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年代德語文壇上,出現瞭一顆引人註目的新星——聯邦德國的帕特裡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
帕特裡克·聚斯金德於一九四九年出生在聯邦德國巴伐利亞州施塔恩貝格湖畔的阿姆巴赫,早年在慕尼黑和法國的埃克斯昂普羅旺斯攻讀與研究中世紀史和近代史,後一度靠寫電影分鏡頭劇本維持生活。他發表的處女作是劇本《低音提琴》。該劇於一九八一年九月在慕尼黑首次演出,後來許多劇院紛紛上演,其間被譯成英語、法語、芬蘭語、瑞典語、希伯來語、荷蘭語和意大利語,為聚斯金德在文壇上贏得瞭聲譽。一九八四年,聚斯金德完成瞭他的第一部小說《香水》,出版後轟動瞭德語文壇。繼《香水》之後,聚斯金德用古典主義的筆調創作瞭中篇小說《鴿子》。小說描寫巴黎某傢銀行一個看門人單調枯燥的生活,一九八七年初第一版銷量即高達十萬冊。據《明鏡》周刊統計,《鴿子》與《香水》一道,自一九八七年四月起同屬聯邦德國嚴肅文學十本最佳暢銷書之列,聚斯金德以此轟動瞭德語文壇。
法國圖爾大學教授阿蘭·科爾班寫瞭一部題為《致命的氣體與花的芳香——氣味的歷史》的歷史著作。他把法國的歷史說成是無法形容的臭氣史,把十八、十九世紀的巴黎視為歐洲各種污穢的都會。聚斯金德創作小說《香水》,想必受到瞭這本書的某些啟發。
小說《香水》出版前先從一九八四年十月起在《法蘭克福總匯報》上連載,立即引起強烈反響。一九八五年初,該書由瑞士蘇黎世的迪奧格內斯出版社出版,很快便成為聯邦德國的頭號暢銷書。一九八七年初,《香水》由民主德國的人民和世界出版社翻印發行,不久即銷售一空。據統計,該書至今已被譯成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芬蘭語、希伯來語、日本語、加泰隆語、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等二十三種文字。一九八七年初在巴黎舉行的書籍博覽會期間,經過眾多專傢的評定,《香水》獲得瞭十五份“古滕貝格獎”中唯一的一份優秀外國小說獎。
小說《香水》沒有浩瀚的篇幅,它的結構嚴謹,共分四章,五十一節,段落分明,敘述清楚。小說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聚斯金德在三言兩語後,立即點出瞭要為氣味王國的天才怪傑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立傳的意圖。隨後,作傢花費點筆墨交代瞭十八世紀世界上最臭的城市巴黎,立即把本書的主人公“請”瞭出來——他於一七三八年七月十七日(這年最炎熱的一天)生在巴黎最臭的市區內一個臭魚攤旁的宰魚臺下。接著,作傢描述瞭格雷諾耶一系列的人生經歷:嬰幼兒時期舉目無親;八歲起被加拉爾夫人賣給制革匠格裡馬並在那裡像牛馬一樣幹活;第一次殺害一名少女並攝取其香味;為香水制造商巴爾迪尼重振香水業,徒步到南方去,在荒山裡穴居七年;在蒙彼利埃的經歷;在生產香水的名城格拉斯當夥計,其間殺害瞭二十五名少女,取得她們的香味制作香水;一七六六年被判處死刑卻又死裡逃生;一七六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晨(這一天又是這年最熱的一天)返回巴黎時被人分屍吃掉。這些經歷如同電影的一個個鏡頭生動逼真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
