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格雷諾耶遊歷法國的第一階段花瞭七年時間,而第二階段他卻用瞭不到七天。他不再避開熱鬧的馬路和城市,不再走彎路。他有瞭氣味,有瞭錢,有瞭自信。他匆匆忙忙。
就在離開蒙彼利埃後的當天晚上,他到達埃格莫特西南一個港口小城市,他在那裡上瞭一艘開往馬賽的貨船。在馬賽他沒有離開碼頭,這條船繼續沿著海岸把他送往東部。兩天後他到達土倫,再過三天到瞭戛納,剩下的路程他步行。他順著一條通往北方的小路登上小山。
兩小時後,他便站立在圓圓的山頂上,面前展現出方圓數裡的大盆地,盆地四周是緩緩升起的小山和陡峭的山嶺,盆地廣闊的凹地上有新耕作過的田地、園圃和橄欖樹林。盆地的氣候獨特而又宜人。雖然大海離此很近,從小山頂上一眼就可以望見,但這裡絲毫沒有海洋的特點,沒有鹽、沙,一點也沒開化,而是偏僻、閉塞的;人們到瞭這裡,仿佛到瞭離海濱許多天行程的地方。雖然北面是白雪皚皚的大山,可這裡卻感覺不到陰冷或貧瘠的跡象;這兒沒有凜冽的寒風;這兒的春天遠比蒙彼利埃來得早。溫和的霧氣像一個無形的罩子罩在田野上。杏樹和巴旦杏樹的花朵盛開,溫暖的空氣中充滿水仙花的香氣。
在大盆地的另一端,或許有兩裡距離,坐落著一個城市,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一個城市貼在屹立的山邊。這個城市從遠處給人的印象並不特別壯觀。那裡沒有聳立在房屋之上的大教堂,隻有一座小教堂鐘樓;沒有占主體地位的城堡,沒有特別豪華的建築物。城墻的作用似乎不是為瞭防衛,到處都有房屋突出在城墻之外,尤其向下面平地的一側更是如此,因而市區的外觀顯得有些破損。似乎這地方過去經常是兵傢爭奪之地,似乎它如今已經厭倦對即將到來的入侵者再作認真的抵抗——但是這並非由於軟弱,而是出於懶散,或者甚至是由於感到強大。它看上去仿佛無須顯示出豪華。它的腳下有散發芳香的巨大盆地,它覺得這就足夠瞭。
這個外表並不引人註目但同時又自信的地方就是格拉斯市,數世紀以來它都是香料、化妝品、肥皂和油的無可爭議的生產和交易中心。吉賽佩·巴爾迪尼說到這個城市時總是眉飛色舞。他說,這個城市就是芳香的羅馬,香水行傢向往的地方,誰沒有在這兒留下他的足跡,他就不配當個香水行傢。
格雷諾耶懷著非常冷靜的目光望著格拉斯這個城市。他並不是尋找化妝品行業的聖地,他望著緊貼山坡的房屋,並沒有心花怒放。他來這裡是因為他知道,這裡比別的地方可以更好地學到生產香水的技術。他要掌握這些技術,因為他需要它們為自己的目標服務。他從口袋裡掏出裝著他的香水的瓶子,精打細算地輕輕塗著自己,並且立即動身。一個半小時後,即將近中午時分,他抵達瞭格拉斯。
他在城市高處空曠的廣場旁的一傢客棧裡用餐。廣場的中間有一條小河穿過,制革匠就在河邊沖洗皮革,隨後把皮革攤開晾幹。皮革的氣味刺鼻,致使一些顧客食欲大減。但這並不影響格雷諾耶的食欲。他熟悉這種氣味,它給予他一種安全的感覺。在任何一個城市裡,它總是首先尋找制革匠聚居區。隨後他就會覺得,仿佛他這個從臭氣環境中來並由此瞭解這地方的其他地區的人,已經不再是個陌生人瞭。
整個下午,他都在城裡遊逛。這城市臟得出奇,盡管是或者確切地說正是因為水量過多,這些水從數十個泉井冒出,匯入毫無規則的溝渠和小河向城市的低處流去,使大街小巷泛濫,泥沙為患。在某些區裡,房屋擠在一起,以致留給通道和臺階的地方隻有一尺寬,在泥濘中經過的人都得摩肩接踵。即使在廣場和少數幾條較寬的街道上,車子相遇也幾乎無法避讓。
然而,盡管一切都臟亂不堪,街巷狹窄,但是這城市各行業卻非常活躍,仿佛要爆炸似的。格雷諾耶在他的漫步中看到肥皂作坊不下七傢,看到瞭一打化妝品和手套師傅、數不清的小酒店、潤發脂店、香料店以及大約七個大量銷售香料的商人。
這些當然是擁有真正的大香料店的商人。從他們的房屋往往認不出來。面向街道的房屋正面看上去相當簡樸。可是在其後面,在貯藏室和大地下室內,是一桶桶油,一堆堆高級薰衣草肥皂,一瓶瓶花精水、葡萄酒、酒精,一袋袋、一箱箱、一櫃櫃塞得滿滿的香料……格雷諾耶透過最厚的墻詳盡地嗅到瞭這一樣樣東西,這就是財富,就連君主們也是沒有的。若是他透過朝向街道的普通的店堂和庫房更仔細地嗅去,那麼他就會發現,在這些小方格形市民房屋的背面,有著最奢華的建築。在夾竹桃和棕櫚鬱鬱蔥蔥及有花壇和美麗噴泉的小花園周圍,延伸著莊園真正的廂房,多半呈U形朝南建成:在樓屋裡充滿陽光的、用綢子作裱墻佈裱好的臥室,豪華的、用外國木材做護墻板的面向平地的沙龍,偶爾也像露臺一樣突出到露天的餐廳——餐廳裡真的像巴爾迪尼所說的,人們在用金制的餐具吃著瓷制盆裡的東西。住在這簡樸佈景後面的老爺們,身上散發出金子、權力和沉重而又保險的財富的氣味,它們比格雷諾耶迄今為止在這個省份旅行中在這方面所嗅到的一切氣味還要濃烈。
他在一座不引人註目的宮殿前佇立良久。這建築物位於德魯瓦大街的起始處,那是一條自西向東穿過該城市的主要街道。它並不太壯觀,當然正面要比鄰屋寬闊一點,可是絕對沒有宏偉的氣魄。在大門口停著一輛載桶的車子,桶經過一塊木板被卸下來。一個男人帶著證件走進賬房,又同另一個男人走出來,兩人消失在大門口。格雷諾耶站在街道的對面一側,觀看熙熙攘攘的情景。至於那裡發生瞭什麼,他並不關心。盡管如此,他還是止住腳步。有點什麼吸引瞭他。
他閉起眼睛,聚精會神地嗅著從對面這建築物朝他吹來的氣味。首先是圓桶、醋和葡萄酒的氣味,其次是倉庫成百種濃烈的氣味,然後是財物的氣味,像純金的汗一樣從墻裡蒸發出來的氣味,最後是一個花園的氣味,這個花園想必是坐落在房屋的另一側。截住花園散發出的輕柔香味並不容易,因為它們就像細薄的線條一樣越過房屋的山墻向下飄到街道上。格雷諾耶從中發現瞭木蘭、風信子、歐亞瑞香和杜鵑花……但是這花園散發的香味,似乎有些不同,是好得要命的氣味,是他這輩子從未聞到過的好聞氣味——或者說他隻聞過唯一一次的氣味……他得朝這香味靠近些。
他考慮著是否應該徑直穿過大門口進入莊園。但這時在那裡有許多人在忙著卸下並檢查圓桶,他肯定會引人註意。他決定退回到街道上來,以便找到一條巷子或一條也許順著房屋橫向一側延伸的通道。走瞭幾米後,他已經到達德魯瓦大街起點處的城門。他穿過城門,靠著左邊行走,沿著城墻的走向下山。沒走多遠,他嗅到瞭花園的氣味,起初是淡淡的,還混雜著田野的空氣,隨後越來越濃。最後他知道他已經靠近花園。花園與城墻毗連。他此時就在花園旁。他隻要向後退一點,就可以越過城墻望見橙樹最上方的枝條。
他又閉起眼睛。花園的香味輪廓清晰得像一條虹的彩帶一樣向他襲來。一種香味,一種珍貴的香味,一種他認為重要的香味就在其中。格雷諾耶幸福得熱起來,恐懼得冷下去。血液像一個被逮住的頑童向他腦袋升騰,然後又退回到身體的中部,再上升,又退回,他無力抗拒。這種氣味的進攻太突然瞭。一剎那,吸一口氣的時間,永遠,他覺得時間仿佛延長瞭一倍,或是倏地消失瞭,因為他再也不知道,現在就是現在,這兒就是這兒,或者更確切地說,不知道現在就是當時,這兒就是那兒,就是一七五三年九月巴黎的馬雷大街,從花園裡飄來的香味,就是他當時害死的那紅發少女的香味。如今他在世界上又找到瞭這種香味,這使他熱淚盈眶——至於這事可能不是真的,又使他怕得要死。
他感到頭暈,踉蹌瞭一陣,不得不往墻上靠,倚著墻慢慢地向下滑到禾草堆上。他在那裡集中註意力,抑制自己的精神,開始以較短促而不太冒險的呼吸吸入這令人不快的氣味。他斷定墻後這氣味同紅發少女的氣味固然極為相似,但是卻不完全一樣。當然它同樣是來自一個紅發少女,這是不容置疑的。格雷諾耶好像在自己面前的一幅圖畫上看到瞭他嗅覺想象中的這個少女:她並沒有安靜地坐著,而是跳來跳去,身上熱起來,又涼下去,顯然她是在做一種須劇烈運動、然後又迅速停止的遊戲——此外,她是在同另一個完全沒有自己特征氣味的人做遊戲。這少女有潔白的皮膚,有淡綠色眼睛,臉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這就是說——格雷諾耶的呼吸停頓瞭一會兒,他更猛烈地嗅,試圖遏制對馬雷大街那少女的氣味回憶——這就是說,這個少女還沒有真正意義的乳房!她的乳房幾乎還沒有開始發育。她隻不過有散發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圍長瞭雀斑的、也許是近幾天來、也許是近幾小時來……甚至是此刻才開始膨脹的小乳房頭。一句話:這少女還是個孩子。說什麼都是個孩子!
