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十八世紀,在法國曾出現過一個人。那時代人才輩出,也不乏天才和殘暴的人物。此人便是最有天才和最殘暴的人物之一。這兒要講的就是這個人的故事。他名叫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與其他天才怪傑,例如德·薩德、聖鞠斯特、富歇、波拿巴的名字相反,他的名字今天已被人遺忘,這肯定不是因為格雷諾耶在自高自大、蔑視人類和殘忍方面,簡而言之,在不信神方面比這些更有名氣的陰險人物略遜一籌,而是因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僅僅局限在歷史上沒有留下痕跡的領域:氣味的短暫的王國。

在我們所說的那個時代,各個城市裡始終彌漫著我們現代人難以想象的臭氣。街道散發出糞便的臭氣,屋子後院散發著尿臭,樓梯間散發出腐朽的木材和老鼠的臭氣,廚房彌漫著爛菜和羊油的臭味;不通風的房間散發著黴臭的塵土氣味,臥室發出沾滿油脂的床單、潮濕的羽絨被的臭味和夜壺的刺鼻的甜滋滋的似香非臭的氣味。壁爐裡散發出硫磺的臭氣,制革廠裡散發出苛性堿的氣味,屠宰場裡飄出血腥臭味。人散發出汗酸臭氣和未洗的衣服的臭味,他們的嘴裡呵出腐臭的牙齒的氣味,他們的胃裡嗝出洋蔥汁的臭味;倘若這些人已不年輕,那麼他們的身上就散發出陳年幹酪、酸牛奶和腫瘤病的臭味。河水、廣場和教堂臭氣熏天,橋下和宮殿裡臭不可聞。農民臭味像教士,手工作坊夥計臭味像師傅的老婆,整個貴族階級都臭,甚至國王也散發出臭氣,他臭得像猛獸,而王後臭得像一隻老母山羊,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因為在十八世紀,細菌的破壞性活動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動,無論是破壞性的還是建設性的,生命的萌生和衰亡的表現,沒有哪一樣是不同臭味聯系在一起的。

當然,巴黎最臭,因為巴黎是法國最大的城市。而在巴黎市內,又有一個地方,即在鐵器大街和鐵廠大街之間,也就是聖嬰公墓,那裡奇臭無比,簡直像地獄一樣臭。八百年間,人們把主宮醫院(1)和附近各教區的死者往這裡送;八百年間,每天都有數十具屍體裝在手推車上運來,倒在長長的坑裡;八百年間,在墓穴和屍骨存放所裡,屍骨堆積得一層又一層。直至後來,在法國革命前夕,幾個埋屍坑危險地塌陷以後,從公墓裡溢出的臭氣不僅引起附近居民的抗議,而且導致他們真正起來暴動,這時這地方才被封鎖起來,被廢棄瞭,千百萬塊屍骨和頭蓋骨才被鏟出,運到蒙馬特爾的地下墓地,人們在這地方建起瞭一個食品交易市場。

在這兒,就在這整個王國最臭的地方,一七三八年七月十七日,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來到瞭這個世界上。那一天是這一年最熱的日子之一。炎熱像鉛塊一樣壓在公墓上,腐臭的蒸汽籠罩在鄰近的街巷裡,蒸汽散發出爛瓜果和燒焦的獸角混合在一道的氣味。格雷諾耶的母親在臨產陣痛開始時,正站立在鐵器大街的一個魚攤旁,為早些時候掏去內臟的鯉魚刮魚鱗。這些魚據說是早晨才從塞納河拖來的,可是此時已經散發出陣陣惡臭,它們的臭味已經把屍體的臭味淹沒瞭。格雷諾耶的母親既沒有註意到魚的臭味,也沒有註意到屍體的臭味,因為她的鼻子已經遲鈍到麻木的程度,何況她的身子正疼,而疼痛使她的感官接受外界刺激的能力完全喪失瞭。她一心一意指望疼痛能夠停止,指望令人討厭的分娩能盡快結束。這是她生的第五胎。前四胎她都是在這兒魚攤旁完成的,生的都是死胎或半死胎,因為在這兒生下來的血淋淋的肉,同撂在那裡的魚肚腸沒有多大區別,而且也沒活多久,到瞭晚上,不管是魚肚腸,還是生下來的肉,或是其他的東西,都被統統鏟走,裝在手推車上運往公墓或是倒進河裡。今天這一次看來又是如此。格雷諾耶的母親還是個青年婦女,二十五歲,還相當漂亮,嘴裡牙齒差不多都在,頭上還有些頭發,除瞭痛風、梅毒和輕度肺結核外,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她希望能夠長壽,或許再活上五年或十年,或許甚至能夠結一次婚,做個手工業者的受人尊敬的填房,或是……格雷諾耶的母親希望一切很快過去。當分娩陣痛開始時,她蹲到宰魚臺下,在那兒像前四次那樣生產,用宰魚刀割去剛生下來的東西的臍帶。但是隨後因為炎熱和臭氣——她並沒有聞到臭氣的臭,而是聞到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麻醉人的氣味;她覺得,就像一塊田裡的百合花,或是像一間狹小的房間養瞭太多的水仙花產生的氣味——她暈瞭過去,向一邊跌倒,從宰魚臺下跌到路中央,並在那裡躺著,手裡握著宰魚刀。

人們呼喊著,奔跑著,圍觀的人站成圈子,有人把警察叫來瞭。格雷諾耶的母親依然躺在路上,手裡握著那把刀。後來她慢慢地蘇醒過來。

“你出瞭什麼事?”

“沒事。”

“你拿刀幹什麼?”

“不幹什麼。”

“你裙子上的血哪兒來的?”

“宰魚沾上的。”

她站起來,把刀子扔掉,走開去洗身子。

就在這時,宰魚臺下那才生下來的東西出乎意料地哭瞭起來。大傢朝臺子下看去,發現新生兒就在魚肚腸和砍下的魚頭中間,上面停瞭一堆蒼蠅,於是便把他拖瞭出來。人們照章辦事,把嬰兒托付給一個乳母,而母親則被捕瞭。由於她供認不諱,而且是毫無顧慮地承認,她確實是想像前四次那樣做法,把生下來的東西撂在宰魚臺下任其死去,於是人們就對她起訴,她因為多次殺嬰罪而被判處死刑。幾星期後,她在沙灘廣場上被斬首。

這嬰兒在這期間已經換瞭三個乳母。沒有哪個願意長期收養他。據說這是因為他吃得太多,一人吸吮兩個人的奶水,把供其他嬰兒的奶都吸光,因而就剝奪瞭乳母維持生活的手段,因為乳母光是喂養一個嬰兒無利可圖。主管的警官,一個叫拉富斯的男子,對這事情感到厭煩,打算讓人把這小孩送到聖安托萬大街的棄嬰和孤兒收容所;從那兒出發,每天都有一批小孩轉送到魯昂的國立大育嬰堂。但是當時運送都是靠腳夫使用韌皮編的背簍進行的,為瞭提高效率,每隻背簍一次裝進多達四個嬰兒;因此在運送途中死亡率特別高。由於這個緣故,背簍的搬運者被通知隻能運送受過洗禮的嬰兒,而且這些嬰兒必須有在魯昂蓋章的正規運送證。由於格雷諾耶這嬰兒既未受洗禮,又沒有一個名字可以正正規規地填在運送證上;再說,警察局不允許把一個沒有名字的小孩棄置於收容所的門口——若是這麼做,就會使完成其他手續都變得多餘瞭,也就是說,由於運送小孩可能產生的一系列行政技術方面的困難,同時也由於時間緊迫,警官拉富斯隻好放棄瞭他原來的打算,把這男嬰交給一個教會機構,換取瞭一張收條,這樣,人傢可以在那裡為這小孩洗禮,並對他以後的命運做出安排。於是人傢把他交給聖馬丁大街的聖梅裡修道院。他在那兒受洗禮,被取名讓-巴蒂斯特。因為修道院院長這一天情緒特佳,而且他的慈善基金尚未用完,所以這小孩就沒有送到魯昂,而是由修道院出錢請人喂養。於是他被交給住在聖德尼大街的一個名叫讓娜·比西埃的乳母,為此她每周獲得三個法郎的報酬。

2

幾星期後,乳母讓娜·比西埃手裡提瞭個籃子站在聖梅裡修道院的門口,對給她開門的長老泰裡埃——一個約莫五十歲、身上有點醋味的禿頭僧侶——說瞭聲“瞧這個!”,然後便把籃子放在瞭門檻上。

“這是什麼?”泰裡埃問道,把身子彎向籃子上方,用鼻子嗅嗅,因為他猜想這是可以吃的東西。

“鐵器大街殺嬰女人的私生子!”

長老把手指伸進籃子裡搗搗,使正在睡覺的嬰兒的臉露出來。

“他的臉色真好看。紅潤潤的,養得好極瞭!”

“因為他把我的奶水全吸光瞭。因為他像個抽水機把我抽幹瞭,隻留下一把骨頭。但是現在可以結束瞭。你們自己繼續喂養吧,用山羊奶,用粥,用蘿卜汁。這雜種什麼都吃。”

泰裡埃長老是個和氣的人。他負責管理修道院的慈善基金,負責把錢分發給窮人和急需的人。他期望著人傢向他道謝,在別的方面不來打攪他。他對技術上的細小事情非常反感,因為小事就意味著困難,而困難就意味著擾亂他的平靜心情,這一點他絕對不能忍受。他就連自己開門也感到惱火。他希望來人把籃子拿回傢去,別再用這嬰兒的事情打攪他。他慢騰騰地站直身子,一口氣把這乳母散發出來的奶味和像乳酪一樣白的羊毛氣味吸入。這是人們喜歡聞的一種香味。

“我不明白你要什麼。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何在。我隻能想到,若是這嬰兒繼續吃你的奶,再吃一段時間,這對嬰兒是絕對無害的。”

“對他當然沒有什麼,”乳母嘎嘎地回話說,“但是對我卻有害。我已經瘦瞭十磅,而我卻吃瞭三個人吃的東西。為瞭什麼?就為每周拿三個法郎嗎?”

“原來如此,我懂瞭,”泰裡埃幾乎輕松地說道,“我全明白瞭:這又是錢的緣故。”

“不是。”乳母說。

“是的!這總是錢的問題。如果有人敲這扇門,總是和錢有關。我曾經希望,我開瞭門,站在那裡的人是為別的什麼事來的。例如有人為送點小禮物而來。比方說送些水果或硬殼果。現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東西不是很多嘛!也許是送花。也許有個人跑來,友好地說:‘上帝保佑,泰裡埃長老,我祝您日子過得好!’可是我似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來者若不是乞丐,就是個小商販;如果不是小商販,那麼就是個手工業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麼他就是來要求付款的。如今我根本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會被要錢的人包圍起來!”

“包圍您的人當中不會有我。”乳母說。

“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不是這個教區裡唯一的乳母。這兒有數百個第一流的乳母或保姆,她們為瞭每周能拿到三個法郎,正爭先恐後地要用自己的奶水來喂養這個討人喜歡的嬰兒,或者是用粥、果汁或其他營養品來喂他……”

“那就把他交給她們當中的一個去吧!”

“……另一方面,把小孩轉來轉去也不好。誰知道他吃別人的奶會不會像吃你的奶一樣長得這麼好。你得知道,他已經習慣瞭你的乳香味和你的心臟的搏動。”

他又深深地吸瞭一口這個乳母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氣味。隨後,他發現他的話對她毫無影響,就說:

“現在你把這小孩抱回傢去!這件事我再跟修道院院長商量一下。我將向他提個建議,以後每星期給你四個法郎。”

“不。”乳母說。

“那麼一言為定:五法郎!”

“不行。”

“你究竟要多少錢?”泰裡埃沖著她高聲喊道,“五法郎對於喂養一個嬰兒這樣次要的工作已經夠多瞭!”

“我壓根兒不要錢,”乳母說,“我要把這雜種從傢裡弄走。”

“但這究竟是為什麼,親愛的太太?”泰裡埃說,又把手指伸進籃子裡摸摸。“這的確是個可愛的小孩。他臉色紅潤潤的,他不哭鬧,乖乖地睡著,而且他已經受過洗禮。”

“他著瞭魔。”

泰裡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從籃子裡抽出來。

“不可能!一個嬰兒著瞭魔,這絕對不可能。嬰兒還不是個人,而是個猿人,他的靈魂還沒有完全形成。魔鬼對他不感興趣。是不是他已經會說話瞭?是不是他身上在抽搐?他動過房間裡的東西嗎?他身上散發出惡臭嗎?”

“他根本沒有氣味。”乳母說道。

“果不其然!這是個明顯的特征。假如他著瞭魔,那麼他必定會散發出臭氣的。”

為瞭安慰乳母,為瞭證明自己的勇氣,泰裡埃把提籃舉瞭起來,舉到自己的鼻子底下。

“我沒聞到什麼怪味,”他嗅瞭一會兒說道,“確實沒有什麼怪味。不過我覺得,尿佈裡似乎有股味。”他把籃子朝她舉過去,好讓她來證明他的印象。

“我指的不是這個,”乳母沒好氣地說,一邊把籃子推開,“我不是說尿佈裡的氣味。他的大小便的氣味都正常。我是說他本人,這個小雜種本人沒有什麼氣味。”

“因為他身體健康,”泰裡埃叫道,“因為他身體健康,所以他沒有氣味!隻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氣味,這是盡人皆知的。眾所周知,一個出天花的小孩有馬糞臭,一個患猩紅熱的小孩有爛蘋果味,而一個得瞭肺結核病的小孩則有洋蔥味。他這些氣味都沒有,他的身體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發出臭氣瞭?”

“不,”乳母說道,“我的孩子散發出人間兒童應該有的氣味。”

泰裡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籃放回到地上,因為他覺得,對乳母執拗不從的憤怒已經使他胸中升騰起激昂的情緒。在接下去的爭論中,他免不瞭要動用兩隻臂膀來作出更自由的姿勢,他不想因此而使嬰兒受到傷害。當然他首先把兩手攏在背後,沖乳母挺出他的尖肚皮,厲聲地問道:

“你是不是堅持認為,一個普通的小孩,而且他畢竟是個上帝的孩子——我得提醒你註意,他已經受過洗禮——必須有氣味?”

“是的。”乳母說。

“此外你還堅持認為,假如小孩沒有你所認為應該有的那種氣味,那麼他就是魔鬼的孩子?你啊,你這個聖德尼大街的乳母讓娜·比西埃!”

他把放在背後的左手伸出來,把食指彎曲得像個問號,威脅地舉到她的面前。乳母在思索著。她覺得談話一下子轉變為神學上的質問,很不對勁,她在這種質問中必定會輸給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於這事情和魔鬼有無關系,泰裡埃長老,您自己來判斷吧,這事情不屬於我管。隻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我怕這嬰兒,因為他沒有小孩應該有的氣味。”

“啊哈!”泰裡埃滿意地說,又讓手臂像鐘擺一樣擺回原來的位置,“那麼我們就不談同魔鬼有關的事吧。好的。但是請你告訴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個嬰兒有瞭他應該有的氣味,這氣味究竟是怎樣的呢?你說呀!”

“這氣味應該好聞。”乳母說道。

“什麼叫做‘好聞’?”泰裡埃對著她吼叫,“許多東西的氣味都好聞。一束薰衣草的氣味好聞。肉湯的味兒好聞。阿拉伯人的花園散發出好聞的氣味。我想知道,一個嬰兒該散發出什麼氣味?”

乳母猶豫不決。她當然知道嬰兒有什麼氣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經喂過、撫養過和吻過數十個嬰兒,搖著他們入睡……她在夜裡用鼻子就能找到他們,甚至現在她的鼻子裡也清楚地帶有嬰兒們的氣味。但是她從來未用語言表達過。

“說呀!”泰裡埃吼叫著,不耐煩地彈著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開始說道,“這不是那麼好說的,因為……因為雖然他們的氣味到處都好聞,可是他們並不到處都是一個味兒。長老,您可明白,就以他們的腳作例子,它們的氣味就像一塊光溜溜的暖和的石頭——不,更確切地說是像奶酪……或者像黃油,像新鮮的黃油,是的,千真萬確,他們的氣味像新鮮的黃油。他們的軀幹的氣味就像……像放在牛奶裡的千層餅;而在頭部,即在頭頂上和頭的後部,那兒頭發卷瞭起來,長老,您瞧,就在這兒,在您已經不再長頭發的這個部位……”她輕輕地拍拍泰裡埃的禿頭,他對這滔滔不絕的蠢話一時竟無言以對,順從地把頭低下來。“……在這兒,確確實實在這兒,他們散發的氣味最好聞。這兒散發出焦糖味,這氣味那麼甜,那麼奇妙,長老。您想象不到!假如人傢聞到他們的氣味,那麼一定會喜歡他們,無論他們是自己還是別人的孩子。嬰兒的氣味必定是這樣,而不是別樣。如果他們沒有這樣的氣味,他們的頭頂上根本沒有氣味,例如這個雜種,他的氣味比冷空氣還不如,那麼……您想怎樣解釋,就怎樣解釋好瞭,長老,可是我,”她鐵下心來,把兩臂交叉在胸前,對在她腳前的提籃投以厭惡的目光,仿佛籃子裡裝著癩蛤蟆似的,“我讓娜·比西埃決不再把這個帶回傢!”

泰裡埃長老緩緩地抬起低垂的頭,用一隻手指捋幾下光禿的頭,仿佛他要理一理頭發,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聞聞。

“像焦糖……?”他問道,並試圖恢復他那嚴厲的音調,“……焦糖!你知道焦糖嗎?你已經吃過瞭?”

“沒有直接嘗過,”乳母說道,“但是我有一次到過聖奧諾雷大街的一傢大飯店,我看到人傢是怎樣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的味道非常好聞,我始終忘不瞭。”

“好瞭,夠瞭,”泰裡埃說著,把手指從鼻子底下拿開,“你別說瞭!在這樣的水平上繼續和你交談,對我來說尤其費勁。我現在可以肯定,無論出於何種理由,你都拒絕繼續喂養托給你的嬰兒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並把他送還給他的臨時監護者聖梅裡修道院。我覺得難過,但是我大概無法改變。你被解雇瞭。”

他拎起提籃,再次吸一口風吹過來的熱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

3

泰裡埃長老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不僅研究過神學,而且也讀過哲學作品,同時還從事植物學和化學的研究。他頗為註重他的批判精神的力量。誠然,他並未像某些人走得那麼遠,對聖經的奇跡和預言或聖經本文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即使嚴格地說,光用理智是不能解釋它們的,甚至它們往往是同理智直接抵觸的。他情願不接觸這些問題,他覺得這些問題令人不快,隻會把他推到尷尬不安和危險的境況中,而在這種境況中,正是為瞭利用其理智,人們才需要安全和寧靜。但是他最堅決反對的,則是普通人的迷信行為:巫術,算命,佩帶護身符,邪魔的目光,召喚或驅除鬼神,滿月時的符咒騙術等等——在基督教鞏固自己的地位一千多年之後,這些異教的風俗習慣遠沒有徹底根除,這確實令人悲哀!所謂的著魔和與惡魔訂約,如若仔細地進行觀察,絕大多數情況也是迷信的說法。雖然惡魔本身的存在是必須否定的,惡魔的威力是值得懷疑的,但泰裡埃不會走得這麼遠,這些問題觸動瞭神學的基礎,對於這些問題作出結論,那是其他主管部門的責任,而不是一個普通僧侶的事。另一方面,事情非常明顯,即使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例如那個乳母,堅持說她發現有魔鬼騷擾,魔鬼也是決不會插手的!她自以為發現瞭魔鬼,這恰恰清楚不過地證明,這兒是找不到魔鬼蹤跡的,因為魔鬼做事不會笨到如此地步,竟讓乳母讓娜·比西埃發現它的馬腳,況且還是用鼻子!用原始的嗅覺器官,五官中最低級的器官!仿佛地獄就散發出硫磺味,而天堂卻是香味和沒藥味撲鼻似的!最糟糕的迷信是在最黑暗、最野蠻的史前時代,當時的人還像野獸那樣生活,他們還沒有銳利的眼睛,不能識別顏色,卻自以為可以聞出血腥味,他們認為,從敵人中可以嗅出朋友來,從吃人的巨人、狼形人妖和復仇女神中可以嗅出朋友來,他們把發臭的、正在冒煙的火烤供品帶給他們殘暴的神。太可怕瞭!“傻瓜用鼻子看”勝過用眼睛。在原始信仰的最後殘餘被消滅之前,或許上帝賜予的理智之光還得繼續照射千年之久。

“啊,可憐的嬰兒!清白無辜的小生命!你躺在提籃裡睡覺,對於別人厭惡你卻一無所知。那個無恥的女人竟敢武斷地說你沒有孩子們應該有的氣味。是的,我們對此還有什麼好說的?杜齊杜齊!”

他把籃子放在兩個膝蓋上輕輕地搖動,用手指撫摸嬰兒的頭部,不時地說著“杜齊杜齊”,他認為這是安慰和撫愛兒童的一種表達方式。“人傢說你有焦糖味,真是荒謬,杜齊杜齊!”

過瞭一會兒,他把手指頭抽回來,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可是除瞭聞到他中午吃下去的酸菜的味道外,什麼氣味也沒有。

他遲疑瞭片刻,環顧四周,看看有沒有人在註意他。接著他把提籃舉起,把他的大鼻子伸進去,伸到嬰兒稀薄的紅頭發恰好可以給他的鼻孔抓癢,就在嬰兒的頭上嗅瞭起來,他希望能嗅到一種氣味。他不大知道嬰兒的頭部應該有什麼氣味。當然不會有焦糖味,這一點他確認無疑,因為焦糖就是糖漿,而一個生下來到現在隻吃奶的嬰兒,怎麼會有糖漿味呢?他本可以有奶的味兒,有乳母的奶味。但是他卻沒有奶的氣味。他可能有皮膚和頭發的味兒,或許還有點小孩的汗味。泰裡埃嗅呀嗅呀,期待著嗅出皮膚和頭發的氣味,嗅出一點兒汗味。但是他什麼也沒嗅到。無論如何也嗅不到什麼氣味。他想,嬰兒或許是沒有氣味的,事情大概就是如此。嬰兒隻要保持清潔,是不會有氣味的,正如他不會說話、跑步和寫字一樣。這些技能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會的。嚴格地說,人是到瞭青春期才散發出香味的。事情就是這樣,而不是別樣!“少年追求異性,少女像一朵潔白的水仙花開放,散發出芳香……”賀拉斯(2)不是這樣寫過嗎?而古羅馬人對此也有所瞭解!人的香味總是一種肉體的香味——即一種罪惡的香味。一個嬰兒做夢也從來不會見到肉欲的罪孽,怎麼會有氣味呢?他應該有什麼氣味?杜齊杜齊?根本沒有!

