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肖昆的槍口頂在於阿黛眉頭。肖昆眼裡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於阿黛卻絲毫沒有慌張,她低聲地說道:“303同志,快,跟我走。”肖昆一愣。果敢幹練的於阿黛已抽身前去。肖昆馬上拉著韓如潔快速跟上於阿黛。於阿黛熟練地東拐西轉,穿過幾個通道,把肖昆和韓如潔送到安全出口。於阿黛站住說:“快走,出這個門向左拐第一個出口右轉,不會出問題。”肖昆一把握住於阿黛的手說:“同志,你就是那個讓我敬佩不已的神秘人,兩次紙條都是你傳遞的?”於阿黛點頭說:“上級指示我在關鍵時刻保護你。快走吧。”肖昆心裡湧起巨大暖流,他急急地交代說:“同志,如果有可能,想辦法拿到陳安帶來的一份絕密檔案,是國民黨關於對儲漢君等民主黨派領袖爭取不成便暗殺的命令。”於阿黛點頭說:“我盡最大努力。”

她給肖昆行瞭個軍禮。看著肖昆帶著韓如潔逃遠瞭,於阿黛又恢復瞭她平時幹練敏銳的狀態,迎著帶人追蹤而來的沈奪走去……

沈奪站到被肖昆打死的特務屍體前。被抓的地下黨員被押過來。沈奪厲聲問道:“說,誰指使你來的?”突然,另一個特務跑到沈奪面前:“報告隊長,我們找到肖昆的車。”沈奪問:“在哪?”特務一指:“就在附近。”沈奪情不自禁道:“我終於抓住你露出的馬腳瞭。我要看看,看你還要怎麼狡辯。於阿黛!”於阿黛過來:“到。”沈奪下令:“你帶人馬上去逮捕肖昆!”

於阿黛帶著幾個人上瞭吉普車。車開去,沈奪目光冷冷地看著。

化瞭裝的賈程程挎著女扮男裝的韓如潔,扮成情侶,在地下黨員的幫助下,穿過到處是特務眼線的車站入口,進瞭車站。肖昆站在街道暗處,看見遠處亮瞭三下信號,一顆緊提著的心終於放下,轉身疲憊地走去。

韓如潔終於被送走瞭,艱巨的任務終於有瞭進展。肖昆離開車站,叫瞭一輛人力車回商行。路上,他心裡沒有一點松快的感覺,他知道,下面的任務會更艱巨。而且,他也想得到,這次行動他又暴露瞭,面臨的,肯定是更大的危險……車拉著肖昆跑著,商行就在眼前瞭。早就趕到瞭的於阿黛看著由遠及近的肖昆,目光裡有一絲痛楚,一直看著人力車停在肖昆店門外。肖昆下車瞭。於阿黛一揮手,眾人擁上……

肖昆被於阿黛一把搡過來,差點摔倒。抬頭,沈奪正看著肖昆。沈奪轉向地下黨員問:“你認識他嗎?”地下黨員說:“不認識。”沈奪冷笑著說:“有你說實話的時候。肖昆,知道為什麼抓你來這兒嗎?”肖昆淡淡地說:“這話應該是我問你的。”特務湊上來說:“隊長,這是在他身上搜出來的槍。”沈奪接過特務遞上來的勃朗寧手槍,心裡沉瞭一下。這槍,他是那麼熟悉。於阿黛在一旁說:“肖老板很註意防身啊。”肖昆看瞭一眼沈奪,答非所問地說:“不應該嗎?”沈奪鎮定一下自己說:“是啊,肖老板腳一跺,上海商界的地面都要震三震。如果沒有確鑿證據,如果……如果沒有你肖老板掛一漏萬留下的馬腳,我怎麼敢把你押到這個地方,我怎麼敢給我自己添惡心呢肖老板。”看著沈奪,肖昆感到無比痛心:“肖鵬,別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你不是奸詐之人,你也不要學奸詐之相。”沈奪不理他,問:“肖老板把車停哪瞭?”肖昆一指:“就在附近。”沈奪:“為什麼停在此地?”肖昆從容地:“昨晚開車路過這兒,車出瞭故障,沒油瞭,隻好停在路邊。這也違法嗎?”沈奪冷笑著說:“現在我跟你一起過去,我看看你的車到底出瞭什麼故障。”肖昆說:“好吧。”

肖昆、沈奪和幾個人走到肖昆停車處,肖昆打開車門,插進鑰匙,卻打不著火。沈奪暗暗失望,肖昆下瞭車:“還有問題嗎?”沈奪不甘心地說:“你昨晚去哪兒路過這兒?”肖昆說:“本來是想去看我媽,車壞瞭,沒有去成。”沈奪說:“你媽住在哪兒?”肖昆臉一沉說:“我不回答你這種混賬話!”沈奪隻好問:“後來去哪兒瞭?”肖昆:“之後去瞭趟倉庫,把明天要運的貨查瞭一遍。”沈奪:“有人證明嗎?”肖昆搖頭:“沒有。隻是我一個人。”沈奪想瞭想說:“帶過來。”

特務推著肖昆,跟著沈奪走到一具蒙著的屍體前。

有人一把掀開屍體上的佈,露出被肖昆殺的特務。沈奪問:“這個人你不陌生吧。”肖昆說:“不認識。”沈奪說:“雖然不認識,卻是你殺的。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嗎?”肖昆說:“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沈奪壓著火說:“一、你昨晚的行蹤沒有人證明,我有權力認為你是撒謊。二、這個人是我派去專門跟蹤你的,你在哪他就會在哪。而現在,他的屍體離你的車不到一百米,你說,是誰殺的?”肖昆冷笑著說:“這是強盜邏輯。你說的話我同樣可以反過來用在你身上。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個人是我殺的?”沈奪臉色鐵青:“肖昆,你以為,沒有目擊者我就不能證明這人是你殺的,是嗎?你可以撒謊。但是,你幹瞭什麼你自己一清二楚,你不是男人,是個小人,是個讓我看不起的、敢做不敢當的小人。”肖昆一笑置之:“肖鵬,那就隨你的便瞭。我心無詭詐,我不會向任何人乞求尊嚴。換句話說,誰也拿不走我的尊嚴。”沈奪說:“好吧。既然撞到南墻你都不回頭,我成全你,我讓你看看你的尊嚴到底是什麼。來人,把他帶回隊裡去!”