格雷諾耶額頭上冒著汗珠。他知道兒童沒有什麼獨特的氣味,猶如迅速成長的花在開花前呈現綠色一樣。可是這朵花,墻後面這朵幾乎還是閉合著的花,此時除瞭他,格雷諾耶之外,還沒有被任何人發覺,它此時才冒出第一批散發香味的尖形花瓣,它現在已經把頭發朝天豎起,一旦完全綻開,它必定會流出這世界尚未嗅到過的一種香水。她現在的氣味,格雷諾耶想,就已經比當時馬雷大街那少女的更好——不那麼濃,不那麼厚,但是更雅致,更吸引人,同時更自然。但是再過一至二年,這氣味定會成熟,必將獲得一種力量,任何人,男人和女人,都擺脫不瞭這種力量。人們將被制服,將被解除武裝,面對這少女的魔力而束手無策,而且他們將不會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愚蠢,他們的鼻子隻能用來喘息,以為用他們的眼睛就可以認出一切,他們會說,因為這個少女美麗、優雅和嫵媚。他們將以自己的局限性贊美少女勻稱的容貌、苗條的身材和完美的胸脯。她的眼睛,他們會說,活像綠寶石,牙齒像珍珠,四肢與象牙一樣光滑——還有其他一些愚蠢的比喻。他們將把她選為茉莉花女王。她將由低能的肖像畫傢作畫,人們將好奇地觀看她的畫像,說她是法國最美的女人。青年人將一連數夜坐在她的窗下彈起曼陀鈴,大聲吼唱……肥胖而富有的老頭兒都低聲下氣地乞求她父親把女兒嫁給他……各種年齡的婦女看到她都會唉聲嘆氣,在睡眠中夢到自己哪怕隻有一天能像她那樣迷人。他們大傢都不會知道,其實他們迷戀的並非她的外貌,不是她那據說毫無瑕疵的美麗,而是她那無與倫比的絕妙的香味!隻是他,格雷諾耶一個人會知道。其實他現在已經知道瞭。
啊!他要占有這香味!不是像當時占有馬雷大街那少女的香味那樣采用徒勞、笨拙的方式。當時他僅把香味吸入體內,因此也就把它破壞瞭。不,墻後那少女的香味他要真正掌握;要像從她身上剝下一層皮一樣得到它,並把它轉變成自己的香味。這究竟怎樣才能實現,他心中還無數。但是他可以有兩年時間進行學習。一般說來,大概不會比奪取一朵稀世名花的芳香更困難。
他站起身,近乎虔誠地蜷縮著身體離開,仿佛離開什麼神聖的事物或一個睡覺的女人,悄沒聲地走開,誰也沒瞧見他,聽見他發出的聲音,誰也不會註意到他的發現。他就這樣沿著城墻逃到城市的另一頭,少女的芳香終於在那兒消失,他在弗奈昂門又找到入口。他在房子的陰影中止住腳步。街巷散發臭味的蒸汽給他以安全感,有助於他抑制先前向他襲來的激情。一刻鐘後,他又完全恢復瞭平靜。首先,他想,他不能再到城墻的花園附近去。這沒有必要。這使他太激動瞭。那邊那朵花沒有他的幫助也在茁壯生長,至於它以何種方式成長,他反正不知道。他不該在不適當的時機陶醉於它的芳香。他必須撲到工作上。他必須擴大自己的知識,完善它的手藝技能,以便準備好迎接收獲季節的到來。他還有兩年時間。
36
在弗奈昂門不遠的盧浮大街,格雷諾耶發現一傢小香水作坊,便打聽是否用人。
情況表明,這傢作坊的老板奧諾雷·阿爾努菲香水師傅在去年冬天已經去世,他的遺孀,一個活躍的約三十歲的黑發女人,依靠一個夥計的幫助獨自經營這傢店。
阿爾努菲夫人在長時間訴說年景不佳和生意不景氣後說,她雖然本來不能再雇夥計,但另一方面又有許多突擊性活計迫切需要一個;她還說,她傢裡住不下第二個夥計,可是在弗朗西斯修道院後面的橄欖園有間小屋——離此地不到十分鐘路程——一個要求不高的青年人勉強在那裡過夜是不成問題的;此外她作為正直的師娘知道要為夥計的健康負責,但另一方面卻也看到自己無力保證每日能有兩餐熱飯——一句話,阿爾努菲夫人是——當然格雷諾耶早就嗅到瞭——一個過著富裕生活和具有精明的生意頭腦的婦女。由於他本人對錢不太計較,他表示每周有兩個法郎報酬和其他勉強維持生活的條件就知足瞭,因此他們很快就達成瞭一致。第一個夥計被叫來瞭,他是個像巨人一樣的人,名叫德魯,格雷諾耶立即猜出,他想必經常和夫人一道睡覺,她若不與他商量,顯然是不能做出決定的。他站到格雷諾耶面前——格雷諾耶在這巨人跟前顯得太滑稽可笑瞭——兩腿叉開,散發出精子氣味的霧氣,打量著他,用鋒利的眼光審視他,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洞察出某種不正當的意圖或一個未來的情敵似的,最後他倨傲而又顯示寬容地冷冷一笑,點頭表示同意。
一切就這樣解決瞭。他們跟格雷諾耶握握手,格雷諾耶得到一份冷冷的晚餐,一床被褥,一把小屋的鑰匙。這小屋是個棚屋,沒有窗戶,散發出好聞的舊羊糞和幹草的氣味,格雷諾耶就在小屋裡盡可能好地安頓下來。第二天,他開始在阿爾努菲夫人那裡幹活。
這正是水仙花開的季節。阿爾努菲夫人在城市下面的大盆地裡有小塊土地,她叫人在自己的小塊土地上種植這種花,或是與農民討價還價從他們那裡買來。這種水仙花一大清早就送來,一筐筐倒進作坊裡,堆成一大堆,體積龐大,分量卻像羽毛一樣輕,散發出香味。德魯在一口大鍋裡把豬油和牛油融化成奶油狀的液體,當格雷諾耶用一把像掃帚一樣長的攪拌工具不停地攪拌時,他把大量新鮮的花朵倒進鍋裡。這些花宛如被嚇得要死的眼睛一樣停在表面上一秒鐘,當攪拌工具把它們往下拌,熱油把它們包圍起來時,它們就變得蒼白瞭。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它們已經精疲力竭、枯萎,顯然死神已迅速來臨,以致它們隻好把最後一口香氣呼給浸泡它們的那種媒介物;因為——格雷諾耶高興得難以形容地發覺——他在鍋裡往下拌的花越多,油脂的香味也越濃。而且在油裡繼續散發香味的並不是死瞭的花,而是油脂本身,它已經把花的芳香占為己有。
有時鍋裡的湯液太濃,必須把它倒到粗篩上,以便除去無用的花的廢渣,從而又可以加入新鮮的花朵。然後他們又倒入花,攪拌,過濾,整天不停地幹活,因為事情不能拖延,直至傍晚,這一大堆花都在鍋裡處理完畢。廢料——為瞭不受任何損失——再用滾水燙過,置於螺旋壓力機裡,把最後一滴尚發出香氣的油榨幹。大多數芳香,即像海洋一樣浩瀚的花之靈魂,總是留在鍋裡,保存並融入緩慢凝固的並不怎麼好看的灰白色油脂裡。
翌日,離析——人們給這種方法的稱呼——繼續進行,鍋子又加熱,油脂被融化,鍋裡加入新的花。一連幾天起早摸黑,都是這麼幹活。這種活非常辛苦。格雷諾耶的胳臂重得像鉛一樣,手上長瞭老趼,每天晚上趔趄著走回小屋時,背部疼得厲害。德魯的力氣大概相當於他的三倍,可從來也沒替換他攪拌過一次,而是隻管倒像羽毛一樣輕的花,照看爐火,有時因為炎熱,也走開去喝口飲料,但是格雷諾耶不發牢騷。他從早到晚毫無怨言地把花拌到油脂裡,在攪拌時幾乎不覺得累,因為他不斷被發生在他眼睛下和鼻子下的過程,即花的迅速枯萎和它們的香味被吸收的過程所吸引。學會這種方法,他覺得比金子更有價值。
過瞭一些時日,德魯斷定油脂已經飽和,不能再繼續吸收香味瞭。他們把火熄滅,最後一次過濾這濃稠的湯液,把它們裝進陶質坩堝裡,在這兒它們很快就凝固成一種散發出奇妙香味的香脂。
接下去就是阿爾努菲夫人的事瞭。她來檢查這價值連城的產品,寫上標簽,在自己本子上詳盡地記錄成品的質量和數量。她親自把坩堝封好,塗瞭漆,放到地下室涼爽的深處,然後她穿上黑色服裝,戴上寡婦用的面紗,到城裡的商人和化妝品商店那裡去推銷。她用動人的語言對先生們描述單身寡婦的境遇,請人提意見,對比價格,嘆著氣,最終把產品賣出——或是賣不出去。香脂放置在陰涼處,可以保存很久。若是現在的價格不理想,誰知道,或許冬天或來年春天會上升。也可以考慮,是否不把貨品出售給這些富商,而是同其他小生產者一道用船裝運一批香脂去熱那亞,或者是加入一支商船隊到博凱爾(1)參加秋季博覽會——當然這要冒風險,但是如果成功,可以賺很多錢!阿爾努菲夫人細心地考慮這些不同的可能性,將它們進行對比,有時也把它們結合起來,賣去一部分珍品,保存另一部分,又冒險地做著第三部分生意。當然她在探聽信息時若是獲得這樣的印象,即香脂市場已經過於飽和,不久將對她產生不利影響,她就急急忙忙飄著面紗回傢,吩咐德魯把整套生產改為漂洗,使它轉變為高級香精。