他又把籃子放到膝蓋上,輕輕地像蕩秋千那樣搖動起來。嬰兒仍睡得沉沉的。他的右拳從被子下伸瞭出來,小小的,紅潤潤的,偶爾碰到臉頰。泰裡埃微笑著,突然覺得自己心曠神怡。剎那間,他浮想聯翩,覺得自己就是這孩子的父親,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僧侶,而是一個正常的公民,也許是個守本分的手工業者,娶瞭個老婆,一個善良熱情的、散發出羊毛和奶的香味的女人,並同她生下一個兒子,此時他正把兒子放在膝蓋上搖著,這是他自己的孩子,杜齊杜齊……想到這些,他的心情愉快。這種想法是如此合情合理。

一位父親把自己的兒子放在膝蓋上,像蕩秋千一樣搖動,杜齊杜齊,這是一幅像世界一樣古老的圖畫,而隻要這個世界存在,它總是一幅新的美的圖畫,啊,就是這樣!泰裡埃的心裡感到溫暖,但在心情上卻是感傷的。

這時小孩醒來瞭。首先是鼻子開始醒的。一點點大的鼻子動瞭起來,它向上抬起嗅嗅。它把空氣吸進去,然後一陣陣噴出來,有點像打噴嚏似的。隨後鼻子撅瞭起來,孩子睜開眼睛。眼睛的顏色尚未穩定,介於牡蠣灰色和乳白的奶油色之間,仿佛由一層黏稠的面紗蒙著,顯然還不太適於觀看。泰裡埃覺得,這對眼睛根本沒有發現他。而鼻子則不同。小孩的無神的雙眼總是斜著看,很難說在看什麼,而他的鼻子則固定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泰裡埃有個非常特別的感覺,仿佛這目標就是他,就是泰裡埃本人。小孩臉部中央兩個小鼻孔周圍的小小鼻翼,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在鼓起。或者更確切地說,小小的鼻翼宛如種植在國王植物園裡那些肉食小植物的殼鬥。像那些殼鬥一樣,小小的鼻翼似乎也在發出令人害怕的具有吸力的氣流。泰裡埃覺得,仿佛這小孩是用鼻孔來看他,仿佛他是在用銳利而又審視的目光瞧著他,比別人用眼睛看得還要透徹,仿佛他要用鼻子吞下從他泰裡埃發出的、而他又無法掩蓋和無法收回的某種東西……沒有氣味的小孩不知羞恥地嗅他,情況就是如此!他要徹底地嗅他!泰裡埃倏地覺得自己散發出臭氣,身上有汗臭,有醋味和酸菜味,不幹凈的衣服有臭味。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體,樣子很醜,覺得有個人好奇地盯著他看,而此人對自己的一切是從不放棄的。小孩似乎在透過泰裡埃的皮膚嗅著,一直嗅到他的內心深處!最柔情脈脈的感情和最骯臟的念頭在這個貪婪的小鼻子之前都暴露無遺。其實,這鼻子算不上是真正的鼻子,隻能算是隆起的小東西,一個經常撅起、鼓脹著和顫動著的有孔的小器官。泰裡埃渾身毛骨悚然。他感到惡心。他扭歪瞭鼻子,仿佛聞到瞭根本不想聞的惡臭味。親切的念頭已經過去,如今是與自身的血肉相關。父親、兒子和散發香氣的母親的多愁善感的和諧情景已經消失。他為孩子和自己設計得很好的、舒適地圍裹著的思想帷幕已經撕瞭下來:一條陌生的、令人恐怖的生命正放在他的膝蓋上,這是一隻懷著敵意的動物,假如他不是一個審慎而虔敬的、明智的人,那麼他在剛產生厭惡感時就把這小孩拋出去瞭,就像把停在身上的蜘蛛丟出去一樣。

泰裡埃猛一用勁站瞭起來,把提籃放在桌上。他想把這東西弄走,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這時小孩開始叫起來。他瞇起眼睛,拉大他的通紅的咽喉,發出刺耳的令人討厭的尖叫,以致泰裡埃血管裡的血液都凝固瞭。他伸出一隻手來搖籃子,喊著“杜齊杜齊”,目的是要這嬰兒安靜,可是嬰兒叫得更響,臉色發青,看上去仿佛他由於號叫而要爆開似的。

滾吧!泰裡埃想,馬上滾,這……他想說出“這魔鬼”,但盡力控制自己,盡量忍住……滾吧,這魔鬼,這叫人難以忍受的小孩!但是滾到哪裡去?在這個地區他認識的乳母和孤兒院足有一打,但是離他太近,他覺得這像是緊貼著他的皮膚,這東西必須滾得遠些,滾得遠遠的,讓人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人傢不會隔一小時又把他送回來,他必須盡可能送到別的教區,送到河對岸更好,最好送到城墻外,送到市郊聖安托萬,就是這樣!這哭叫著的小孩必須到那裡去,往東邊去,遠遠的,在巴士底獄的那一邊,那裡的城門在夜裡是鎖閉的。

他撩起教士的長袍,提著發出號叫聲的籃子跑動起來,他穿過街頭巷尾嘈雜的人群,奔向聖安托萬市郊大街,順著塞納河向東走,出瞭城,走呀,奔呀,一直奔到夏魯納大街,來到街的盡頭,在這兒的瑪德萊娜·德·特雷納爾修道院附近,他知道一個叫加拉爾夫人的地址。隻要給錢,加拉爾夫人對任何年齡和任何人種的小孩都接受。泰裡埃把一直在哭鬧的小孩交給她,預付瞭一年撫養費,然後逃回城裡。他回到修道院,立即脫下他的衣服,像扔掉臟東西一樣,然後從頭洗到腳,跑回臥室爬上床。在床上,他劃瞭許多十字,禱告瞭良久,最後才輕松地沉入夢鄉。

4

加拉爾夫人雖然還不到三十歲,但是已經飽經滄桑。她的外表看上去與她的實際年齡非常不相稱,相當於實際年齡的兩倍、三倍甚至一百倍,極像具少女的木乃伊;在內心世界方面,她早已死亡。她還在兒童時,她父親有一次用火通條打在她額頭上,即緊靠鼻根的上方。打那以後,她就失去瞭嗅覺,喪失瞭人的冷熱感覺乃至任何激情。隨著這一擊,溫存和憎惡、歡樂和絕望,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陌生。後來一個男人同她睡覺,她什麼也沒感覺到;她生孩子時同樣是感覺麻木。她對死去的孩子毫不悲傷,對活下來的孩子也不高興。她丈夫用鞭子打她時,她一動也不動,而當丈夫在主宮醫院死於霍亂時,她也不覺得輕松。她唯有兩種感覺,就是:每月偏頭痛到來時,她的心情稍許變得陰沉,而當偏頭痛逐漸消失時,她的心情則變得稍許開朗。此外,這個像死去一樣的女人便什麼感覺也沒有瞭。

另一方面……或者也許正是由於她完全失去感情沖動的緣故,加拉爾夫人具有一種毫不留情的紀律觀念和正義思想。她不偏愛委托她撫養的小孩,也不虧待任何一個小孩。她每天隻給小孩安排三餐,絕不多給一小口飯吃。她給幼嬰每天換三次尿佈,直到他們滿一周歲。滿一周歲後哪個還尿褲子,他並不挨罵,而是挨一記耳光,被罰少吃一頓飯。夥食費的一半她用於寄養的小孩,另一半歸她自己,分毫不差。在東西便宜的時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在困難時期,她也從不多掏一個蘇,即使關系到生死存亡,一個子兒也不加。因為那樣做,她覺得生意劃不來。她需要錢。她對錢計算得特別精確。她老瞭要買一份養老金,要積攢許多錢,以便她可以死在傢裡,而不像她丈夫死在主宮醫院。她對丈夫的死本身無動於衷。但是她對他同成千上萬個陌生人一起集體死亡感到毛骨悚然。她期望自己能單獨死去,為此她需要夥食費的全部賺頭。在冬天,寄養在她那裡的二十多個小孩會有三四人死亡,但是她的情況總還是比其他大多數私人育嬰戶好得多,並遠遠超過大型的國立育嬰堂或教會育嬰堂,那兒的嬰兒死亡率往往高達十分之九。當然,自會有很多來補充。巴黎每年產生一萬多新的棄兒、私生子和孤兒。因此某些損失不必放在心上。

加拉爾夫人辦的育嬰所對於小格雷諾耶真是天賜之福。他若是在別處,或許活不下來。但是在這個沒有感情的女人這裡,他卻茁壯地成長。他有堅強的體質。像他這樣的人既然能在垃圾堆裡安然活下來,就不會那麼輕易地被世界淘汰。他可以連續數日喝稀湯,他喝最稀的牛奶就能度日,消化得瞭爛菜和腐爛變質的肉。在童年時期,他出過麻疹,害過痢疾,出過水痘,得過霍亂,曾落到六米深的井裡,胸部曾遭開水燙過,但他活瞭下來。雖然這些給他留下傷疤、皴裂和瘡痂,使他的一隻腳有點畸形,使他走起路來拖拖沓沓,可是他活著。他像有抵抗力的細菌那樣頑強,像隻扁虱那樣易於滿足,它安靜地停在樹上,靠著它在幾年前獲得的一小滴血維持生活。他的身體需要的營養和衣著,在量的方面甚少。他的靈魂不需要任何東西。受人庇護、關照和撫愛——或者說一個小孩所需要的全部東西——對於童年的格雷諾耶來說,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確切地說,我們覺得,他之所以一開始就養成不需要這些東西,其目的是為瞭生存下去。

他生下來後的哭聲,在宰魚臺下發出的哭聲——隨著這哭聲,他把自己帶進回憶裡,把自己的母親送上斷頭臺——並不是企求同情和愛的本能哭喊。這是經過良好考慮的、幾乎可以說是深思熟慮的一聲哭喊。新生兒通過這聲哭喊,決定自己放棄愛,但是卻要生存。在當時的情況下,這兩者猶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這小孩要求兩者兼得,那麼他無疑很快就會痛苦地毀滅。當然,這小孩當時滿可以選擇為他敞開的第二種可能,可以默不作聲,可以不經過這條彎路直接選擇從生至死的道路,他因此可以給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許多不幸。而為瞭如此簡單地離去,需要有最低限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諾耶恰恰沒有。他一開始就是個可憎的傢夥。他出於純粹的反抗和純粹的惡毒而選擇瞭生。

他不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做出抉擇,這是理所當然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需要豐富的理智和經驗,以便能夠在各種選擇中做出抉擇。但是他的選擇具有植物生長的性質,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進行選擇,要麼發芽,要麼仍舊是粒豆子。

或是像樹上的那隻扁虱,生活為它提供的無非是接連不斷的越冬。醜陋的小扁虱把自己鉛灰色的身體弄成球體,以便對外界造成盡可能小的面積;它把皮膚弄得光溜溜和結結實實的,其目的是為瞭不致從自己身上流出什麼,分泌出什麼。扁虱把自己造得特別小和一副寒酸相,目的是不讓人看見和踩死。這孤獨的扁虱聚精會神地蹲在自己的樹上,它眼瞎、耳聾,又是啞巴,唯有嗅,年復一年地嗅,在數裡之外就嗅到過往動物的血,它靠自己的力量永遠也到不瞭那些動物那裡。扁虱可以讓自己的身子跌到樹林的地面上,用它的六條小腿向這兒或那兒爬行幾毫米,躺在樹葉下死去,上帝不知道,並不值得為它感到惋惜。但是扁虱倔強,執拗,令人討厭,它一直蹲著,活著,等待著。它等待著,直至千載難逢的機會把一隻動物送到樹下讓它吸吮。於是它失去瞭克制,讓自己跌落下來,緊緊抓住這隻動物的肉,刺進去,咬進去……

格雷諾耶就是這樣一隻扁虱。他沉默地活著,等待著美好的時光。他交給這世界的無非是他的糞便;沒有微笑,沒有哭聲,眼睛沒有光輝,身上沒有自己的香味。其他任何婦女都會把這畸形的小孩趕出傢門。隻有加拉爾夫人不這麼做。她嗅不出這孩子沒有氣味,她並不指望從他那裡獲得靈魂上的鼓舞,因為她自己的靈魂已經枯死。

與此相反,其他小孩都立即覺察到格雷諾耶非同一般。從第一天起,他們都覺得這個新來者叫人害怕。他們盡可能躲開他睡的鋪位,大傢睡覺時靠得緊緊的,仿佛房間裡變冷瞭。年紀小的有時在夜裡哭喊起來;他們覺得臥室裡刮起瞭一陣風。其他人夢見格雷諾耶奪去一些他們呼吸的空氣。有一次,年紀較大的小孩聯合起來想悶死他。他們把破爛衣服、被子和禾草堆在他臉上,上面再壓上磚瓦。第二天清晨,加拉爾夫人把他拖出來時,他已經被壓得青一塊,紫一塊,但是沒有死。他們後來又搞瞭幾次,但都沒有得逞,至於用自己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使他窒息死去,或是把他的嘴巴或鼻子塞住,這自然是置他於死地的較可靠的方法,可他們又沒這膽量。他們不想碰他。他們厭惡他,猶如厭惡一隻大蜘蛛,對於這隻蜘蛛,人們不想親自動手把它弄死。

他長大一些瞭,他們放棄瞭謀殺計劃。他們大概已經認識到,他是消滅不瞭的。他們避開他,從他身旁跑開,在任何情況下都避免跟他接觸。他們並不恨他。他們對他也不妒忌,不羨慕。在傢裡,加拉爾夫人一點也沒感覺到。其實事情很簡單,他們覺得他在這兒妨礙他們。他們嗅不出他的氣味。他們怕他。

5

客觀地看,其實他連一點令人害怕的因素也沒有。他長大起來,長得並不特別高,並不壯,雖然醜,但並非醜得別人見瞭就嚇壞。他不好鬥,不左,不陰險,不對別人挑釁。他遇事願袖手旁觀。就連他的智力似乎也不可怕。他三歲時兩腿才開始站立,四歲時才說出第一個詞,就是“魚”這個詞,它是在突然激動的一瞬間說出來的,猶如一個魚販來到夏魯納大街叫賣他的貨品從遠處吆喝的回聲。接著他說出的詞匯是“天竺葵”、“山羊圈”、“皺葉甘藍”和“雅克洛爾”,後者是附近一所修道院的一個園丁助手的名字,他有時在加拉爾夫人處幹重活和粗活,他的出眾之處就是這輩子尚未洗過臉。至於動詞、形容詞和虛詞,格雷諾耶難得用。除瞭“是”和“不”——他第一次說出來已經很晚瞭——他盡說些名詞,而且隻是具體東西、植物、動物和人的專有名詞,並且是在他突然嗅到這些東西、植物、動物或人的氣味的時候。

在三月的陽光下,他坐在一堆山毛櫸木柴上,木柴受熱發出劈啪聲。這時,他第一次說出瞭“木頭”這個詞。在此之前,他看見過木頭不下一百次,也上百次聽到過這個詞。他也瞭解它的詞義,本人在冬天也經常被喊到外面拿木頭。可是木頭這東西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興趣,促使他花點力氣說出它的名稱。在三月的那天,他坐在柴堆上才說瞭出來。當時那堆木柴堆放在加拉爾夫人倉庫南側一個伸出的屋頂下,堆得像條板凳。最上面的木柴散發出燒焦的甜味,木柴堆深處散發出苔蘚的氣味,而倉庫的雲杉木板墻遇熱則散發出樹脂碎屑的香味。

格雷諾耶坐在木柴堆上,兩條腿伸出來,背靠在倉庫墻上,他閉目養神,一動也不動。他什麼也不看,不聽,什麼也沒發覺。他隻嗅著木頭的香味,像被一頂帽子罩住瞭。他喝這香氣,淹沒在香氣裡,身上最後一個細孔都浸透瞭這香氣,自己成瞭木頭,像個木偶。他像皮諾曹(3)躺在木堆上,像死瞭一樣,過瞭相當久,或許過瞭半小時,他才勉強擠出“木頭”這個詞。仿佛他把木頭堆放到他的兩耳上,仿佛木頭已經塞到他的脖子上,仿佛他的肚子,咽喉和鼻子都填滿瞭木頭,因此他這個詞是嘔吐出來的。這使他恢復瞭知覺,救瞭他的命,在此以前不久,這堆木頭及其香味還使他窒息得透不過氣來。他艱難地動瞭動,從木頭堆上滑下來,邁著麻木的雙腿,蹣跚地走開。幾天以後,他仍忘不瞭這次強烈的嗅覺經歷,每當他猛然間憶起此事時,他就像念咒語一樣自言自語地說出“木頭,木頭”。

他就是這樣學習說話的。對於那些表示無氣味體的詞,即那些抽象的概念,首先是倫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學起來最困難。他記不住這些詞,常常混淆起來,直到成年瞭仍不喜歡運用這些詞,並經常用錯:正義,良心,上帝,歡樂,責任,恭順,感謝等等——它們究竟表達瞭什麼,他不明白,永遠捉摸不透。

另一方面,格雷諾耶心裡收集瞭許多嗅覺方面的概念,不久,利用通行的語言來表示這些事物,便已經顯得不足。沒多久,他不光是嗅木頭的氣味,而且能嗅出各種木頭,即槭木、橡木、松木、榆木、梨木、舊木頭、新木頭、爛木頭、發黴的木頭、長滿苔蘚的木頭,甚至個別木塊、木片、木屑的氣味——這些木頭,別人用眼睛都難以區別,而他用嗅覺卻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對於其他東西,情況也類似。加拉爾夫人每天早晨給她代養的幼兒喝的那種白色飲料,人傢都統稱為牛奶,然而按照格雷諾耶的感覺,每天的氣味各不相同,而是按照其溫度,是哪頭母牛的奶,這頭母牛吃瞭什麼飼料,人傢留瞭多少乳脂在牛奶裡等等情況而異的……是由上百種個別氣味組成的、五光十色的、每分鐘甚至每秒鐘都在變化並形成新的混合的氣味單位,例如“火的煙”,它同樣隻有那個名稱“煙”……土地、地方、空氣,每一步、每一口氣都增添瞭別的氣味並因此具有另一種特征,然而它們仍隻是用那三個簡單的字來表達——世界上氣味的豐富和語言的貧乏之間所有這些荒誕的不協調,使格雷諾耶對語言的含義產生瞭懷疑;而他隻是在迫不得已與別人交往時,才勉強使用語言。

格雷諾耶六歲時通過嗅覺已經完全掌握瞭他周圍的一切。在加拉爾夫人傢裡沒有哪樣東西,在北面的夏魯納大街沒有哪個地方,沒有哪個人,沒有哪塊石頭、哪棵樹、哪株灌木或哪個木柵,沒有哪個小地段,他通過嗅覺不認得、不能重新認出來以及不是嗅過一次就牢牢記住的。他已經收集瞭一萬種、十萬種特殊的氣味,並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區別,隨意加以支配。他重新聞到這些氣味時,不僅回憶得起來,而且當憶起這些氣味時,他事實上又聞到瞭這些氣味。不僅如此,他甚至能通過自己的想象掌握氣味間的重新組合技術,自己創造出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氣味。他仿佛通過自學掌握瞭氣味的龐大詞匯表,這些詞匯使他可以隨意造出大量的新的氣味句子來——而他能做到這點,恰恰是其他孩子使用人傢辛辛苦苦灌輸給他們的詞匯,初次結結巴巴地說出描寫世界的非常不完善的傳統句子時那樣的年紀。他的天才或許可以和一個有音樂才能的神童相比擬,這神童從旋律與和聲中聽到一個個音的字母後,就自己譜寫瞭全新的旋律與和音——當然有所不同,氣味的字母比音的字母要大得多,並且很不相同;還有另一個區別是,神童格雷諾耶的創造性活動隻是在他內心裡進行的,除瞭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覺不到。

從外表看來,他的性格總是內向的。他最喜歡獨自一人漫步穿過聖安托萬北郊,穿過菜園和葡萄園,穿過草地。有時他晚上不回傢,一連數日失蹤。到瞭用棍棒懲罰他時,他總是忍受著,臉上也沒有痛苦的表情。關禁閉,不給吃飯,懲罰性勞動,都不能改變他的行為。他斷斷續續地上瞭一年半邦索庫聖母院的神學校,但是沒有明顯的效果。他學瞭點拼寫,學會瞭寫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收獲。他的老師認為他是弱智兒。

相反,加拉爾夫人則註意到他有一定的才能和特點,這些才能和特點即使不說是超自然的,也是很不平常的,例如:他從不像小孩那樣害怕黑暗和夜,任何時候,人傢都可以叫他到地下室去拿點什麼東西,而其他小孩即使拿瞭一盞燈也不大敢下去;或者,人傢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叫他到倉庫去拿木頭,他從來不掌燈,但又能認清道路,立即拿來所需要的東西,從不拿錯,從不跌跤或撞翻什麼東西。當然更加奇特的是,他能透過紙張、佈料、木頭,甚至透過砌得牢牢的墻壁和關閉著的門看過去的本領,這一點已經由加拉爾夫人證實過。他腳不進臥室,就知道室內有多少小孩,並且是哪些小孩。花椰菜尚未切開,他已經知道菜裡藏著一條毛蟲。有一次,加拉爾夫人把錢藏好(她換瞭個地方),自己再也找不到瞭,格雷諾耶還沒找上一秒鐘,即指著壁爐橫梁後面的一個位置,一瞧,果然錢在那兒!他甚至能望到將來:能夠在一個人來訪前很久就預告此人的來訪,或是在天空裡尚無一絲雲彩時即能準確地預告雷陣雨的來臨。所有這一切,他當然不是看出來,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他嗅覺越來越靈敏和精確的鼻子嗅出來的:花椰菜裡的毛蟲,橫梁後的錢,隔幾道墻和幾條街的人——這些對於加拉爾夫人來說,即使她父親那次用火通條打她時沒有損傷她的嗅覺器官,她也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她深信這男孩——雖然智力差——一定有第二套視覺器官。由於她知道,有兩套視覺器官的人會招來災禍和死亡,因而她覺得他極為可怕。當她想到自己同某人住在同一棟房子裡,此人具有一種天賦,能透過墻壁和橫梁看清藏匿得非常隱蔽的錢,這時她覺得更加可怕,難以忍受。在她發現格雷諾耶具有這種可怕的本領後,她就想辦法要把他打發走。後來時機終於到瞭,大約在格雷諾耶滿八歲時,聖梅裡修道院未說明任何理由,停止付給撫養格雷諾耶的費用。加拉爾夫人也不去索取。出於禮貌,她又等瞭一個星期,然而這筆錢還是沒有送來,她就牽著這男孩的手,帶他進城去。

加拉爾夫人認識住在離河不遠的莫特勒裡大街的一個制革匠,此人名叫格裡馬,他迫切需要年輕的勞動力——不是需要正規的學徒或夥計,而是需要廉價的苦力。這行業有些工作——刮去腐爛獸皮上的肉,混合有毒的鞣劑和染漿,提煉腐蝕性強的植物鞣料——對人體有生命危險,因此一個有責任感的師傅盡可能不叫他的滿師的助手幹這種活,而是利用失業的癟三、遊民或沒有人監護的兒童,這些人一旦出瞭問題沒人過問。加拉爾夫人當然知道,格雷諾耶呆在格裡馬的制革工場裡,按照一般人的估計肯定是九死一生。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已經盡到瞭自己的責任,負責照料的關系已經終止。這小孩今後會發生什麼事與她無關。倘若他死裡逃生,這當然好,倘若他死瞭,那也是好的——關鍵是,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叫格裡馬先生寫瞭個認領這男孩的證明,自己則開瞭個拿到十五法郎手續費的收據,又動身返回夏魯納大街傢裡。她一點兒也覺察不到自己的良心有什麼不好。相反,她認為自己不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義,因為把一個沒有人肯給撫養費的小孩留下來,無可避免地會成為其他孩子的負擔,甚至成為她自己的負擔,這很可能危及其他孩子的將來,甚至危及自己的將來,也就是自己有保障的單獨的死,而這樣的死,是她今生仍然希望的唯一一件事。

由於我們敘述加拉爾夫人的身世到此就要結束,而且後面也不再提到她,因此我們想用幾個句子敘述一下她的晚年。加拉爾夫人盡管在童年時心靈上已經死亡,卻很不幸地活到很老。公元一七八二年,即在她年近七十的時候,她放棄瞭自己的行當,按計劃花錢買瞭份養老金,坐在自己的小屋子裡等死。但是死神姍姍來遲。世上人們估計不到的、國內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到來瞭,這就是革命,也就是一切社會、道德和超越一切范疇的關系的一次急劇的變革。起初這場革命對加拉爾夫人個人的遭遇沒有什麼影響。但是後來——她那時近八十歲——據說突然發生瞭這樣的事:她的養老金發放人被迫流亡,財產被沒收,他的產業拍賣給瞭一個褲子工廠的廠主。這一變化暫時還看不出對加拉爾夫人有什麼災難性的影響,因為褲子工廠的廠主仍繼續按時付給養老金。但是後來苦日子終於來瞭,她再也拿不到硬幣,而是得到小張紙頭印制的鈔票,這是她艱苦生活的開端。