馬上幾個隊員上來,五花大綁押肖昆上瞭車。章默美默默看著,也跟上瞭卡車。

回到隊裡的沈奪來見廖雲山,廖雲山聽瞭匯報,看著窗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這讓站在他身後的沈奪極度不安,“義父,是我無能,讓韓如潔逃脫瞭。求您給我處分,這是我罪有應得的。”廖雲山仍不說話。沈奪隻好硬起頭皮:“義父……”廖雲山回過頭:“這樣嚴密的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共產黨如何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帶著韓如潔成功脫逃。比起給你處分,這些問題是我更想知道的。”沈奪說:“儲蘭雲承認,是她打電話讓韓如潔趕緊逃走的。她從陳安的嘴裡得知鄭乾坤被殺真相之後,受瞭刺激。”廖雲山頓足捶胸地說:“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不過,僅靠這個電話,韓如潔孤掌難鳴,必是有人裡應外合,她才可能躲過重重搜索脫離上海。”沈奪說:“其實幫助韓如潔逃走的人我已經抓住瞭,就是肖昆。隻是,他咬死瞭不承認。”

廖雲山目光陰冷,狠狠地說:“前方節節敗退,你被303戲於掌中,也是潰不成軍,韓如潔這一跑,勢必造成不可挽回的惡劣影響。起碼,九天之後的中共新政協有瞭從上海北上的韓如潔。我很沒有顏面見總裁呀。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大勢已去,你我該如何面對以後?”沈奪艱難地說:“我想過。最讓我難過的並不是如何面對以後,而是我無法面對義父對我的栽培信任,無法面對黨國對我的深恩厚愛。一想起這些,我就羞愧難當。除非在與303的較量之中我為黨國盡忠瞭,否則我絕不後撤一步,我一定要讓303現原形,我願意立下軍令狀,中共召開新政協會議時如果仍然查不出303,我要把自己交由軍法處置。”廖雲山嘆氣說:“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我不會同意的。我寧可被總裁撤免查辦,也不會交出你的前途。”沈奪熱淚盈眶:“義父,如果那樣,我寧願肝腦塗地也不茍且偷生。”廖雲山擺手:“我們都不要說這些讓人傷感的話瞭。作為軍人,時刻準備為國捐軀是我們的本分。隻是,活著要有意義,死也要有意義。如果你我哪天被303的冷槍打死,那樣的死並不是為國捐軀,隻是恥辱,是失敗,是遺恨終生,是死不瞑目,是不光彩。”

廖雲山煽起瞭沈奪心中仇恨的火焰。沈奪咬牙切齒地說:“不會有那一天的。我向您保證。”廖雲山說:“願望畢竟是願望,能否實現,甚至和努力都沒有關系。從車站接頭失敗,一件件一樁樁的事,從最開始的義憤填膺到後來冷靜下來,我仔細想瞭想其中的因由。假設肖昆是303,那麼你與肖昆比起來,顯得稚嫩。肖昆是不動聲色,穩紮穩打,沉得住氣絕不手軟。而你,其實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從三年前肖傢說你母親暴病身亡,到現在他臉不紅心不跳地不承認帶走瞭韓如潔,手段莫過如此。肖昆就是這樣不動聲色地展現瞭他的過人之處。雖然這是我最不想承認的,可在這樣殘酷的事實面前,又是我必須承認的。”

沈奪羞愧難當,又妒火燃燒:“我知道,您對我的能力非常失望……”“更準確地,應該說對命運失望。不是有話說,人不能跟命爭嗎?如果沒有肖昆,你沈奪可能所向披靡。如果沒有諸葛亮,周瑜不會是那樣的結局。可說這些有什麼用哪?難道我們有能力跟上天算賬嗎?”廖雲山搖頭說,“盡人力順天意。無論小到你我的前途命運甚或大到黨國的命運前途,或許,無不如此啊。”廖雲山此番話,倒也許是真的肺腑之言。他的溫情收買之下,沈奪果然上當,他說:“我不信命,更不認命。我相信事在人為,我不甘心,也絕不善罷甘休。義父不必為我開脫,我必與303決一死戰,即使最後事實證明他高我低他勝我負,我也死而無憾瞭。”廖雲山目光莫測,嘆口氣說:“你馬上去,把徐傑生請到訊問室。韓如潔這一跑,我們會非常被動的。必須先做通徐傑生的工作,否則,這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

在特務的帶領下,徐傑生走進瞭訊問室。廖雲山、沈奪在內等候著。被抓的地下黨員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廖雲山一見面就說:“徐校長,恐怕你已經知道瞭,韓如潔終於跟著共產黨跑瞭。”徐傑生一愣:“什麼時候?”廖雲山裝腔作勢地問:“沈奪,怎麼?你沒有向徐校長匯報這件事嗎?”沈奪說:“還沒來得及。徐校長,昨晚我得到消息,說韓如潔昨晚動身,跟共產黨北上。我立即帶人去阻止,可惜晚瞭一步,隻抓住這個斷後的地下黨,韓如潔跑瞭。”

徐傑生腦際立刻閃過肖昆昨夜懇求他的情景。他不動聲色,轉向廖雲山說:“是誰向我們通報韓如潔要跟共產黨北上?”廖雲山說:“我們的內線。這個人隻跟我單獨聯絡,不便公開。不過昨晚激戰,雖然沒有擋住韓如潔北上,卻也不是一無所獲。沈奪抓的這個人,就是暗殺鄭乾坤的兇手。”

徐傑生一愣,走到躺在地上的地下黨員身邊。地下黨員突然拼盡力氣開口:“鄭乾坤……不是我殺的……不是共產黨殺的……”

沈奪一把抽出槍,徐傑生當即攔住:“讓他說。”地下黨員說:“鄭乾坤被害……是廖雲山的陰謀……他……”沈奪突然對準地下黨員開瞭槍。徐傑生一震,慍怒地說:“肖鵬,我的話對你來說是耳旁風是嗎?”沈奪說:“我實在聽不下去他一派胡言。這種人留著無用,不如殺一儆百。來人,把他給我拉到肖昆面前,讓他看看,如果他還不想說實話,下場如同此人!”馬上有人上來,把地下黨員拖瞭出去。