在作傢的筆下,格雷諾耶儼然是個傳奇式的人物。他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他一生下來即被他母親撂在臭魚攤旁的爛魚肚腸垃圾堆裡,居然沒有死去;育嬰所裡其他小孩多次欲置他於死地,而每次他都幸免於死;他在格裡馬處害瞭炭疽病,在巴爾迪尼處得瞭梅毒性皰瘡變異癥,而且並發瞭晚期化膿性麻疹,兩次都奄奄一息,但居然奇跡般地活瞭下來。“他像有抵抗力的細菌那樣頑強,像隻扁虱那樣易於滿足,它安靜地停在樹上,靠著它在幾年前所獲得的一小滴血維持生活。”他生下來就是個先天不足的人,相貌醜陋、兇惡。因為醜陋,被人傢厭惡,他就有強烈的復仇意識。他身上沒有氣味,這就如同德國小說傢沙米索筆下的施萊米爾與魔鬼訂約後失去影子那樣,畢竟是一大缺陷。但他具有一種特異功能,完全可以同有音樂才賦的神童相比擬。他的嗅覺特別靈敏,六歲起即能通過嗅覺識別世上的一切。他收集瞭十萬種氣味。他殺害少女,萃取她們的香味,制成迷人的香水,供自己使用。一小滴這樣的香水竟使格拉斯刑場上的萬名觀眾(包括行刑者)把他當作救世主。但一小滴香水也使這個仇視人類、夢想在氣味王國當人類主宰的格雷諾耶喪生。
格雷諾耶在短暫的一生中生活方面沒有什麼欲望,他唯一的追求是掌握生產香水的技術,使自己成為香水之王。他依靠自己的特異嗅覺,勤奮工作,終於如願以償。但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他的特異功能隻能為資本傢所利用。他並未發財致富,而斂財致富的卻是資本傢。小說《香水》通過格雷諾耶為格裡馬、巴爾迪尼、阿爾努菲寡婦賣命,反映瞭資本主義剝削的極端殘酷性。格雷諾耶一生寂寞、孤獨,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隻知拼命勞動以求生存,這恰恰暴露瞭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系和競爭關系。
小說《香水》問世後,首先作出反應的是文學批評界。早在一九八四年《法蘭克福總匯報》連載《香水》的同時,該報即發表瞭一篇短評。短評說《香水》這本書的標題“誘惑人”而又“充滿神秘色彩”,小說充滿“幻想”,“令人驚異”,具有“童話色彩”,同時又“令人毛骨悚然”,還說作品的語言“幽默得令人贊嘆”。
馬塞爾·賴希-拉尼茨基於一九八五年三月二日在《法蘭克福總匯報》上發表評論文章。他稱贊聚斯金德是“一位擅長德語的德語作傢,一個善於敘述的當代小說傢,一個不是拿他自我欣賞的東西來戲弄我們的小說傢,一個毫不令人感到厭煩的青年作傢”。接著他認為聚斯金德並不年輕。他列舉瞭德語文學中大作傢們成名時的年齡:托馬斯·曼、豪普特曼、亨利希·曼、赫爾曼·海塞、施尼茨勒和霍夫曼斯塔爾均在二十歲至二十五歲之間,而伯爾、安德施、諾薩克和阿爾諾·施密特由於戰爭的原因則晚得多。他認為聚斯金德屬於後面這些“大器晚成者”之列。他指出聚斯金德的作品有三個明顯的特點:“聚斯金德的幽默,他對語言近乎幸災樂禍那樣的歡快,他對受歧視者和先天不足者絲毫沒有感傷的、令人憶起契訶夫那樣的偏愛。”賴希-拉尼茨基肯定瞭聚斯金德的創作手法,說:“我不是說,作傢今天應該這麼敘述。但是我認為,今天作傢可以這樣敘述,前提是他善於這樣來敘述。”他接著談到《香水》的語言“富於節奏”,措詞“準確優美”,富於“誘惑性的音調”,說“這部小說受人歡迎的音樂感令人設想,作者的所有器官中以耳朵最為發達”。最後,他說:“我們的文學多瞭一位人才,而且是驚人的人才。”
不久,《香水》出書,《明鏡》周刊編輯米夏埃爾·菲舍爾在一九八五年第十期《明鏡》上發表文章,題為《一個抨擊發臭時代的鬥士》,稱《香水》是一部力作。德國《明星》周刊稱這部小說是“一個重大的文學事件”。《時代》雜志也載文熱情地歡呼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被介紹到國外後,國際上的文藝批評界也不甘落後,美國《時代》雜志、巴黎的《費加羅報》、美國《紐約時報》等都紛紛發表評論,贊揚聚斯金德取得的成功。
一九八七年,《香水》也為當時的民主德國所承認。《青年世界》於九月十五日發表瞭克萊門斯·克拉爾的評論文章,說“帕特裡克·聚斯金德寫瞭一本非常富於想象和極其扣人心弦的書。他成功地把偵探小說、消閑小說和藝術珍品融合為一體”。克拉爾稱聚斯金德是“諷刺影射大師”,風趣地說“讀這本書需要有個靈敏的鼻子”,“若是有一天聚斯金德編纂出一部香味辭典,我一定不會覺得奇怪”。
