當今皇上。”
正如空海所說。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和大唐的約定來到大唐,二十年的約定期限不到就要回去的話,應當由日本大使奏稟當今皇上。
嗯——
當高階真人陷於沉思時,空海以事情已然決定般的口吻,說:
“返國的請願奏文,由我來寫。”
“空海……”
說話的人是逸勢。
空海一看,逸勢血色全無,一臉蒼白。
身子正微微抖動著。
“別丟下我回去……”逸勢用顫抖的聲音說,“不要留下我孤單一人!”
逸勢的聲音大瞭起來。
此時,揪住逸勢內心的,是恐懼。
在此長安城,如果空海不在——
自己就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
有空海在,逸勢多少還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獨留大唐的話——
自己忍受得瞭那份寂寞嗎?
語言不太靈光,拜師學儒又沒著落。
倘若帶來的錢花光或被偷瞭,就隻能饑寒而死。
在此長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門最上位之人。
自己卻什麼都不是。
也沒賺錢的本領。
不,餓死之前,或許,自己會不停地思慕日本,然後思鄉而死吧。
“變成孤單一人,我大概會發狂而死吧。”
逸勢傷感地說。
逸勢本來面向空海,後來轉向高階真人。
“拜托您瞭。”逸勢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勢也想請願返回日本。”
逸勢眼中撲簌撲簌落下豆大的淚珠。
一旦說出口,便再也不可抑止。
逸勢像個孩童般耍賴。
“拜托您瞭。”
“拜托您瞭。”
逸勢雙手伏地如此說。
這個心高氣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這樣的姿態,倒是頭一回。
那東海小國。
小國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宮廷世界。
逸勢不顧羞恥地懇求,回到那個自己曾經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瞭。”
逸勢說。
【八】
此時,空海所寫上陳皇帝的奏文,見諸《性靈集》。
題為《與本國使請共歸啟》。
留學學問僧空海啟。空海器乏楚材,聰謝五行。謬濫求撥,涉海而來也。著草履歷城中,幸遇中天竺國般若三藏,及內供奉惠果大阿阇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剛界大部之大曼荼羅,沐五部瑜伽之灌頂法。忘食耽讀,假寐書寫。大悲胎藏金剛頂等,已蒙指南,記之文義。兼圖胎藏大曼荼羅一鋪。金剛界九會大曼荼羅一鋪(及七幅,丈五尺)寫新翻譯經二百卷,繕裝欲畢。
此法也,則佛之心國之鎮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脫凡入聖之墟徑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運,三密之印貫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鄉,引領皇華。白駒易過,黃發何為。今不任陋願。奉啟不宣。謹啟。
須臾之間,空海寫就此篇奏文。
文章雖短,卻言簡意賅。
所謂“十年之功兼之四運”,說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運”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時間。
別人需花費十年習得的事,自己隻用一年便完成瞭,空海不怕難為情地寫道。
“白駒易過,黃發何為。”
歲月猶如白駒易過,轉瞬間,青年黑發驟黃,變成瞭老人——此語已超越單純的修辭,是空海的親身感受吧。
【九】
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後,逸勢一臉憔悴,來到空海住所。
“寫不出來。”
逸勢開口。
寫不出奏文。
該怎麼寫呢?逸勢一點頭緒也沒有。
“昨天,在鴻臚館拜讀瞭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該怎麼寫?完全理不出頭緒來。”逸勢失魂落魄地嘆氣說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
他已完成留學的任務。
逸勢卻沒有。
這裡不得不考慮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勢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謂佛教,它既是一個思想體系,也是一種儀式,它有灌頂傳法作為證明,儒教卻沒有這樣的東西。
如果此奏文失敗,便沒有後續瞭。
空海將偕同高階真人回國。
至於下回遣唐使船何時會來,誰都不知道。
逸勢從日本啟程時,日本國內便已傳出“廢止遣唐使船”的言論。
這種說法的理由是,那隻會增加國傢花費,再說,即使不特意前往大唐,其間,也有不少大陸貿易船來到日本,從他們手中也可以取得大唐文物。
“下回,何時會來,就不知道瞭。”
高階真人曾對逸勢說。
事實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時三十二年後的承和五年(838年)才來,對空海來說,此時若不回去,勢將無緣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結果,逸勢寫不出半個字,便前來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勢俯首致意。
“你幫我寫吧。”
逸勢臉頰消瘦,雙眸卻發出亮光。
在那個時代,代筆是可行的。
當時,文字讀寫,並非像今日這般普遍。有人能讀不會寫,即使會寫,大多數也隻能寫幾個字。舞文弄墨,是一種特殊的才能。
逸勢以日本留學生身份來到大唐,必然兼備讀寫之才。在大唐,也有人稱他為“橘秀才”。
這樣的逸勢托空海代筆奏文,大概也是萬不得已瞭吧。
“到目前為止,你寫的文章,幾乎無往不利。在福州時也是這樣。”
逸勢說的,是空海、逸勢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風雨襲擊,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福州的事。
“那時,葛野麻呂寫瞭好幾次奏文卻不奏效,你提筆寫瞭後,不就上陸瞭嗎?”