徐傑生轉過身冷冷地說:“廖特派員,剛才那個地下黨的話,但願不會讓你心驚肉跳。”說完,他拂袖而出。廖雲山沖著徐傑生的背影說:“這個擔心是多餘的。不過,徐校長如果對一個共產黨的話深信不疑,我倒是會心驚肉跳。”

徐傑生沒理廖雲山,走瞭。廖雲山氣得大叫:“大幕拉開,戲已上演,結局卻未定。接下來,就看你的瞭。”

徐傑生的心裡不斷回想著肖昆來找他的情景,他心情沉悶地回到辦公室。章默美在門外等他。見瞭徐傑生,章默美立正說:“徐校長,是您找我?”徐傑生讓章默美進來,說:“我想交給你一個比較艱巨的任務,你敢接受嗎?”章默美說:“校長,這話從何而來。我是您的學生,您交給我的任務,我應該無條件完成。”徐傑生感慨說:“現在服從我徐傑生命令的,不知還有幾個人。章默美,我想讓你深入調查鄭乾坤被暗殺的真相。”

章默美一愣,耳邊響起沈奪的警告:“我警告你,這件事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徐傑生看出她在猶豫:“怎麼?有顧慮?”章默美欲言又止:“我盡力而為。”雖然看出章默美似乎想說什麼又沒說,但徐傑生沒有再追問。

幸虧章默美沒多說,隔壁,陳安貼在墻上正聽著徐傑生和章默美的對話。聽見章默美從屋裡出去,他緩緩起身,把畫掛在墻上。匆匆出門,直奔廖雲山辦公室。

聽瞭陳安的匯報,廖雲山說:“這麼說章默美沒有跟徐傑生說鄭乾坤是被你殺的?”陳安點頭說:“對。她確實沒說。不過特派員,徐校長肯定是要對這件事追查到底,都說徐校長和鄭乾坤是莫逆之交,如果他知道瞭,我在劫難逃,您一定得保護我啊。”廖雲山淡淡地拿起報紙:“放心吧。”他欣慰地笑瞭一下:“看來,章默美還是有立場的。”陳安還想求情:“特派員……”廖雲山嘆氣說:“其實,你不必舍近求遠。做通你父親的工作,早日去臺灣,不是就一瞭百瞭瞭嘛,你是儲漢君的親生兒子,誰敢拿你怎麼樣?這個儲先生也實在讓我想不通啊,蔣總統幾次誠然邀請,何苦放著河水不洗船。”陳安說:“特派員,我相信我爸爸是一定會去臺灣的。我再努力做做他的工作。但是特派員,您一定要……”

見廖雲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陳安又咽回去要說的話。

這時,訊問室裡肖昆正被吊著,渾身是血。地上,躺著犧牲瞭的地下黨員的遺體。

沈奪進來讓所有的人都出去瞭。他走到肖昆身邊:“肖老板,這個滋味不好受吧。”肖昆仍然平靜:“更讓我難受的是看著你的人性被私欲、被仇恨扭曲成這種可怕的樣子!”沈奪強撐著自己:“讓你更難受的恐怕是看著地上這具屍體吧,沒有兔死狐悲的恐懼嗎?”肖昆說:“肖鵬,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你在為虎作倀,你在助紂為虐你知道嗎?!”沈奪咆哮道:“那麼你哪?你在幹什麼?如果你敢把你的所作所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再回答你。”肖昆痛心疾首:“肖鵬,別再相信廖雲山瞭。他在我面前把你說成共產黨插在他身邊的釘子,拔除你這顆釘子的時候,他要邀請我來觀賞……”沈奪冷笑:“肖昆,你還要幹什麼?即使你想挑撥離間,也要講究點技巧吧?對瞭,是我忘瞭告訴你,我母親被你害死之後,我認廖特派員為我義父。我仔細想瞭想這些年,真正對我有恩,真正栽培造就我的,就是廖特派員。沒有他,就沒有我沈奪的今天。我敬佩他,信靠他,依賴他,願意服侍他,直到終老。你聽著……你很失望吧?”肖昆痛苦地說:“你是認賊作父啊肖鵬。”

一記耳光抽在肖昆臉上:“這記耳光是為我母親打的。”血從肖昆的嘴角流下來。沈奪大喊道:“你就是個敢作不敢當的熊包軟蛋!你休想耍什麼花招換取我的憐憫,我跟你早已恩斷情絕,與肖傢一刀兩斷,我和你是仇人,是不共戴天的敵人——”肖昆冷笑著說:“你真能做到嗎?殺瞭我而後快?肖鵬,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做不到!”沈奪心如刀絞,他抓住肖昆衣服說:“你是不是303,回答我。”肖昆大義凜然地說:“愚蠢的問題。跟著廖雲山,你不僅越來越愚蠢,而且喪心病狂。除瞭303,你還知道什麼?即便你找到303瞭,你殺瞭他,你就勝利瞭嗎?隻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下一個被除掉的就是你!你下場會很可悲的肖鵬!”

沈奪突然揮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向肖昆說:“我讓你狡辯!我讓你偷奸耍滑!我讓你做夠縮頭烏魚王八蛋——”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被肖昆照料愛護的往事一幕幕飛速浮現在眼前,母親的慘死也一遍遍浮現在眼前,沈奪瘋瞭似的狠狠抽著肖昆……肖昆疼得青筋畢露,一聲不吭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沈奪。沈奪的手突然軟瞭,他停住手,怔怔地看著肖昆。四目相對,是彼此紮心的痛。

門被嘭地推開,章默美進來說:“隊長!”沈奪像木頭人一樣,緩緩轉身看章默美。章默美說:“隊長!你冷靜一點,肖老板昏死過去瞭……”沈奪搖搖晃晃地站穩,回身,這才看見肖昆已昏死過去。他欲哭無淚,手中的鞭子掉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出。章默美趕緊上去解開吊著肖昆的繩子。

“來人!”有特務進來。章默美吩咐:“抬下去。”特務把肖昆抬出。章默美想瞭想,去追沈奪。

沈奪在操場上。他頭發蓬亂,臉上流著冷汗,手哆嗦著點不著煙。幾經努力,還是不行,他把打火機狠狠摔在地上,坐在瞭臺階上。章默美走到他身邊,撿起打火機打著,沈奪看瞭章默美一眼,點著煙,狠狠抽瞭幾口,稍微平靜瞭一些。

章默美說:“隊長,我知道你心裡很疼。因為這種滋味我體會過。小時候,我是被蘭雲欺負大的,我習武,考軍校,也有為出這口氣的想法。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我重回儲傢……直到昨天看見蘭雲痛不欲生的樣子,我才知道,我心裡很疼。”沈奪冷冷地說:“用不著你給我上課。你回去吧。”章默美說:“走之前,我還有句話。”沈奪吸煙,沒理她。章默美接著說:“你願意自己的親哥哥是共產黨嗎?”沈奪一震。章默美說:“你願意肖昆像陳安那樣,經不住拷打,經不住死亡的威脅,而供認不諱,有生之年永遠要茍且偷安,永遠要受人胯下之辱嗎?”