然後香脂便又從地下室取出,放在密閉的罐子裡小心翼翼地加熱,摻入優質酒精,由格雷諾耶操作一個裝好的攪拌工具,進行徹底的攪拌和分離。這種混合物放回到地下室後就迅速冷卻,酒精從香脂的正在凝固的油脂中析出,就可以裝進瓶子裡。此時它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香水瞭,當然濃度很高,而留下來的香脂已經失去大部分香味。這就是說,花的芳香已經轉移到另一種媒介物質上。但是整個工序尚未結束。用紗羅巾徹底過濾,使最細小的油脂細屑濾出,然後德魯把香料酒精放進一個小蒸餾器裡,用文火慢慢把它蒸餾出來。酒精揮發後留在蒸餾器裡的就是少量顏色淡淡的液體,格雷諾耶對這液體相當熟悉,但在這種質量和純潔度方面,他在巴爾迪尼和呂內爾那兒都沒有聞到過;純正的花油、其純粹的芳香,被幾十萬倍地濃縮成一小瓶高級香精。這香精的氣味並不可愛。它的氣味非常強烈,帶有刺激性,幾乎讓人受不瞭。用一滴香精配上一升酒精即可恢復原來的香味,達到一整塊地的花散發出的香味。
最後的成品非常少。一個蒸餾器的液體正好可以裝滿三小瓶!除瞭這三小瓶香精,千萬朵花的芳香都蕩然無存!但是它們的價值,在格拉斯這兒,已經相當於一大筆財產。若是把它們送到巴黎、裡昂、格勒諾佈爾、熱那亞或馬賽,其價值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倍!阿爾努菲夫人看到這些小瓶子,目光就露出瞭好感,她用眼睛愛撫它們。當她拿著它們,用磨得極為合適的玻璃塞將它們塞緊時,她屏住呼吸,以免把這價值連城的香味吹跑一絲一毫。為瞭防止在加塞後最小的原子變成蒸汽跑掉,她就用熔化的蠟把塞子封住,把它們倒轉過來裝入一個魚鰾式囊裡,在瓶頸部位把囊系牢。然後再把它們放在墊有棉花的小盒子裡,拿到地下室封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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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四月離析染料木和橙花,在五月離析像大海一樣多的玫瑰,玫瑰花的芳香使這城市整月彌漫在奶油一樣甜的無形霧氣中,格雷諾耶像一匹馬一樣幹活。他毫不討價還價,以幾乎是奴隸式的馴順幹著德魯分派給他的次要的活。可是在他表面上呆頭呆腦地攪拌、刮抹、沖洗大圓木桶、打掃工場或搬運柴火時,他的註意力始終沒有離開工作的主要環節,時刻留神各種香味的變化。格雷諾耶用鼻子密切地註視觀察著花瓣的香味轉移到油脂和酒精直至裝入精致的小香水瓶的過程,比德魯觀察得更仔細。早在德魯發覺前,他就嗅出來什麼時候油脂加熱過度,什麼時候花瓣消耗殆盡,什麼時候湯液裡的香味飽和。他嗅到,配制容器裡發生瞭什麼事,蒸餾過程必須在哪個精確時刻結束。有時他也善於作出暗示,當然態度冷淡,沒有擺脫下屬的姿態。他說,他覺得現在油脂可能太熱瞭;他以為馬上可以過濾瞭;他似乎感覺到,蒸餾器裡的酒精現在已經蒸發,……而德魯,固然並不非常聰明,但也不完全是個笨蛋,時間長瞭就知道,他若是按照格雷諾耶“以為”或“似乎感覺到”的意思做出抉擇,即可取得最佳的結果。由於格雷諾耶說話從不莽撞,並不自以為說出瞭“以為”或“感覺到”就比別人高明,因為他從來沒有——主要是在阿爾努菲夫人面前從來沒有——表現出對德魯的權威及其作為第一夥計地位的懷疑,德魯沒有任何理由不采納格雷諾耶的建議,日子一長,甚至越來越多地聽憑他做出抉擇。
後來,格雷諾耶越來越多地不僅幹攪拌活,而且同時也加料、生火和過濾,而德魯則跑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去喝葡萄酒,或是上去找夫人檢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妥當。他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格雷諾耶。格雷諾耶雖然一人幹兩人的活,卻享受到瞭一人獨處的自由,可以完善新的技術,偶爾也做些小試驗。他暗自高興地確認,比起他和德魯一道制作的,他一人制作的香脂要好得多,他制作的高級香精要純正得多。
七月末,茉莉花的季節開始,八月,夜風信子的季節開始。這兩種花香味優美,同時花也脆弱,人們不僅必須在日出之前采摘,而且在加工時必須特別小心謹慎。溫度高瞭會降低它們的香味,突然泡在熱的浸漬油脂裡會使香味完全喪失。這些百花中最名貴的花,是不讓輕率奪走它們的靈魂的,必須采取合適的方式用甜言蜜語騙來。在一間香味撲鼻的房間裡,這些花被撒在塗上冷油脂的盤子上,或是松松地用浸過油的佈巾裹住,必須讓它們在睡眠中慢慢死去。三四天後,它們才枯萎,把自己的香味全部呼出來交給相鄰的油脂和油,然後人們小心地把它們扯掉,撒上新鮮的花。這程序反復進行十至二十次,直至香脂吸飽香味和含香味的油被從佈巾中擠出來時,已經是九月瞭。獲得的成品比用離析法還要小得多。但是通過冷油脂萃取法取得的茉莉膏或一種抗肺病香水的質量,在精美和保留原氣味方面,超過瞭用其他香水技術制作的產品。尤其是茉莉花,其甜滋滋的討人喜歡的芳香仿佛反映在一面鏡子裡一樣反映在塗油脂的盤子上,並完全忠實於自然地反射回去——當然是有所保留。格雷諾耶的鼻子毫無疑問能區別出花的香味和它保存下來的香味:油脂本身——盡管它是這麼純凈——的氣味像一條精制的面紗罩在原始的香味結構上,使它有所緩和,緩慢地削弱明顯的部分,甚至使它的美麗可以為普通人所接受……在任何情況下,冷油脂萃取法是獲得脆弱香味的最巧妙和最有效的手段。更好的手段是沒有的。若是這方法還不足以使格雷諾耶的鼻子完全確信無疑,那麼他卻知道,為瞭欺騙一個鼻子遲鈍的世界,這個方法是千百倍地足夠瞭。
不久以後,就像離析方面那樣,他也在冷油脂萃取法的技術方面超過瞭他的老師德魯。他運用經過考驗的、謙卑的謹慎方式使他明白瞭這點。德魯樂得把去屠宰場買最合適的豬牛油脂、把它們洗凈、熬油、過濾和確定配制比例的事都讓給他去做,這對德魯始終是個十分棘手和畏懼的任務,因為一種不幹不凈的、哈喇味的或過分散發出豬羊牛氣味的油脂會毀瞭最貴重的香脂。他把確定萃香室裡油脂盤的間距、更換花的時間、香脂的飽和度都托付給他,很快就把一切棘手的抉擇都托付給他。德魯與當年的巴爾迪尼類似,隻能根據所學的規則大致上作出抉擇,而格雷諾耶卻是憑著自己鼻子的見識作出的——當然,這是德魯一無所知的。
“他的手很靈巧,”德魯說,“他對事情有良好的感覺。”有時他也這麼想:“他比我能幹多瞭,是比我強一百倍的香水專傢。”同時,他認為他又是個地地道道的白癡,因為正如他所想的,格雷諾耶沒有利用自己的才能賺過一文錢,可是他,德魯,卻利用自己比較微小的才能使自己即將成為師傅。而格雷諾耶則支持瞭他的看法,他傻裡傻氣地努力幹活,沒有一點抱負,仿佛對自己的天才一無所知,隻是按照經驗豐富得多的德魯的吩咐行動,沒有德魯他什麼也不是。他們依靠這種方式,相處得頗為和睦。
後來秋天和冬天到瞭。工場裡逐漸變得幹凈瞭。花的芳香被裝在坩堝和香水瓶裡,放在地下室裡,如果夫人不想分離這樣或那樣的香脂,或是叫人蒸餾一袋幹的香料,那就沒有多少事可做瞭。橄欖還是有的,每星期有幾滿筐。他們把純潔的油從橄欖中榨出,把剩下的送到榨油作坊。至於葡萄酒,格雷諾耶把一部分蒸餾成酒精並且再精餾。