逸勢認為,空海寫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動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勢懇切請托。
“這樣做,好嗎?”
“當然好!”
考慮瞭片刻,空海說:
“這個很難辦。不過,總有辦法可想吧。”
“有嗎?”
“嗯。”
空海點瞭點頭之後,環抱著胳膊思索。
“這事沒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過關,這通奏文的內容將對你很不利。”
“沒關系。”逸勢堅決地說。
“那我就幫你寫,隻是,我和你的奏文筆跡不能一樣,所以,我寫好之後,你得再謄寫一次。”
“應該如此吧。”
“到時候,你可別恨我。因為我寫下那些話,也是當前形勢所迫。”
“你寫什麼,我都不會恨你,現在就幫我寫嗎?”
“現在寫,早點上呈比較好吧。”
語畢,空海便就地寫起逸勢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為橘學生與本國使啟》為題,同樣見諸《性靈集》:
留住學生逸勢啟。逸勢,無驥子之名,預青衿之後。理需天文地理諳於雪光,金聲玉振縟於鉛素。然今,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遊槐林。且溫所習,兼學琴書。日月荏苒,資生都盡。此國所給衣糧,僅以續命,不足束修讀書之用。若使專守微生之信,豈待廿年之期。非隻轉螻命於壑,誠則國傢之一瑕也。今見所學之者雖不大道,頗有動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撫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國。尚彼遺風,耽研功畢。一藝是立,五車難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於天。今不任小願,奉啟陳情,不宣謹啟。
“山川隔兩鄉之舌,未遑遊槐林。”
日本和大唐被山川阻隔,自己還未能通曉語言——
空海幫逸勢這樣寫道。
而且,“資生都盡”。
盤纏都用光瞭。
目前僅仰賴大唐所給的衣糧,勉強維生。
“非隻轉螻命於壑——”
“螻”指的是螻蛄。
空海將逸勢喻為螻蛄。
我或將如螻蛄被丟棄在山溝底下,這難道不是大唐的一大遺憾嗎?
儒學雖未學成,多少還學得音律。音樂雖然不是什麼大學問,卻霆力萬鈞,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滿心期待,將此妙音傳至日本。
且應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閱讀空海當場寫就的奏文,逸勢一副臉上無光的模樣。
“逸勢啊……”
空海剛開口,逸勢就打斷他的話頭。
“空海,沒關系。”逸勢說。
“事情本來就是這樣……”
逸勢勉強擠出笑容。
寫此奏文的時候,空海一開始所設定的想法,會依書寫而衍生出下一個想法,然後,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馳。
走筆——大概就是這樣吧。
然而,抽離逸勢的感情,單就文章本身而言,空海寫得十分漂亮,想要增減都不可能。這一點,逸勢十分清楚。
逸勢將空海幫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
“不過,我想對你說句話。”
逸勢喃喃自語。
“空海啊,你的缺點就是文采太好瞭。”
【十】
不久,空海晉見憲宗。
面聖場所在宮廷的晉見間。
逸勢、遠成也在那兒。
形式上,是來自日本的使者遠成帶著兩人前來晉見。實際上,是憲宗方面提出讓遠成帶空海同來的要求。
“你是空海嗎?”