沈奪的煙頭燙瞭手,他甩瞭出去。章默美接著說:“還是你願意,他不是共產黨。或者,即使他是共產黨,也寧死不屈。”沈奪冷冷地抬頭看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章默美說:“我想說的是,這是一把雙刃劍,隊長不妨試試,剖開的不僅是肖昆,也是隊長你自己。”沈奪急瞭:“放肆!”章默美立正:“隊長,我可以走瞭嗎?”沈奪生氣不語。章默美轉身離去。沈奪拿起打火機,點燃一支煙,緩緩抽著。片刻,他從衣袋裡拿出那把送給肖昆的勃朗寧手槍,在暗夜的微光中,凝視著,擺弄著,顯得痛苦而孤獨。

入夜,徐傢大院沉寂無聲。徐傑生披著外衣在屋子裡來回徘徊,想著儲蘭雲的話:“鄭先生是陳安受廖特派員的指使暗殺的……”徐傑生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他突然煩躁地把衣服扔在椅子上,上床關瞭燈。剛躺下,又煩躁地坐起來。剛要開燈,突然聽見外面有異響。衛兵在喝問:“誰?”他一把從枕下摸出槍下瞭床。

門外傳來何三順的聲音:“校長,是我。”徐傑生一驚,趕緊上前開門,果然是何三順。何三順一步跨進門來:“校長。”徐傑生又驚又喜:“三順!你怎麼回來瞭?”何三順示意徐傑生小聲,兩人關好門。

徐傑生說:“快說,你怎麼冒出來瞭?又犯什麼事瞭?”

何三順說:“校長,從肖老板送我走的那天起,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回來,把您接出去。廖雲山那老兒心狠手辣,我在那邊牽掛校長,吃不下睡不香啊。”徐傑生心裡一熱:“你還真敢抬舉自己,如今真是翅膀硬瞭,想當老子的保護神瞭。”何三順笑著說:“有日子沒聽見校長的喝斥,還真是皮緊肉癢癢哪。”

兩人都笑瞭。徐傑生問:“晚上吃飯瞭嗎?”何三順說:“吃瞭。天黑我就到瞭,怕有人盯著這兒,特意深更半夜才翻墻過來。校長,我這次回來,可是有大事。”徐傑生說:“說。”何三順說:“我給校長帶瞭樣東西。”兩人走到桌前,打開臺燈,在暗黃的燈光下,何三順從懷裡摸出一份文件,說:“這文件極其機密,我的命抵不上它。”

徐傑生撕開信封,展開看,剛看瞭兩眼,便驚得目瞪口呆,放下說:“這是誰給你的?”何三順說:“您的舊屬蘇為。”徐傑生盯住他問:“內容你知道嗎?”何三順有點張口結舌。徐傑生說:“說實話。”何三順終於點點頭:“略微瞭解一點。”徐傑生說:“你說。”何三順低聲:“蘇為欲在西南策動武裝起義,與入川在即的解放軍第二野戰軍遙相呼應……”

徐傑生啪地拍桌而起:“知道你還敢帶它來找我?你不怕我斃瞭你?!不想要命瞭是不是?!”何三順急忙說:“校長,這隻是其一。還有其二啊。”徐傑生厲聲:“說。”何三順:“蘇為策動起義,欲邀您參加是真,可這事他也不會來找我啊。”徐傑生一愣,想瞭想,何三順說得有道理,神色有緩和。何三順說:“自從肖老板告訴我陳安掌握著對您不利的事情之後,我真是食不甘味,天天想著這事,恨不能沖回來偷襲,一槍斃瞭陳安。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秦越武將軍有瞭交道,秦將軍是您一手提拔的,感念您當年的知遇之恩,委婉告訴我一件事情……”徐傑生眉梢一挑說:“什麼事情?”何三順鄭重地說:“廖雲山在蔣總統面前告您通共。”徐傑生一震,隨即搖頭:“簡直是無稽之談。這樣的空穴來風總裁斷然不會相信。”何三順說:“但是,廖雲山有佐證。”徐傑生眉頭一皺。何三順說:“這個人就是陳安。陳安是共產黨派來專門協助303做爭取您和儲漢君北上工作的。這一點,有人從武漢方面得到證實,所以校長,如今您是百口莫辯呀。”

徐傑生有些坐不住瞭,站起來,在地上慢慢走著。忽而,心裡又升起希望:“我徐傑生是什麼人,沒有比他老蔣更清楚的瞭。這種讒言隻能作用於一時,不能作用於一世。”何三順說:“校長,恕我直言。您不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嗎?古代爭王位,父子都相殘,何況老蔣對您一直心存芥蒂,無事都要生非,更何況有人煽風點火。有言說得好,無風不起浪,即使是秦將軍,我看他也不是一點不相信,如果他一點都不相信,何必通過我側面提醒您?”