德魯越來越難得露面瞭。他在夫人床上幹他的事,若是他散發著汗臭和精子臭味來瞭,隻不過是為瞭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去。夫人也難得下來。她忙著自己的財產事務,忙於翻改衣服,供她服喪一年期滿後穿用。一連幾天,格雷諾耶往往隻是中午從女仆那裡拿到湯,晚上拿到面包和橄欖,除瞭見到女仆外,什麼人也沒見到。他幾乎不出門。他參加團體的活動,尤其是常規的夥計聚會和遊行倒是非常頻繁的,以至於他在場或不在場都不會引起人們註意。他沒有好友或熟人,但是他卻認真地註意,盡可能不被人看作是狂妄自大或孤僻的人。他讓別的夥計以為他的社交是平平淡淡的,收益甚微的。他在散佈無所事事和把自己扮成笨拙的白癡這一技巧方面是一位大師——當然從不過分,以免別人作弄他取樂,或是把他當作某個粗魯的行會玩笑的犧牲品。他成功地做到使人認為他是完全乏味的人。人傢從不打攪他,他所希望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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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時間是在作坊裡度過的。他對德魯說,他想發明一種科隆香水的配方。但實際上他是在試驗完全不同的香水。他以前在蒙彼利埃配制的香水,雖然用得非常省,也已經快用完瞭。他設計一種新的香水。但是這次他已經不再滿足於用匆忙調配起來的材料,勉強湊合地仿造人的基本氣味,而是有瞭這樣的抱負:要獲得一種人的香味,或更確切地說,多種人的香味。
一開始他為自己制作瞭一種不引人註意的氣味,即任何時候都像件衣服一樣披在身上的氣味,它固然還有人的似乳酪酸味,但好像是通過厚厚的一層披在幹癟老人身上的亞麻和全毛衣服才散發到外界的。他若有如此的氣味,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到人們中去。這種香水足以在嗅覺方面表明一個人的存在,同時又不引人註目,以致它不會打攪任何人。格雷諾耶本來是沒有氣味的,然而現在無論他在哪兒出現,總會有一丁點兒這種香水的氣味,不管是在阿爾努菲傢裡,還是有時在城裡漫步,這種香水的氣味都很合適。
在某些場合,氣味少當然表明是不利的。如果他受德魯吩咐必須出去料理事情,或是想在一個商販那兒為自己購買一些麝貓香或幾粒麝香,可能會發生如此情況:由於他不引人註意,他或是被人完全忽視,無人接待他,或是人傢雖然看見瞭他卻服務不當,不然就是在服務時又忘瞭他。因為這些緣故,他為自己配制瞭一種味道有些濃烈的、略帶汗味的香水,這香水嗅起來使得他外表顯得較粗魯,讓人傢以為,他得趕緊,他有急事要做。他用新鮮鴨蛋和發酵面粉和成的糊糊,使塗瞭油脂的亞麻佈含有香味,仿造出德魯的精子氣味,取得瞭成功,引起瞭某種程度的註意。
他的寶庫中的另一種香水散發出激起同情的香味,在中老年婦女中證明是有效的。這種香味聞起來頗像稀牛奶和幹凈的軟木。格雷諾耶用瞭這種香水——即使胡子拉碴,臉色陰沉,穿著大衣——就像是個穿著一件破外衣、靠人救濟的臉色蒼白的窮小子。在市場上擺攤的婦女一發覺他如此狼狽,就塞給他硬殼果和幹梨子,因為她們發現他看上去十分饑餓,無依無靠。屠夫的妻子本來是個非常厲害的醜老太,也允許他選出發臭的剩肉和剩骨頭,免費帶走,因為他的清白無辜的氣味感動瞭她的慈母心。他用這些剩餘的東西直接與酒精浸煮,又得到瞭一種氣味的主要成分。若是他想單獨一人,避免與人接觸,他就使用這種氣味。這種氣味在他周圍造成有點令人厭惡的氣氛,如同人睡醒時從不新鮮的骯臟嘴裡呼出的一種腐臭氣息。這種氣味的效用如此奇妙,就連不太敏感的德魯也身不由己地避開,到戶外去透透空氣,自然沒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究竟是什麼使他厭惡。把這種驅蟲劑滴幾滴在小屋的門檻上,就足以擋住任何入侵者——人或動物。
他按外部的需要像換衣服一樣變換氣味,這些氣味都使他在人的世界中不受攪擾、不暴露其本質。在這些不同氣味的保護下,格雷諾耶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獻給他的現實的熱情追求:靈敏地追獵種種香味。由於他有瞭個宏大的目標,而且還有一年以上的時間,他不僅懷著極大的熱情行事,而且也非常有計劃和系統地把自己的武器磨得鋒利,使自己的技術精益求精,逐步完善自己的方法。他開始瞭他在巴爾迪尼那裡未竟的事業,著手從石頭、金屬、玻璃、木頭、鹽、水、空氣等無生命物體裡提取香味。
當時,用簡單的蒸餾方法失敗瞭,如今由於油脂的奇妙的吸附力而取得瞭成功。一連好幾天,格雷諾耶用牛的油脂塗在黃銅制的球形門把手上,他喜歡它的涼爽的、發黴的氣味。你瞧,當他把油脂刮下來檢查時,他就聞到那個球形門把手的氣味,雖然量非常微小,但卻很清楚。甚至在用酒精沖洗過以後,這氣味依然存在,非常柔和、遙遠,被酒精的霧氣遮掩瞭,世界上大概隻有格雷諾耶的特靈鼻子才能聞到——但確實是在那兒,也就是說,至少在原則上是可以掌握的。若是他有一萬個球形門把手,他將花一千天時間來塗油脂,他就可以制作出一小滴黃銅球形門把手香味的高級香精,其氣味之濃,足以使每個人一嗅到就不由自主地想象其原始的氣味。
同樣,他用自己小屋前橄欖林地上拾到的一塊石頭進行多孔鈣的氣味實驗,也取得瞭成功。他離析出一種香味,得到瞭一小塊石頭香脂,它的無限細微的氣味使他高興得不得瞭。他把這種氣味同他在自己房屋周圍所有物體所攝取的其他氣味配在一起,逐步生產出一種微型香水,具有弗朗西斯教派修道院後面那片橄欖樹林散發出的氣味,把它裝在一隻小香水瓶裡,帶在身邊,若是他高興起來,就讓這氣味復活。
他所創造的是技藝高超的香味特技,是非常精湛的小巧遊戲,自然除瞭他本人以外,沒有哪個人能對此加以欣賞或僅僅是有所瞭解。但他本人對完成這毫無意義的事情欣喜若狂。在他的一生中,在以前和後來,都沒有出現過一種真正純粹幸福的時刻,就像他此時滿懷遊戲的熱情,創作具體物體的香味風景畫、靜物畫和肖像畫這樣,因為不久以後,他就轉向有生命的對象瞭。
他獵獲冬蠅、幼蟲、老鼠、小狗,把它們浸在熱油脂裡。夜裡他悄悄地溜到牲畜棚圈裡,用塗上油脂的佈巾把牛、羊和小豬裹起幾小時,或用含油繃帶把它們纏起來;或者他偷偷地跑進羊圈,剪下一隻羊羔的毛,把散發香味的羊毛放在酒精裡洗。結果一開始還不夠令人滿意,因為動物不同於球形門把手和石頭這些服服帖帖的東西,它們是不會那麼順從地讓人萃走它們的香味的。豬在豬圈的柱子上蹭掉繃帶。羊在他夜間持刀靠近時咩咩地叫。母牛頑固地把油巾從乳頭上抖掉。當他要處理他捉到的幾條甲蟲時,它們就分泌出令人作嘔的發臭的液體;而當他要處理老鼠時,它們大概是害怕的緣故,把屎拉到他那氣味上高度靈敏的香脂裡。他想離析氣味的那些動物,與花完全不同,不是乖乖地或默不作聲地交出它們的香味,而是對死亡作出絕望的抵抗,它們無論如何不讓人觸摸,又踢又蹬,反抗著,因而產生大量恐懼和死亡的冷汗,汗水由於含酸過多而破壞瞭熱油脂:這樣,他當然無法冷靜地工作。他必須使這些對象平靜下來,而且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使它們來不及恐懼或反抗。他必須把它們弄死。