皇位上傳來憲宗的問話。
“正是。”
空海用平常的聲調點頭回應。
逸勢和遠成由於緊張過度,此刻正在空海身旁微微顫抖。
“你的事,朕聽說瞭。”
憲宗的聲音洪亮。
當然,憲宗並未患病。
對空海和逸勢的歸國請求,他尚未回應。
照理說,應該是請求通過瞭再拜見皇帝,然而,此時兩人尚未收到允準通知。
“太可惜瞭。”憲宗說。
到底是什麼太可惜,憲宗沒有明說。
“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
憲宗興趣盎然地凝視此位異國沙門。
在長安,也就是大唐密教界,空海已是第一人。
憲宗對此也很清楚。
“聽說,惠果阿阇梨的碑文也是你寫的。”
“是的。”
空海點頭稱是。
“朕讀瞭你的奏文。”
憲宗似乎仍在評估空海,始終凝視著空海。
“文章寫得很瞭不起。”
接下來,憲宗將制造出日後以“五筆和尚”之名流傳於世的空海的傳說。
【十一】
“朕有事相求。”憲宗說。
“什麼事呢?”
“請你題字。”
“題字?”
“不錯。”
憲宗點瞭點頭,又對旁邊的侍者使瞭個眼色。
是事先安排好瞭的吧。
侍者趨近,說:
“這邊請。”
催促空海等人挪步。
憲宗起身,走瞭出去。
空海等人被催促著,跟在憲宗後面。
踏著石砌前進,不久,前面的憲宗等人走進一個房間。
空海、逸勢、遠成則在稍後進入屋內。
房間約三間四方。(2)
正面是一片白壁,以兩根柱子每隔一間隔出三面墻壁。
右側兩面還是簇新的,左側一面看來頗老舊。老舊壁面上,寫有文字。僅此舊壁有題字,右側兩面新壁,則空無一字。
壁前已準備好龍椅,憲宗在那兒坐瞭下來。
“看。”憲宗說。
空海跨步向前,站在舊壁前。
憲宗和其身邊圍繞的三十餘人凝視空海。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眾人以這樣的視線包圍空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書法寫得十分生動。
筆端自由移動,任思緒遊蕩,卻一點也沒有破綻。
真是瞭不起的書法大作。
“這是曹操大人的詩。”
語畢,空海吞咽下文般地閉瞭嘴。
憲宗身旁的侍者們,發出“哇——”的贊嘆聲。
——空海到底有多少能耐?
用此種目光凝視空海的侍者們,對於空海能說出此詩作者,似乎感到非常驚訝。
來自日本的僧人,為何連這種事都知道?
的確,那是近600年前建立魏國的曹操所作的《短歌行》。
曹操還被稱為“橫槊詩人”。據說,隻要腦海浮現詩作靈感,即使在沙場上馳騁,曹操也會將槊橫放,當場悠然吟出詩作來。
《魏書》中也記載:
禦軍三十餘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
曹操所作的這首詩,還有下文,此處僅到“唯有杜康”為止。
看到空海似乎還有話說。
“怎麼瞭?”憲宗問。
“有個地方不明白,我正在思量原因何在。”
“哪裡不明白,請說。”
“那就是,為何此處會有王羲之大人的法書呢?”
空海才說完,憲宗身旁的侍者們又發出贊嘆聲。
“空海啊,你怎麼知道這是王羲之的書法?”憲宗問。
侍者們的驚呼,憲宗不由自主地追問,都是合情合理的。
王羲之是距此已400年的古人,其出生地也離長安很遠,在位於山東瑯琊臨沂。
他是東晉的書法傢。
可以說,從空海入唐至今日,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日本,他都是頗負盛名的書法傢。
然而,現代並未留下王羲之的真跡。
建立大唐王朝的太宗,酷愛王羲之的書法,曾從王羲之七世孫僧人智永手中取得真跡。
此真跡正是有名的《蘭亭序》。
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日——
至山陰縣赴任的王羲之的住所,廣邀文人墨客,舉行曲水流觴之宴。當時,聚會地點正是名勝“蘭亭”。
是日,與會諸人,各自寫詩題字,匯集成卷。王羲之則提筆寫序,放在卷首。
此正是《蘭亭序》。
太宗駕崩之時,遵其遺命,將《蘭亭序》殉葬於昭陵。此法書從此銷聲匿跡。
後世僅留下碑文拓下或臨摹的《蘭亭序》,想見到王羲之真跡殊為不易。
空海到底於何時,在何處見過王羲之的字跡呢?