徐傑生知道這話是對的,不語。何三順接著說:“高層的關系錯綜復雜,您比我清楚啊。所以我手裡才有瞭蘇為將軍的這份絕密計劃……”徐傑生打斷何三順:“三順,你舟車勞頓,先去休息吧。”何三順站起來:“校長,難得您的下屬對您如此忠心耿耿,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人傢蘇將軍可是把自己的項上人頭送您做禮物瞭。”徐傑生繃著臉說:“別廢話瞭!下去。”

何三順隻好立正答應,轉身欲出。徐傑生又叫住他:“站住。”何三順又站住。徐傑生拿出一瓶酒說:“我一直沒舍得喝瞭,便宜你這個王八蛋瞭。”何三順喜上眉梢:“謝謝校長。”

儲漢君在書房徘徊,愁腸百結。賈程程匆匆而來,臉色凝重地說:“肖昆又被抓起來瞭。”儲漢君大驚:“為什麼?”賈程程說:“跟蹤肖昆的特務昨晚被殺,廖雲山認定是肖昆送韓先生出逃時殺的。”儲漢君揪心地頓足:“是我讓肖昆受瞭牽連。”賈程程安慰他說:“您別這麼說。如果肖昆昨晚不行動,韓先生恐怕已經步瞭鄭先生的後塵。”

儲漢君怔忡不語。賈程程問:“蘭雲回來瞭嗎?”儲漢君搖頭說:“沒有。程程,這是默美母親傢的地址,你幫我把蘭雲找回來,蘭雲必定知道什麼內情。肖昆為瞭送韓先生受瞭牽累,我得想辦法救他出來。”賈程程說:“儲先生,您不要貿然去救肖昆。我已經向上級匯報,請求組織想辦法營救。上級要求我一定要保證您的安全。鄭韓二位先生的遭遇就是警鐘,您再不要認為這是太平世界瞭,危險隨時會發生,您必須提高警惕嚴加戒備。”儲漢君點點頭:“唇亡齒寒啊。”賈程程說:“還有一件事……”儲漢君見賈程程欲言又止,就說:“程程,事到如今,發生什麼事我都能夠接受,你不必擔心我的承受能力。”賈程程猶豫瞭一下,一咬牙還是說瞭:“儲先生,蘭雲……蘭雲可能當瞭特務。”

猶如五雷轟頂,儲漢君幾乎站立不住說:“你說什麼?”賈程程趕緊扶住儲漢君:“儲先生,您一定不能激動,您答應我瞭呀!”儲漢君緩緩坐在沙發上,強忍悲痛說:“程程,這是你猜的,還是有人告訴你的?”賈程程想瞭想說:“我猜的。”儲漢君心裡燃起一線希望,情緒略有緩和。賈程程說:“蘭雲愛上肖鵬之後,一步步越陷越深。廖雲山急於逼迫您去臺灣,怎麼會不利用這個機會?”

賈程程的話讓儲漢君心火又起,他拍案而起:“一定要找到蘭雲。程程,你陪我去默美母親傢。”賈程程點頭:“好的。”

沈奪在徐傑生門外喊:“報告。”徐傑生聽見是沈奪的聲音,沉瞭一下才說:“進來。”

沈奪拿著一張紙進來,走到桌前,把紙放在桌子上:“校長,這是我給自己立的軍令狀。中共新政協會議召開之前,若抓不到303,我要把自己交由軍事法庭處置。”徐傑生眉毛擰到一起:“為什麼?”沈奪立正:“因為我有辱軍人的尊嚴。”徐傑生說:“抓不住303就有辱軍人尊嚴?不見得吧。自古言勝敗乃兵傢常事,不能以勝敗論英雄,怎麼你沈奪學成歸來,反而糊塗瞭?拿回去。”沈奪說:“我心意已定,請校長存留。”徐傑生哼一聲:“這又是廖雲山的花招。他唱紅臉,把白臉留給我唱。”沈奪說:“特派員那我也交瞭一份。”

徐傑生看看沈奪說:“你是擔心有人懷疑你與肖昆暗通款曲吧。”沈奪說:“不盡然。”徐傑生看著沈奪:“盡管我對你非常失望。但你畢竟是從我指揮學校出去的,作為校長,我對你負有責任。”他三下兩下撕瞭軍令狀。沈奪急瞭說:“校長!”徐傑生說:“雖然你忠誠黨國勇氣可嘉,但有逞一時之勇不計後果之嫌。你太年輕,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給自己留條後路勝於把路走絕。你說哪?”沈奪臉色鐵青地說:“校長若真心為我好,就收下軍令狀。”徐傑生把軍令狀扔進廢紙簍:“我收下瞭。放在那。出去吧。”

沈奪欲言又止,隻得轉身走瞭。徐傑生看著他的背影冷笑瞭一聲,鋪開宣紙準備練字,突然,傳來清淅的儲蘭雲的聲音:“陳安——你給我開門!”接著,是手忙腳亂的聲音,徐傑生一愣,起瞭疑心,轉向身後的墻。

樓道裡,剛出門的沈奪看見儲蘭雲在陳安門前拍門,走過去說:“儲蘭雲。”儲蘭雲不理沈奪,繼續敲門。沈奪問:“你要幹什麼?”儲蘭雲說:“我要讓陳安和我一起回傢,我要讓他自己跟我爸爸說鄭伯伯是怎麼死的。”沈奪隻好耐著性子勸:“儲蘭雲……”儲蘭雲說:“我不想跟你說話,你們都在騙我。我恨你們。”沈奪:“儲蘭雲你聽我說……”儲蘭雲跳起來:“我不聽你說!”她盯著沈奪,傷感地說:“為瞭你,我這樣努力地改變自己。可你卻在利用我!真令我心寒。”

沈奪心裡被震動,不由得松瞭手。這時,陳安從屋裡出來瞭,一出門,他就馬上把門鎖上。陳安很鎮定地說:“有事咱們外面談吧。我也正好要找你,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哪。”沈奪說:“陳安,你不要再刺激蘭雲。儲蘭雲,你跟我來。”陳安攔住他說:“沈隊長,不勞煩您瞭。我有辦法讓蘭雲冷靜下來。”說罷,他轉身急匆匆下樓瞭,儲蘭雲隻得跟著他下樓。沈奪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擔心,可又沒辦法說什麼,隻好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人一走光,徐傑生走出瞭自己的辦公室。一個勤務兵拿著一串鑰匙走來,徐傑生指著陳安的辦公室:“你給打開這扇門。”勤務兵拿鑰匙開瞭門,徐傑生進瞭陳安辦公室。他環顧四壁,走到那幅地圖前,掀起一角,看見裡面那個大洞,明白瞭,冷笑一聲,他放下地圖,走瞭。