首先,他拿一隻小狗開刀。在屠宰場前邊,他拿著一塊肉把它從母狗身旁引開,一直引到工場裡,正當這隻小狗高興地喘著氣伸嘴去咬格雷諾耶左手裡那塊肉時,他猛然用右手拿著的木柴去擊它的後腦勺。死神如此突然向小狗襲來,以致當格雷諾耶早已把它放在萃香室油脂盤之間的鐵篦子上時,它嘴裡和眼睛裡仍保留著幸福的表情;它在那裡流出瞭沒有冷汗污染的純潔的狗的香味。當然要特別小心!屍體如同摘下的花一樣,腐爛得非常快。因此,他守在屍體旁約十二小時,直至發現狗的屍體裡冒出雖然還好聞、但已經有點不對勁的屍體異味。他立即停止萃取其氣味,把屍體弄走,把攝入香味的那一點點油脂,放在一隻鍋裡,小心翼翼地進行分離。他把酒精蒸餾出來,直至剩下一丁點兒東西,然後把這剩下的東西裝進一隻小玻璃管裡。這少量香水清晰地散發出潮濕的新鮮油脂的香味和少許狗的毛皮的刺鼻氣味,這種毛皮的氣味甚至嗆得讓人受不瞭。格雷諾耶讓屠宰場的老母狗嗅這氣味時,母狗突然發出歡呼的叫聲,接著發出哀鳴,不願把鼻子從玻璃管移開。但格雷諾耶卻把玻璃管塞緊,收到身上,在身上帶瞭很久,借以對自己頭一次成功地從一隻活的生物中提取香味精華的勝利日子進行回憶。
後來,他逐漸地、極其細心地以人作為對象。起先他用大孔網從安全的距離捕捉人的氣味,因為他並不急於取得大量獵獲物,而是寧可試驗他的捕獵方法的原理。
他以自己那不引人註意的輕微香味為掩護,在晚間混到“四王位繼承者”酒館裡的顧客中,在桌子和板凳下以及隱蔽的神龕中貼上浸過油脂的碎佈。幾天後,他把這些碎佈收集起來進行檢驗。檢驗結果,它們除瞭廚房一切可能有的氣味、煙草味和葡萄酒味外,還有一點人的氣味。但是這種人的氣味始終非常模糊,影影綽綽,更多的是對普通的煙霧的預感,而不是個別人的氣味。一種類似的人群氣味——但已經更純,而且已經提高到高級的汗味——是可以在大教堂裡獲得的。格雷諾耶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將他的試驗小佈條掛在板凳下,二十六日,當人們坐在板凳上做瞭不下七次彌撒後,他又把它們收集起來。一種由肛門出的汗、經血、潮濕的膕窩和痙攣的手形成的可怕的氣味混合物,摻雜著從千人合唱和天使祝詞般含糊不清的喉嚨裡吐出的氣流以及神香、沒藥的窒息人的霧氣,已經轉移到浸過油的碎佈上:其模糊不清的、沒有明顯輪廓的、使人作嘔的密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卻明顯地具有人的特征。
第一例個人氣味格雷諾耶是在醫院的病房裡弄到的。有一個制袋夥計剛死於肺病,他把他睡瞭兩個月、此時準備送去燒掉的床單偷來。這床單吸飽瞭制袋夥計本人的油脂,以致它能像萃取花香的油膏那樣把他散發的氣味吸收下來,並直接進行分離。其成果仿佛像個幽靈:在格雷諾耶的鼻子底下,那個制袋夥計嗅覺上又從酒精溶液裡死而復活瞭,盡管由於獨特的復制方法和他的疾病的大量瘴毒使之變得虛幻朦朧,但是他卻明顯地以個人的氣味形象在室內飄動:一個三十歲的小個子男人,頭發金黃,大鼻子,四肢短小,腳扁平呈乳酪色,生殖器腫大,性情暴躁,口腔有黴爛氣味——這個制袋夥計不是美男子,從氣味上來看,不值得像那隻小狗一樣長久保存。然而格雷諾耶還是讓他作為氣味之魂在自己小屋裡飄蕩瞭一整夜,反復地嗅著,內心充滿他能左右另一個人的氣味之情,感到幸福、滿足。第二天,他才把它倒掉。
在冬天的日子裡,他還做瞭一次試驗。一個啞巴女叫花子在城裡行走,他給瞭她一個法郎,叫她在自己赤裸的皮膚上披著各種油脂混合物處理過的破佈呆瞭一整天。事實證明,在接受人的氣味方面,羊羔腎臟油脂和經過多次提純的豬與牛的油脂按2:5:3的比例混合,再加少量攝取瞭人的氣味的芳香油最合適。
格雷諾耶做完這件事就罷手瞭。他放棄瞭完全占有某個活著的人,放棄瞭用他制作成香水的念頭。若是這麼做,就得冒風險,而且也不會增長新的知識。他知道自己已經掌握瞭強行攝取一個人的香味的技術,重復證明這種本領是沒有必要的。
他覺得人的香味本身也是無關緊要的。人的香味他完全可以用代用品來仿制。他所追求的是某些人的香味:即那些激起愛情的極其稀少的人的香味。這些人是他的犧牲品。
39
一月裡,阿爾努菲寡婦和她的大夥計多米尼克·德魯結婚瞭。這樣,德魯便成瞭手套制造師傅兼香水專傢。他們設盛宴招待行會頭頭,設便宴招待夥計。夫人為自己公開同德魯合睡的床購買瞭新的床褥,從櫥子裡拿出她五顏六色的服裝。其他的一切都是舊的。她保留瞭阿爾努菲這個好聽的老名字,保持完整的產權,控制商店的財務,掌握地下室的鑰匙;德魯每天則完成性生活義務,隨後就喝葡萄酒恢復精神。格雷諾耶雖然現在是第一夥計,是唯一的夥計,幹活挑重擔,但所得的報酬依然菲薄,夥食簡單,居住條件簡陋。
這一年開始時,大傢忙著大量黃色的山扁豆,忙著風信子、紫羅蘭花和令人陶醉的水仙花。在三月的一個星期天——格雷諾耶到達格拉斯大約一年瞭——格雷諾耶動身到城市另一頭去觀看城墻後花園裡那小姑娘的情況。這次他早有準備嗅到香味,知道什麼在等待著他……但是當他來到新城門旁,剛走到去城墻邊那個地方的半路,就嗅到她瞭。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他覺得動脈裡的血液幸福得沸騰起來:她還在那裡,她這無比美麗的植物安然無恙地越過瞭冬天;她充滿液汁,在生長,在擴大,正長出最美麗的花序!她的芳香正如他所期待的,變得更濃,可又不失去其精致,一年前還顯得非常柔弱、分散,如今似乎已匯成稍顯濃稠的香河,它呈現出千種顏色,盡管如此,它卻把每種顏色束得牢牢的,而且再也拆不開。這條香河,格雷諾耶興奮地斷言,它的源泉越來越大。再過一年,隻要再過一年,隻要十二個月,這源泉就會溢出,他就可以來抓住它,捕捉它大口吐出的芳香。
他沿著城墻一直跑到那熟悉的地方,花園就在後面。雖然那少女顯然不在花園裡,而是在屋裡,在關著窗戶的一個小房間裡,但是她的香味卻像陣陣清風吹來。他並未像第一次嗅到她時那樣入迷或者昏昏沉沉。他充滿瞭一位戀人的幸福感覺,這戀人正從遠處窺視或觀察他所愛慕的人兒,知道一年後就將帶她回傢。的確,格雷諾耶是隻單獨生活的扁虱,是個怪物,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他從未體驗過愛情,也從未激起過別人的愛,可是在這個三月的日子裡他佇立在格拉斯的城墻旁,在戀愛,深深享受著愛情的幸福!
當然他不是愛一個人,不是愛上瞭城墻後屋子裡的那位少女。他是愛香味。僅僅是愛著它,而不是別的,而且隻是把它當成未來自己的東西來愛。他發誓,一年後定要把它帶回傢。在這種特殊的誓言或婚約——這種許給自己和他未來的香味的忠誠諾言——之後,他心情愉快地離開瞭那地方,經過王宮門回到城裡。
夜裡他躺在小屋裡,再一次回憶這種香味,把它拿出來——他經不住誘惑——沉浸在這香味中,愛撫著它,同時自己又被它愛撫,如此親密,如此接近,仿佛他真的占有它,他的香味,他自己的香味,他愛撫它和被它愛撫,經歷瞭一個迷人的美好的片刻。他想把這種自我愛慕的感覺帶到睡眠裡。但是就在他閉起眼睛並隻需呼一口氣的工夫即可入睡的瞬間,這種感覺卻離開瞭他,突然離去瞭,代替它的是房間裡冰冷的刺鼻的羊圈氣味。
格雷諾耶大吃一驚。“若是我將占有的這種香味,”他這麼想著,“若是這香味毀瞭,可怎麼辦?現實與在回憶裡不同,在回憶裡,一切香味是永不會消失的。真的香味是要在世界上消耗光的。它會揮發。如果它被耗盡,那麼我取得它的那個源泉將不復存在。那麼我將像先前一樣一無所有,不得不繼續借用代用品。不,情況比先前還要糟糕!因為我在這期間將會認識和占有它,我自己美妙的香味,我將不會忘卻,因為我從不忘記一種香味。就是說,我將一輩子靠我對它的回憶生活,猶如現在我已經有一瞬間是靠著對這個我將占有的它進行回憶而生活一樣……那麼我需要它有何用?”