兩年後,養老金還不夠她買一盒火柴。加拉爾夫人被迫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房價低得可憐,因為在當時,除瞭她以外,突然有成千上萬的人同樣必須變賣他們的房子。她拿到的又是毫無意義的紙幣,而兩年後這些紙幣又分文不值。一七九七年她即將九十歲時,她已經失去瞭用自己辛辛苦苦、異乎尋常的勞動積攢起來的全部財產,住在珊瑚大街的一間擺有傢具的鬥室裡。到瞭此時,晚瞭十或二十年,死神才走瞭過來,慢性腫瘤病扼住加拉爾夫人的喉嚨,先是奪去她的食欲,後來奪去她的嗓音,因而當她被送進主宮醫院的時候,她竟不能說句話表示抗議。在那裡,人傢把她安排在她丈夫以前在那兒死去的、住滿數百垂危病人的大廳裡,讓她同另外五個完全陌生的老年婦女同睡一張床——她們身體緊挨著身體躺著——並把她放在那裡三個星期,讓她在公眾面前死去。隨後她被人裝進一個口袋,袋口縫瞭起來,清晨四點同其他五十具屍體一道被扔上一輛運屍車。車子——一隻小鈴不停地發出微弱的響聲——駛到城門外一裡地新開辟的克拉馬公墓處。人們把屍體扔進萬人墓穴裡,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生石灰。

這一年是公元一七九九年。上帝保佑,她在一七四七年回傢並告別格雷諾耶這男孩和我們的故事這一天,絲毫也沒有預料到她後來這種厄運。她或許已經喪失瞭對正義的信念,並因此也喪失瞭她唯一能夠理解的生活的意義。

6

格雷諾耶從他對格裡馬投去的頭一瞥——不,是從他吸入格裡馬氣味的頭一次呼吸中即知道,他隻要稍有反抗情緒,這個人完全會置他於死地。他的生命的價值隻不過等於他所能做的勞動,這條命的存在,取決於格裡馬對它的利用。因此格雷諾耶凡事順從,從不做出反抗的嘗試。日復一日,他把自己頑強和執拗的全部能量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他僅把它們用於按照扁虱那樣的態度來戰勝面臨的冰凍期:他堅韌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註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生命希望之光。他如今是個順從、無所需求和隻有工作願望的樣板,聽話,任何飯菜都能將就。每逢晚上,他總是勇敢地把自己關進工場一側的一個棚屋裡,棚屋裡存放著工具,掛著醃過的生獸皮。在這兒,他睡在踩得發亮的地上。他整天勞動,隻要天亮就幹活,冬天幹八小時,夏天幹十四、十五、十六個小時:他刮去散發出惡臭的獸皮上的肉,把獸皮用水浸透,刮毛,用石灰漿噴灑、腐蝕、揉透、抹上鞣料漿,劈木頭,剝梨樹和紫杉皮,下到嗆人的煙霧彌漫的鞣料坑裡,按夥計的吩咐把獸皮和樹皮一張張疊起來,撒上壓碎的五倍子,用紫杉樹枝和泥土把可怕的獸皮和樹皮蓋上。幾年後他再把坑挖開,以便從坑裡把已經制成的皮革取出。

如果他不弄獸皮,他就挑水。一連數月,他從河裡把水挑上來,每次兩桶,一天數百桶,因為這行業需要大量的水用於洗、浸、煮和染。一連幾個月天天挑水,所以他的身上沒有哪個部位是幹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膚冰冷、松軟,泡得腫脹,像泡在水裡的皮革。

這種生活與其說是人的生活,不如說是牲畜的生活。一年後他得瞭炭疽病,制革工人的一種可怕的職業病,它通常是致命的。格裡馬已經不再指望他,他在尋找替代的人——順便說一句,他並非不感到遺憾,因為比這個格雷諾耶更加知足、工效更高的工人,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然而出乎意料,格雷諾耶竟戰勝瞭疾病。這場病隻在他兩耳後面,脖子上和兩邊臉頰上留下大塊黑癰的疤痕,這些疤痕使他變瞭形,變得比以前更醜。另外還留給他對炭疽病的抵抗力——無法估量的好處!——從此他即使手破瞭、淌血,照樣可以刮最腐爛獸皮上的肉,不致有重新傳染上疾病的危險。因此他不僅區別於學徒和夥計,而且與今後可能接替自己的人也有區別。由於他如今不像從前那麼輕易地為別人所替代,因而他的勞動價值,也就是他的生命價值提高瞭。突然間,他用不著再睡在光溜溜的地上,而是可以在棚屋裡用木板搭個鋪位,上面鋪著禾草,還有一床自己的被子。他睡覺時別人不再把他關起來。飯菜比以前好瞭。格裡馬不再把他當作隨便一種動物,而是把他當作有用的傢畜。

他十二歲時,格裡馬在星期天給他半天時間自由支配,十三歲時,每個工作日晚上下班後有一小時可以外出或做他愛做的事。他勝利瞭,因為他活著,他有瞭一份自由,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越冬的季節已經過去。格雷諾耶這隻扁虱又活動起來。他嗅著清晨的空氣。他執著地狩獵氣味。世界最大的氣味狩獵區——巴黎城——在為他敞開著。

7

這個氣味狩獵區像是在安樂園裡。光是佈歇裡的聖雅克和聖歐斯達希附近的地區就是一個安樂園。在聖德尼大街和聖馬丁大街旁邊的巷子裡,人口稠密,五六層高的樓房鱗次櫛比,所以人們望不見天,地面上的空氣猶如潮濕水溝裡的空氣,彌漫著臭味。這裡,人和動物的氣味、食物、疾病、水、石頭、灰、皮革、肥皂、新鮮面包、放在醋裡煮過的雞蛋、面條、擦得光亮的黃銅、鼠尾草、啤酒、眼淚、油脂和幹濕稻草等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成千上萬種氣味形成一種無形的粥,這種粥灌滿瞭各條小巷的溝壑,很少散發到屋頂上,而且在地面上從來不會散失。住在那裡的人,從這粥裡嗅不出什麼特殊氣味;因為這種粥就是從他們身上產生的,然後又浸透他們,它就是他們呼吸並賴以生存的空氣,它像一件穿得很久的暖和的衣服,這件衣服人們嗅不出氣味,皮膚也感覺不到。但是這一切,格雷諾耶都嗅到瞭,就像第一次嗅到一樣。他不僅嗅到這混合氣味的整體,而且把它分解成最細小和最遙遠的部分與分子。他的敏銳的鼻子能夠把氣味和臭氣組成的紊亂線團理成一根根基本氣味的細線,這些細線再也無法分割。把這些線拆開,使他感到無比喜悅。

然後他止住腳步,靠在房子的一堵墻上,或是擠進陰暗的角落裡,閉著雙眼,嘴半張著,鼻孔鼓起,像一條昏暗的、緩緩流動著的大河中的一條兇猛的魚。倘若終於有一絲微風把一根細線的線頭吹給他,那麼他會緊緊抓住,一點也不放松,然後就會全神貫註地嗅著這種氣味,不停地吸,把它吸進去,任何時候都把它保存在自己肚子裡。這可能是一種早已熟悉的氣味或是該氣味的變種,但也可能是一種全新的氣味,一種與他迄今聞過、更不必說見過的一切東西幾乎或者根本沒有相似之處的氣味:比方說燙過的綢子的氣味,百裡香茶的氣味,一段繡上銀絲的雲錦的氣味,一瓶名貴葡萄酒上軟木塞的氣味,玳瑁梳子的氣味。格雷諾耶跟在這些他還不認識的氣味後面,以一位釣魚者的熱情和耐性追獵它們,把它們收集起來。

每逢嗅飽瞭巷子裡像粥一樣濃的氣味,他就跑到氣味較稀薄、較通風的地方,把自己同風混合起來,使自己舒展開來,其情形幾乎像香水那樣揮發:好比到瞭阿朗廣場,那裡白天仍繼續活躍著晚上的氣味,當然看不見,但是卻非常清楚,仿佛在那裡還有商販在忙忙碌碌,仿佛那裡還放著白天出賣的一籃籃蔬菜和雞蛋,一桶桶葡萄酒和醋,一袋袋香料、土豆和面粉,一箱箱釘子和螺釘,一張張擺肉的案子,堆著佈料、餐具、鞋底和其他百貨的一張張桌子……這種熱鬧非凡的場面直至最細小的情況仍留在空氣中。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格雷諾耶是通過嗅來觀看這整個市場的。他嗅市場比一些人看市場還要清楚,因為他是在事後觀察它,因此也是更高級的觀察:他把它看成是精髓,看成是以前的一些事物的精神,這種精神不受現代習以為常的象征所幹擾;他覺得在那裡的是嘈雜聲、刺耳的聲音和有血有肉的人令人作嘔地擠在一起。

或者他到母親被砍頭的地方去,到沙灘廣場,它像隻大舌頭伸進河裡。這兒停著被拖到岸邊或系在木柱上的船隻,它們散發出煤炭、谷物、幹草和纜繩的氣味。

從西部,從河流經過城市而切斷的這條唯一的林間通道,吹來瞭一陣風,它把種種氣味從陸地,從納伊(4)附近的草地,從聖日耳曼和凡爾賽之間的森林,從遙遠的城市,例如從魯昂或卡昂,有時甚至從大海吹瞭過來。海像一隻脹得鼓鼓的帆船散發出氣味,帆船裡裝著水、鹽和冰冷的陽光。海的氣味普普通通,但同時又是偉大的、獨特的,所以把它的氣味分解成魚、鹽、水、海藻、清新等等氣味,格雷諾耶總是遲疑不決。他寧願讓海的氣味合在一起,把它完整地保留在自己的記憶裡,整個地加以享受。他對海的氣味如此喜歡,以致他盼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它那純潔和毫不摻雜的氣味,並且是大量的氣味,使他可以狂飲一番。後來,他從小說裡得知瞭海有多大,人在海上乘船航行,一連數日望不見陸地,這時再也沒有什麼比想象更使他癡心的瞭。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條船上,高高地坐在最前面桅桿上的籃子裡,穿過海的無盡氣味飛去。這氣味根本不是什麼氣味,而是一次呼吸,一次呼氣,是所有氣味的終結,而由於興奮,自己就融化在這次呼吸裡。但是這情況永遠也不會發生,因為格雷諾耶站在岸邊的沙灘廣場上,多次吸入和呼出他鼻子所得到的一小股海風,一輩子也別想見到海,真正的海,見到位於西邊的大洋,永遠也不會同它的氣味混合。

不久,他嗅遍瞭聖厄斯塔什和市政府大廈之間的氣味,嗅得如此仔細,以致他在漆黑的夜裡也不至於迷路。於是他擴大自己的狩獵區,起初向西擴展到聖奧諾雷市郊,然後從聖安托萬大街直到巴士底獄,最後甚至到達河對岸的索邦地區和聖日耳曼市郊,那裡住著富人。穿過大門入口處的鐵柵欄,散發出馬車皮革和侍者假發裡撲粉的氣味,染料木,玫瑰花和剛修剪過的女貞的香味越過高聳的圍墻從公園裡飄來。在這兒,格雷諾耶第一次聞到瞭真正的香水味:節日加在花園噴泉中的普通薰衣草和玫瑰香水,還有混合著橙花油、晚香玉油、長壽花油、茉莉花油或肉桂油的更復雜、價值連城的香味,這些香味每逢晚上就像一條沉重的帶子從華麗的馬車後面飄來。他懷著好奇心,但又並非特別贊賞地記下瞭這些香味,宛如記下普通的氣味。雖然他註意到,香水的意圖就是起到使人陶醉和吸引人的作用,他也認識到構成香味的個別香精質量優良,但是他認為它們作為整體卻是粗劣的、摻假的,而不是合成的。他知道,隻要他有同樣的基本原料,他可以制作出完全不同的香味。

許多基本原料他已經在市場上賣花和香料的攤子上見到過;其他的基本原料對他是新的,這些他從混合香味中過濾出來,並不知其名地把它們保留在記憶裡。它們是:龍涎香,麝貓香,廣藿香,檀香木,香檸檬,香根草,卡他夫沒藥,安息香,忽佈花,海貍香。

他沒有進行選擇。在通常人們稱為好的或壞的氣味之間,他沒有進行區別,還沒有。他很貪婪。他狩獵的目的在於把這世界所提供的氣味統統占為己有,他的唯一標準是:這些氣味應該是新的。一匹出汗的馬的氣味與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的嫩綠香味具有同等價值,一隻臭蟲刺鼻的臭味並不亞於從老爺們的廚房裡散發出來的、塞瞭肥肉條的烤牛犢肉的香味。所有的氣味,他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吸進肚裡。在他的幻想的氣味合成廚房裡——他經常在此化合新的氣味——還談不上美學的準則。它們都是奇異的氣味,他把它們創造出來,很快又把它們破壞,像個小孩在玩積木,既有許許多多發明,又有破壞性,沒有明顯的創造性的準則。

8

一七五三年九月一日是國王即位的周年紀念日,巴黎市在國王橋那裡燃放煙火。這次燃放的煙火沒有像國王舉行婚禮時或法蘭西王位繼承人誕生時燃放的傳奇式的煙火那麼壯觀,但畢竟還是給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人們把象征太陽(5)的輪子裝在船隻的桅桿上。所謂的噴火獸把雨點般的、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火焰吐進河裡。在震耳欲聾的喧鬧聲中,正當到處響起爆竹聲,煙花在石子路上空閃光時,火箭升到瞭空中,在黑色的蒼穹上畫出瞭朵朵白色的百合。聚集在橋上和河兩岸碼頭上的成千上萬的人群,發出瞭興高采烈的喝彩聲,甚至於高呼“萬歲!”—雖然國王是在三十八年前登上王位的,他受人愛戴的頂點早已過去,但是煙火激發瞭他們的情緒。

格雷諾耶默默地佇立在河右岸,王傢橋對面“植物亭”的陰影裡。他沒有用手鼓掌,火箭升空時他從不朝那兒看。他來這裡是因為他以為可以嗅到點新的氣味,但是事實表明,煙火並未提供什麼有價值的氣味。那裡爆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和放射出閃爍亮光的各種東西,充其量不過留下硫磺、油和硝石混合起來的單調的氣味。

他正想離開這無聊的歡慶盛會,沿著盧浮宮畫廊走回傢,一陣風把某樣東西朝他吹來,那是一點微小的東西,一點幾乎覺察不到的東西,一點碎屑,一個香味原子,不,還要少:是對一種香味的預感,而不是真正的香味——但這是對一種從未聞過的氣味的可靠預感。他又退回到大墻邊,閉上眼睛,鼓起鼻孔。這香味非常細嫩,所以他無法牢牢控制住,它一再掙脫他的嗅覺,被爆竹的火藥煙霧所掩蓋,被人群發散出的氣味所阻塞,被城市的千種其他氣味所破壞。但是隨後,剎那間,它又來瞭,隻有一丁點兒美妙的味兒可聞,出現短短的一秒鐘……倏地又消失瞭。格雷諾耶非常痛苦。這不僅使他貪婪的性格第一次遭受侮辱,而且使他的心感到痛苦。他有一種特殊的預感:這種香味是瞭解其他所有香味的奧秘的一把鑰匙;倘若不瞭解這種香味,那就對所有香味一無所知;倘若他不能成功地占有這香味,那麼他,格雷諾耶,這輩子就白活瞭。他必須占有它,這並非單純為瞭占有而是為瞭使他的心平靜。

他激動萬分,情緒惡劣。他還沒有弄清楚,這種香味來自何方。有時,在重新有一丁點兒香味朝他吹來之前,間歇竟長達數分鐘。每次,恐懼都向他襲來,他害怕永遠失去這香味。最後,他終於在絕望中得救瞭:這香味來自河的對岸,來自東南方的某處。

他離開“植物亭”的圍墻,擠到人群中,為自己開辟一條過橋的路。每走幾步他就止住腳步,踮起腳尖,以便越過人們的腦袋嗅過去,起先由於激動,什麼也沒嗅到,後來終於嗅到點什麼,嗅到瞭那香味,那香味甚至比以前更濃。他目標明確,又消失在人群中,繼續使勁地穿過看熱鬧的和放煙火的人群,放煙火的人每時每刻都拿火炬點燃火箭的導火線。格雷諾耶在刺鼻的火藥濃煙中失去瞭那香味,他驚慌失措,繼續沖撞,繼續開路,不知過瞭多少分鐘,他才到達對岸,到瞭馬伊大廈、馬拉凱碼頭、塞納河大街的街口。

他在這兒停住,集中思想,嗅著。他嗅到瞭,他牢牢地抓住它。這氣味像條帶子從塞納河大街拖下來,非常清晰,但仍然非常嫩,非常細。格雷諾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動,他知道,他的心如此跳動,並非由於跑累瞭,而是面對這種氣味無能為力的緣故。他試著回憶某些可以比較的氣味,但又不得不把所有比較拋棄。這次聞到的氣味很清新,但不是甜檸檬或酸橙的清新味,不是出自沒藥、肉桂葉、皺葉薄荷、樺樹、樟樹或松樹針葉的清新味,也不是雨水、冰冷寒風或泉水那樣的清涼味……同時這種氣味有熱量;但是不像香檸檬、柏樹或麝香,不像茉莉花和水仙花,不像花梨木,也不像蝴蝶花……這氣味是由兩者,即揮發性的和滯重的兩部分混合的,不,不是混合體,而是統一體,既少又弱,但結實牢靠,像一段閃閃發光的薄綢……但又不像綢,而是像蜂蜜一樣甜的牛奶,奶裡溶化瞭餅幹——可是無論如何,牛奶和綢子,這怎麼能聯系在一起呀!這種氣味無法理解,無法形容,無法歸類,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它又千真萬確地存在著。格雷諾耶懷著一顆顫動的心跟蹤它,因為他預感到,不是他在跟蹤這氣味,而是它早已把他俘虜,如今正往自己身邊使勁地拖他。

他順著塞納河大街向上走。街上什麼人也沒有。房屋空蕩蕩地矗立著,寂靜無聲。這裡的人都到下面河邊看煙火去瞭。這裡沒有人的難聞氣味和刺鼻的火藥味幹擾。街道散發出水、糞便、老鼠和爛菜的常有氣味。但那上面飄浮著牽引著格雷諾耶的那條柔和而又清晰的帶子。沒走上幾步,天空稀疏的夜光就被高聳的房屋吞沒瞭,格雷諾耶繼續在黑暗中走著。他不需要看什麼。這氣味萬無一失地領著他走。

走瞭五十米後,格雷諾耶向右拐進瞭馬雷街,這是一條或許更暗、幾乎不夠一隻手臂伸開那麼寬的巷子。令人驚奇的是,這種氣味並不見得濃瞭許多,隻是變純瞭,並且由於越來越純,它的吸引力也越來越大。格雷諾耶身不由己地走著。在一個地方,這氣味突然把他引向右側,似乎是把他引入一幢房屋的墻壁中間,一條低矮的走廊出現在眼前,它通向後院。格雷諾耶夜遊似的穿過這條走廊,穿過這個後院,拐個彎,到達第二個更小的後院。這兒終於有瞭燈光:場地隻有幾步見方。墻上有個木屋頂斜斜地突出來。下面桌子上緊靠墻點著一支蠟燭。一個少女坐在桌旁,正在加工黃香李子。她從一隻籃子裡取出李子放在左手裡,用刀子切梗,去核,然後把它們放進桶裡。她約莫十三四歲。格雷諾耶止住腳步。他立刻明白瞭,他遠隔半裡多路從河對岸聞到的香味的根源是什麼:不是這骯臟的後院,不是黃香李子。根源就是這個少女。

頃刻間,他被搞糊塗瞭,以致真的認為,他這輩子還從未見到過像這個少女這麼美麗的東西。但他隻是看到她面對蠟燭的背影。當然他是指他從未聞到過如此美妙的氣味。由於他瞭解人的氣味,因而他不敢相信,這樣美妙的氣味是從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通常人的氣味是難以形容的或是非常糟糕的。兒童身上淡而無味,男人有尿臭、汗臭和幹酪的氣味,女人有哈喇的油脂味和腐爛的魚味。人的氣味根本沒意思,令人討厭……因此,格雷諾耶在他一生中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不得不向眼睛求援,以便判斷他嗅到瞭什麼。當然,感覺上的混亂並未持續多久。事實上他隻用瞭一瞬間,就通過視覺弄明白瞭,隨後他就毫無顧忌地利用嗅覺進行觀察。如今他嗅出她是個人,嗅到瞭她腋窩的汗味,她頭發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魚味,他懷著巨大的興趣嗅著。她的汗液散發出海風一樣的清新味,她的頭發的脂質像核桃油那樣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花那樣芳香,皮膚像杏花一樣香……所有這些成分的結合,產生瞭一種香味,這香味那麼豐富,那麼均衡,那麼令人陶醉,以致他迄今所聞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內心的氣味大廈上揮灑自如地創造的一切,突然間都變得毫無意義瞭。面對著這種香味,十萬種香味似乎都顯得毫無價值。這種香味是一個更高的準則,根據這準則的樣板,必定可以整理出其他的香味。這香味就是純潔的美。

格雷諾耶認為,不占有這香味,他的生活就沒有意義。他必須瞭解它,直至最微小的細節,直至最後的最嫩的枝節。光是回憶這香味已經不夠。他想象用一個壓力沖頭把這神化的芳香壓到他那亂糟糟的黑色靈魂中去,對它進行細致的研究,從此隻按照這種魔力公式的內部結構去想,去生活,去嗅。

他緩緩地朝少女走去,越走越近,走到雨篷下,在她背後一步遠的地方停住。她沒聽到他的聲音。

她紅頭發,穿著一條無袖的灰色連衣裙。她的手臂非常白,她的雙手被切開的黃香李子的液汁染黃瞭。格雷諾耶站在她頭頂上俯下身子,如今毫不摻雜地吸入她的香味,猶如香味從她的頸部、頭發和連衣裙的領口上升時一樣,他讓這香味像一陣和風流入自己的體內。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舒適過。但是少女卻覺得涼絲絲的。

她沒瞧見格雷諾耶,但是她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一種異樣的不寒而栗,宛如一種已經擺脫瞭的舊的恐懼倏地又向一個人襲來,此時她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她覺得,仿佛有一股冷氣流控制瞭她的脊背,仿佛有人撞開瞭一扇通往巨大冰冷的地窖的門,她扔下手裡的水果刀,把手臂放到胸脯上,轉過身子。

她一看到他,就嚇得僵直瞭,以致他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的雙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她沒有叫喊,一動也不動,一點也不反抗。而他則不去瞧她。他沒有看她那張美麗的生有雀斑的臉龐、鮮紅的嘴、那對發光的綠色大眼睛,因為正當他掐住她的脖子時,他緊緊閉起雙眼,隻有一個心思,即不讓她的香味跑掉一分一毫。

等她斷氣瞭,他就把她放在地上黃香李子核中間,撕開她的連衣裙,香味氣流變成瞭洪流,以其好聞的氣味把他淹沒瞭。他趕忙把臉貼到她的皮膚上,鼻孔鼓得大大的,從她的肚子嗅到她的胸脯、脖子、臉和頭發,然後又退回到肚子,往下嗅她的下身、股部和兩條潔白的腿。他又從頭一直嗅到腳趾,收集她殘留在下巴、臍眼和肘窩皺紋中的最後一些香味。

當他把她嗅幹後,他仍蹲在她身旁呆瞭一會兒,以便集中心思。他不想讓她的香味溢出一點。他先得把自己身心的門窗緊閉。然後他站起身,把蠟燭吹滅。

這時,第一批回傢的人唱著歌、歡呼著走上塞納河大街。格雷諾耶在黑暗中嗅著來到巷口,過河抵達小奧古斯丁大街——一條與塞納河大街平行的通往河邊的大街。過瞭一會兒,人們發現瞭死者。呼喊聲四起。人們點亮瞭火把。值勤衛兵來瞭。格雷諾耶早已到瞭河的對岸。