“我國有王羲之的《喪亂帖》,是從大唐傳過去的。”空海解釋。
“那是輯合王羲之大人五通尺牘成卷的,但不是真跡。”
“是這樣呀。”
“是‘雙鉤填墨’而成的。”
所謂“雙鉤填墨”,是指在真跡上覆蓋一張可透見的薄紙,用細筆鉤描其下字跡輪廓,然後在其輪廓線中,用筆填上濃淡合宜的墨汁,此技法主要運用於書法復制。
尺牘第一行,是以“喪亂”兩字起首,所以後來便以“喪亂帖”稱之。
“你見過王羲之的《喪亂帖》,所以知道嗎?”
“是的。”空海的對答流暢無礙。
“這確是王羲之真跡。原本寫在東晉首都建康的宮殿壁面之上。”憲宗說。
“聽說,當時的天子傳喚王羲之自山陰縣進京寫下的。”
憲宗繼續解釋著。
“據傳,晉朝亡國後,北魏孝文帝想得到此墨寶,於是派人將壁面切割成三面,然後運至洛陽,作為宮殿壁面之用。”
爾後,“我大唐太宗在位時,又將此墨寶自洛陽運出,移至太極殿上。”
自北魏孝文帝至唐太宗,掐指算來,已近200年歷史。自王羲之初次寫壁算起,距今已超過400年。
此壁上真跡,竟能保存至今。
真是令人神往,既深邃又有厚重感。
逸勢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唯有空海,仍然一副如常的表情立在那兒。
“本來,三壁都有墨跡,但因老舊剝落,兩面壁上的字跡已不見蹤跡瞭。玄宗時曾派人修繕過,所以才會留下白色壁面。”
玄宗時期算來,也匆匆過瞭五十年——
“所幸安祿山那小子,沒有對此真跡下手。所以,才能保存至今。”
“不過,白壁就這樣擱著,也十分可惜,所以,不知多少回,朕想找人重新書寫。”
據說,隻要站在此壁面前,任何人都會畏縮不前,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因為一邊是王羲之的書法。另一邊要並列自己的作品。光想到這兒,有人便害怕得直發抖,以致連筆都握不住瞭。
這也難怪。
五十餘年來,壁畫始終留白。
“空海,如何?”憲宗問道。
“這面壁,就由你來寫點什麼吧。”
咕嚕。
逸勢的喉結上下滾動,屏息以待。
“皇上寄望於我的,就是這事嗎?”
“正是。”
空海望向憲宗。
他在估計憲宗的真實意圖。
難道他想試探我?
憲宗想看空海畏縮不前,並看他將如何拒絕,以取樂?
然而,這樣的想法浮現腦際,不過是剎那而已。
空海感到自己體內流動的血液不可抑止地溫熱起來瞭。
這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嗎?