這時,陳安和儲蘭雲走到瞭操場上。儲蘭雲說:“你別走瞭。”陳安站住。儲蘭雲說:“你現在就跟我回傢,你自己跟我爸爸說,鄭先生是怎麼死的。”陳安笑道:“你真有這麼天真嗎?我昨天騙你玩哪。諒你今天也掏不出槍來。”儲蘭雲大怒:“你無恥!我今天就回去告訴爸爸——”陳安甩開儲蘭雲說:“爸爸?我看你還是先弄清是誰的爸爸?”這話讓儲蘭雲一愣。陳安接著說:“儲蘭雲,我已經忍你到頭瞭。你要再敢壞我的事,我就對你不客氣瞭。”儲蘭雲指著他說:“你再說一遍。”

陳安不慌不忙地掏出那封傢書:“認字嗎?”儲蘭雲一把搶過去。陳安戲弄地說:“別著急,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地看。”儲蘭雲看蒙瞭,她翻來覆去掃瞭兩遍:“這是什麼?這說的是什麼?”陳安拿過信說:“蒙瞭是嗎?告訴你,這是我父親,就是陳傢養我的父親給我寫的信,告訴我瞭一個事實,就是當初陳傢在生瞭七個女兒之後,又生下一個女兒,就是你。我爸爸,也就是儲漢君,在我母親生下我之後,為瞭報陳傢之恩,跟陳傢交換瞭孩子,以安慰陳傢盼孫心切的祖母,你才來到儲傢,成為儲蘭雲。”

儲蘭雲如五雷轟頂:“不可能!”陳安說:“可能不可能不是你說瞭算的儲蘭雲。你應該叫陳蘭雲。”儲蘭雲跳著腳叫:“絕不可能!”陳安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認祖歸宗,認瞭自己的親生父親。你好好想想,若非如此,儲先生怎麼會逼你嫁給我,又怎麼會答應去臺灣?”儲蘭雲絕望地大喊:“你胡說八道——”陳安繼續說:“你再想想,前天晚上吃飯,我當著大傢的面叫他爸爸,他說什麼瞭?若不是你胡攪蠻纏,說不定爸爸會當著大傢的面告訴你這個真相。”

儲蘭雲的人生信念徹底崩潰瞭,她癱倒在操場上……

章默美匆匆走出軍校大門,賈程程迎上去,一把抓住章默美:“默美,快告訴我蘭雲在哪?儲先生剛從你媽媽那兒回來!儲先生快急瘋瞭。”章默美答非所問:“儲先生……身體好些瞭嗎?”賈程程急急地說:“你這是明知故問,找不到蘭雲他可能好嗎?別繞彎子瞭,快說蘭雲在哪。”章默美說:“就在裡面。”賈程程說:“你帶我去找她。”章默美說:“你不能進去。”賈程程說:“為什麼?我不管這些,我必須把她帶回去。”

章默美按住賈程程說:“程程,你冷靜點!蘭雲現在情緒有點失控……”賈程程站住:“為什麼?”章默美:“原因我不能告訴你,而且,沈隊長也不會讓你把她帶走的。”賈程程冷下臉說:“我去找廖雲山。”章默美跺腳說:“程程!廖特派員他會見你嗎?”

賈程程心急如焚地說:“默美,你我都知道蘭雲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你非要看著他們把蘭雲逼得崩潰瞭,逼死瞭才善罷甘休嗎?”章默美說:“你別把話說那麼難聽。”賈程程:“事實如此啊默美。”章默美:“你別逼我,你讓我好好想想。”

一個特務向她們跑來:“章默美,儲蘭雲上瞭樓頂要自殺——”兩人聞聽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向大門裡跑去。

儲蘭雲站在屋頂邊,淚水滿面。樓下圍滿瞭人。於阿黛站在平臺樓梯口聲色俱厲地勸說儲蘭雲:“儲蘭雲!你是軍人!跳樓自殺是對軍人名譽的侮辱你聽見瞭嗎?!你退回去!我命令你馬上退回去!”

儲蘭雲根本不為所動。在這個大小姐心裡,一切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瞭,她自己也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己,她真的不想活瞭,活著對於她來說,此刻隻是恥辱……

章默美、沈奪、賈程程同時跑到現場。賈程程急瞭大叫:“蘭雲——”儲蘭雲木然沒有表情。沈奪也急瞭:“儲蘭雲!你理智一點,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但是你要是以這種方式死瞭,就沒有人看得起你!”

章默美感覺不對:“一定是有大事,這麼喊沒有用。”她轉向沈奪:“隊長,隻有你能救她……我求你……救救蘭雲。”

沈奪心裡一震,愣住瞭。賈程程突然明白瞭什麼,不由分說拉著沈奪不顧一切地向樓裡跑去。兩人在樓裡跌跌絆絆往樓上沖,臨近樓口,沈奪站住,盯著賈程程:“程程……”賈程程捂住沈奪的嘴,低聲說:“聽我說,一定是陳安告訴瞭蘭雲,儲先生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沈奪大吃一驚。

賈程程說:“蘭雲是徹底絕望瞭,她會做出蠢事的。告訴蘭雲,你愛她……”沈奪憤怒地說:“我不愛她!”賈程程的眼淚流下來瞭:“我求你瞭,再耽誤一秒鐘,我們可能看到的就是蘭雲的屍體,你一定要救她。”沈奪痛苦地說:“我救不瞭她。”賈程程說:“難道你要看著蘭雲死在我們面前嗎?”賈程程緊緊拉著沈奪,沖向樓頂平臺。

儲蘭雲正搖搖晃晃地向更邊緣移去,樓下一片驚呼。賈程程大叫道:“蘭雲——”儲蘭雲聲音絕望地說:“你別過來,過來也沒有用。”賈程程站住說:“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自殺?”儲蘭雲聲音顫抖著:“我剛剛知道,我爸爸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陳安的親生父親,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親人,沒有任何可留戀的瞭……”賈程程急切地說:“蘭雲,你說錯瞭。父母終究是要離開我們而去的,你活著更是要為自己,為愛你的人……”儲蘭雲淚流滿面:“沒有人愛我。我被利用,被欺騙,鄭伯伯因為我告密而被殺……我死有餘辜,我再也不怕死瞭……”她聲音顫抖地說:“那是解脫……”