格雷諾耶一想到這些,就覺得非常不舒服。他現在尚未占有的香味,一旦占有瞭它,又不可避免地會重新喪失,他覺得這太可怕瞭。他能維持多久?幾天?幾星期?若是他省著用香水,或許可以維持一個月?以後怎麼辦?他看到最後一滴已經倒瞭出來,便用酒精沖洗香水瓶,以免剩下的一丁點兒被浪費,然後看看,嗅嗅,看他的可愛的香味是怎樣永遠地、一去不復返地揮發掉。這樣子活像緩慢的死亡,一種相反的窒息,一種使它自身向著可憎的世界痛苦而又緩慢的蒸發。
他感到不寒而栗。放棄他的計劃,到黑夜裡去並離開這裡的要求向他襲來。他想一口氣越過積雪的群山,深入到奧弗涅山脈一百裡遠的地方,在那裡爬進自己過去住過的洞穴,一直睡到死去。但是他沒有這麼做。他坐著不動,盡管要求非常強烈,他也不對它作出讓步。他對它毫不讓步,因為離開這裡,爬到一個洞穴裡去,這是他過去的要求。他已經瞭解瞭它。他還不認識的,就是占有人的香味,例如像城墻後那少女的絕妙的香味。盡管他知道,為瞭占有這種香味,他必定要付出即將喪失這香味的高昂代價,但是他覺得先占有而後喪失比起簡單地放棄二者更值得追求,因為他在一生中有過放棄,但從未有過占有和喪失。
懷疑逐漸退卻,跟著退卻的是寒顫。他感覺到熱血又恢復瞭他的生機,決定按照他的計劃去做的意志又占據瞭他,而且比先前更加強烈,因為如今這意志不再是由單純的欲望產生的,而且是出自深思熟慮的決心。格雷諾耶這隻扁虱面臨著僵化或倒下這兩種抉擇,他選瞭後者,他很清楚,這次倒下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倒下。他躺回到自己的鋪位上,舒適地躺到禾草裡,蓋上被,覺得自己真像個英雄。
格雷諾耶若是長久為一種宿命論的英雄感而沾沾自喜,那麼他就不再是格雷諾耶瞭。在這方面,他必須有一種堅韌不拔的自我堅持的意志,一種機智的本性和一種大智大勇的精神。好的——他下定決心,要占有城墻後面那少女的香味。即使在短短幾星期後他又失去它,而且為這喪失而死去,這樣做也是值得的。但是若能不死而又占有香味更好,或者至少要盡可能使香味的喪失拖延下去。最好能把它抓住。最好能避免它揮發,而又不損害它的特性——這是香水技術的一個難題。
能牢牢附著達幾十年之久的香味是有的。擦過麝香的櫃子、用肉桂油浸過的皮革、龍涎香塊莖、香柏木盒子幾乎可以永遠保持其香味。其他的——甜檸檬油、香檸檬、水仙花和晚香玉浸膏以及許多花香——若是徹底暴露在空氣中,短短幾個小時後即把香味散發完瞭。香水專傢采取措施來對付這種討厭的情況,其辦法是,把特別容易揮發的香味通過附著牢牢地束縛住,仿佛給它們上瞭鐐銬,這些鐐銬束縛瞭它們自由活動,為達此目的,關鍵在於把鐐銬放松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從表面看來,被束縛住的香味有自己的自由,但是卻把它們捆牢,使之無法逃走。格雷諾耶的這種技術用在晚香玉上取得瞭成功。他用微量的麝貓香、香子蘭、樹脂和柏木捆住它的短暫的香味,使其發揮作用。為什麼少女的香味不能取得類似的成果呢?為什麼他要白白浪費一切香味中最珍貴和最柔弱的香味呢?多麼愚蠢!多麼不明智!難道就讓這金剛鉆放著不加琢磨?難道就把金塊戴在脖子上?他,格雷諾耶,難道就像德魯和其他芳香分離者、蒸餾者和擠壓鮮花者一樣隻是個野蠻的香味掠奪者?難道他不是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香水專傢?
他大驚失色,他以前沒有想到這點。當然,這種獨特的香味是不許未經加工就使用的。他必須把它像最貴重的寶石一樣鑲起來。他必須鍛造一頂香味王冠,在王冠的最崇高部位——它摻進別的香味並控制住它們——必須有他的香味。他將按照技術的一切規則制作一種香水,而城墻後面那少女的香味必須是這香水的核心。
毫無疑問,作為輔助劑,作為基礎的、中心的和主要的香味,作為高級氣味和作為固定的香氣,麝香和麝貓香、玫瑰油或橙花都不適合,這是肯定的。對於這樣一種香水,對於一種人的香水,需要別的配料。
40
同年五月,人們在格拉斯與其東邊的小鎮奧皮奧之間的一塊玫瑰園裡發現瞭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赤裸的屍體。她是被人用棍棒打擊後腦勺而斃命的。發現屍體的農民被這可怕的發現搞糊塗瞭,以致他本人差點成瞭嫌疑對象,因為他用顫抖的嗓音對警察局長報告,說他從來沒看到過如此美麗的東西——其實他原本想說,他從來沒見過如此可怕的事。
這少女確實美麗異常。她屬於那種性情憂鬱嚴肅型的婦女,好像由深色蜂蜜做成,光滑、甜蜜和黏糊糊的;這些婦女以一種黏稠的姿態、一種發型和一種獨特的、像緩緩揮動鞭子一樣的目光控制瞭場地,同時又像站立在旋風的中心點那麼平靜,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吸引力,而她正是以這種吸引力把男人和女人們的渴望和心靈征服的。她年輕,非常年輕,雛形的魅力還沒有融合到黏稠之中。她那胖胖的四肢顯得光滑、堅定有力,乳房像是剝去蛋殼的雞蛋似的,她那扁平的臉龐披著烏黑的粗發,還有稚氣的輪廓和神秘的部位。當然屍體的頭發已經沒有瞭,兇手把它們剪下來帶走瞭,衣服同樣被剝光弄走瞭。
人們懷疑吉卜賽人。不管什麼事,人們都相信同吉卜賽人有關。眾所周知,吉卜賽人用舊衣服編織地毯,用人的頭發做枕芯,用被絞死者的皮和牙齒制作玩具娃娃。這樣一種反常的犯罪案件準是吉卜賽人幹的。但是當時沒有一個吉卜賽人在這兒,到處都沒有,吉卜賽人最後一次經過這個地區是在十二月。
由於找不到吉卜賽人,人們就懷疑起意大利季節工人來。但是這裡也沒有意大利人,對於他們來說,這季節還太早。他們要到六月才會來這兒農村收獲茉莉花,他們不可能是作案者。最後,制作假發的工匠成瞭嫌疑對象,人們在他們那裡搜索被害少女的頭發,但是沒有找到。後來人們懷疑猶太人,然後是本篤會修道院的所謂好色的僧侶——當然他們都已經七十多歲瞭——然後是西妥教團的僧侶,然後是共濟會會員,然後是醫院裡出來的精神病人,然後是燒炭工人,然後是乞丐,最後是道德敗壞的貴族,特別是卡佈裡什侯爵,因為他已經第三次結婚,據說他在地下室裡舉辦過放蕩的彌撒,暢飲過少女的血,以提高其性能力。實際的情況當然無從證明。誰也沒有看到過兇殺,死者的衣服和頭發也沒有被發現。幾星期後,警察局長停止瞭調查。
六月中旬,意大利人來瞭,許多人還帶瞭傢眷,以便受雇采摘茉莉花。農民們固然雇用他們,但是鑒於這樁兇殺案件,便禁止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與他們來往。還是穩妥一些為好,因為,雖然這些季節工人對於這樁兇殺案件事實上沒有責任,然而他們卻可能要在原則上對此負責,因此還是對他們要倍加小心為妙。
在茉莉花收獲活計開始後不久,又發生瞭兩起兇殺。受害者又是像畫一般美的少女。她們又是屬於性情憂鬱嚴肅的黑發型女子。又是發現她們赤裸著身體,頭發被剪去,後腦勺上有被鈍器擊中的傷口,躺在花田裡。依然沒有發現作案者的任何線索,消息像野火一樣傳開,對外地遷來的人的敵對情緒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後來才知道,兩個受害者都是意大利人,都是一個熱那亞雇工的女兒。
如今恐懼籠罩瞭大地。人們再也不知道,他們無比的憤怒應該對準誰。可能還有一些人在懷疑瘋子或聲名狼藉的侯爵,但是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前者無論白天或黑夜都有人看護,而後者很久以前已經到巴黎去瞭。這麼一來人們住得更集中瞭。農民為季節工人們打開瞭倉庫,而迄今為止,他們都是住在露天裡的。城裡人在每個地區夜裡都安排人巡邏。警察局長增加瞭各城門的崗哨。但是一切防范措施都無濟於事。就在兩個少女被害後沒幾天,人們又發現一具少女屍體,如同前幾個少女一樣,這個少女也是被打擊致死的。這次是主教府邸的一名洗衣婦,是個撒丁島人,她是在“瘋人泉”旁邊的一個大水池附近,即在城門前被打死的。雖然這城市的執政官們在激動的市民們要求下,采取瞭一系列其他措施——在各城門口進行最嚴格的檢查,增加夜間崗哨,天黑以後禁止所有婦女出門——但是在這個夏天,沒有哪一個星期不發現一具少女的屍體。那些被害者,都是處於開始發育而成為婦女的人,她們都是最美麗的女子,絕大多數都屬於深色皮膚的、黏稠的類型,雖然兇手很快也不再放過在本地居民中占優勢的柔軟的、白皮膚的、稍胖型的少女,甚至深褐色的,甚至深金黃色的——隻要她們不太瘦——新近也成瞭兇手的犧牲品。他到處都追蹤她們,不僅局限在格拉斯的市郊,而且也在市中心,甚至在房子裡。有個木匠的女兒是在六樓自己的房間裡被打死的,當時屋子裡沒有哪個人聽到聲響,沒有哪條狗吠過一聲,而在過去,這些狗都會嗅出陌生人,並發出狺狺叫聲。兇手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沒有身體,像一個幽靈。
人們被激怒瞭,他們咒罵當權者。最微不足道的謠傳都導致群眾鬧事。一個專門販賣藥粉和膏藥的行商差點被人殺死,因為有人說他的藥裡含有少女的頭發粉末。有人在卡佈裡什飯店和醫院的招待所縱火。佈商亞歷山大·米斯納爾在自己的仆人夜裡回傢時開槍打死瞭他,因為認為他是臭名昭著的殺害少女的兇手。誰要是有辦法,就把他正在長大成人的女兒送到外地的親戚傢,或是送往尼紮、埃克斯或馬賽的寄宿學校。警察局長由於市議會的要求而被解職。他的繼任者指示一個醫生小組檢查那些被剪去毛發的少女屍體是否仍保持處女狀況。經檢查,她們所有人都仍然是處女。