這天夜裡,他覺得棚屋像宮殿,他的木板鋪像一張天堂的床。什麼是幸福,他這輩子迄今沒有體驗過。在任何情況下,他都難得腦子發脹,心滿意足。可是現在他幸福得全身顫動,由於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能入眠。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第二次降生到這世界上,不,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一次。因為他迄今為止,隻是像動物一樣生存著,對自己充其量僅有朦朧的認識。但是今天他覺得,似乎他終於知道瞭自己是怎樣的人;無異於一個天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瞭意義、目的、目標和更高的使命:不亞於使香味世界來一場革命;知道瞭他是世界上唯一占有一切手段的人:他那出色的鼻子,他那不尋常的記憶力,以及一切之中最為重要的手段——馬雷大街這少女具有影響的香味,這香味裡魔幻般地包含瞭構成一種巨大芳香、一種香水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樣性,驚人的、具有巨大誘惑力的美。他已經找到瞭自己今後生活的指南針。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樣,通過一個外部事件把一種正規的日常習慣置入他們靈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諾耶不再離開他認為已經認識到的自己命運的方向。他如今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堅韌不拔和艱苦地活著。他必須做個芳香的創造者。不隻是隨便一個制造者,而是一切時代的最偉大的香水制造者。

當天夜裡,他起初是醒著,然後是在夢中,視察瞭他的回憶的廣漠的廢墟。他檢查瞭幾百萬、幾千萬氣味的小積木,把它們系統地整理一番:好的歸好的,壞的歸壞的,精的歸精的,粗的歸粗的,臭味歸臭味,香的歸香的。過瞭幾個星期,分類越來越細致,氣味的目錄越來越豐富,區別越來越細,等級越來越清楚。不久,他已經能夠開始建設第一批計劃周密的氣味建築物:房屋、圍墻、臺階、塔樓、地下室、房間、密室……一座日益擴大、日益美麗和內部結構日益完善的最最壯觀的氣味組合的堡壘。

至於在這壯麗事業的開端便出現瞭殺人的事,即使他意識到瞭,他也覺得是完全無所謂的。馬雷大街那個少女的形象,她的臉,她的身體,他已經回憶不起來瞭。但他已經把她最好的事物——她的氣味的精華——保存下來並化為己有。

9

那時,在巴黎至少有一打香水制造者。其中六個在河右岸,六個在左岸,一個恰好在當中,就是說在連接右岸和法蘭西島的交易橋上。這橋的兩側造瞭四層樓房,一幢緊挨一幢,所以人們過橋時在任何部位都見不到河,還以為自己是在完全正常的基礎牢固而又非常美麗的大街上。實際上,這座交易橋可算是巴黎最好的交易場所之一。這裡有享有盛譽的商店,這裡坐著金匠,細木匠,最優秀的假發制造者和皮包匠,最精美的婦女內衣和襪子的生產者,鞋子貼邊制造者,馬靴商人,繡肩章者,鑄金紐扣者和銀行傢。香水制造者和手套生產者吉賽佩·巴爾迪尼的商店和住房也坐落在這兒。他的櫥窗上方有個華麗的漆成綠色的神龕,旁邊掛著巴爾迪尼的純金徽號,那是一隻金瓶,瓶子裡插著一束金花,門前有一塊紅地毯,同樣帶有巴爾迪尼的徽號,是金色的刺繡品。門一打開,就響起瞭波斯的鐘樂,兩隻銀制的鷺鷥開始把紫羅蘭香水從嘴裡吐到鍍金的碗裡,這隻碗則呈巴爾迪尼徽號的瓶子形狀。

在用光亮的黃楊木造的賬房間後面站著巴爾迪尼本人,他是個老頭兒,站著像根柱子。他頭上戴著銀色的假發,身穿鑲瞭金邊的藍色上衣。他每天早晨給自己噴灑弗朗吉帕尼香水,這時香水的霧氣正在他身子周圍裊繞,仿佛把他的身體置於遙遠的煙霧之中。他一動不動地佇立著,看上去儼如他自己的貨。隻是當鐘樂響起和鷺鷥吐香水時——這兩者並不經常發生——生命才突然來到他身上,他的身軀才縮在一起,變得小小的,而且活躍起來,不停地鞠躬,從賬房間後面走出來,其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霧氣都來不及跟上他。他請顧客坐下,把最精美的香料和化妝品拿給顧客挑選。

巴爾迪尼有數千種香料和化妝品。他提供的貨品從高級香精、花精油、酊劑、萃取物、分泌液、香脂、松香以及其他固態、液態和蠟狀的日用化妝品、藥品——從各種不同的潤發脂、軟膏、香粉、肥皂、潤膚膏、香囊、發蠟、胡須油、肉疣藥水和美容藥膏到沐浴液、洗滌劑、香鹽、盥洗室用醋和許許多多的純正香水。但是巴爾迪尼並不滿足於這些第一流的美容產品。他的抱負在於,要在自己的店裡匯集有某種香味或以某種方式為香味服務的東西。於是除瞭熏藥丸、熏錠和熏制工具外,還有從歐茴香子直至桂皮的全部香料,還有濃糖汁、利口酒、果汁,塞浦路斯、馬拉加和科林索斯的葡萄酒,還有蜂蜜、咖啡、茶葉、幹果、蜜餞、無花果、糖果、巧克力、栗子,甚至醃制的白花菜芽、黃瓜和洋蔥,以及咸金槍魚。再則就是芳香的火漆、香水信紙、玫瑰油香的墨水、西班牙皮革公文包、白檀香木制的蘸水筆桿、香柏木制的小盒和櫃子、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和盛花瓣的碗、黃銅香爐、盛香水用的玻璃瓶、帶有琥珀磨口塞子的晶體缽、香手套、香手帕、內裝肉豆蔻花的針插,以及可以使一個房間香味撲鼻百年以上的麝香裱糊佈。

當然,在豪華的面向街道(或面向橋)的商店裡容納不下所有這些商品,因此在缺少地下室的情況下,不僅這房屋的貯藏室,而且整個第二層和第三層以及第一層所有面向河的房間,都必須作為倉庫使用。其後果是,巴爾迪尼的樓房裡充斥著難以形容的混亂氣味。雖然一個個產品的質量都是經過嚴格檢查的——巴爾迪尼隻購買第一流的產品——但這些產品在氣味方面配合的混亂卻令人難以忍受,儼如一個千人組成的樂隊,每個樂手都在使勁地演奏不同的旋律。巴爾迪尼本人和他的雇員對於這種混亂已經麻木不仁,全都像聽覺遲鈍的衰老的指揮。他住在四樓的妻子,為反對把這層樓擴展成倉庫而進行艱苦的鬥爭,可對於許多氣味,她幾乎覺察不出有什麼妨礙。但頭一次來巴爾迪尼商店的顧客感覺卻兩樣。他會覺得,這種充斥商店的混合氣味像是一拳打在他臉上,按其氣味的結構,使他興奮欲狂或昏昏沉沉,使他的五官產生錯覺,以致他往往想不起他此行的目的。聽差的小夥子忘瞭他的訂貨。高傲的老爺們覺得很不舒服。某些女士突然發病,一半歇斯底裡,一半幽居恐怖癥,昏厥過去,隻有用丁香油、氨和樟腦油制的最濃烈的嗅鹽才能使她們恢復知覺。

在這樣的情況下,吉賽佩·巴爾迪尼商店門上難得奏響波斯鐘樂,銀制鷺鷥也難得吐出香水,這是不足為奇的。

10

巴爾迪尼在賬房間後面像柱子一樣僵立並凝視著店門已達數小時之久,這時他喊道:“謝尼埃,請您把假發戴上!”謝尼埃是巴爾迪尼的夥計,比主人年輕一點,但也已經是個老頭兒瞭。他在橄欖油桶和掛著的巴榮納產的火腿之間出現瞭,隨即朝前走到商店的高級貨品部。他從外衣口袋裡抽出自己的假發,把它戴在頭上。“您要出去吧,巴爾迪尼先生?”

“不,”巴爾迪尼說道,“我要回我的辦公室,在那裡呆幾個小時,我希望不要有人來找我。”

“哦,我懂瞭!您在設計一種新的香水。”

巴爾迪尼:是這樣。是給維拉蒙特的西班牙皮革設計的。他要求全新的香水。他所要求的是像……像……我想,它叫“阿摩耳與普緒喀”(6),據說這就是聖安德烈藝術大街的那個……那個半瓶醋……那個……那個……

謝尼埃:佩利西埃。

巴爾迪尼:是的。完全正確。他叫半瓶醋。佩利西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您知道嗎?

謝尼埃:是的,是的。我知道。現在到處都聞得到這種香水味。每個街角都可以聞到。但您若是問我好不好——我說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這香水同您正在設計的肯定不能相比,巴爾迪尼先生。

巴爾迪尼:當然不能比。

謝尼埃: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氣味太平常。

巴爾迪尼:可以說拙劣嗎?

謝尼埃:完全可以說拙劣,跟佩利西埃一切香水一樣。我相信,裡面摻瞭甜檸檬油。

巴爾迪尼:真的?還有什麼?或許有橙花香精。也許還有迷迭香酊。但是我不敢肯定。這對我也完全無關緊要。

謝尼埃:當然囉。

巴爾迪尼:這個半瓶醋佩利西埃把什麼摻進香水裡,我覺得一點也無所謂。這對我毫無影響!

謝尼埃:您說得對,先生!

巴爾迪尼:您知道,我是不會向他學習的,您知道,我的香水是自己擬訂方案的。

謝尼埃:我知道,先生。

巴爾迪尼:它們完全是我制作的。

謝尼埃:我知道。

巴爾迪尼:我打算為維拉蒙特設計點能真正引起轟動的東西。

謝尼埃:我完全相信這點,巴爾迪尼先生。

巴爾迪尼:店裡的事您來負責,我需要安靜。您別打擾我,謝尼埃……

說著他就踢踢嗒嗒地走開,一點也不像一尊塑像,而是與他的年齡相當,彎著腰,像是挨瞭揍似的。他緩步登上二樓臺階,他的辦公室就在二樓。

謝尼埃走到賬房間的後面,就像先前他的主人一樣站在那裡,目光凝視著店門。他知道,在以後幾小時裡將發生什麼事:店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而在樓上的巴爾迪尼辦公室裡將會發生習以為常的災難。巴爾迪尼將脫去他那浸透弗朗吉帕尼香水的藍外衣,坐到辦公桌旁,等待著靈感。這靈感不會到來。他會跑到擺著數百個試驗小瓶的櫃子那裡,隨便混合點什麼。但這樣的混合準會失敗。他將會詛咒,把窗戶打開,把混合物丟進河裡。他還會試驗點別的,照樣不會成功。他會高聲叫喊,怒吼,在已經散發出令人麻醉的氣味的房間裡號哭抽搐。晚上七點左右,他會痛苦地下樓,四肢顫抖,痛哭流涕地說:“謝尼埃,我的鼻子不行瞭,我無法制造香水瞭,我無法生產西班牙皮革供應伯爵瞭,我失敗瞭,我死心瞭,我想死,謝尼埃,請您幫助我死吧!”而謝尼埃將會建議,派個人到佩利西埃那裡弄瓶“阿摩耳與普緒喀”,巴爾迪尼將會同意,條件是,不能讓人知道這醜事。謝尼埃會發誓保證,夜裡他們會偷偷地用別人的香水來噴灑供應維拉蒙特伯爵的皮革。事情必然如此發生,而不是別樣。謝尼埃隻是希望,他把這臺戲演完。巴爾迪尼已經不是大的香水生產者瞭。是的,在過去,在他青年時代,即在三四十年前,他發明瞭“南方的玫瑰”和“巴爾迪尼奇香”,他的全部財產得歸功於這兩種真正偉大的香水。但是他現在老瞭,精力耗光瞭,再也不瞭解時代的風氣,不知道現在人們新的審美觀,即使他現在再生產出一種自己設計的香水,那麼它也必定是不合時宜的、沒有銷路的產品,一年後他們會把它摻入十倍的水,當作噴泉水出售。真可惜,謝尼埃心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假發是否戴好,他為老巴爾迪尼惋惜,為這傢生意興隆的商店惋惜,因為他會把這商店搞垮。他也為自己惋惜,因為到巴爾迪尼把它搞垮時,他,謝尼埃本人也太老瞭,無力把商店辦下去……

11

吉賽佩·巴爾迪尼雖然脫去瞭他那件散發芳香的外衣,但這隻是出於老習慣。弗朗吉帕尼香水的香味早已不再妨礙他的嗅覺瞭,他穿上這件外衣已經幾十年瞭,根本不會再覺察到它的氣味。他也早就把辦公室的門關瞭起來,自己求得瞭安靜,但是他沒有坐到辦公桌旁苦思冥想,等待靈感,因為他比謝尼埃知道得更清楚,他不會有什麼靈感。他從來也沒有過靈感。他固然已經年邁,精力已經耗光,這是事實,並且他也不再是個制造香水的大專傢;但是他知道,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制造香水的專傢。“南方的玫瑰”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的,“巴爾迪尼奇香”的配方是從一個走江湖的熱那亞香料商人那裡買來的。他的其他香水都是盡人皆知的混合香水。他從未發明過什麼。他不是發明傢。他是個細心的香味生產者,像個廚師一樣,依靠經驗和良好的烹調配方能做出美味佳肴,但從未發明過自己的菜譜。他搞實驗室、試驗、檢查和保密等一整套把戲,是因為這麼做才合乎香水制造商兼手套制造商這個行業的情況。香水專傢就是半個化學傢,他創造奇跡,人們需要這奇跡!他的技藝是一種手藝,如同其他手藝一樣,這點他本人是知道的,這是他的驕傲。他根本不想當發明傢。他對發明非常懷疑,因為發明總是意味著規律的破壞。他也根本沒想到為維拉蒙特伯爵發明一種新的香水。晚上他也不會聽從謝尼埃的勸告去弄佩利西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香水。這香水他已經有瞭。這種香水就在那兒,在窗前的書桌上,裝在有磨口瓶塞的小玻璃瓶裡。幾天前他就把這香水買來瞭。當然不是他親自去買。他本人畢竟不能到佩利西埃那裡去買香水啊!他得通過中間人,而這中間人又通過另一個中間人……謹慎是必要的,巴爾迪尼買這香水不光是用來噴灑西班牙的皮革,因為要用於此目的,這麼少的量是不夠的。他有更壞的目的:仿制這種香水。

順便提一下,這並不是被禁止的。這隻是很不地道。暗中仿制一個競爭者的香水,貼上自己的商標出售,這確實很不地道。但若是被人傢抓住更不好,因此不能讓謝尼埃知道,因為謝尼埃的嘴快。

啊,作為正直的人看到自己被迫走如此不正當的路,是多麼糟糕!一個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玷污他所擁有的最寶貴事物——他的名譽,這是多麼糟糕!但是他又能怎麼辦?無論如何,維拉蒙特伯爵是個顧客,他絕對不可失去他。他如今已經沒有什麼顧客瞭。他必須再去爭取顧客,像二十年代初那樣,當時他剛開始自己的生涯,胸前掛著木箱沿街叫賣!有誰知道,他,吉賽佩·巴爾迪尼,巴黎最大的香料店老板,在生意興隆的情況下,當他提著小箱子挨傢挨戶兜售時,在經濟上隻是勉強過得去!他對此一點也不滿意,因為他已經六十多歲,他憎惡在寒冷的前廳裡等候顧客,給老侯爵們介紹“千花香水”和“四盜醋”,向他們推銷偏頭痛軟膏。此外,在這些前廳裡,始終充滿著令人厭惡的競爭氣氛。“王位繼承人大街”那個暴發戶佈魯埃狂妄地說,他擁有歐洲最大的潤發脂訂貨單;或者是莫孔塞大街的卡爾托成瞭阿托瓦伯爵小姐的供貨人;聖安德烈藝術大街的這個令人摸不透的安托萬·佩利西埃,在每個旅遊旺季都拿出一種新香水投入市場,簡直叫全世界發瘋地搶購。

佩利西埃這樣一種香水可以把整個市場搞亂。有一年匈牙利香水時興,巴爾迪尼相應地儲備瞭薰衣草、香檸檬和迷迭香,以滿足市場需要,而佩利西埃卻拿出“繆斯之香”,一種極濃的麝香香水。每個人都突然像野獸一樣嗅著,而巴爾迪尼隻好把迷迭香改制成潤發水,把薰衣草縫在小嗅袋裡。與此相反,他第二年訂瞭適量的麝香、麝貓香和海貍香。於是佩利西埃突然想到設計一種名叫“森林之花”的香水,這種香水取得極大成功。巴爾迪尼通過幾個不眠之夜的試驗和重金賄賂,終於瞭解到“森林之花”的成分,但是佩利西埃這時又打出瞭王牌“土耳其之夜”、“裡斯本之香”、“宮廷之花”,或者鬼知道別的什麼。無論如何,這個人的創造性無止境,對於整個行業是個威脅。人們盼望恢復舊的嚴格的行會法!人們盼望對這個另搞一套的人,對這個使香水貶值的人采取最嚴厲的措施!應當取消這傢夥的專利權,禁止他生產香水,好好教訓他一下!因為他,這個佩利西埃,根本就不是科班出身的制香水專傢和手套師傅。他父親不過是個釀醋工人,佩利西埃也是釀醋的,而不是別的。僅僅因為他當釀醋工時有理由接觸酒精,他才能闖入真正的香水專傢的禁區,並在這禁區裡為所欲為,像隻渾身發臭的野獸——為什麼人們在每個旅遊旺季需要一種新的香水?這有必要嗎?過去的人對於紫羅蘭香水和用普通的花制成的香水非常滿意,這些香水或許每隔十年才有一點點變化。人們將就著使用神香、沒藥、一些香脂、香油和曬幹的香草,已有千年之久。即使後來他們學會瞭用燒杯和蒸餾器蒸餾,利用水蒸氣從香草、花和木材中提取乙醚油狀的香精,用櫟木制的壓榨機從籽、核和果殼中榨取香味精華或是用細心過濾過的油脂促使花瓣中產生香精,香水的品種仍然有限。當時像佩利西埃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這點,因為在當時,制作一種普普通通的香脂是需要才幹的,而這個釀醋工做夢也不會夢到這種才幹。制作香脂的人,不僅必須會蒸餾,而且必須會制作軟膏,必須同時是藥劑師、化學傢、工匠、商人、人道主義者和園丁。他必須會把羊腰子同小牛的脂肪區別開來,必須會區分維多利亞的紫羅蘭和帕爾馬的紫羅蘭。他必須精通拉丁語。他必須知道,天芥菜何時收獲,天竺葵何時開花,茉莉花的花朵會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失去芳香。顯然,佩利西埃對於這些事都一無所知,或許他還從未離開過巴黎。這輩子尚未見過茉莉花開花呢。至於為瞭從十萬朵茉莉花中提取出一小塊固態香料或幾滴香精所需要的大量艱苦的活計,他就更是一竅不通瞭。大概他所見到的茉莉花隻是這種花濃縮瞭的暗褐色液體,它裝在一個小瓶裡,同他用於混合他的時髦香水的其他許多小瓶一起放在保險櫃裡。不,像這個無知而又狂妄的年輕人佩利西埃,即使在往昔手工業的好時候,也沒有腳踏實地過。更何況他缺少這一切:性格、教育、知足和服從行業的意識。他在制作香水方面的成功要完全歸功於距今二百年前的天才毛裡蒂烏斯·弗朗吉帕尼——一個意大利人!——的一個發現: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裡。弗朗吉帕尼通過把他的嗅粉同酒精混合並因而使其香味轉到揮發性液體中的方法,使香味從物質中脫離出來,變得生氣勃勃,發明瞭純粹芳香的香味,簡而言之,發明瞭香水。多好的創舉!劃時代的成就啊!它完全可以同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例如亞述人發明文字、歐幾裡得幾何學、柏拉圖的理想和希臘人把葡萄釀成酒這些成就相媲美。一項貨真價實的普羅米修斯式的業績!

然而,像一切偉大的業績不僅有光明的一面,而且有陰暗的一面,除瞭為人類行善,還給人類造成痛苦和災難一樣,弗朗吉帕尼的輝煌發現令人遺憾地也造成瞭惡劣的後果:因為如今由於人們已經學會把花、香草、木材、樹脂和動物的分泌物的精靈牢牢地固定在酊劑裡,並把它裝進小瓶,因此制作香水的技術就逐漸從少數幾個能工巧匠那裡傳出來,為走江湖的騙子們敞開,隻要他們有一隻非常靈的鼻子就行,例如這隻臭鼬佩利西埃。他不用過問小瓶子裡裝的奇妙東西是怎樣產生的,就能輕而易舉地按照嗅覺配出他正在思考的東西,或是顧客所需要的東西。

這個三十五歲的雜種佩利西埃如今所擁有的財產,肯定比他巴爾迪尼三代人通過艱苦卓絕的勞動所積累的財富還要多。況且,佩利西埃的財富與日俱增,而他巴爾迪尼的財富卻每天都在減少。這樣的情況在往昔根本是不可能的!一個有名望的手藝人和有影響的商人竟不得不為自己的生存進行鬥爭,這在幾十年前根本不會有!從那以後,各行各業,各個地方都掀起瞭一股像疾病一樣蔓延的改革熱——在商業上,在交通方面,在各門學科中,這種狂放不羈的事業追求、這種試驗熱、這種狂妄自大!

還有這發狂的速度!為什麼要修建這麼多新的馬路、新的橋梁?目的何在?如果能在一周內直達裡昂,這有好處嗎?究竟對誰有利?為誰所利用?或者橫渡大西洋,一個月內到達美洲——仿佛幾千年來沒有這塊大陸人們就不是過得很好似的。文明人在印第安人的原始森林裡或在黑人那裡究竟丟瞭什麼東西?他們甚至到拉普蘭去,那地方在北方,終年冰天雪地,那裡住著吃生魚的野人。他們還想再發現一塊大陸,據說它在南太平洋。這種荒唐的想法目的何在?因為其他人,西班牙人、該死的英國人、不要臉的荷蘭人也這麼做,我們便不得不同他們打仗,而我們壓根兒打不起這場戰爭。造隻戰艦,得花足足三十萬斤銀子,但是別人用一顆炮彈,在五分鐘內就可以把它擊沉。永別瞭,戰艦!這費用就靠我們的捐稅支付。不久前,財政大臣要求把一切收入的十分之一上交。即使我們不上交,也要破產,因為整個心理狀態已經崩潰瞭。

人的不幸來源於他不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應呆的房間裡。帕斯卡爾這麼說。帕斯卡爾是個偉人,是思想界的弗朗吉帕尼,他原本是個工匠,但是現在這樣一個人已經無人過問瞭。現在他們閱讀胡格諾派教徒或英國人的煽動性書籍。或者他們撰寫論文或所謂的科學巨著,他們在這些著作裡對一切提出懷疑。什麼都不對瞭,如今的一切應該來個改變!最近,據說在一玻璃杯水裡就可以放養非常小的動物,這些動物過去從未見過;據說梅毒是種很普通的疾病,已經不是上帝的懲罰;據說上帝創造世界不是用七天,而是用千百萬年,倘若他真是創世者的話;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野人;我們錯誤地教育我們的孩子;地球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圓,而是上方和下方扁平,像一隻西瓜——仿佛這很重要似的!在每個領域裡,人們都提出問題,進行鉆研、探索、觀察和試驗。光說事物是什麼和怎麼樣,已經不夠瞭,如今一切都必須加以證明,最好是通過證人、數據和某種可笑的試驗。狄德羅、阿朗貝爾、伏爾泰和盧梭們,還有其他作傢——甚至教士和貴族也在其中!——他們的確已經做到,把他們自己背信棄義的不安情緒、對不滿津津樂道的情趣和自己對世界上一切的不滿,一句話,把占據在他們腦袋裡的亂七八糟的思想擴展到整個社會。

目光所及,到處都是一派狂熱病似的忙碌景象。男男女女都在讀書。教士們蹲在咖啡館裡。若是警察進行幹預,抓瞭這些高級壞蛋中的一個並把他投入監獄,那麼出版商們就大聲疾呼,遞上申請書,上流社會的先生們和女士們就施加他們的影響,直至警察在幾周之後又把這個高級壞蛋釋放,或是把他流放到外國,而他在那兒又可以不受阻礙地撰寫論戰性的小冊子。在上流社會沙龍裡,人們仍然在無休止地談論著彗星的軌道、考察探險活動、杠桿力、牛頓、運河的建造、血液循環和地球的直徑。

甚至於國王也叫人表演一種新型的胡鬧,一種稱為“電”的人工雷電:在宮廷文武大臣面前,一個人磨擦一隻瓶子,隨即產生火花,據說國王陛下深受感動。而他的曾祖父,即真正偉大的路易國王——巴爾迪尼曾在他的為社會造福的統治下過瞭多年幸福的日子——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在他面前做這樣的表演!但這是新時代的精神,一切將以不幸而告終!