自己所寫的書法,得以列在王羲之墨寶旁。
不知不覺,空海心跳加快、血脈賁張,滿臉泛紅。
憲宗到底想試探什麼,這已無關緊要瞭。眾人面前,憲宗親口說出這一件事。隻要空海點頭應允,此刻,包括憲宗在內,誰也阻止不瞭瞭。
“樂意為之。”
空海臉上浮現笑容,點瞭點頭。
本來,大唐皇帝所期望之事,是不容他人拒絕的,話雖如此,如果寫瞭無趣的字——
空海已完全沒有這種擔憂瞭。
“兩壁原本寫瞭什麼字呢?”空海問道。
“可以查明。”
憲宗點瞭點頭。
宮中當然留有記錄。
“可是,我不打算說。沒必要重寫一樣的字。”
“知道瞭。”空海才頷首,旁邊的侍者便說道。
“這邊請,東西都準備好瞭。”
空海定睛一看,房內一隅擱著一張書桌,筆、墨、硯一應俱全。
用的是大硯臺,水也準備得很充足。
粗細不同的毛筆,準備瞭五支,都是既大且粗的筆。
“磨墨之時,你思量一下,要寫些什麼。”
憲宗說。
【十二】
空海立於右側白壁前。
壁面附近,擱著一張書桌,其上的硯臺墨水飽滿。
空海右手握住筆,筆端悠悠蘸濕墨水。
看不到空海緊張的模樣。
——這男人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憲宗身邊的侍者們,用那樣的目光望著空海。
——王羲之在大唐的價值,這男人真的懂嗎?
——為什麼他看起來如此沉穩鎮定?
眾所周知,大唐歷來多少傑出書法傢,在此壁前畏縮不前,寫不出一個字來。
握著飽含墨汁的筆,空海站在壁前。
頓瞭一口氣,空海說:
“那,就動手瞭。”
話音才落下,手已舞動起來。
筆法酣暢流動。
毫無停滯。
空海握在手中的筆,連續不斷地誕生文字在此世間。
速度飛快。
宛如觀賞一場魔術。
空海看似也在壁前盡情舞蹈。
一會兒,便寫下一篇詩來瞭。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海寫就此篇詩作之時,驚愕、贊嘆聲不絕於耳。
這是秦漢之際,與劉邦爭霸的項羽所作的詩。
最後一戰之前——也就是傾聽“四面楚歌”的項羽,知道自己死期將至,遂令其愛妾虞美人起舞時所作的詩。
騅,是項羽的馬。
項羽就是騎著它奔向戰場的。
由於左側壁面有曹操的詩作,空海有意讓兩者相互呼應,因而選用同為亂世英雄的項羽之詩作。
趁字韻未散,空海右手再握住四支筆。
加上最先握住的筆,此刻,空海已將五支筆全握在手上。
他將五支筆整合為一,在硯臺內蘸墨。
五支筆蘸滿一大半殘墨。
空海站在中央壁面前。
“那,就動手瞭。”
說完,馬上彎下身子。
“哇……”
驚呼聲自旁觀的眾人口中傳出。
橘逸勢也不假思索地隨侍者們一起叫出聲。
因空海最先落筆之處,是在壁面最下方。
粗黑的水墨線條,自下而上豎立而起。
自下而上——
這樣的筆法,大唐、日本都不曾有過。
空海到底打算幹什麼?
最後,踮起腳尖般走筆,畫過壁面,至頭頂才停下。繼之,空海蹲下身子,從方才寫下的粗線右旁——也就是下方,由右至左落筆拉出一條橫杠。
於是,壁面之上拉出這樣的兩條線。
與由下而上畫出的線條一樣,由右而左拉出的橫線,也不是書法的傳統筆法。
而且,收、拉、頓、挑——人盡皆知的筆法,空海一概不用。