總之,文學批評界一致公認《香水》是一部寫得非常成功的作品。
迄今為止,小說通常離不開男女之間的愛情。《香水》則沒有描寫這種愛情,而是寫瞭主人公格雷諾耶對氣味、香味的愛,因而在題材方面獨辟瞭一條蹊徑。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創新。正因為題材新穎,作傢又像寫史書一樣地處理題材,因而給人以真實感,這是這部小說如此吸引人的關鍵。
在創作手法上,《香水》沒有像現代派小說那樣標新立異。聚斯金德對於現代派的創作手法毫不理會,仿佛沒有讀過卡夫卡或喬伊斯的作品。他完全拋棄施尼茨勒在一九〇〇年采用的、此後在德語文學中流行的內心獨白,而且也不運用倒敘手法。聚斯金德所效法的,是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巴爾紮克等的創作手法。小說一開始,作傢就這樣寫道:“十八世紀,在法國曾出現過一個人。那時代人才輩出,不乏天才和殘暴的人物,他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之一。這兒要講的就是這個人的故事。”寥寥數語樸實無華,但卻表明瞭作傢的美學綱領:這部作品將按傳統的現實主義敘述手法寫下去。隨後他為令人討厭的主人公立傳,按時間順序,平鋪直敘,從主人公的生寫到死,始終不離本題。這種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盡管聯邦德國文學界普遍認為已經過時,因而多年來已不再時行,但它畢竟是一種久經考驗的創作手法,同樣具有很強的表現力。《香水》的成功絕不是傳統手法在文學上的回光返照,而是傳統手法表現力的再一次顯示。這部小說在藝術上的一個重要意義正是創作手法上的推陳出新。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傳統的現實主義敘述手法作為一種創作手法,由於《香水》的突破,今後必將在德語文學中重新占有其重要的席位。有瞭一部《香水》,很可能會引出在創作手法上類似《香水》的作品。同時,這也是廣大讀者的願望。他們在多年接觸現代派作傢的作品之後,正需要改換口味,也是《香水》如此暢銷的一個重要的因素。
對於天才怪傑格雷諾耶,作傢雖然著力於鞭撻,因而使用瞭不少諷刺的語匯,但在字裡行間也流露出不自覺的同情。然而,聚斯金德對於次要人物的刻畫,則沒有留下這種同情的痕跡。在他的筆下,行刑官帕蓬兇相畢露,其他幾個與格雷諾耶有關的次要人物,也或多或少都像霍夫曼所塑造的人物那麼陰森可怕。由於作傢不喜歡這些人物,因而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得不到善終。
生動而又鏗鏘有力的語言,豐富的專業語匯,遣詞造句的巧妙準確,是小說取得成功的又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例如,聚斯金德在描寫巴黎如何臭氣熏天時,在短短一小段文字中接連運用“stinken”這個動詞達十七次之多,但由於主語不同,而且語序變換得巧妙,句子富於節奏感,絲毫也不令人感到乏味。
至於聚斯金德創作《香水》的目的,我看決非僅僅為小人物格雷諾耶樹碑立傳,顯然有借古喻今的意圖。德語國傢讀者閱讀這部小說,體會自然深刻。然而中國讀者若是留心閱讀,反復回味和想象,也會發現在近似荒誕的有趣的故事情節後面,在幽默的語言中,隱藏著許多諷刺和影射,其矛頭是指向唯利是圖的剝削階級及其代表人物的。傳奇性人物格雷諾耶有一個特別靈敏的鼻子,他仇視人類,要制作一種香水征服人類,而最終卻自食其果。希特勒也仇視人類,也要征服人類,最終也是失敗瞭。仇視人類並要征服人類的狂人都沒有好下場。
譯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