因為,當人們已經可以隨隨便便和以最放肆的方式懷疑上帝的教會之權威時;當人們談論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上帝意志的王朝和國王神聖的形象,仿佛這兩者僅僅是人們在一整套其他政府形式的目錄裡可以隨意選擇的可變的職位時;當人們最終竟然——事實上已經發生——認為全能的上帝本身是可有可無的,並且一本正經地斷言,沒有上帝人世間也照樣有制度、規矩和幸福,它們純粹來自人的天生的道德和理性時……啊,上帝,啊,上帝!——如果一切都上下顛倒,道德淪喪,人類又受到自己所否認的東西的報應,那麼,人們當然用不著大驚小怪瞭。結局將是惡劣的。人們津津樂道地談論一六八一年出現的大彗星(7),把它說成是一個星團;可這顆彗星正是上帝的一個警告信號,因為它——如今人們知道得很清楚——預告瞭一個社會解體、分崩離析、思想政治與宗教泥潭的世紀,而這泥潭,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人類有朝一日必然會在這泥潭裡沉淪下去,泥潭裡隻會長出閃閃發光和散發出臭氣的泥潭之花,猶如這個佩利西埃!

巴爾迪尼老頭兒佇立在窗口,迎著西斜的太陽,帶著憎惡的目光眺望著塞納河。載貨的小船浮現在下面,緩緩地向西滑向新橋和盧浮宮畫廊前的碼頭。沒有哪條小船撐著篙逆流而上,它們都走島另一側的那條支流!在這兒,空船和載貨的船,劃子和漁夫的小船,骯臟的褐色河水和泛起金色漣漪的河水,這一切都緩慢地、坦蕩地、不停息地流去。巴爾迪尼垂直地、緊挨著房子墻壁向下望去,奔流不息的河水就仿佛在吸吮著橋的基礎,他覺得頭暈目眩。

購買橋上的房子是個錯誤,而購買坐落在橋西側的房子,更是個雙重的錯誤。如今他經常望著奔流而去的河水。他覺得,他自己、他的房子以及他在幾十年中賺得的財產,仿佛像河水一樣流去。他覺得自己太老,身體太弱,無力阻止這強大的水流。有時他在河的左岸,即在巴黎大學周圍地區或在聖緒爾比斯修道會附近忙碌,他就不從島上或聖米歇爾橋經過,而是走遠路經過新橋,因為新橋上沒有造房屋。那麼他就站到東邊的護墻邊,望著高處的河流,以便能夠把向自己流來的一切收入眼底。好一會兒工夫,他沉浸在這樣的想象中:他的生活趨向已經倒過來瞭,生意繁榮,傢庭興旺,婦女都喜歡,他的生計沒有變壞,而是一天天好起來。

但是後來,當他把目光稍許向上抬的時候,他瞧見在數百米遠處自己的房屋既單薄又狹窄,高高地在交易橋上,看見二樓辦公室的窗戶,看見自己站在窗邊,看見自己在眺望著河,註視著奔流而去的河水,就像現在一樣。於是美夢消失瞭,站在新橋上的巴爾迪尼轉過身子,比以前更加垂頭喪氣,就像現在這樣。這時他離開窗子,朝書桌那裡走去,坐瞭下來。

12

他面前放著一小瓶佩利西埃的香水。香水清澈透明,一點也不渾濁,在陽光照射下發出金褐色亮光。它看上去純潔無瑕,像清澈的茶——但是它除瞭五分之四的酒精外,還有五分之一的一種會引起全城轟動的神秘混合物。這份混合物可能又是由三種或三十種不同原料構成的,它們是按一定的無數種量的比例關系配合起來的。倘若人們可以對這個冷酷的商人佩利西埃的香水說什麼靈魂的話,那麼這份混合物就是香水的靈魂。巴爾迪尼現在就是要弄清這個靈魂的結構。

巴爾迪尼小心翼翼地擤去鼻涕,把窗子上的遮光簾往下拉一點,因為直射的陽光對任何香料和任何較精致的香水都是有害的。他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塊潔白的高級手帕,把它鋪開。然後他輕輕地旋動塞子,把香水瓶打開。他把頭向後縮,緊閉鼻翼,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直接從香水瓶獲取對香味的印象。香水不能在高濃度情況下嗅,必須在完全散開、空氣充足的情況下嗅。他灑幾滴香水在手帕上,拿著手帕在空氣中擺動擺動,以便讓酒精揮發,然後把手帕放到自己鼻子的下方。他的鼻子迅速而有力地抽動三下,就像吸藥粉一樣把香味吸進肚裡,隨即又把它吐出來,給自己扇扇風,再次猛吸三下,最後深深地吸瞭一口,然後緩緩地、分成多次地、仿佛從一道平緩的長梯滑落下來似的把它呼出來。他把手帕扔到桌上,身子靠到單人沙發上坐瞭下來。

這香水好極瞭。這個蹩腳的佩利西埃可惜是個行傢。真該死,是個師傅,而他過去什麼也沒學過呀!他希望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是自己的產品。它沒有一絲粗俗。絕對高級,它純正、和諧。盡管如此,卻很新穎,令人神往。它很清新,毫不刺鼻。它像花一般,並不多愁善感。它具有深度,一種美妙的、深褐色的、令人陶醉的、雋永的深度;卻一點也不浮誇或華而不實。

巴爾迪尼幾乎是懷著敬畏的心情站瞭起來,再一次把手帕拿到鼻子下。“妙極瞭,妙極瞭,……”他喃喃自語說,貪婪地嗅嗅,“它令人心曠神怡,實在可愛,像優美的旋律,使人情緒高昂……瞎說,情緒高昂!”他惱火地把手帕扔回到桌上,轉身走到房間最後面的角落裡,仿佛他在為自己的興奮而害臊。

太可笑瞭!自己竟然說出這些恭維的話!“像優美的旋律。心曠神怡。好極瞭。情緒高昂。”—廢話!多麼幼稚可笑的廢話。一時的印象。老毛病。氣質問題。或者是意大利人的遺傳成分。隻要你在嗅,你就別評價!這是第一條規則,巴爾迪尼,老笨蛋!當你嗅時,你就嗅,等到嗅完瞭,你再評價!“阿摩耳與普緒喀”是一種蠻不錯的香水。一種非常成功的產品。一種調配得巧妙的拙劣制品。其實可以說是一種騙人的把戲。對於像佩利西埃這樣的人,根本不能指望他搞出與騙人的把戲不同的東西來。當然,像佩利西埃這樣的傢夥生產不出大眾香水。這流氓以他高超的技藝騙人,以完美的協調蒙騙人們的嗅覺,此人是隻披著第一流香水技術這張羊皮的狼,一句話,是個有才能的怪物。他比一個有著正確信念的庸人更壞。

但是你,巴爾迪尼,你是不會受迷惑的!你隻是一瞬間對這拙劣的香水的第一個印象感到意外。但是人們是否知道,在一小時後,當它最易揮發的物質消失,而它的中心結構出現時,它究竟散發出什麼氣味?或者到今天晚上,當隻能覺察到那些此時猶如在看不透的光線中散發出誘人花香的沉重的暗黑的成分時,它將是什麼氣味?等著吧,巴爾迪尼。

第二條規則說:香水活在時間裡,它有其青年時代、成年時代和老年時代。隻有在所有這三個不同時期都同樣散發出宜人的香味,才稱得上是成功的香水。我們曾制作一種混合香水,在頭一次檢驗時,香味美妙清新,可是隔瞭一會兒,其氣味就像爛水果,最後散發出令人討厭的過量的麝貓香味,這種情況我們遇到得多著呢!當心麝貓香的量!

多一滴都會造成失敗。這經常是失誤的根源。誰知道——或許佩利西埃用瞭太多的麝貓香。或許到瞭今天晚上,他那野心勃勃的“阿摩耳與普緒喀”隻剩下一絲貓屎的氣味!我們會看到的。

我們會聞到的。正如一把利斧把一塊木頭劈成最小的木塊,我們的鼻子也能把他的香水分成細小的分子,於是就證實這種所謂的魔香是通過非常正常的、大傢熟悉的途徑制作出來的。我們,巴爾迪尼,香水行傢,一定會識破這個釀醋工佩利西埃的詭計!我們將剝去他的假面具,向革新者證明,老手藝是完全可靠的!我們將分毫不差地仿制出他的時興香水。我們的雙手將制作出新的香水,即仿制得完美無瑕,使這傢夥本人也不能把它同自己的香水區別開來。不!我們的目標何止如此!我們要改造這香水!我們要給他指出錯誤,糾正錯誤,以這種方式當面責備他的錯誤:你是個草包,佩利西埃!你乳臭未幹!香水行業裡的一個暴發戶,別的什麼也不是!

現在開始幹,巴爾迪尼!把鼻子搞得靈靈的,讓它去掉多愁善感,好好地嗅!讓它按照技藝的規則去分解香味!今晚你一定要把分子式搞出來!

他奔回書桌旁,拿出紙頭、墨水和一塊幹凈的手帕,把這些東西放好,開始他的分析工作。其過程是:他把剛蘸過香水的手帕迅速在鼻子下掠過,試圖從飄過去的香霧中截住這個或那個成分,對於所有部分的復雜混合物則不大理會;隨後,他用伸出的手拿著手帕,迅疾地揮筆記下所發現的成分的名稱,接著又讓手帕從鼻子下掠過,捕捉下一個香味成分,如此等等……

13

他連續工作瞭兩小時。他的動作越來越匆促,他的筆跡越來越潦草,他從瓶子裡倒到手帕上放在鼻下嗅的香水量也越來越多。

他現在幾乎嗅不到什麼瞭,他早就被他吸入的乙醚物質麻醉瞭,再也分辨不出他在開始檢驗時自以為毫無疑問地分析出來的成分。他知道,繼續嗅下去毫無意義。他大概永遠也弄不清楚這種新式香水的成分,今天根本弄不清,即使上帝保佑他的鼻子休息好,明天他也弄不清。他從來沒學過分解性地嗅。分解一種香味,這事情他很不樂意做。把一個完整的、或多或少完好的結構分成其簡單的碎屑,他一點也不感興趣。他不想再做什麼。

但是他的手繼續機械地動著,用練過成千上萬次的優美動作蘸那塊高級手帕,擺動手帕,讓手帕迅速從臉前掠過,每次掠過時,他就像搶奪東西似的吸入一份充滿香味的空氣,隨後又按技術要求慢慢地吐出來。直至他的鼻子過敏,從裡面腫起來,像用一個蠟制的塞子堵住,他才從痛苦中被解放出來。如今他根本不能嗅,也幾乎不能呼吸。他的鼻子像害瞭重感冒一樣塞住瞭,眼角聚集著淚珠。感謝上帝!此刻他可以結束瞭,良心上說得過去瞭。他已經盡到自己的責任,盡瞭最大努力,按技術上的一切規則行事,然而卻像以往一樣,以失敗而告終。“任何人都沒有責任做辦不到的事。”收工休息。明天早上他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派人去買一大瓶“阿摩耳與普緒喀”,並為維拉蒙特伯爵訂的西班牙皮革噴灑香水。隨後他會帶著裝有舊式肥皂、香脂和香囊的小箱子,到年邁的公爵夫人們的沙龍裡去兜攬生意。總有一天,最後一位老公爵夫人會死去,他也就失去瞭他的最後一個女顧客。他自己也會成為老頭,不得不賣掉自己的房子,把它賣給佩利西埃或隨便哪個暴發戶商人,或許為此他還可以拿到幾千利佛爾。他將收拾好一兩箱行李,若是他的老伴到那時尚未死去,將同她去意大利旅行。若是他旅行後依然活著,將在墨西拿附近買一幢小房子,那裡的房子便宜。在那裡,隻要上帝召喚,這位巴黎往昔最大的香水專傢吉賽佩·巴爾迪尼將一貧如洗地死去。這是挺不錯的。

他把瓶子塞住,放下蘸水筆,最後一次用灑過香水的手帕擦擦額頭。他覺察到正在揮發的酒精涼氣,別的什麼也沒有。然後太陽下山瞭。

巴爾迪尼站起身子。他打開百葉窗,他的身子直至膝蓋都沐浴在傍晚的光線中,像一把燃完後尚有微光的火炬那樣發出亮光。他望著盧浮宮後太陽的深紅色邊緣和城市石板瓦屋頂上最柔和的光。在他腳下河水發出金燦燦的光,船隻已經無影無蹤。這時大概是刮起瞭一陣風,因為陣風像鱗片一樣掠過水面,水面不時地閃爍發亮,越來越近,仿佛一隻巨手在把千萬塊金路易撒進水裡,河水的流向似乎一瞬間反過來瞭:熠熠發出金光的潮水向著巴爾迪尼湧來。

巴爾迪尼的雙眼濕潤而又悲哀。他默默地站瞭良久,註視著這美麗的景象。隨後,他倏地打開窗子,把兩扇窗開得大大的,使勁把那瓶佩利西埃的香水拋出去。他看到瓶子如何在水面上掠過,一瞬間劃破瞭閃光的水面。

清新的空氣流進室內。巴爾迪尼吸著空氣,發覺自己的鼻子已經消腫。隨後他把窗子關上。幾乎在同一瞬間,夜幕驀地降臨。城市和塞納河金燦燦的圖畫凝固成灰色的側影。室內一下子暗瞭下來。巴爾迪尼又佇立窗前,姿勢跟先前一樣,凝視著窗外。“明天我不派人到佩利西埃那裡去,”他說著,雙手緊緊地抓住椅背,“我不叫人去。我也不到沙龍去巡回推銷。明天我將去找公證人,把我的房子和店鋪賣掉。這才是我要做的,就這樣定瞭!”

他的臉部表情變得倔強,像孩子一般,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幸福。他又是過去那個年輕的巴爾迪尼瞭,像過去一樣堅定和勇敢。敢於與命運對抗——即使在目前情況下,對抗隻不過是撤退。一不做二不休!沒有什麼道路可走。時間不容許作出別的抉擇。上帝創造美好的和艱難的時光,但是他的意圖不是要我們在艱難的時光裡悲嘆訴苦,而是要像我們男子漢一樣經受考驗。他發出瞭信號!這幅城市的血紅而金黃的幻象就是一個警告:行動起來,巴爾迪尼,事不宜遲!你的房子還牢固地矗立著,你的倉庫還裝有滿滿的貨物,你還可以為自己不景氣的生意贏得好價錢。決定權仍操在你手中。在墨西拿簡樸地度過晚年,這固然不是你的生活目的,但是這比在巴黎擺闊氣地毀滅更加體面,更加符合上帝的意願。就讓佈魯埃、卡托和佩利西埃去高興吧!吉賽佩·巴爾迪尼讓位。但這是自願,不是屈服!

他此刻對自己感到驕傲,無比輕松。許多年來,引起脖頸抽搐和使肩膀不斷彎曲成拱形的痙攣,第一次從他的背部消失,他毫不費勁地筆直站著,心情輕松,臉上流露出喜悅。他呼吸的氣流輕快地通過鼻子。他清楚地嗅到瞭充滿房間的“阿摩耳與普緒喀”氣味,但是這香味對他已無所謂瞭。巴爾迪尼已經改變他的生活,覺得自己挺瞭不起的。多年來他已經沒有這麼良好的感覺。

他此刻真想上樓去找他妻子,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然後到聖母馬利亞那邊去朝拜,點上一支蠟燭,以便感謝上帝仁慈的指點和上帝賦予他——巴爾迪尼——令人難以置信的堅強性格。

他以近乎青年人的勁頭把假發戴到光禿的腦袋上,披上藍色的外衣,拿起放在書桌上的燭臺離開辦公室。他剛把蠟燭湊著樓梯間的油脂蠟燭點燃,以便為上樓去居室的路照明,這時聽見一樓響起瞭鐘聲,這不是商店門口美妙的波斯鐘樂,而是傭人入口處刺耳的鐘聲,這鐘聲老是打擾他,是令人討厭的噪音。他時常想把那東西拆去,換上一口聲音較悅耳的鐘,可是後來一直經濟拮據,如今他突然想到這事情,就咯咯地笑起來,現在已經無所謂瞭,他將把討厭的鐘隨同房子一起出售。讓後搬來的人去為此惱火吧!

鐘聲再次響起,他留心聽著樓下的動靜。謝尼埃顯然已經離開商店。女傭看樣子也不會來。因此巴爾迪尼就下樓去開門。

他把門閂抽開,打開沉重的門,但是什麼也沒看見。黑暗完全把燭光吞沒瞭。後來,他才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一個小孩子或半大的少年,手臂上披著什麼。

“你想幹什麼?”

“我從格裡馬師傅那裡來,我送來瞭山羊皮。”這人影說,越靠越近,把搭著幾張皮子的手臂伸向巴爾迪尼。在燭光中巴爾迪尼看出瞭一個少年的臉龐,少年的雙眼怯生生地等待著。他蜷縮著身體,仿佛像個準備挨揍的人把身子躲藏在伸出的手臂後面似的。這個少年就是格雷諾耶。

14

制西班牙皮革的山羊皮!巴爾迪尼回想起來瞭。幾天前他在格裡馬那兒預訂瞭這種皮革,這種皮子精致柔軟,可以洗滌,是供維拉蒙特伯爵作書寫墊片使用的,每件十五法郎。可是他現在根本用不著瞭,他可以把這錢省下來。另一方面,如果他把這少年幹脆打發回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樣做或許會給人不好的印象,人傢會說閑話,謠言會產生:巴爾迪尼不守信用,巴爾迪尼不接受訂貨,巴爾迪尼無力付款……這些話不好,的確不好,因為它們可能使店裡賣不出好價錢。明智一點的做法是把這些無用的山羊皮收下。不能讓人過早地知道吉賽佩·巴爾迪尼已經改變瞭自己的生活道路。

“進來!”

他讓這少年進屋。他們走到店鋪那一邊,巴爾迪尼手拿燭臺在前,格雷諾耶帶著皮革在後。這是格雷諾耶第一次走進一傢化妝品商店,在這兒氣味不是附屬的東西,而是人們關註的中心。他當然認得城裡的所有化妝品和藥材店,許多個夜晚他都站在櫥窗前,把鼻子擠到門縫裡。他能識別在商店出售的全部化妝品的香味,他已經在心裡從這些香味構想出最美妙的香水。這裡並沒有什麼新的玩意兒在等待他。但是格雷諾耶像個有音樂才能的兒童熱切希望能在附近觀看一個樂隊,或者像在教堂裡爬到廊臺上去看管風琴的手鍵盤那樣,也熱切希望能從裡面參觀一傢化妝品店,他一聽說要給巴爾迪尼送皮革,就爭取自己能做這差事。

現在他站在巴爾迪尼的店鋪裡,就在巴黎的這個地方,在狹小空間裡聚集瞭大量專門的香味。在一閃而過的燭光中他沒看到許多東西,隻看見擺著天平的賬房間的影子,水池上的兩隻鷺鷥,一張供顧客坐的沙發,墻上暗黑的貨架,黃銅器械短暫的閃光,玻璃杯和缽子上的白色標簽。他聞不到他從馬路來時聞到的氣味。但是他立即覺察到占據這些房間的嚴肅,他差點兒說是神聖的嚴肅,倘若“神聖”這個詞對於格雷諾耶還有某種含義的話;他覺察到冷靜的認真,手藝人的客觀,幹巴巴的生意經,它們都貼在每件傢具、每件器械、大圓木桶、瓶子和罐子上。他走在巴爾迪尼後面,即跟著巴爾迪尼的影子——因為巴爾迪尼不願費勁給他照路——他心裡油然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屬於這兒,不屬於其他地方,他要呆在這兒,他要從這兒徹底改造世界。

這個念頭當然是荒唐的、非分的。對於一個自己跑來的出身可疑的制革夥計來說,在沒有關系或者保護,沒有最起碼的等級地位的情況下,沒有任何東西,而且現實中根本沒有任何東西使他可以有如此的奢望:在巴黎最有聲望的香料制品商店找到一份工作;更何況正如我們所瞭解的,恰好是在這傢商店已經決定關閉之時。但是,格雷諾耶的非分念頭表現出來的不僅是個希望,而且是個信心。他知道,他隻需再離開這傢店,到格裡馬那裡去拿衣物,然後就不再離開瞭。這目標使他血液沸騰。多年來他一直默默無聲,與外界隔絕,等待時機。如今不論情況順利與否,他反正是跳下來瞭,毫無指望。正因為如此,他這次的信心才這麼大。

他們兩人穿過店堂,巴爾迪尼打開面向河一側的後廳,這個廳部分用作倉庫,部分作為工場和實驗室,煮肥皂、攪拌香脂、在大腹玻璃瓶中調制香水,都在這兒進行。巴爾迪尼指著窗前的一張大桌說道:“東西就放在那兒!”

格雷諾耶從巴爾迪尼的影子裡走出來,把皮子放到桌子上,然後迅速地退回去,站到巴爾迪尼和門的中間。巴爾迪尼又停瞭一會兒。他把蠟燭稍許向旁邊拿開一點,以免溶化的蠟滴到桌上,用手指背部撫摩光滑的皮子表面。隨後他把皮子翻過來,撫摩那絲絨般的、同時又是不平和柔軟的內面。這皮子質地非常好。特別適合於加工成西班牙皮革。這種皮子幹燥時不走形,若是用削刮工具弄弄,皮子又會變得柔韌,他隻需用拇指和食指捏捏,就立即覺察到這點。這種皮子灑上香水,可以保持芳香五至十年。這是一種優質皮革——或許他可以用來制作手套,為瞭到墨西拿旅行,做三副自己用,三副給妻子。

他把手抽回去。工作臺多動人!一切都放得好好的:香水浴液的玻璃盆,便於使酊劑幹燥的玻璃板,用來調和酊劑的碗、槌、抹刀、毛刷、削刮工具和剪刀。這些工具仿佛因為天黑睡著瞭似的,仿佛它們明天又要醒來。他或許該把這張桌子帶到墨西拿?或許也該帶一部分工具,最重要的工具……?坐在這桌子前工作非常舒適。它是用櫟木板做成的,臺座也同樣,橫向撐牢,因此這張工作臺從不松動,它還耐酸、耐油、耐刀切——把它帶到墨西拿去,即使用船拖,也得花一大筆錢呀!因此,明天隻好把它賣掉,而放在它上面、下面和旁邊的一切東西同樣要賣掉!因為他,巴爾迪尼固然有顆多愁善感的心,但是他也有堅強的個性,因此無論他如何難過,他也要實施他的決定;他將揮淚賣出一切,盡管淚水汪汪,他也會這麼做,因為他知道,這是正確的,他已經得到瞭一個預兆。

他轉身要走。這個長成畸形的少年依然站在門口,他差點把他忘瞭。“太好瞭,”巴爾迪尼說道,“告訴你師傅,皮革很好。過幾天我路過那兒時付款。”

“是的。”格雷諾耶說道。他依然站著,擋住巴爾迪尼離開工場的去路。巴爾迪尼愣瞭一下,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並不認為這少年的行為厚顏無恥,而是認為他靦腆。

“什麼事,”他問道,“你還有什麼事要轉告我?盡管說吧!”

格雷諾耶弓著身子站著,用一種似乎是怯生生的目光凝視著他,這目光實際上是出於潛在的心情緊張。

“我想在您這裡工作,巴爾迪尼師傅。我想在這兒,在您的商店裡工作。”

說這話的口氣並非請求,而是要求,也根本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嘴裡擠出來的,壓出來的,相當陰險。巴爾迪尼又把格雷諾耶奸險的自信錯當作兒童般的笨拙瞭。他對他友好地笑笑。“你是制革學徒,我的孩子,”他說道,“我用不著制革學徒。我自己有個夥計,不需要學徒。”

“您要給這些山羊皮灑香水吧,巴爾迪尼師傅?我給您送來的皮子,您可要灑上香水?”格雷諾耶嘟噥著,仿佛他壓根兒沒聽到巴爾迪尼的回答似的。

“確實是這樣。”巴爾迪尼說道。

“用‘阿摩耳與普緒喀’來對付佩利西埃?”格雷諾耶問著,身子更向下彎曲。

巴爾迪尼全身微微抽搐瞭一下,感到可怕。這並非因為他在問自己,這小夥子從哪兒知道得如此清楚,而是因為這少年說出瞭這可惡的香水名稱,今天他曾想解開香水的謎,但失敗瞭。

“你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認為我將用別人的香水來……”

“您身上就有這種氣味!”格雷諾耶嘟噥著,“您的額頭上有這氣味,您外衣右側的口袋裡有塊灑上這香水的手帕。這種‘阿摩耳與普緒喀’並不好,裡頭香檸檬太多,迷迭香油太多,而玫瑰油太少。”

“啊哈!”巴爾迪尼說,他對這話的用詞如此準確感到驚訝,“還有什麼?”