儲蘭雲離樓邊越來越近,沈奪卻說什麼也張不開嘴。賈程程狠狠揪住沈奪的手:“你說呀!”沈奪盯著賈程程的眼睛,那眼睛裡的純潔和真誠讓他脫口而出:“儲蘭雲——”儲蘭雲一震。沈奪欲上前,儲蘭雲叫道:“你過來,我馬上就跳……”沈奪隻有站住。儲蘭雲說:“我被你利用到頭瞭……”眼看著儲蘭雲走到樓邊,沈奪終於下瞭狠心說:“你說錯瞭,有人喜歡你,隻是……隻是說不出口……”他下意識地抓緊瞭賈程程的手,賈程程不知為什麼心裡一疼,眼淚止不住地流著,流著……

儲蘭雲的眼淚也流下來,卻仍在往樓邊走。沈奪痛苦地一咬牙,橫下心說:“我沒有騙你。我心裡……愛你。”

儲蘭雲突然一晃,沈奪抓住這個機會飛奔過去,一把揪住儲蘭雲。儲蘭雲愣愣地看著沈奪,軟軟地向後倒下,沈奪一把抓住她,把險些掉下樓的儲蘭雲拖回,兩人一起摔倒在樓板上,不遠處的賈程程貼著墻,也順著墻軟軟地坐在地上……

沈奪的車停在那棵大樹前,大樹仍然沉默不語,隻有風吹過,有傷心的沙沙聲,像人的抽噎。沈奪下車,賈程程也下車。沈奪向那棵大樹走去,賈程程跟著,腳步沉重。沈奪的聲音落寞淒涼:“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到這兒瞭。”賈程程隻能說:“謝謝你救瞭蘭雲。”沈奪回頭說:“賈程程,你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說愛這個字,是什麼滋味嗎?”賈程程不敢抬頭:“我知道。”沈奪痛苦地說:“你不知道!當著自己心愛女人的面,對另一個不喜歡的女人說愛,這滋味別人不會知道的。”賈程程說:“肖鵬,如果一個人活著隻為自己,隻對愛自己的人好。那麼和最壞的人比,有什麼區別?沒有區別。再惡的人也會為自己活著,對愛他的人好。你說是嗎?”

沈奪目光迷離,半晌,突然問:“你愛我嗎?”賈程程張口結舌:“我……”沈奪:“說實話。”賈程程:“剛才……在你對蘭雲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沈奪苦笑:“在那個時候你愛瞭我?你不覺得有點戲劇化嗎賈小姐?”賈程程低聲說:“我從來沒對人說過那個字……”沈奪扳過賈程程:“看著我。”賈程程看著沈奪。沈奪:“你愛我嗎?”賈程程坦然瞭一些:“我愛的……是肖鵬。”

沈奪一愣。賈程程說:“從肖昆跟我說起你的身世,到認識二娘,你就藏在我心裡,我怎麼趕也趕不走,我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沈奪心情矛盾,松開瞭賈程程。賈程程說:“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那天你喝醉瞭來找我的晚上,我告訴你的,都是真的。也許當時你喝得太多瞭,都忘瞭。三年前,二娘救瞭一個被通緝的地下共產黨員,那個人是她曾經的戀人……”沈奪打斷她說:“這又是肖昆告訴你的對嗎?”賈程程說:“對。”沈奪痛心地說:“你與其這麼苦口婆心地來勸我,不如好好勸勸你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看清瞭肖昆的本質,再想起今天我對你說的話,你會很痛苦的。”賈程程也很痛心地說:“你為什麼聽不進去我的話?”沈奪沉默瞭半晌:“跟我一起去臺灣吧。”他痛苦地說:“大陸……我們怕是守不住瞭。想起山河不復,想起去那個陌生遙遠的地方……我就心痛如絞。但是如果你在我身邊,一切都會不一樣。”賈程程說:“留下來吧肖鵬。留下來,我會在你身邊的。”沈奪說:“如果,真像你剛才說的,你愛肖鵬,不管是肖鵬還是沈奪,隻是個名字而已。如果你沒有騙我,你就會跟我走。對一個女人來說,有比她愛的人更重要的嗎?”賈程程還想勸他:“肖鵬,你好好想想,你愛一個人,你愛她什麼?音容笑貌隻是表面,你愛的更應該是一個人的本質,她的認識,她的立場。”沈奪無奈地問:“你的立場是什麼?”賈程程把話說明瞭:“我痛恨國民政府的腐敗墮落,你看看這民不聊生的現狀,通貨膨脹到老百姓買大米要用麻袋裝錢的程度,可哪個官員不是中飽私囊,傢裡不趁黃金萬兩?這樣的政府,除非你不用良心衡量,否則你為它捐軀,你如何心安?”沈奪回避這個話題:“對我來說,黨國是培養撫育我的再生父母。無論她怎麼千瘡百孔,我都會不離不棄,永遠效忠於她。而共產黨就是洪水猛獸,雖然猖獗於一時,我絕不會倒戈,認賊作父。”

賈程程失望地看著他。沈奪轉過身去,他也痛苦地想到,恐怕,他們再也走不到一起瞭……

廖雲山叫來瞭於阿黛和章默美:“二位女將,來,請坐吧。”於阿黛和章默美同聲說:“謝謝特派員。”

廖雲山在屋子裡踱著:“於阿黛,審訊肖昆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於阿黛說:“該用的辦法都用上瞭,並沒有什麼進展。”廖雲山點頭:“意料之中啊。章默美,你說是嗎?”

章默美隻簡短地回答:“是。”廖雲山說:“看來,你們對這個結果都是預料中的。章默美,談談你的看法吧。”

章默美低頭回避著廖雲山的目光:“我在儲傢工作期間,與肖昆有接觸,我對這個人是有瞭解的。我曾經對他也有過懷疑,最後因為沒有證據而不瞭瞭之。所以,不管從哪方面說,肖昆都不是一根好啃的骨頭。”廖雲山點頭:“章默美所言極是啊。平時我與你們溝通不夠,看來,你們對工作的認識是有深度的。今天我之所以找你們來,一是要瞭解一下審訊進展。更主要的,是想征求你們的意見,如何做更有效的努力,而不是這樣被動地拖延時間,陷自己於不義之中。”

於阿黛和章默美都不說話。

廖雲山笑:“怎麼?還有什麼顧慮嗎?”於阿黛開口瞭:“我有個想法,不知道特派員會不會首肯。”廖雲山說:“不妨說出來聽聽。”於阿黛猶豫瞭一下才說:“在我看來,對肖昆的處置辦法隻有一個……”她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槍斃。”