奇怪的是,這種認識使人們的恐懼有增無減,因為每個人私下都以為這些少女已經被奸污。如果是這樣,那麼人們至少可以瞭解兇手的動機。現在人們束手無策,無計可施。誰信上帝,誰就禱告,祈求自己一傢平安無事,免遭魔鬼的災難。
市議會是一個由格拉斯三十個最富和最有名望的市民和貴族組成的委員會,大多數是開明的和反教會的先生,他們迄今為止還讓主教過著清閑的日子,情願把修道院改成倉庫或工廠——這些傲慢的、有勢力的市議員先生在他們的困境中勉強給主教先生寫瞭封信,用低三下四的措詞請求他在世俗政權無法捕獲殺害少女的妖怪的情況下,像他的尊貴的前任於一七〇八年對付當時危及全國的蝗蟲一樣,詛咒並驅逐這個妖怪。九月底,格拉斯這個殺害少女的兇手在弄死出身各階層的不下二十四名最美麗的少女後,也確實由於書面的佈告以及該城所有佈道壇、其中也包括山上的聖母佈道壇的口頭聲討,由於主教本人的莊嚴詛咒,而不再進行活動瞭。
這成績具有說服力。日子一天天過去,兇殺不再發生瞭。十月和十一月在沒有屍體的情況下過去瞭。十二月初,從格勒諾佈爾傳來消息,說那兒最近有一個殺害少女的兇手猖獗,他把受害者掐死,把她們的衣服從身上一片片扯下來,把她們的頭發一綹綹扯下來。盡管這種粗笨的犯罪方式與格拉斯那些幹凈利落的兇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人人都深信,兩地的兇手就是同一個。格拉斯人感到輕松地劃瞭三個十字,他們慶幸這野獸不再在他們這裡,而是在離此七天行程的格勒諾佈爾猖狂作惡。他們組織瞭一次火炬遊行為主教歌功頌德,在十二月二十四日舉行瞭一次規模盛大的感恩禮拜儀式。一七六六年元旦放松瞭安全防范措施,取消瞭禁止婦女夜間外出的禁令。公眾和私人的生活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恢復瞭正常。恐懼像被一陣風吹跑瞭,沒有人再談論幾個月以前籠罩著城裡和市郊的駭人聽聞的兇殺瞭。就連在受害的傢庭裡,也沒有人再提起此事。仿佛主教的詛咒不僅把兇手,而且也把人們對他的任何回憶驅跑瞭。人們普遍感到滿意。
隻不過誰有正值妙齡的女兒,他就還是不放心讓女兒單獨行動,天一黑下來,他就害怕,而在早晨,當看到女兒安然無恙時,他就感到幸福——當然不願意向自己明確承認其原因。
41
但是在格拉斯有個人懷疑這種太平。此人名叫安托萬·裡希斯,是第二參議,居住在德魯瓦大街起點的一個雄偉的莊園裡。
裡希斯是個鰥夫,有一個女兒,名字叫洛爾。雖然他還不到四十歲,而且精力充沛,但是他想再過一段時間再結婚。首先他要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不是隨便嫁給哪個人,而是要嫁給一個有地位的人。當時有個佈榮男爵,他有一個兒子,在旺斯有一塊封地,名聲很好,可經濟狀況很糟糕。關於孩子們未來的婚事,裡希斯已經和他協商好瞭。若是洛爾出嫁瞭,他自己想把求婚的觸角伸向聲望很高的德魯、莫貝爾或弗隆米歇爾這些傢族——這不是因為他愛好虛榮,一心一意要與貴族聯姻,而是他要建立一個王朝,把自己的後代引導到通向最高的社會聲望和政治影響的軌道上。因此他至少還得有兩個兒子,一個繼承他的事業,另一個經由法律生涯和進入埃克斯議會而上升為貴族。若是他個人和他的傢庭同普羅旺斯的貴族親密無間,那麼他憑借自己的地位必定可以實現這樣的抱負。
他設想出如此雄心勃勃的計劃,其根據就是自己擁有傳說中才有的驚人財富。安托萬·裡希斯是周圍這一帶地方最富的市民。他不僅在格拉斯地區有大莊園,莊園裡種植瞭橙子、油類作物、大麥和大麻,而且在旺斯附近和朝昂蒂佈去的方向有出租的莊園。他在埃克斯有房子,在鄉下有房子,擁有開往印度的船隻的股份,在熱那亞設有常駐辦事處,在法國有經營香料、調味品、油和皮革的最大倉庫。
然而在他擁有的財富中,最最珍貴的是他的女兒。她是他唯一的孩子,芳齡十六,有暗紅色頭發和綠色的眼睛。她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蛋,以致不同年齡和性別的來訪者一見到她立刻就會看得入神,而且再也不能把目光移開,簡直是用眼睛在舔著這張臉;他們仿佛用舌頭舔著冰似的,同時做出對這樣舔非常典型的傻呵呵的沉醉表情。甚至,裡希斯在看自己女兒時,也被吸引住瞭,以致他也會在無一定的時間裡,一刻鐘或者半小時,忘記瞭世界,也忘記瞭自己的事業——而這些他即使在睡覺時也不會發生呀!——註意力完全集中於觀看這美麗的少女,而且說不出自己究竟做瞭什麼。最近——他很不愉快地覺察到這點——晚上他送她上床,或是有時早晨他去喊醒她時,她還像躺在上帝的手中一樣睡著,她的臂部和乳房的形態都透過薄薄的睡衣顯示出來,他望著她那胸脯、肩膀曲線、肘部以及枕在臉部下面的光滑的前臂,她那平靜地呼出來的升起的熱氣——這時他的胃就絞痛得難受,喉嚨也縮緊瞭,他在吞咽著,天曉得,他在詛咒自己,詛咒他是這女人的父親,而不是一個陌生人,不是隨便哪個男人。她可以像現在在他面前一樣在這男人面前睡覺,而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她身上、她懷裡縱情歡樂。他抑制住心中這可怕的欲火,朝她俯下身子,用純潔的父親的吻喚醒她;每當這時,他身上便冒出瞭冷汗,四肢在顫抖。
去年,在兇殺發生的時候,這種令人不快的誘惑還沒有向他襲來。當時他女兒對他產生的魅力——至少他覺得——是兒童般的魅力。因此他從來也沒有真的擔心洛爾會成為那個殺人犯的犧牲品,而那殺人犯,如同人們所知道的,並不傷害兒童和成年婦女,而是專門襲擊少女。誠然,他已經增加人員看守他的房子,叫人把樓層的窗子重新釘上柵欄,吩咐女仆與洛爾合睡一個房間。但是他不願意把她送走,猶如他這個階層的人對自己的女兒,甚至對自己全傢所做的那樣。他覺得這行為是可鄙的,有失一名議會議員和第二參議的體面,他認為,他應該以冷靜沉著、勇氣和不屈不撓而成為他的市民們的榜樣。此外,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他的決定不能讓別人來規定,不能受一群驚慌失措的人影響,更甭提由一個匿名的罪犯來左右瞭。因此他在那人心惶惶的時期,是城裡少數沒有被恐懼嚇倒和保持清醒頭腦的人之一。可是真令人奇怪,現在完全不同瞭。正當人們在外面歡慶——仿佛他們已經把殺人兇手絞死瞭——兇手的活動結束,完全忘記不幸日子的時候,恐懼卻如一種可怕的毒素又回到安托萬·裡希斯的心裡。他長期不肯承認這就是恐懼。它促使他拖延早該進行的旅行,不願離開自己的傢,盡快結束訪問和會議,以便早點回到傢裡。他以身體不舒服和勞累過度的借口來原諒自己,有時也承認他有些擔憂,正如每個有成年女兒的父親都擔心一樣,一種完全正常的擔心……她的美貌的名聲不是已經傳到外界瞭嗎?星期日同她一起進教堂,不是有人在伸長脖子觀看嗎?議會裡不是已經有某些先生在以自己的名義或以他們兒子的名義表示求婚嗎……?
42
後來,在三月裡的一天,裡希斯坐在客廳裡,看著洛爾到花園裡去。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紅色頭發垂到連衣裙上,在陽光中像熊熊的烈火。他還從來沒有看到她如此美麗。她消失在一個灌木叢後面。後來他等瞭或許隻有兩次心跳的工夫,她才又重新出現——而這就把他嚇壞瞭,因為他在兩次心跳的瞬間想到,他已經永遠失去瞭她。
當天夜裡他做瞭個可怕的夢,醒來時卻再也想不起夢見瞭什麼,但是肯定同洛爾有關,他立即沖進她的房間,深信她已經死瞭,是被害死、被侮辱並被剪去頭發的,正躺在床上——可是他卻發現她安然無恙。
他退回自己的房間,激動得冒汗,渾身發抖,不,這不是激動,而是恐懼,現在他終於承認自己的確感到瞭恐懼。他承認瞭,心情就平靜一些,腦子也清醒一些。若是說老實話,那麼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主教的詛咒;他不相信兇手現在已經在格勒諾佈爾,也不相信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不,他還住在這兒,還在格拉斯人中間,他隨便什麼時候還會幹壞事的!在八月和九月,裡希斯看到瞭幾個被弄死的少女。那景象使他毛骨悚然,同時,正如他不得不承認的,也使他入迷,因為她們都是百裡挑一的美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韻。他從未想到,在格拉斯有這麼多不相識的美人。兇手使他大開眼界。兇手的審美觀非常出色,而且自成體系。不僅每次兇殺都同樣幹凈利落,而且在受害者的選擇上也顯露出一種幾乎是經濟合理地安排的意圖。誠然,裡希斯並不知道兇手對於被害者有何需求,因為她們最好的東西,她們的美麗和青春魅力,他是不能從她們那裡奪走的……或者可以奪走?但是無論如何他覺得,盡管事情非常荒謬,兇手不是個毀壞性的傢夥,而是一個細心收藏的怪才。假如人們不再把所有被害者——裡希斯這麼想——視為一個個的個體,而是想象為更高原則的組成部分,以理想主義的方式把她們各自的特性設想為融化起來的一個統一的整體,那麼由這樣的馬賽克彩石拼成的圖畫無疑是美的圖畫,而從這圖畫產生的魅力,已經不再是人的,而是神性的魅力。(正如我們所看到的,裡希斯是個對褻瀆神的結論並不畏懼的具有開明思想的人。假如他不是從氣味范疇,而是從光的范疇來設想,那麼他離真理確實非常近!)