接著,空海在右側畫出一條線,夾住那條橫線。
筆畫還是由下而上。
線條忽而右搖、忽而左擺,變成意想不到、由上而下的粗細線條,其形狀一如起筆。
空海的手繼續動作著。
接二連三不可思議的線條,畫落在壁面上。
然後,隨著線條的增加,壁面首度出現成形的字體。
空海停筆時,“嗯……”呻吟般贊嘆的聲音,自憲宗口中流瀉而出。
出現在壁面上的,僅有一個字——樹。
字還沒寫完。
最後,空海擱下五支筆,右手持硯,冷不防,“叭”的一聲,將全部殘墨,氣勢磅礴地往壁面蓋落下去。
此刻,傳來一片歡呼聲。
空海最後蓋落的墨,變成瞭“、”。
如此,中央壁面上,那巨大的“樹”字便完成瞭。
空海最後所蓋落的墨汁,濺及四周壁面,一部分則垂流下來,乍見之下,實在看不出是“、”,整體觀之,卻是一個漂亮的“樹”字。
不是篆書。
不是隸書。
金文、草書都不是。
然而,這個字卻是道地的“樹”,比任何書法寫出的字,看起來更像“樹”。
巨大的樹,由下而上向天延伸,枝丫自在舒展。
筆力雄渾又飽滿多汁。
那個字寫得歪斜,卻歪斜得極有力道,大樹舒展的神韻,展現在字間。
“真是瞭不起……”憲宗大叫出聲。
“不敢當。”
手上還拿著硯臺,空海回答道。
“那個樹,是曹植的《高樹》吧。”憲宗問。
“您說得是。”空海俯首致意。
曹植,是曹操之子。
他與曹操另一子曹丕並列——曹操、曹丕、曹植,人稱“三曹”——也是一位才華出眾的詩人。
曹植有首詩。
“高樹多悲風”,以此為起始句。
“高樹多悲風——”
意指“高大的樹,常吹來悲戚之風”。
依此,空海在壁面上寫下“樹”字。
相對於左側壁面曹操的詩,另外兩壁也產生關聯瞭。
“空海啊,朕有點舍不得讓你回國瞭。”憲宗說。
突如其來的話。
臉上浮現笑意的逸勢,一瞬間,表情全僵住瞭。
停頓瞭片刻。
“話雖如此,”憲宗繼續說道。
“先前咒法為害我大唐一事,你功不可沒。此時,朕若不允準你的請願,那朕豈不恩將仇報瞭嗎?”
憲宗一邊說一邊凝視空海。
“回去也好。我允準你的請願。”憲宗說。
“隆恩厚意,感激不盡。”
待空海說完,憲宗對身邊的侍者喚道:
“拿來吧。”
侍者馬上捧著銀盆走到憲宗面前。
銀盆上盛有一串念珠。
憲宗親手取出那念珠,呼喚空海,說瞭聲:
“贈給大阿阇梨。”
空海立在憲宗面前,憲宗繼續說:
“此菩提子念珠,朕特賜予你。”
空海的《禦遺告》中,曾有如下記載:
仁以此為朕代,莫永忘。朕初謂公留將師,而今延還東,惟道理也。欲待後紀,朕年既越半,也願一期之後,必逢佛會者。
空海告辭之時,“空海啊。”憲宗喚瞭一聲。
接著要空海抬起頭來。
“此後,你就以‘五筆和尚’為號吧。”
憲宗如此說道。往後,空海便冠號“五筆和尚”。
根據《今昔物語》《高野大師禦廣傳》記載,當時,空海兩手兩腳各握一支筆,口中也銜著一支筆,五支筆同時在壁上書寫。
這本來是個不出傳說范疇的故事,但在大唐留下“五筆和尚”之名一事,卻是事實。
大唐留下的記錄如下:
距空海當時四十餘年後,法號智證大師、其後成為天臺座主的倭國僧人圓珍,曾入唐來到長安。造訪青龍寺之時,名叫惠灌的僧侶曾如此問道:
“五筆和尚身體安泰嗎?”