“橙花、甜檸檬、丁香、麝香、茉莉花、酒精和我說不出名稱的另一些東西,在這兒,您瞧!在這個瓶子裡!”他用手指指向黑暗。巴爾迪尼把燭臺伸向所指的方向,目光跟隨著少年的食指,落到貨架裡一個瓶子上,這隻瓶子裝著一種灰黃色的香脂。

“蘇合香?”他問。

格雷諾耶點頭。“是的。就在這裡面。蘇合香。”隨後他像是一陣痙攣發作,全身蜷縮起來,喃喃地念著“蘇合香”這個詞,至少有十多遍:“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蘇合香……”

巴爾迪尼把蠟燭轉向這個念叨著蘇合香的小個子,心想:他要麼是著瞭魔,要麼是個騙子,或者是一個天才。因為用所說的材料正確合成產出“阿摩耳與普緒喀”,這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有極大的可能性。玫瑰油、丁香和蘇合香——這三種成分他今天找瞭一個下午,但是沒成功;其他成分可以同它們配合——他相信自己已經認識到這些成分——猶如一片蛋糕屬於一個美麗的圓蛋糕那樣。現在隻有這樣的問題:把這些成分配合起來究竟得按什麼樣的精確比例。為瞭弄清楚這個比例,他——巴爾迪尼——一連數天不得不進行試驗,這是一種可怕的工作,比單純鑒別成分更難辦,因為這工作需要測定,需要稱量和記錄,而且需要特別小心,因為一不留神——滴管抖動一下,在數液滴時數錯瞭——就會導致失敗。而每次失敗要浪費許多錢,每次的混合液相當於一小筆財產……他想試試這個少年,便問他“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準確分子式。倘若他知道分子式,一克一滴都不差——那麼他必然是個騙子,必定是通過某種方式把佩利西埃的配方騙到瞭手,以便在巴爾迪尼這兒找個工作。如果他隻是大致上猜出來的,那麼他是個嗅覺特靈的天才,而作為天才就會激起巴爾迪尼莫大的興趣。誰知會不會動搖巴爾迪尼放棄這個商店的決心!他覺得,就香水而言,佩利西埃的香水對他是無所謂的。即使這少年給他搞到多少升香水,巴爾迪尼做夢也不會想到用這香水來噴灑維拉蒙特伯爵的西班牙皮革,但是……但是一個人一輩子是個制作香水的專傢,一輩子盡在忙於調配香料,畢竟不是為瞭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喪失他的全部專業熱情!此刻他感興趣的是,弄清這該死的香水的分子式,並且進一步去研究這個可怕的少年的才能。他剛才竟然從自己額頭上嗅出瞭一種香味。巴爾迪尼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原因。他對這非常好奇。

“年輕人,看來你的鼻子挺靈。”他在格雷諾耶停止念蘇合香之後說道,並且退回到工場裡,小心翼翼地把放在工作臺上的蠟燭吹滅,“毫無疑問,鼻子很靈,但是……”

“我的鼻子是巴黎最靈的,巴爾迪尼師傅,”格雷諾耶截住話頭說,“我認識世界上的一切氣味,認識巴黎所有的氣味,其中隻有少數我說不出其名稱,但我可以學習它們的名稱,所有有名稱的氣味,這並不太多,不過幾千種,我要學習所有的名稱,我永遠不會忘記這種香脂的名稱,蘇合香,這香脂叫蘇合香,它叫蘇合香……”

“住口!”巴爾迪尼喊瞭起來,“你別打斷我說話!你這個人愛插嘴,太狂妄。沒有哪個人能說出一千種氣味的名稱。就連我也說不出千種氣味的名稱,我隻知道幾百種,因為在我們這行業中最多隻有幾百種,所有其他的都不是氣味,而是臭味!”

格雷諾耶在他長時間像火山爆發一樣插話時身體差不多完全舒展開來瞭,激動之中甚至揮動瞭一會兒雙臂,畫出個圓圈,以便對他所知道的“一切,一切”加以描繪,但在巴爾迪尼給他當頭一棒時,他又一下子蜷縮起來,猶如一隻黑色的小蟾蜍,停在門檻上,一動不動地窺伺著。

“我當然早就知道,”巴爾迪尼繼續說,“‘阿摩耳與普緒喀’是由蘇合香、玫瑰油、丁香以及香檸檬和迷迭香浸膏等等構成的。為瞭把它搞清楚,正如說過的,隻需有一個非常靈敏的鼻子,很可能上帝給瞭你一個非常靈敏的鼻子,正如他也給瞭許多人一樣——尤其是給你這樣年紀的人。然而一個香水專傢,”巴爾迪尼說到這兒舉起他的食指,挺起他的胸脯,“一個香水專傢不隻需要一個靈敏的鼻子,他需要一個經過幾十年訓練的、堅定不移地進行工作的嗅覺器官,從而能夠準確地弄清楚最復雜的氣味的種類和數量,同時又能設計出新的前所未有的芳香混合物。這樣一個鼻子,”他用手指輕輕觸他的鼻子,“你可沒有,年輕人!這樣的鼻子隻有通過長期堅持和努力才能取得。或許你能馬上對我說出‘阿摩耳與普緒喀’的精確分子式?馬上?你做得到嗎?”

格雷諾耶沒有回答。

“也許你可以大致上給我透露一些?”說著,他身子略向前彎,以便更仔細地瞧瞧門口的那隻蟾蜍,“說個大概?馬上?說吧,你有個巴黎最靈敏的鼻子!”

可是格雷諾耶依然默不作聲。

“瞧,”巴爾迪尼既滿意又失望地說,重新站直身子,“你根本不會。當然不會。你怎麼能會呢!你跟普通人一樣,吃飯時隻能聞出湯裡有沒有雪維菜或香菜。那麼好吧——這也算是一點本事。但是正因為如此,你遠遠不是個廚師。在每項技術和每種手藝上——走之前,你得記住這點!——天才幾乎毫無用處,但是通過謙虛和勤奮所取得的一切經驗卻是舉足輕重的。”

他伸手去拿工作臺上的燭臺,這時格雷諾耶從門邊發出低沉的聲音:“我不知道分子式是什麼,師傅,這我不知道,此外我什麼都知道。”

“分子式是每種香水的核心,”巴爾迪尼生硬地回答,因為他想結束談話,“它極其縝密地說明每種配料混合起來的比例關系,以便產生所期望的獨特的香味;這就是分子式。它就是配合——這個詞你更容易理解!”

“分子式,分子式,”格雷諾耶沙啞地叫道,他站在門口變得高瞭些,“我不需要分子式!我的鼻子裡有配方。要我給您配制嗎,師傅,要我配制嗎?”

“究竟怎麼做?”巴爾迪尼用相當響亮的嗓音嚷道,端著蠟燭照照這個侏儒的臉,“究竟怎麼配制呢?”

格雷諾耶頭一次沒有縮回來。“可是所需要的都有,所有香料都有,都在這房間裡!”他說著,又指向黑暗,“玫瑰油有!橙花有!丁香有!迷迭香有……”

“當然都有!”巴爾迪尼咆哮著,“一切都具備!但是我告訴你,笨蛋,如果沒有分子式,還是等於零!”

“……那兒有茉莉花!有酒精!有香檸檬!有蘇合香!”格雷諾耶繼續沙啞地說,在提到每個名字時就指著房間裡的一個角落,房間裡如此昏暗,以致放著瓶子的貨架的影子最多隻能隱約感覺到。

“嗨,你夜裡也看得見嗎?”巴爾迪尼叱責道,“你不僅有最靈敏的鼻子,還有巴黎最銳利的眼睛,是嗎?如果你還有相當好的耳朵,那就把它們豎起來,我要對你說:你是個小騙子!你大概是在佩利西埃那裡偶然聽到瞭什麼,刺探到瞭什麼吧?你以為你可以騙得過我?”

格雷諾耶此刻完全把身子舒展開來,即達到瞭整個身高,他站在門口,兩條腿稍許叉開,雙臂微微張開,看上去活像一隻牢牢抓住門檻和門框的黑蜘蛛。“請您給我十分鐘時間,”他相當流利地說,“我給您制作‘阿摩耳與普緒喀’香水。現在馬上制作,而且在這個房間。師傅,請您給我五分鐘!”

“你以為我會讓你在我的工場裡胡鬧?用價值連城的香精胡鬧?讓你?”

“是的。”格雷諾耶說道。

“呸!”巴爾迪尼叫道,同時把他胸中所有的氣一下子吐瞭出來。隨後他深深地吸瞭口氣,久久瞅著這個蜘蛛般的格雷諾耶,思索著。他想,其實這是無所謂的,因為反正明天一切都結束。我雖然知道他並不會他所說的本事,而且根本不可能會,那樣他就比偉大的弗朗吉帕尼更偉大瞭。但是為什麼我不能讓他在我面前證明一下我所知道的本事呢?否則將來在墨西拿總有一天會想到——一個人到瞭耄耋之年有時會變得古怪,堅持發瘋的想法——我對上帝賜予我這樣一個嗅覺天才,一個神童,竟沒有識別出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按照理智告訴我的一切,這是絕不可能的——但是奇跡是有的,這是否認不瞭的!總有一天我會在墨西拿死去,在彌留之際我會想到:當時在巴黎,在那天晚上,你竟閉眼不看奇跡……?這總是不太令人愉快的,巴爾迪尼!就讓這傻瓜浪費幾滴玫瑰油和麝香酊吧!你自己對佩利西埃的香水還確實感興趣時,不是也浪費過嗎?這幾滴——即使很貴,非常非常昂貴!——與知識的可靠性和晚年的安定相比又算得瞭什麼?

“註意!”他用生硬的嗓音說,“註意!我……—你叫什麼名字?”

“格雷諾耶,”格雷諾耶說,“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

“啊哈,”巴爾迪尼說道,“你聽著,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我考慮過瞭。我同意給你個機會,現在馬上就證明你說的話。這同時也是你通過明顯的失敗來學習謙虛美德的一個機會——很遺憾,像你這麼小的年紀這樣的美德或許尚未發展起來——是對你作為行會和階層的一員,作為丈夫、臣民、人和善良的基督教徒今後繼續發展的一個絕對必要的先決條件。我準備花我的錢讓你接受這個教訓,因為由於某些原因,我今天打算慷慨一下,誰知道呢,或許將來有一天回憶起這一情景時會給我帶來點歡樂。但是你別以為你可以愚弄我!吉賽佩·巴爾迪尼的鼻子老瞭,但它是靈敏的,靈敏得足以立即斷定你的配制物與這兒的產品之間的最細微的區別。”這時他從口袋裡掏出灑過“阿摩耳與普緒喀”的小手帕,把它拿到格雷諾耶的鼻子前擺動著。“走近點,巴黎最好的鼻子!到這工作臺前來,拿出你的本事!但是你得當心,別給我撞翻和打壞什麼!別給我惹事!首先我得把燈點亮。我們要在光線充足的情況下做這個小試驗,對嗎?”

於是他從那張櫟木制的大桌子邊上又拿瞭兩個燭臺,把它們點燃。他把這三個燭臺並排地放在桌子後部的長邊上,把皮革推到旁邊,把桌子的中間部分騰出來。隨後他用穩健而又迅速的動作從一個小架子上取下做試驗需要的儀器:大腹配制瓶、玻璃漏鬥、滴管、大小量杯,並把它們整齊地排列在櫟木板上。

格雷諾耶此刻已經把身子從門框松開。正當巴爾迪尼高談闊論時,他已經擺脫瞭僵硬和蜷縮等待的姿勢。他懷著一個兒童的內心喜悅隻聽到“同意”和“贊成”,這兒童依靠自己的頑強而獲得瞭別人的讓步,對於與此相聯系的限制、條件和警告卻毫不在乎。他放松地站著,頭一次像個人而不是像隻動物,聽巴爾迪尼把他滔滔不絕的話講完,他知道自己已經戰勝瞭這個人,迫使他對自己作出讓步。

當巴爾迪尼還在忙著桌上的燭臺時,格雷諾耶已經悄悄地溜到工場一側的黑暗處,那裡的貨架上放著價格昂貴的香精、油類和酊劑,他依照自己鼻子的可靠嗅覺,從架子上取下需要的小瓶子。一共九隻小瓶子,計有橙花香精、甜檸檬油、丁香油、玫瑰油、茉莉花精、香檸檬精、麝香酊、迷迭香精和蘇合香香脂。他迅速把它們取下來,擺好在桌子邊上。最後他把一隻大腹瓶百分之百酒精拖過來。然後他站到巴爾迪尼的身後,而這個巴爾迪尼,總是以學究式的方式來佈置自己的調制容器,把這隻玻璃杯向這邊移動一點,又把那隻玻璃杯朝那邊移動一點,以便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蠟燭光又能照得到。格雷諾耶顫抖著,不耐煩地等著老頭走開,給他騰出位置。

“就這樣吧!”巴爾迪尼終於說道,並退到一旁,“你的——且讓我們友好地稱之為‘試驗’所需要的一切已經擺好在這兒瞭。別弄破我的什麼東西,別滴掉什麼!註意:你現在隻許花五分鐘時間進行試驗的液體,價值連城,堪稱稀有寶物,你今後一輩子再也拿不到如此濃縮的香精的!”

“我要給您做多少,師傅?”格雷諾耶問。

“做什麼……?”巴爾迪尼說道,他的話還沒有結束。

“做多少這種香水?”格雷諾耶說,“您想要多少?要不要我把這瓶裝得滿滿的?”他指著一隻配制用瓶,它足足可以容納三升。

“不,你不要這樣!”巴爾迪尼大吃一驚地喊道,這喊聲仿佛喊出瞭他對於浪費自己財產的根深蒂固和本能的恐懼。似乎他也覺得這一出洋相的喊聲有失體面,便立即又接著吼道:“你也別打斷我的話!”接著他用心平氣和的、帶著嘲弄的語氣繼續說,“咱們要三升咱們倆都鑒賞不瞭的香水幹嗎?其實裝滿半量杯就足夠瞭。可是由於這麼小的量很難配制得精確。我允許你調制這配制瓶的三分之一。”

“好的,”格雷諾耶說,“我就把‘阿摩耳與普緒喀’裝到這瓶子的三分之一。但是,巴爾迪尼師傅,我是按自己的方式來配制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行會的方式,因為我不瞭解行會的方式,但我要按我的方式做。”

“請吧!”巴爾迪尼說道。他知道,配制這種香水沒有你的或我的方式,而隻有一種,一種唯一可行和正確的方式。這個方式在於,在知道分子式和相應換算成最終要得到的量的情況下,用各種不同的香精制作出一種極為精確的濃縮物,接著這種濃縮物又按非常精確的比例關系與酒精拌和成最終的香水,這比例大多在一比十和一比二十之間。他知道別種方式是沒有的。因此,他在一邊旁觀最初抱著嘲弄態度,繼而覺得困惑不解,最後感到無可奈何的驚訝,他所觀察到的做法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奇跡。這幕情景銘刻在他的記憶裡,直至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始終沒有忘懷。

15

格雷諾耶這小人兒首先拔去裝酒精的大肚玻璃瓶上的塞子。他吃力地把這隻笨重的玻璃瓶舉起來。他必須舉到幾乎與頭部一樣高,因為配制瓶放得太高,上面還放瞭個漏鬥,他不用量杯就直接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倒進漏鬥。巴爾迪尼對這麼多的無能做法感到毛骨悚然:這傢夥沒拿要溶解的濃縮物就先弄溶劑,把制作香水的程序完全顛倒過來瞭,不僅如此,他在體力上幾乎也不能勝任!他費勁地顫抖著,而巴爾迪尼每時每刻都以為這隻笨重的大肚玻璃瓶會掉下來裂開,桌子上的一切都要弄得粉碎。蠟燭,他想,上帝保佑蠟燭啊!馬上就會發生爆炸,他要把我的房子燒掉……!他真想沖過去,從這小瘋子手中奪過大肚玻璃瓶,而這時格雷諾耶自己卻已把它放下來,平安無事地放到地上,把瓶塞塞上。又輕又透明的液體在配制瓶裡晃動著——每一滴都發揮其作用。格雷諾耶歇瞭一會兒,臉部流露出滿意的表情,仿佛他已經渡過瞭試驗的最困難一關。事實上試驗在繼續進行,其速度之快是巴爾迪尼的眼睛跟不上的,更談不上看出試驗的順序或是某種有規律的過程瞭。

表面上看來,格雷諾耶是在毫無選擇地搬弄這一排裝著香精的瓶子,把玻璃瓶的塞子拔出,拿到鼻子下聞一秒鐘,然後從這瓶子裡倒出,從另一個瓶子裡滴一些,再從第三個小瓶子裡倒出少許到漏鬥裡,如此等等。滴管、試管、量杯、小匙和攪棒——所有這些儀器,香水專傢在進行復雜的配制過程時都用得著,可格雷諾耶卻一次也沒有動過,仿佛他隻是在玩耍,像個小孩一樣敲敲拍拍,摻水,把水、草和垃圾煮成惡臭的污水,隨後又堅持說這是一鍋湯。是的,像個小孩,巴爾迪尼心裡想。突然間,他看上去也像個小孩,雖然他的雙手粗笨,他的臉上有疤痕,他的鼻子像老年人成瞭塊狀。巴爾迪尼總以為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如今卻覺得他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覺得他隻有三四歲,覺得他像那些難以接近的、不可理解的、固執的小猿人。這些猿人據說是清白無辜的,他們隻想到自己,想要征服世界上的一切,若是人們聽任他們狂妄自大,而不通過最嚴格的教育措施使他們逐漸遵守紀律,引導他們像完美的人那樣控制自己,他們也確實會那麼做。這個青年人還是個狂熱的小孩,他的一對眼睛像火一樣紅,站立在桌子旁,完全把周圍的一切忘瞭,簡直不知道在工場裡除瞭他和這些瓶子外,還有別的什麼。他用靈巧的動作把這些瓶子拿到漏鬥旁,以便配制他的荒唐的混合物,而過後他準會堅持說——而且也確實這麼以為——這就是上等的香水“阿摩耳與普緒喀”。當在閃爍的燭光中觀看這個如此與眾不同、如此自信地操作的人時,巴爾迪尼感到毛骨悚然:像他這樣的人——他這麼想,頃刻間又像下午那麼悲哀、痛苦和憤懣,當時他眺望著被晚霞映得火紅的城市——像他這樣的人過去沒有過;這是一個完全新型的標本,隻能產生於這個萎靡不振的、道德墮落的時代……但是他應該接受教訓,這個傲慢的小傢夥!在這場滑稽戲演完的時候,他將把他數落一番,叫他灰溜溜地離去,就像來時是蜷縮著身子的廢物一樣。壞傢夥!當今簡直不能再與任何人交往,因為世上到處都是壞傢夥!

巴爾迪尼沉浸在內心的憤怒和對時間的厭惡中,以致當格雷諾耶突然把所有瓶子塞瞭起來,從配制瓶裡抽出漏鬥,用一隻手抓住瓶頸,用左手掌封住瓶口並猛烈搖動時,他竟然沒有理解這意味著什麼。直到這瓶子多次在空中打轉,裡面裝著的昂貴東西像果汁汽水一樣從瓶肚沖到瓶頸然後又退回去,巴爾迪尼才發出憤怒和恐怖的叫喊。“住手!”他尖叫著,“夠瞭!馬上停!結束!馬上把這瓶子放到桌上,別再搖瞭,你明白嗎?別搖瞭!我要是聽你瞎說,我一定會發瘋的。你做事的方式方法、你的粗魯行為,你的愚昧無知告訴我,你是個半吊子,一個野蠻的半吊子,又是一個極端放肆的小壞蛋。你不配當個汽水配制工,沒有本事當最普通的甘草水商人,更談不上當香水專傢瞭!你的師傅若是讓你繼續處理皮革污水,你應該高興,應該感激涕零,應該滿意!但是你別再來,你聽見我說沒有?你別再次把腳跨過一個香水專傢的門檻!”

巴爾迪尼這麼說著。他還要說,這時他周圍的空氣已經彌漫著“阿摩耳與普緒喀”的香氣。這香氣的說服力比起語言、親眼目睹感覺和願望要強有力得多。這香氣的說服力是無法抗拒的,它像呼吸的空氣一直進到我們的肺裡,它往我們體內傾註,把我們裝得滿滿的,沒有辦法抵禦。

格雷諾耶已經把瓶子放下來,把沾濕香水的手從瓶頸部位拿開,在衣邊上擦幹。他向後退一兩步,在巴爾迪尼嚴厲訓斥下他把身體向左側並攏,啪嗒啪嗒的撞擊在空氣中掀起氣浪,足夠把新取得的芳香傳播到四周。再多瞭也沒必要。巴爾迪尼雖然還在狂怒、叫喊和謾罵,但他每吸一口氣,外表上表現出來的憤怒在內心得到的支持就越少。他預感到自己已被駁倒,因此他的話到末瞭隻不過是空洞的慷慨激昂。等他沉默下來,沉默瞭一會兒之後,已經根本用不著再去聽格雷諾耶的話:“做好瞭!”他反正已經知道瞭。

盡管如此,盡管這時他已被四面八方的“阿摩耳與普緒喀”的濃重氣味所包圍,他還是走到那張舊櫟木桌前檢驗。他從外衣的左側口袋裡抽出雪白的新手帕,把它展開,用他那長滴管從配制瓶裡吸出幾滴香水滴在上面。他把小手帕放在伸出的手臂上擺動,以便使香味通通空氣,然後用熟練優美的動作把它在鼻子下掠過,同時把香氣吸進去。他讓香氣一陣陣地流瞭出來,自己坐到一張凳子上。先前他還由於發怒而滿臉漲成豬肝色,這時突然變得臉色蒼白。“真令人難以置信,”他低聲地喃喃自語,“老天爺作證,叫人難以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鼻子湊到小手帕上嗅嗅,搖搖頭,喃喃地說,“叫人難以相信!”這的確是“阿摩耳與普緒喀”,毫無疑問是“阿摩耳與普緒喀”,令人可恨的絕妙的香味混合物,仿制得這樣精確,就連佩利西埃本人也不可能把它同自己的產品加以區別。“真叫人難以相信……”

偉大的巴爾迪尼坐在凳子上,縮得小小的,臉無血色,手裡拿著他的小手帕,外表滑稽可笑,像個患瞭傷風的少女拿著手帕揩鼻子一樣。此時他完全說不出話來。他不再說“令人難以置信”,而是不停地微微點著頭,凝視著配制瓶裡的香水,隻發出單調的“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過瞭一會兒,格雷諾耶走過來,悄沒聲地像個影子走到桌子旁。

“這不是好香水,”他說道,“它配制得非常糟糕,這種香水。”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道。格雷諾耶接著說:“如果您允許的話,師傅,我想再改進一下。請您給我一分鐘,我用它作出一種像樣的香水給您!”