章默美大吃一驚。廖雲山卻一下子振奮起來,在地上走瞭一個來回,站住說:“章默美,你先回去。我另找時間跟你單談。”

章默美站起來走瞭。廖雲山說:“於阿黛,你這槍斃兩字之後必有深意,不妨說出來,我聽聽。”於阿黛說:“是。這也是我通過審訊肖昆沒有收獲,苦思冥想出來的辦法。肖昆在上海灘是有一號的人物,他到底是不是共產黨,從目前看,根本別想從他的嘴裡問出來。他知道自己在商界是有點勢力的,所以也有恃無恐。我們錯殺別人行,錯殺瞭他會惹來得不償失的麻煩。”廖雲山點頭:“你說得非常有道理。接著說。”於阿黛說:“所以我才想出槍斃他這個辦法。特派員您想,如果肖昆是303,那麼中共絕不會見死不救,這豈不是將上海地下黨一網打盡的最好辦法?如果肖昆不是303,那麼殺他就中瞭共產黨的圈套,我們也絕不能上瞭共產黨這個當。所以,槍斃是假,深挖是真。”

廖雲山點頭稱是:“於阿黛,我非常欣賞你這個計策。你年紀輕輕的,能有這樣的膽識,前途不可限量啊。”於阿黛立正:“謝謝特派員賞識。”廖雲山感慨:“韓如潔逃離上海,再一次證明我們身邊有共產黨的人哪。”於阿黛不語。廖雲山說:“肖昆的事你大膽去做,我支持你。另外,我要給你一個特殊的任務。”

電話鈴響,廖雲山去接電話:“喂……”於阿黛的目光落在廖雲山辦公室的保險櫃上。“我知道瞭。”廖雲山放下電話,又走到於阿黛身邊:“我交給你這項特殊的任務,就是對沈奪嚴加監控,有問題隨時向我匯報。”於阿黛絲毫沒有慌亂和疑惑:“是。我一定完成特派員交給我的任務。”

廖雲山贊賞地點點頭。

離開廖雲山辦公室,於阿黛立即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她和章默美來到審訊室。肖昆還被綁在椅子上。她們在他面前坐下。於阿黛說:“肖昆,今天提審你是最後一次。上峰已經有瞭明確命令,如果你再拖延時間拒不交代,難逃一死。”肖昆仍是一句話:“我沒有什麼可交代的。那個人不是我殺的。”於阿黛說:“肖昆,我看你是要頑抗到底呀……”

特務進來,在於阿黛耳邊耳語瞭幾句,於阿黛站起來出去瞭,屋裡隻剩章默美和肖昆兩個人。

章默美情緒消沉地開口:“肖大哥,剛才於阿黛說的不是戲言……”肖昆趕緊低聲:“默美,我求你件事,希望你盡快把鄭乾坤被暗殺真相告訴徐校長,因為徐校長很可能是下一個鄭乾坤!”章默美一驚:“你說什麼?”肖昆說:“我有確切消息,廖雲山已經出賣瞭徐校長,說他通共,徐校長非常非常地危險……”

章默美剛要再問,於阿黛進來瞭。章默美看瞭一眼於阿黛,於阿黛沉著臉拉起章默美走瞭。於阿黛、章默美先後從審訊室出來,章默美低著頭匆匆往前走。於阿黛在她背後叫:“默美。”章默美站住。於阿黛跟上來:“你這麼急急忙忙的要去幹什麼?”章默美說:“我不放心蘭雲,去看看她。”

於阿黛說:“軍醫給她註射瞭安定劑。恐怕要睡一天半天的,你不用擔心。”章默美想瞭想:“我還是去看看她吧。”

於阿黛說:“那我和你一起去。”章默美站住:“我不想和你一起去。”於阿黛問:“為什麼?”章默美面無表情地說:“我和蘭雲之間有很多話,你不方便聽。”於阿黛寬容地笑瞭一下說:“好吧。”

章默美聽於阿黛腳步聲走遠,這才直奔徐傑生辦公室敲門,徐傑生還沒來得及說話,章默美已經進來瞭,緊張地說:“徐校長……”徐傑生趕緊打斷章默美:“你先別說話,我正在打電話。”章默美一愣。徐傑生示意她不要說話。章默美明白瞭什麼,徐傑生在紙上寫瞭字給章默美看,上面寫著:你馬上去翠峰茶樓找何老板。章默美點頭,出去瞭。

肖昆的話像一塊巨石壓在章默美心頭。她立即趕到茶樓,在包房裡焦急地等待。終於門開瞭,一個人進來,摘掉禮帽看著章默美。

章默美驚喜地站起來,她認出瞭對方:“何副官!”何三順示意章默美小聲,坐下:“我就是徐校長讓你找的何老板。”章默美欣喜地小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何三順說:“昨天。校長發現陳安在監視他,他不方便跟你說話,讓我來跟你聯系。”章默美說:“太好瞭。何隊副,你知道鄭乾坤是被誰殺的嗎?是被陳安。”何三順不禁大吃一驚!

何三順聽瞭詳情之後,立即趕回見徐傑生。徐傑生聽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章默美跟你說的?”何三順點頭:“一個字都不差。”徐傑生憤怒地拍案:“這個廖雲山,我饒不瞭他!”何三順說:“校長,廖雲山這個人狠毒陰險,無惡不作。他在蔣總統面前的話您不能小視。”

徐傑生痛苦矛盾,像困獸一樣在地上亂轉。

何三順勸道:“形勢逼人,您不能再猶豫不決瞭。”徐傑生站住:“我不會走那條路的,你死瞭那條心吧。”何三順無比失望。徐傑生說:“別想我的事瞭。想想肖昆的事吧。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肖昆被押上法場,被廖雲山槍斃瞭。”

又是夜晚。廖雲山上瞭汽車,車開出軍校大門。於阿黛在暗處看著,然後,她快步向辦公樓隱蔽著走去。

於阿黛毫不猶豫地向廖雲山辦公室走去。她一路上小心躲過幾個行人,終於進瞭廖雲山的辦公室。面對那個保險櫃,於阿黛壓抑住跳動的心專心旋鈕。突然,門開瞭,一個黑影進來,於阿黛騰地站起來!是章默美!章默美兩手持槍對準瞭她……

《最後的9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