“五筆和尚,前幾年圓寂瞭。”
圓珍如此答道,惠灌便流下淚來。
“異藝未曾倫也。”
惠灌如此嘆道。
總之,空海和逸勢就這樣得到歸國的批準。
【十三】
三月,大地上洋溢著一派春的氣息。
空海和逸勢下馬,站在灞水堤岸上。
灞水流經他們眼前。
由右而左。
灞水在前頭,與方才渡過的滻水合流,再流入渭水。渭水再向前流,最終匯入黃河。
今天早上離開長安春明門,在田園中騎馬奔馳。
桃李花開時節,風中飄蕩著花香。
原野、樹林,到處萌發新綠。
自堤上望向對岸,前方遙遠的綠地沃野,煙霧迷離。
堤上種植的青翠柳條,在風中搖曳。
灞橋旁,高階真人遠成的馬蹄正在橋板上嗒嗒作響,開始過橋瞭。
空海和逸勢立在堤上,與長安的知己好友,交換依依離情。
路隻有一條。
目的地已經知曉。
所以,不必擔心跟不上。
百餘人在此相送。
“空海先生保重。”
大猴眼眶濕潤地說。
大猴身旁是馬哈緬都。
多麗絲納、都露順谷麗、谷麗緹肯——馬哈緬都的三個女兒也在場。
大猴如今在絨毯商馬哈緬都的鋪子裡幹活。
在場的還有和空海熟識的西明寺僧人們。
義明、義操等與空海在青龍寺結法緣的僧人,也會聚在此。
吐蕃僧人鳳鳴也來瞭。
他們折下堤岸的楊柳枝,繞成一圈,送給空海和逸勢。
兩人手上滿滿的都是楊柳圈。
離開長安城時,友人折柳相送,是此都城的習俗。
左遷至遠方的柳宗元沒能到場。
隻有赤還在這裡。
風在吹。
柳條在搖曳。
浮雲在高空飄動。
空隨白霧忽歸岑,
一生一別難再見。
這是空海送義操詩作的兩句。
在此離別,將再也無緣相見瞭。
誰都明白此事。
就是這種離別。
走在前方的遠成一行人已跨過橋的一半。
“還沒來啊。”
說話的,是胡玉樓的玉蓮。
不知在擔心什麼,玉蓮用牽掛的目光,頻頻眺望長安城方向。
“空海先生今天要歸國的事,他應該知道啊。”
玉蓮此刻眺望的是白樂天。
與空海交好卻沒現身的白樂天。
“樂天先生明明告訴我,要準備這樣的東西帶過來,卻還沒見到他的人影。”
語畢,望向長安方向的玉蓮,眼睛突然一亮。
“來瞭。”玉蓮說。
仔細一看,果然有人策馬疾馳在田園路上。
“的確是白樂天先生。”
“是的。”空海點瞭點頭。
馬一停在堤岸上,連翻帶滾般,白樂天下得馬來。
“太好瞭,終於趕上瞭!”
他一臉憔悴,發絲紊亂。
然而,白樂天的眼眸、唇角,都綻放出掩藏不住的喜悅。
“來晚瞭,為瞭定稿,一直弄到今天早上。”白樂天說。
“定稿?”空海問。
“我寫出來瞭,終於完成瞭!”
“是什麼東西呢?”
“是《長恨歌》。”白樂天大聲地說。
“終於完成瞭嗎?”
“是的。我一定要讓空海先生知道這都是源於您。”
白樂天氣喘籲籲,不單是因為策馬疾馳。
“請您聆聽《長恨歌》。”白樂天潮紅著臉說。
“好。”空海回答。
白樂天自懷中取出紙卷,握在手中。
“隨時可以開始。”
玉蓮已手抱月琴,站在白樂天身旁。
風在吹。
柳樹在晃動。
隻聽“錚”的一聲響。
玉蓮撥瞭一下琴弦。
白樂天在風中吟詠剛剛完成的《長恨歌》。
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傢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裡;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傢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颻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月琴聲和著白樂天的吟哦聲,隨風飛渡河面。
然後,隨風吹送到更遙遠的虛空之中。
白樂天眼中流下一道、兩道淚痕,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風在吹。
柳絲在搖曳。
桃花在飄香。
人在。
空海在。
逸勢在。
玉蓮在。
白樂天在。
鳳鳴在。
義操在。
馬哈緬都在。
多麗絲納在。
都露順谷麗在。
谷麗緹肯在。
大猴在笑。
河水在流。
風在吹拂。
天空在。
蟲子在飛。
陽光照耀。
人在。
樹林飄香。
風兒飄香。
天空在。
雲在動。
人在走。
一切的距離都是等值。
宇宙在飄香。
宇宙中充滿瞭人。
宇宙在膨脹。
風在吹。
“啊——”
空海一邊聽白樂天吟詠,一邊低聲道:“真讓人受不瞭啊……”
風在吹。
雲在動。
桃花在飄香。
風在吹。
一切都是爛漫的——
讓人受不瞭的曼陀羅之春。
(1) 譯註:永貞元年即公元805年。
(2) 譯註:間為日制長度單位,約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