“嗯,嗯,嗯,”巴爾迪尼說著,點點頭。這並不是因為他表示贊成,而是因為他此時無精打采,無能為力,對什麼都隻能說“嗯,嗯,嗯”和點頭瞭。他繼續點著頭,喃喃地說“嗯,嗯,嗯”,當格雷諾耶第二次開始配制,第二次把酒精從大肚玻璃瓶裡倒進配制瓶,加到已在瓶子裡的香水中去,第二次似乎是不管先後順序、不論分量地把小瓶裡的香精倒入漏鬥時,他並不準備進行幹預。直至這配制程序接近尾聲——格雷諾耶這次不振搖瓶子,而是像擺動法國白蘭地那樣輕輕擺動著瓶子,或許他考慮到巴爾迪尼敏感的感情,或許因為他認為這次的香水更加昂貴——到這時,當香水配好瞭在瓶子裡旋動時,巴爾迪尼才從麻木狀態中醒過來。他站起來,自然仍一直用小手帕捂著鼻子,仿佛要做好準備抵抗對他內心的新進攻似的。

“做好瞭,師傅,”格雷諾耶說道,“現在這是一種相當好的香水。”

“是的,是的。挺好,挺好。”巴爾迪尼回答,擺動他空著的手以示拒絕。

“您想檢驗一下嗎?”格雷諾耶繼續咕咕噥噥地問道,“您不想檢驗嗎,師傅?”

“等一會兒,”巴爾迪尼說,“我現在不想檢驗……我腦子裡在想別的事。你現在走吧!跟我來!”

他拿起一個燭臺,朝門口走過去,走進瞭店堂。格雷諾耶跟在他身後。他們來到通往傭人入口處的狹窄走廊。老頭踢踢嗒嗒地朝小門走去,把門閂拉開,打開門。他往旁邊跨一步,讓這少年出去。

“現在允許我在您這兒工作吧,師傅,允許我嗎?”格雷諾耶問道,他已經站在門檻上,又把身子蜷縮著,露出期待的目光。

“我不知道,”巴爾迪尼說,“我還要仔細考慮一下。你走吧!”

隨後,格雷諾耶突然走開,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黑暗吞沒瞭似的。巴爾迪尼佇立著,直愣愣地望著夜空,他右手端著燭臺,左手拿著小手帕,像個鼻子出血的人,內心充滿恐懼。他急急忙忙把門閂上。然後他把保護性的手帕從臉上拿下來,塞進口袋裡,穿過店堂走回工場裡。

這香味美妙極瞭,以致巴爾迪尼眼睛裡一下子飽含瞭淚水。他無需檢驗,隻管站在工作臺邊,在配制瓶前嗅吸。這香水真美。它與“阿摩耳與普緒喀”比較,宛如一部交響曲同一把小提琴孤獨地亂奏一通的對比。不僅如此。巴爾迪尼閉起眼睛,看見最細致入微的回憶在心裡蘇醒。他看到自己還是個青年人時傍晚在那不勒斯公園裡漫遊;他看見自己躺在一個有黑色鬈發的婦女懷裡,看到窗臺上玫瑰花叢的側影,一陣夜風正吹過窗臺;他聽到被驅散的鳥兒唱歌,聽到遠處碼頭上一傢小酒館傳來的音樂;他聽到緊貼著耳朵的竊竊私語,他聽到“我愛你”,發覺自己由於幸福而毛發直豎,就在現在,在現在這一時刻!他睜開眼睛,高興得嘆瞭口氣。這種香水不像人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香水。這不是驅除臭味的香水,不是盥洗室用品!這是一種完全新型的東西,它可以創造出整整一個世界,一個魔術般的富裕的世界,人們頃刻間就忘卻周圍令人厭惡的事物,覺得自己多麼富有,多麼幸福,多麼自由,多麼美滿……

巴爾迪尼手臂上那豎起的汗毛軟瞭下來,迷人的心靈平靜占據瞭他。他取過放在桌子邊沿的皮子,即山羊皮,拿瞭一把刀把皮子切開。他把切開的一塊塊皮子放入玻璃盆裡,澆上新的香水。他在盆上蓋瞭一塊玻璃板,把剩餘的香水抽出裝進兩個小瓶,給瓶子貼上標簽,上面寫瞭名稱:“那不勒斯之夜”。然後他把燈熄滅離去。

在樓上夫人那裡吃飯時,他什麼也沒說。他對下午才作出的神聖決定隻字不提。他夫人什麼也沒說。因為她發覺他很高興,這樣她就滿意瞭。他也沒有再去聖母院,去感謝上帝使他的性格堅強起來。的確,他這天甚至第一次忘記瞭夜間的禱告。

16

翌日上午,巴爾迪尼徑直來到格裡馬處,首先他付瞭山羊皮的錢,而且是不折不扣地付清,不嘮叨,不討價還價。隨後他邀請格裡馬去“銀塔”酒店喝一瓶白葡萄酒,並從他那裡把格雷諾耶贖過來。當然,他並沒有透露他為什麼贖他,為什麼需要他。他扯謊說自己接受瞭一大宗香皮的訂貨,因而需要一個尚未滿師的幫手,需要一個知足的小夥子給他幹最普通的活,切切皮革等等。他又要瞭一瓶葡萄酒,開口出瞭二十利佛爾的價,作為格裡馬少瞭格雷諾耶造成不便的補償費。二十利佛爾可是一大筆錢啊!格裡馬立即同意。於是兩人一同到瞭制革工場。真奇怪,格雷諾耶已經捆好行李在等候。巴爾迪尼付瞭二十利佛爾,懷著這輩子做瞭一筆最好交易的自鳴得意的心情,立即把他帶走瞭。

格裡馬這方面也深信做瞭一筆有生以來最好的生意,他回到“銀塔”酒店又喝瞭兩瓶葡萄酒。後來將近中午時分,他又換到河對岸的“金獅”酒店去,在那兒喝得酩酊大醉,後來晚上他又想換回到“銀塔”酒店去,卻把熱奧弗魯瓦·拉尼埃大街和諾奈迪埃爾大街搞混瞭,因而沒有能如願直接來到瑪麗橋上,而是非常不幸地到瞭奧爾姆碼頭,從那兒他頭朝前縱身啪的一聲跳進水裡,仿佛跳到一張柔軟的床鋪上一樣。他當即便淹死瞭。淺淺的河水把他沖走,經過系泊的小貨船旁,帶到水流較急的河心,過瞭相當長的時間,直到次日清晨,制革匠格裡馬,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的濕淋淋的屍體,才向西漂流而下。

當他無聲地經過交易橋時沒有撞上橋墩,格雷諾耶在他的上方二十米處正好上床。他在巴爾迪尼工場後面的一個角落裡搭瞭張木板床,這張床歸他所有,而這時他從前的主人正攤開四肢沿塞納河漂下去。格雷諾耶愜意地蜷縮起來,縮得像隻扁虱。他開始安睡,越來越深地沉入到自我中去,勝利地進入他內心的堡壘中,在這堡壘裡他夢見自己參加瞭氣味上的祝捷盛會,一次為表彰他自己而舉行的香煙和沒藥氣體繚繞的盛大狂歡會。

17

隨著格雷諾耶參加工作,吉賽佩·巴爾迪尼的商店開始上升為具有民族乃至歐洲聲望的商店。波斯的鐘樂不再沉寂無聲,鷺鷥在交易橋上的商店裡又開始吐出香水。

頭一天晚上,格雷諾耶就又調制瞭一個大肚玻璃瓶的“那不勒斯之夜”,翌日裝在小香水瓶裡賣出八十多瓶。這香水的信譽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謝尼埃數錢,數得目光都變得呆滯瞭,由於不得不老是九十度鞠躬而腰酸背疼,因為來這兒的都是高貴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或至少是高貴女士和先生們的仆人。有一次,門甚至飛開瞭,發出嗒嗒的響聲,進來的是阿爾讓松伯爵的男仆,他像其他男仆一樣叫喊他需要五瓶新的香水,謝尼埃事後還害怕得顫抖瞭一刻鐘之久,因為這個阿爾讓松伯爵是皇帝陛下的高級官員和國防部長,巴黎的鐵腕人物。

當謝尼埃一個人在店堂裡應付蜂擁而來的顧客時,巴爾迪尼和他的新學徒則關在工場裡。他對謝尼埃總是用所謂“工作分工和合理化”作借口來對這種情況進行辯護。他解釋道,多年來他耐著性子目睹佩利西埃之流敵視行會的傢夥從他這裡把顧客誘走,使生意變得不景氣。現在他再也不能容忍瞭。如今他接受挑戰,對這些狂妄的暴發戶進行還擊,而且是用這些人自己的手段進行還擊:在每個旅遊旺季,每個月,若有必要則是每周,拋出新的香水和別的玩意兒!這就要他充分地利用自己的創造性才能。因此他認為自己必須——僅僅靠沒有滿師的助手支持——進行香水的生產,而謝尼埃則專門負責售貨。用這個現代化的方法可以為化妝品商店史翻開新的一章,把競爭者掃除幹凈,成為百萬富翁——他之所以有意識地強調“人們”,因為他想,對於這百萬巨富,他的老夥計也有一定的貢獻。

幾天以前,巴爾迪尼師傅若是講這種話,謝尼埃準會把這看成是開始發瘋的征兆。“現在他已經病入膏肓瞭,”他或許會這樣想,“直到他最終放下手中的槌子,時間不會長瞭。”但他現在不再想瞭。他簡直沒有時間去想,他實在太忙瞭。他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以致每天晚上都由於精疲力竭而無力把錢箱裡的錢出清,把自己的一份留下來。他做夢也不會懷疑,巴爾迪尼幾乎每天都有一種新的香水從工場裡配制出來,這一點並不奇怪。

它們都是什麼樣的香水和化妝品啊!不僅有最高級的香水,而且有潤膚膏、撲粉、肥皂、洗發劑、化妝水、油脂……一切應該散發香味的東西,如今都散發出全新的香味,與過去不同,比過去美妙。對於一切東西,確確實實是一切東西,甚至對於巴爾迪尼有一天由於高昂的情緒而生產出來的香水發帶,顧客都像著瞭魔似的爭先恐後購買,根本不問價錢如何。巴爾迪尼所生產的一切,都成瞭暢銷貨品。這種成就產生瞭巨大作用,以致謝尼埃把它當作一個自然而然的事件,不再探求它的產生根源。比方說新來的學徒,那個笨拙的侏儒,像條狗一樣住在工場裡,有時師傅出來,人們可以看見他站在後面的次要地位上,擦玻璃杯和清洗臼缽——若是人傢告訴謝尼埃,說生意如此傳奇般的興隆是同這個傢夥有關系,那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相信的。

當然,這侏儒同這一切都有關。巴爾迪尼送到店堂裡交給謝尼埃出售的化妝品,隻是格雷諾耶關起門來配制的東西的一部分。巴爾迪尼靠嗅覺已經來不及嗅瞭。有時他得在格雷諾耶配制的美妙香水中進行選擇,這確實傷透瞭腦筋。這個變魔法的學徒滿可以為法國所有的香水專傢提供配方,而且從不重復,都是優質的、並非低劣或一般化的產品——這意思是說,他並不能給他們提供配方——即分子式,因為格雷諾耶配制他的香水仍然采用那種混亂的、完全不符合專業要求的方法,巴爾迪尼已經看出來,他似乎是亂七八糟地隨手把各種成分配在一起。對這種不合規范的操作即使不能檢查,至少也要能有所理解,因此有一天巴爾迪尼要求格雷諾耶,他在配制混合物時必須使用天平、量杯和滴管,哪怕他認為不必要;還要求他養成習慣,不把酒精當香料,而是看成溶劑,必須放到後面才摻入;最後要求他慢慢地、從容不迫地、真正像個工藝人一樣地進行操作。

格雷諾耶照辦瞭。巴爾迪尼第一次能夠觀察到這位魔術師的一個個操作過程,並把它們記錄下來。他帶著蘸水筆和紙坐在格雷諾耶身旁記筆記,反復提醒他放慢速度,弄清這東西多少克、那東西多少刻度、第三種配料多少滴,再放進配制瓶裡。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即通過用同樣方法在事後對一個過程進行分析的方式,巴爾迪尼終於掌握瞭合成的規程,而在過去不使用這種方法時,這種過程根本不可能發生。格雷諾耶沒有合成的規程怎麼竟能配制出香水來,這對巴爾迪尼固然仍是個謎,更確切地說是個奇跡,但他如今至少已經把這個奇跡寫成瞭分子式,而因在某種程度上對他渴望規則的心是個安慰,並使他對香水的認識免於徹底崩潰。

巴爾迪尼逐漸使格雷諾耶把至今所發明的全部香水的配方都說出來,最後甚至於禁止他在巴爾迪尼未帶蘸水筆和紙、用百眼巨人的眼睛細心觀察和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記錄的情況下配制新的香水。他把自己的筆記——很快就有瞭數十個分子式——極其細心地用寫得像刻出來的字體抄在兩個不同的小本子上,他把一個本子鎖進耐火的錢櫃,另一本他始終帶在身上,夜裡睡覺時也帶著它。如今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親自領略格雷諾耶的奇跡,他第一次經歷這些奇跡時,心情激動極瞭。他相信現在用他記錄的分子式本子,可以祛除從他的學徒內心產生的可怕的創造性的混亂。就連他不再是笨手笨腳地在一邊驚訝,而是細致觀察和記錄,參與創造性活動這一事實,對巴爾迪尼也產生瞭安慰的作用,增強瞭他的信心。過瞭一陣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對這些極精致的香水的成功做出瞭不小的貢獻。既然他已把這些香水記入他的小本本,並把它們保存在錢櫃裡和自己的胸前,他反正不再懷疑,它們完全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格雷諾耶也從巴爾迪尼迫使他采取的有條不紊的工作方法中獲得瞭好處。他自己雖然並不依靠這種工作方法,為瞭在數周和數月後復制一種香水,他從不查閱一個舊的分子式,因為他從不會忘記氣味。可是他在被迫使用量杯和天平時,學會瞭化妝品商店的語言,而且他本能地覺得,這種語言的知識對他是有用的。短短幾星期後,他不僅掌握瞭巴爾迪尼工場裡的所有香料的名稱,而且也能自己把香水的分子式,或者相反,把別人的分子式和說明轉變成香水和別的香料制品寫下來。不僅如此!他學過用克和滴來表達自己制作香水的設想後,就不再需要試驗的中間步驟瞭。若是巴爾迪尼交代他制作一種新香水,無論是用於手帕、香囊或脂粉的香水,格雷諾耶都不再去拿小香水瓶和香粉,而是幹脆坐到桌旁,把分子式記下來。他學會瞭圍繞列出分子式擴展從心裡對香味的想象到制成香水的方法。對於他來說,這是一條彎路。在世人的眼中,也就是在巴爾迪尼的眼中,這是個進步。格雷諾耶的奇跡仍然沒有變化。但是現在他知道瞭配制香水的配方,沒有理由再害怕瞭,這是有利因素。格雷諾耶對於工藝要領和工作方法掌握得越熟,他用化妝品商店的習用語言來表達得越正常,巴爾迪尼對他的恐懼和疑心就越小。不久,巴爾迪尼固然仍認為他是個非凡的天才的氣味專傢,但已不再把他視為第二個弗朗吉帕尼或是一個可怕的玩弄魔術的人,格雷諾耶對此很滿意。他利用工藝準則作為受人歡迎的偽裝。在稱配料時,在振動配制瓶和輕輕塗抹試驗的白手帕時,他就是拿自己的樣板方法來哄巴爾迪尼。他幾乎能像師傅一樣優美地抖動手帕,靈巧地使手帕從鼻子旁飛過。偶或在用心算出劑量的間歇中,他故意出錯,以使巴爾迪尼覺察到:他忘記瞭過濾,天平未校準,龍涎香酊的劑量高得驚人……讓巴爾迪尼指出錯誤,以便隨後自己再改正。這樣他成功地使巴爾迪尼沉迷在幻想中:最後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進行的。他確實不想嚇唬巴爾迪尼。他的確是要向他學習。不是學配制香水,不是學一種香水的正確組分,當然不是在這一方面,世上沒有哪個人可以對他進行什麼教導,而巴爾迪尼商店裡現有的配料也遠遠不夠讓他實現一種真正偉大的香水的設想。他幫助巴爾迪尼在氣味方面所實現的事情,同他自己所設想的、總有一天他會實現的氣味加以比較隻不過是兒戲。但他知道,為此他需要兩個不可缺少的先決條件:其一是公民身份的外衣,至少得是個夥計,他依靠這身份的保護可以沉溺於自己本來的激情,不受幹擾地實現自己本來的目標。另一個就是對那些工藝方法,即人們制作、隔離、濃縮、保存香水並使之具有更高用途的工作方法的知識。因為格雷諾耶雖然事實上有個世界上最好的鼻子,在分析和預知方面均如此,但是他還沒有能力像占有物品一樣占有氣味。

18

因此,他樂於讓人給自己傳授這些技術:用豬油煮成肥皂,用可洗滌的皮革縫制手套,用大麥粉、杏仁粉和紫羅蘭根磨成的粉配制成撲粉,用木炭、硝酸鉀和檀香木屑卷成香燭,用沒藥、安息香和琥珀粉壓制成東方的丸劑,把香、蟲膠和桂皮捏成香丸,用碾碎的玫瑰葉、薰衣草花和加斯加利剌(8)皮篩出和制成“皇帝的粉末”,攪拌白色和像血管一樣藍的粉末,制作口紅,摻水制作最精細的指甲粉和薄荷味牙粉,配制假發藥水、雞眼藥水、皮膚雀斑增白藥、眼用顛茄精、男士斑蝥發泡軟膏以及女士衛生醋……生產一切護膚液、粉劑、衛生用品和美容藥品,但也制作茶和香料混合粉、利口酒、醃泡汁等,總之,巴爾迪尼教給他這些包羅萬象的祖傳知識,格雷諾耶雖然並不抱著特殊的興趣去學,但也毫無怨言,學得非常出色。

與此相反,巴爾迪尼在教他制作酊劑、浸汁和香精時,他卻懷著特殊的熱情。他可以不辭辛苦地用螺旋壓榨機壓碎苦杏仁核,搗碎麝香顆粒,用菜刀劈開龍涎香塊莖,用礤床兒把紫羅蘭根擦成屑,然後用最優質的酒精浸漬碎屑。他學會使用分離漏鬥,用這漏鬥可以把檸檬殼榨出的純正油從混濁的漿粉中分離出來。他學習在格柵上陰幹藥草和花,把窸窣作響的葉子保存在罐子和箱子裡,用蠟封口。他學會瞭分離潤發油和制造、過濾、濃縮、提純與精餾搽劑的技術。

當然,巴爾迪尼的工場還不適於大批量生產花油和草油。在巴黎也的確沒有足夠數量的新鮮植物。有時市場可以廉價購到新鮮迷迭香、鼠尾草、薄荷或大茴香子,或是來瞭一大宗鳶尾球莖、纈草根、和蘭芹、肉豆蔻或幹丁香花,巴爾迪尼的化學傢血管即沸騰起來,他拿出他那銅制的大蒸餾鍋,鍋上面裝有冷凝器——正如他自豪地說的,這是一個所謂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四十年前,他曾經用這個鍋在利古裡亞山(9)南坡和盧貝隆高地(10)上的野外蒸餾過薰衣草。當格雷諾耶切碎須蒸餾的花草時,巴爾迪尼非常迅速地——因為迅速加工是幹這種活計的關鍵——在砌起的灶裡生火,銅鍋就放在灶上,鍋裡放瞭足夠的水。他把切細的植物扔進鍋裡,把雙層壁的摩爾人頭狀蒸餾器裝到套管上,連接進水和排水的兩條軟管。這套提純冷卻水的裝置,他說,是他後來自己裝設的,因為當時在野外人們自然隻是用扇子扇風進行冷卻。然後他把火吹旺。

鍋裡開始沸騰。過瞭一會兒,餾出液先是慢慢地一滴滴淌,然後就像細線一樣從摩爾人頭狀蒸餾器的第三根管子裡涓涓流入巴爾迪尼接好的佛羅倫薩壺裡。起初這蒸餾液並不好看,像稀薄而又混濁的湯。但是漸漸地,主要是在給註滿的瓶子換上新瓶並放到一旁之後,蒸餾液分離出兩種不同的液體:下面是花或草的水,上面浮著一厚層油。若是人們小心地把散發出柔和香味的花液從佛羅倫薩壺的壺口潷出來,那麼留下來的就是純正的油,即植物的精華,氣味很濃的香精。

格雷諾耶被這過程吸引住瞭。如果說他這一生中有過什麼事在他心中激起熱情的話——當然不是表現得很明顯,而是隱而不露,如同在冷冷的火焰中燃燒的激情——那就是用火、水、蒸汽和挖空心思想出來的器械提取種種東西的芳香靈魂的方法。這種芳香靈魂,即芳香油,是這些東西的精華,是唯一使他感興趣的事物。而其餘的東西:花、葉、殼、果實、顏色、美、活力以及隱藏在它們之中的多餘物質,他卻毫不關心。這隻是外殼和累贅。這是要扔掉的。

有時候,當餾出液呈現水一樣的晶瑩後,他們就把蒸餾鍋從火上端下來,揭開後倒出煮爛的東西。這些東西看上去軟綿綿的,像泡軟的禾草一樣灰白,像小鳥的白骨,像煮得太久的蔬菜,混濁,散成細絲,爛成泥狀,幾乎看不出本來的形狀;像屍體發臭那樣令人作嘔,完全失去本身的氣味。他們把這些爛東西從窗子倒進河裡。然後他們又裝入新鮮的植物,註入水,又把蒸餾鍋放到爐灶上。鍋子又開始沸騰,植物的液汁又流入佛羅倫薩壺。往往就是這樣通宵達旦地工作。巴爾迪尼照看爐子,格雷諾耶註視著佛羅倫薩壺,在變換操作之間的時間裡沒有更多的事可做。

他們圍著火坐在凳子上,兩個人都被粗笨的圓木桶吸引住瞭,兩個人都迷住瞭,盡管是由於不相同的原因。巴爾迪尼欣賞熾熱的火、火焰和銅的閃爍的紅光,他喜歡燃燒著的木柴劈啪作響,喜歡蒸餾鍋的水流聲,因為這和從前一樣。這時人們可以高興一番!他從店堂裡拿來一瓶葡萄酒,因為炎熱使他口渴,於是他喝著葡萄酒,這也和從前一樣。然後他開始講當年的故事,講個沒完沒瞭。他講到西班牙爭奪王位繼承權的戰爭,他曾在這場戰爭中站在反對奧地利一邊作戰,起瞭決定性作用。他講到加米薩德人,他曾同他們一道攪得塞文山脈不得安寧,講到在埃斯特雷爾的一名胡格諾教徒的女兒,她被薰衣草香麻醉後委身於他;講到他差點引起一場森林火災,這場大火若燒起來會使幾乎整個普羅旺斯陷入一片火海,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那時正好刮起一陣強勁的西北風。他還講到蒸餾的事,而且總是再三講到夜間在野外,在月光下喝著葡萄酒,聽著蟬的鳴聲。他講到他生產的一種薰衣草油非常精美,使人強健,以致有人願意用銀子來購買;講到他在熱那亞的學習時光,講到漫遊年代和格拉斯城,在這個城市香水專傢像其他地方的鞋匠那麼多,其中有些人非常富,生活得像諸侯一樣,他們住在豪華的房屋裡,房屋四周有綠樹成蔭的花園,還有屋頂平臺,有裝有護墻板的餐室,他們在餐室裡用配有金制餐具的瓷盆進餐,等等……

老巴爾迪尼講著這些故事,喝著葡萄酒,他的臉頰由於喝酒,由於熾熱的火光,由於對自己的故事津津樂道而變得通紅。但是格雷諾耶卻多半坐在陰影裡,根本心不在焉。他對古老的故事不感興趣,使他發生興趣的唯有眼前的新過程。他目不轉睛地註視著蒸餾鍋頂上的小管子,蒸餾液正像一條細細的光線從管子裡流出。他凝視著,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蒸餾鍋,正像眼前的鍋裡一樣在沸騰,鍋裡流出一種類似這兒的蒸餾液,隻不過更美、更新、更不平常,是他自己栽種在心裡的精美植物的蒸餾液,這些植物在那兒開花,除瞭他自己以外別人嗅不出,它們以其獨特的香味可以使世界變成一個散發芳香的伊甸園,他覺得園中的生活對他的嗅覺來說是可以忍受的。使自己成為一個可以用自己生產的蒸餾液來淹沒所有人的大蒸餾鍋,這就是格雷諾耶所抱的夢想。

但是正當巴爾迪尼乘著酒興,講著關於往昔的越來越離題的故事,越來越狂放不羈地陷入自己的幻想時,格雷諾耶卻很快就放棄瞭他那古怪的幻想。他首先把對於大蒸餾鍋的想象從腦子裡驅逐出去,思考著如何把剛學到的知識用於更容易理解的目的。

19

沒過多久,他就成瞭蒸餾方面的專傢。他發現——他的鼻子比巴爾迪尼的規則更管用——火的熱度對於蒸餾液的質量具有決定性影響。每一種植物、每一朵花、每一塊木頭和每一種油料作物都要求特殊的程序。有時要求特別強的蒸汽,有時需要適當煮沸,而有些花朵,隻有用文火蒸餾,才能收到最佳的效果。

加工方法也同樣重要。薄荷和薰衣草可以整把蒸餾。其他的在放進銅鍋前,必須細心挑揀、剝碎、剁碎、擦成屑、搗碎或甚至拌成糊狀。但有些東西根本就不能蒸餾,這使格雷諾耶傷透瞭腦筋。

巴爾迪尼看出格雷諾耶已經可靠地掌握瞭整套裝置,就放手讓他操作蒸餾鍋。格雷諾耶充分利用給他的自由。他白天配制香水,制作其他芳香產品和香料產品,夜裡則獨自潛心鉆研蒸餾技術。他的計劃是生產全新的香料,以便至少能用這些香料制作出幾種他心裡設想過的香水。起初他也小有收獲。他成功地生產瞭一種蕁麻花油和獨行菜籽油,用接骨木剛削下的皮和紫杉枝條生產一種溶液,其蒸餾液固然在香味上還像原始材料,但是依然足以使他有興趣去對它們繼續加工。當然也有些材料應用這種工作方法是完全無能為力的。比方說格雷諾耶試圖蒸餾玻璃的氣味,即光滑的玻璃像黏土一樣涼爽的氣味,這氣味普通人是覺察不到的。他弄來瞭窗玻璃和瓶玻璃,把它們加工成大塊、碎片、碎屑和粉狀——但是毫無結果。他蒸餾瞭黃銅、瓷器、皮革、谷物和礫石。他蒸餾瞭純凈的土、血、木材、新鮮的魚、他自己的頭發。最後,他甚至蒸餾水,塞納河的水,他覺得這河水的獨特氣味值得保存。他相信,借助蒸餾鍋可以像從百裡香、薰衣草與和蘭芹籽中提取香味那樣,從這些材料中提取獨特的香味。他根本不知道,蒸餾無非是把混合起來的物質分離成容易揮發和不易揮發的成分,而對於化妝品行業,隻能是把某些植物易於揮發的芳香油同無香味和沒多少香味的剩餘物分離開來。對於那些已經喪失芳香油的物質,蒸餾的方法當然毫無意義。我們今天的人學過物理,人傢一提我們就明白。可是對於格雷諾耶來說,這種認識卻是經歷瞭一連串令人失望的試驗辛苦得來的結果。他一連數月熬夜坐在蒸餾鍋旁,想方設法嘗試用蒸餾法生產人世間尚無濃縮狀態的新的香水。除瞭餾出瞭一點令人可笑的植物油以外,什麼收獲也沒有。他的想象盡管像井那麼深,那麼不可估量,但是他卻無法從中汲出一滴在他腦海裡經常浮現的那種具體的香精,搞不出一個原子來。

當他明白失敗後,他就停止瞭試驗,生瞭一場大病。

20

他發高燒,最初幾天還伴隨著出汗,後來出瞭無數膿皰,仿佛皮膚上的毛孔都不夠用似的。格雷諾耶的身體佈滿瞭這些紅色的小水皰,其中許多破裂瞭,流出水狀的膿,然後又重新脹滿,其他的則發展成癤子,腫脹得大大的,呈紅色,像火山口一樣裂開,噴出黏稠的膿和帶有黃色黏液的血來。過瞭一陣,格雷諾耶看上去活像個從裡邊被用石頭砸死的殉難者,身上有一百處傷口在流膿。

巴爾迪尼當然感到憂慮。正當他準備把自己的生意擴展到首都以外,甚至全國以外的時候,偏偏失去瞭自己寶貴的學徒,這無疑使他非常不快。因為事實上,對於這些使巴黎傾倒的新型香水,不僅來自省裡,而且來自外國宮廷的訂貨也越來越多。為瞭滿足市場的需要,巴爾迪尼已經設想在聖安托萬市郊開個分店,一個真正的手工工場,那裡將大批配制最時興的香水,並成批裝入令人可愛的小香水瓶裡,再由可愛的小姑娘包裝,發往荷蘭、英國和德意志帝國。對於一位定居在巴黎的工匠師傅來說,這樣的冒險舉動並非合法,但是他最近獲得瞭上層社會的保護,他提煉的香水給他創造瞭這種保護,不僅高級官員,而且重要人物,例如巴黎的關稅承包人先生、王傢財政部要員、繁榮經濟事業的促進者費多·德·佈魯先生都可以成為他的保護人。德·佈魯先生甚至可望得到王室的特權,即人們所能期望的最佳情況,這個特權就是不受一切國傢和階層管束的一種通行證,是擺脫一切做生意方面的困擾和獲得穩固的、毫無疑義的富裕的一種永恒的保證。

後來,巴爾迪尼腦子裡又醞釀瞭另一個計劃,即一個可愛的計劃,一個與聖安托萬手工工場相反的規劃,按照這規劃,工場不是大批量地進行生產,而是生產供給個人的產品:他想為一小批上流社會的顧客設計個人用的香水,更確切地說,是要像裁剪適合一個人穿的衣服一樣設計隻供一個人用的香水,這香水采用高貴的名稱。他設想一種“德·拉塞爾內侯爵夫人香水”、一種“德·拉維拉爾元帥香水”、一種“達阿基榮公爵香水”等等。他夢想一種“蓬皮杜侯爵夫人(11)香水”,甚至一種“國王陛下香水”,這些香水裝在磨得非常精致的瑪瑙制的香水瓶裡,瓶子有雕花的金邊,在瓶腳內側不顯眼處鐫刻“吉賽佩·巴爾迪尼,香水專傢”的字樣。國王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同時在一件東西上!巴爾迪尼竟敢想象得如此美妙!但如今格雷諾耶生病瞭!當年格裡馬——願上帝保佑他進天堂!——曾經發過誓,能頂住一切的人永遠不損失什麼,他甚至可以把瘟疫弄到別處!而他如今竟要在我這兒病死!萬一他死瞭呢?多可怕呀!那麼,手工工場、可愛的小姑娘、特權和國王香水的宏偉計劃也完蛋瞭!

於是巴爾迪尼決定,千方百計地挽救他學徒的寶貴生命。他安排人把格雷諾耶從工場的木板床搬到樓房裡的一張潔凈的床上。他叫人給這張床鋪上綢被。他親自協助把病人抬上樓梯,盡管他對膿皰和化膿的癤子感到難以形容的厭惡。他吩咐妻子煮葡萄酒雞湯。他派人去請本地區一個名叫普羅科帕的最著名的醫生,預先付給他二十法郎作車馬費。

大夫來瞭,用指尖挑開床單,朝著看上去像被百粒子彈射穿的格雷諾耶的身體隻瞥瞭一眼,連皮包也不打開就離開房間,他的皮包一直由跟在後面的助手拿著。這病情,他開始對巴爾迪尼說,非常清楚。這是一種梅毒性皰瘡變異癥,並且並發瞭晚期化膿性麻疹。大夫認為,病人沒有必要治療,因為他的身體正在腐爛,像一具屍體,不像活著的機體,因此根本不可能在這身體上按照要求地裝好放血的器械。他說,盡管現在還聞不到這種病癥典型的瘟疫般的惡臭——這當然令人感到驚奇,從嚴格的科學觀點來看確實是件小小的怪事——但病人在四十八小時內必死無疑。這就如他叫普羅科帕大夫一樣確實。他又要求為他這次出診和作出預後診斷付出二十法郎——其中有回扣五法郎,用作別人把這典型癥狀的病人托他診斷的用途——然後告辭。

巴爾迪尼氣得要命。他悲嘆著,絕望地叫著。他為自己的命運憤憤不平,咬著自己的手指。他的宏偉計劃在接近目的時又一次成瞭泡影。當初,佩利西埃和他的夥計一個發明接著一個發明。如今這個少年在新的氣味方面已擁有取之不盡的知識,這個用金子根本買不到的骯臟小鬼,偏偏現在,在事業正向上的時候,害瞭梅毒性皰瘡和晚期化膿性麻疹,偏偏現在!為什麼不在兩年後?為什麼不在一年後?到那時我早就像掠奪一座銀礦和一隻金驢子一樣把他的油水榨光瞭。一年以後他滿可以放心地死去。但是現在,在四十八小時內,他可不能死,仁慈的上帝啊!

有一瞬間,巴爾迪尼曾想到去聖母院那裡進香,點上一支蠟燭,祈求聖母讓格雷諾耶恢復健康。但隨後他又放棄瞭這個念頭,因為時間太緊迫瞭。他跑出去拿瞭墨水和紙,把妻子從病人的房間裡趕走。他要獨自在此守候。然後他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把記筆記的紙放在膝蓋上,手裡拿著蘸水筆,等待格雷諾耶作香水方面的懺悔時做筆記。願上帝保佑他不至於悄悄地把他生命中所擁有的寶貝帶走!但願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裡能夠把遺囑留給可靠的人,以便後世可以瞭解各個時代最美的香水!他,巴爾迪尼,將忠實地掌握這份遺囑,一切最香的香水的分子式,並使之發揚光大。他將把這不朽的榮譽歸於格雷諾耶名下,的確,他將——在此他向所有神明發誓!——把這些香水中最好的香水裝在一個瑪瑙制的香水瓶裡獻給國王,瓶上雕著金花和刻著題詞:“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巴黎香水專傢奉獻”。巴爾迪尼這麼說著,或者更確切地說,巴爾迪尼對著格雷諾耶的耳朵發誓地、懇求地、恭維地、不停地悄聲細語著。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格雷諾耶隻是一個勁兒淌著水狀的分泌物和膿血。他默不作聲地躺在綢被裡,盡管流出這令人作嘔的液體,並沒有留下他的寶貝,說出他的知識,連一個香水分子式也沒說出來。若是事情成功有望……若是與他的基督教博愛的觀點不那麼明顯地相抵觸的話,巴爾迪尼真想把他扼死,真想把他打死,或從他那垂死的身體內把那些寶貴的秘密打出來!

他繼續用甜蜜的語調對病人低聲細語,撫摩著他,用涼涼的手帕——即使這要他克服恐懼的心理——輕輕地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濕和傷口流的膿血,用湯匙把葡萄酒送進他嘴裡,以期使他說話,整夜都這麼做著,但是毫無效果。拂曉時他終於罷手瞭。他疲憊不堪地坐到房間另一頭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兩眼發直,不再憤怒隻是聽天由命地凝視著對面床上格雷諾耶那瘦小的瀕於死亡的身體,既無力挽救他,也不能從他嘴裡得到什麼,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猶如一個船長看著一艘船連同船上的一切財物往深海裡沉沒。

突然,這垂死的病人張開嘴唇,用異常清楚和堅定、絲毫沒有預感到自己面臨死亡的嗓音說:“請您告訴我,師傅,為瞭取得一個物體的香味,除瞭壓榨和蒸餾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巴爾迪尼以為這聲音來自他的幻覺或是天國,便機械地回答:“是的,有辦法。”

“哪種辦法?”床上發出聲音問道,巴爾迪尼睜開疲倦的眼睛,格雷諾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是屍體在說話嗎?

“哪種辦法?”又一個聲音問道,這次巴爾迪尼認出格雷諾耶的嘴唇在動。“現在完瞭。”他想,“現在他完瞭,這是高燒性譫妄或回光返照。”他站起身子,走到床邊,俯下身看著病人。病人睜開雙眼,以同樣奇特的期望的目光瞧著巴爾迪尼,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是用這種目光來看巴爾迪尼的。

“哪種辦法?”他問道。

這時巴爾迪尼終於下定決心——他不想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最後一個要求——答道:“我的孩子,有三種辦法:熱提取法、冷提取法、油提取法。它們在許多方面都勝過蒸餾法,人們使用這些方法可以得到一切芳香中最美的芳香:茉莉花、玫瑰花和橙花的芳香。”

“在哪裡?”格雷諾耶問。

“在南方,”巴爾迪尼回答,“主要在格拉斯市。”

“好的。”格雷諾耶說。

他說著閉起眼睛。巴爾迪尼緩緩地站起來。他垂頭喪氣。他把記筆記用的紙集中到一起,這些紙沒有哪一張寫上瞭一行字。他吹滅蠟燭。外面已經天亮。他累極瞭。必須叫人去找一個教士,他想。他隨手用右手草草地劃瞭個十字,走瞭出去。

格雷諾耶並沒有死。他僅僅是睡得非常熟,夢得很沉;他的血液又回到瞭身上。他皮膚上的皰疹已經枯萎,膿口開始收幹,他的傷口開始愈合。不到一個星期,他的病體就完全康復瞭。

21

格雷諾耶真想立即離開這兒,到南方去,在那兒他可以學習老頭兒對他說的新技術。但是這談何容易呀!他無非是個學徒,而學徒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嚴格地說,巴爾迪尼對他說——他是在自己對格雷諾耶恢復健康最初感到的高興過去以後說的——嚴格地說他比微不足道的人還要微不足道,因為一個正派的學徒的出身必須是無可指摘的,即必須是婚生後代,有合乎身份的親戚關系,有藝徒學習合同,而這一切他都不具備。若是他,巴爾迪尼,有一天要成全他,給他一張滿師證書,那無非是考慮到他還有些才能,考慮到他今後的行為會規規矩矩,同時也是因為他——巴爾迪尼——心地無限善良的緣故,即使這樣的好心常常給他帶來損失,他也從來不會違背的。

當然,這種好心的諾言拖瞭好長時間,即將近三年後才兌現。在這期間,巴爾迪尼依靠格雷諾耶的幫助,實現瞭他的雄心勃勃的夢想。他在聖安托萬市郊建起瞭手工工場,在宮廷打開瞭高級香水的銷路,獲得瞭王室的特權。他的精致香料產品遠銷彼得堡、巴勒莫、哥本哈根。含有麝香的化妝品甚至在君士坦丁堡也很受歡迎,誰都知道,那裡盛產自己的香料。在倫敦城的賬房間裡,在帕爾馬的宮廷裡,在華沙的宮殿裡以及利珀—德特莫爾德的伯爵宮殿裡,都散發出巴爾迪尼的香水氣味。巴爾迪尼在已經心甘情願地準備去墨西拿窮困潦倒地度過晚年之後,如今卻以七十高齡成瞭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傢和巴黎最富有的市民之一。

一七五六年初——在此期間,他已經在交易橋上原來的房屋旁又造瞭一幢房子專供居住,因為老房子直到屋頂都堆滿瞭香料制品和香料——他坦率地對格雷諾耶說,他如今準備給予他自由,當然附有三個條件:第一,在巴爾迪尼這裡生產的一切香水,不許他自己制造,也不許把它們的分子式傳給第三者;第二,他必須離開巴黎,在巴爾迪尼有生之年不得再來;第三,他必須對前兩個條件絕對保密。這一切他必須向所有聖者、向他母親的在天之靈並以自己的榮譽發誓。

格雷諾耶既不相信榮譽和聖者,也不相信他母親可憐的靈魂,他宣瞭誓。他對這一切都宣誓。他接受巴爾迪尼的每個條件,因為他想要這張可笑的滿師證書,這張證書將使他可以不引人註意地生活,不受阻礙地旅行和尋找工作。他覺得其他事都無所謂。這些究竟是什麼條件呀!不得再來巴黎?他為什麼要來巴黎!他對巴黎很熟悉,就連發出臭氣的角落都熟悉,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把它帶在身邊,多年來他擁有巴黎。不生產巴爾迪尼的名牌香水,不把分子式傳給別人?就仿佛他發明不瞭一千種別的同樣優良和質量更佳的香水似的,隻要他願意!但是他根本不想這麼做。他根本不想同巴爾迪尼或隨便哪個市民香水專傢競爭。他根本不想靠自己的手藝來發財,若是有別的方式可以生活的話,他甚至不想靠它來生活。他想轉讓他的內心,這不是別的,而是他認為比外部世界所提供的一切更為美妙的內心。因此,格雷諾耶覺得巴爾迪尼的條件不是什麼條件。

春天裡,五月的一天清晨,他出發瞭。他從巴爾迪尼那裡拿到一隻旅行背包,另加一件襯衣、兩雙襪子、一大條香腸、一條粗羊毛毯和二十五法郎。巴爾迪尼說,這比他應該給的要多得多,尤其是格雷諾耶對於自己所接受的淵博教育,並沒有付過一個蘇的學費。他認為自己隻需給二法郎路費,別的就不是他的責任瞭。但是他覺得自己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不能違背自己多年來在心中積累的對善良的讓-巴蒂斯特的深切同情。他祝他旅途幸福,再次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誓言。於是他把他帶到傭人入口處門內——他從前就是在這兒接待他的——打發他離去。

巴爾迪尼沒有跟他握手,他的同情並沒有到這種程度。他從來就不跟他握手。他出於一種無惡意的厭惡,一向避免觸摸他,仿佛自己有被傳染和弄臟的危險。他隻幹巴巴地說瞭聲“再見”。格雷諾耶點點頭,身子蜷縮著離開瞭。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22

巴爾迪尼目送著他,望著他拖拖沓沓地從橋上過去,朝著島那裡過去,身體矮矮的,彎著腰,背包放在背上,像是駝著背似的,從後面看他活像個老頭。在國會大廈那邊,小巷拐瞭個彎,巴爾迪尼目送到看不見他瞭,心情感到特別輕松。

此時他終於可以承認瞭,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小傢夥。他安頓他同自己住在一幢房屋裡,從他身上把香水分子式擠出來,在這段時間裡他並不覺得好過。他的心緒不佳,如同一個品行端莊的人第一次做瞭違禁的事,用不許可的手段玩瞭個把戲一樣。當然,人們識破他的詭計的危險並不大,而成功的前景卻是巨大的,但是精神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責也同樣巨大。事實上在過去這些年裡,沒有哪一天他是在擺脫不愉快的想象中度過的,他想象自己與這個人交往,一定會以某種方式為代價。他再三憂心忡忡地禱告,但願事情順利!但願我成功地獲得這種冒險的果實,無須支付什麼代價!但願我取得成功!誠然,我這麼做並不合適,但是上帝會睜一眼閉一眼的,他一定會這樣!他在我的一生中無緣無故地多次懲罰我,把我整得夠嗆,若是他這次能夠友好相待,這也是在理的。如果我有過失的話,那麼過失究竟在哪裡?充其量無非是,我在行會規定之外稍有活動,我利用瞭一個未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的奇異天才,並把他的才能冒充為自己的。充其量無非是,我稍稍偏離瞭手工業者職業道德這一傳統道路。充其量無非是,我今天做出瞭我在昨天還詛咒過的事。這是一種罪過嗎?別人一輩子都在行騙。我隻不過是這幾年有點不老實。何況在這方面我這唯一的一次機會也純屬偶然。或許這根本不是偶然,或許是上帝親自把這位魔法師送到我傢,以便補償我被佩利西埃及其同夥侮辱的那段時間。或許上帝的安排壓根兒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佩利西埃的!這是非常可能的!若是上帝想懲罰佩利西埃,不通過抬高我,又有什麼別的方法?因此我的幸福就是上帝的正義的手段,我不僅可以而且必須接受下來,受之無愧,絲毫用不著懊悔……

巴爾迪尼在過去幾年裡經常這麼想。上午,每逢他下樓梯到店堂裡時,晚上,每逢他帶著錢箱上樓,數著沉重的金幣和銀幣放進自己的錢櫃裡時,夜裡,每逢他躺在發出鼾聲的妻子身旁,由於害怕自己的幸福而不能成眠時,他都這麼想。

但是現在,這些悶悶不樂的思想終於一去不復返瞭!這個可怕的客人走瞭,永遠不再回來。可是財富卻留瞭下來,未來有瞭保障。巴爾迪尼把一隻手放在胸脯上,透過外衣的料子感覺到放在心口上的小本本。本子上記錄瞭六百個分子式,幾代香水專傢將把它們付諸實施。即使他現在失去一切,那麼光靠這個奇妙的小本本,他在一年之內又可以成為一個富翁。確實如此,他還有什麼更高的要求!

早晨的陽光落在對面房子的山墻上,把墻上染黃,同時又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臉上。巴爾迪尼仍一直望著南方朝國會大廈方向去的馬路——再也看不見格雷諾耶,太令人高興瞭!——並且決定,出於感激的激動之情今天過河到聖母院去朝拜聖母,往捐獻箱裡丟一個金幣,點燃三支蠟燭,跪著感謝天主給他這麼多的幸福並保護他免於遭人報復。

但是這時他遇上瞭一件令人惱火的事。下午,當他正想動身去教堂時,謠言傳開瞭,說什麼英國人已經對法國宣戰。這本來就是件令人不安的事。因為巴爾迪尼恰好在這幾天想發一批香水到倫敦去,他就把到聖母院朝拜聖母的事推遲瞭,而是到城裡去打聽消息,接著到聖安托萬市郊他的手工工場去,第一件事就是撤回發往倫敦的貨。夜裡他躺在床上,在入睡前不久,他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考慮到面臨著爭奪新大陸殖民地的戰爭,他想生產一種香水投放市場,這香水取名為“魁北克的魔術”,是一種含樹脂的英雄香水,它的成功——這是確定無疑的——將補償英國這筆生意的損失,而且綽綽有餘!他把頭輕松地枕在枕頭上,感到枕頭下壓著的分子式小本本,心裡樂滋滋的。巴爾迪尼師傅就在他的糊塗而年老的腦袋裡裝著這甜蜜的念頭,漸漸沉入瞭夢鄉,而且再也沒有醒來。

這天夜裡發生瞭一場小小的災難,這災難導致瞭國王在適當的拖延後發佈命令:巴黎所有橋上的所有房屋都必須逐步拆除。事情就是在交易橋的西側,第三和第四橋墩之間原因不明地坍塌瞭。兩幢房子坍入河裡,整個房子陷下去,而且那麼突然,所以屋裡的人沒有哪個得救。幸好屋裡隻有兩個人,即吉賽佩·巴爾迪尼和他的妻子泰蕾薩。傭人們有的得到允許,有的沒有得到允許,都離開瞭房子。謝尼埃在次日清晨才喝得微醺地回店——更確切地說是想回店,因為房子已經不在那兒——精神上徹底崩潰瞭。他三十年來一直抱有希望,這個沒有子嗣和親戚的巴爾迪尼將在遺囑裡立他為繼承人,如今全部遺產、房屋、商店、原料、工場、巴爾迪尼本人,甚至對手工工場的財產或許還有指望的遺囑,這一切一下子都完瞭!

什麼也沒有找到,兩具屍體、錢櫃、記錄六百個分子式的小本本都沒有找到。這個歐洲最大的香水專傢吉賽佩·巴爾迪尼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麝香、桂皮、醋、薰衣草和一千種別的香料的混合香味,這香味在從巴黎到勒哈弗爾(12)的塞納河河道上空又飄瞭數星期之久。

(1) 法國各城市中的主要醫院。

(2) 古羅馬詩人。

(3) 《木偶奇遇記》的主人公。

(4) 巴黎高級住宅區。

(5) 人們把太陽比作光明、幸福和王室權威;當時在位的路易十四又名太陽王。

(6) 阿摩耳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厄洛斯),普緒喀在希臘神話中是人類精靈的化身。兩者是一對戀人。

(7) 即哈雷彗星。

(8) 加斯加利剌為大戟科植物,產於西印度,其皮用作健胃劑,亦用作薰劑。

(9) 位於意大利北部熱那亞海灣處。

(10) 位於法國東南部,四周是國傢公園。

(11) 路易十五的情婦,其爵位是國王特頒的;她在文教方面頗有貢獻,曾大力促成法國第一本百科的出版。

(12) 法國第二大港。

《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