假設——裡希斯繼續想著——兇手是這樣一個美的收藏傢,正在畫著一幅完美的圖畫,盡管這幅畫隻是他腦袋生病而幻想出來的;另外,假設他同實際上顯示出來的情況一樣,是個有最高審美觀和審美方法的人,那麼不能想象,他會放棄構成那幅畫的最珍貴的組成部分,而這部分在世上是存在的,即放棄洛爾的美。他迄今為止的兇殺作品,缺少瞭她便一文不值。她是他的建築物的最後一塊磚石。
裡希斯在得出這個可怕的結論時,正身穿睡衣坐在床上,為自己變得如此安靜而感到奇怪。他的身子不再顫抖瞭,幾星期來折磨他的那種不明確的恐懼消失瞭,並且讓位給具體而危險的意識:兇手的追求目標顯然是洛爾,從一開始就是:其他一切兇殺隻是這最後一次最重要的兇殺的附屬物。雖然迄今尚不清楚,這些兇殺究竟有何物質上的目的,它們是否有這樣的目的,但是最根本的方面,即兇手系統的方法和理想的動機,裡希斯早就洞察出來瞭!他思考得越久,這二者他就越喜歡,他對兇手也就越發尊敬——當然是馬上像從一面明亮的鏡子反射到他自己身上的一種尊敬,因為他,裡希斯,畢竟是曾以自己細致分析的理智識破對手詭計的人!
假如他,裡希斯本人是兇手,具有兇手同樣狂熱的理想,那麼他也不會采取與兇手迄今的做法不同的行動,而且也會像他一樣全力以赴,通過殺死美麗無雙的洛爾,來圓滿完成自己的瘋狂事業。
這最後一種想法他特別喜歡。他能夠在思想上設身處地替他女兒未來的兇手想一想,這就使他遠遠地勝過瞭兇手。因為可以肯定,兇手即使無比聰明,也無論如何不可能設身處地為裡希斯想一想——即使可能,他也肯定預料不到,裡希斯早就設身處地替他這兇手想過。歸根結底,這同做生意並沒有什麼不同——作必要的修正,這是可以理解的。識破瞭一個競爭者的意圖,就是勝過瞭這個競爭者;就再也不會上他的當;不,他叫安托萬·裡希斯,詭計多端,具有一個戰士的天性。法國最大的香料貿易、他的財富和第二參議的職務,畢竟不是因為恩賜而落入他的懷裡的,是他通過鬥爭、抵抗、欺騙得來的,當時他及時地看到瞭危險,機智地猜到瞭競爭者的計劃,把對手排擠掉瞭。他未來的目標、他的後代的權力和貴族化,他同樣會達到的。他將挫敗那個兇手,那個爭奪洛爾的競爭者,而這隻是因為洛爾也是他裡希斯自己計劃的大廈的最後一塊石頭。他愛她,不錯;可是他也需要她。為瞭實現他的最大的野心,他所需要的絕對不能讓人奪走,他要用牙齒和手來保住!
現在他覺得舒暢些瞭。在他成功地把自己夜間關於與這惡魔鬥爭的思考降至商務上的競爭之後,他感到充滿朝氣的情緒,也就是自負在控制著他。最後一點恐懼心理已經克服,像折磨一個年老體弱的人一樣折磨過他的沮喪和鬱鬱寡歡的憂慮感覺已經消失,幾星期來一直籠罩著他的憂鬱預感的雲霧已經消散。如今他又在熟悉的地域上,感到經得起任何挑戰瞭。
43
他輕松地、幾乎是愉快地從床上跳起來,去拉系鈴的帶子,吩咐他的睡眼惺忪、踉踉蹌蹌走進來的仆人收拾衣服和幹糧,因為他打算天亮時由他女兒陪同去格勒諾佈爾旅行。隨後他穿上衣服,把其他人一個個從床上叫起來。
午夜,德魯瓦大街這幢房子蘇醒過來,人們在忙碌。廚房裡灶火在燃燒,興奮的女仆在過道裡穿梭,男仆一會兒上樓梯,一會兒下樓梯,倉庫管理員的鑰匙在地下室丁當直響,院子裡火炬照得通亮,雇工們圍著馬匹奔跑,其他人從欄裡牽出騾馬,人們給它們套上籠頭,備好鞍子,裝上貨物,奔跑著——人們會以為,就像公元一七四六年那樣,南撒丁未開化的部落正在進軍,燒殺掠奪,居民們驚恐萬狀,匆忙準備出逃。但是絕非如此!主人正像法國元帥一樣信心十足地坐在他賬房間的寫字臺旁,喝著牛奶咖啡,對不時闖進來的仆人發出指示。同時,他順便寫信給市長兼第一參議、他的公證人、他的律師、他在馬賽的銀行傢、佈榮男爵和各種商業夥伴。
大約早晨六點時,他寫好瞭一應書信,對他預訂的計劃作出一切必要的指示。他把兩支旅行用小手槍插在身上,系好他的錢褡褳,把寫字臺鎖上。然後他去喊醒女兒。
八點,小旅行團出發。裡希斯騎馬在前,他身穿葡萄紅的鑲金邊上衣和黑大衣,頭戴黑禮帽,帽上有一束羽毛,顯得非常漂亮。在他後面是他的女兒,穿著樸素些,但是非常美麗,所以街上和倚著窗戶的人都隻是把目光投向她,人群中贊嘆之聲不絕,男人們脫帽表示敬意——表面上是對第二參議,實際上是對那位像公主一樣的少女致敬。跟在後面的是幾乎不為人註意的女仆,再後面是牽著兩匹運行李的馬的男仆——到格勒諾佈爾去的道路崎嶇不平,無法使用車子——隊伍的最後是由兩個雇工趕著的十二匹載貨的騾馬。在林陰大道城門旁,警衛舉起步槍致敬,直至最後一匹騾馬通過後,才把槍放下來。兒童們還在後頭跟瞭好長一會兒,目送這隊人馬緩緩地沿陡峭、彎曲的道路下山遠去。
安托萬·裡希斯攜女兒出走給所有人都留下瞭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們覺得,仿佛自己參加瞭一次古代的祭禮。人們都在傳說,裡希斯到格勒諾佈爾去,就是到殺死少女的怪物新近藏身的那個城市去。人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次旅行。裡希斯所做的究竟是不可饒恕的輕率舉動,還是值得欽佩的勇敢行為?這是一種挑戰,還是神的一種安慰?他們模糊地預感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看到這位紅發的美麗少女。他們猜想裡希斯必定會失去洛爾。
盡管這一猜測依據的是完全錯誤的前提,但是它卻應該表明是對的。裡希斯根本沒去格勒諾佈爾。他的招搖過市的搬傢無非是一種花招。在格拉斯西北一裡半處,即聖法利埃村附近,他下令隊伍停住。他親手把全權陪同證書交給男仆,命令他單獨率領雇工把騾馬隊伍帶到格勒諾佈爾去。
他自己則同洛爾和女仆轉向卡佈裡什,在那裡休息一個中午,然後騎馬橫穿塔內隆山向南方進發。道路崎嶇不平,但是他允許向西繞一個大彎繞過格拉斯和格拉斯盆地,直至晚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達海濱……翌日——裡希斯訂瞭計劃——他打算帶洛爾乘船到勒蘭群島上,建築堅固的聖奧諾拉修道院就在其中一個小島上。這修道院由少數年老的,但仍完全能自衛的僧侶管理,裡希斯和他們非常熟悉,因為他多年來買進並銷售修道院生產的全部桉葉利口酒、意大利五葉松核和柏樹油。正是在那裡,在聖奧諾拉修道院裡,即在伊夫堡監獄和聖瑪格麗特島國傢監獄附近,在這普羅旺斯地區最安全的地方,他打算把女兒暫時安頓下來。他本人則想立即又返回大陸,這次是向東經昂蒂佈和卡涅繞過格拉斯,以便在當天晚上到達旺斯。他已經囑托一個公證人到那裡去,以便同佈榮男爵協商他們的孩子洛爾和阿爾方斯的結婚事宜。他想對佈榮提個建議,即接過高達四萬利佛爾的債務,嫁妝是同樣數目的銀和各種地產及馬加諾附近的一座油坊,為這對青年夫婦提供一份三千利佛爾的年金,佈榮大概不會拒絕他這個建議。裡希斯唯一的條件是,兩個孩子在十天之內結婚,婚後小夫妻在旺斯定居。
裡希斯知道,他這麼匆忙行動必然過分地抬高他傢同佈榮傢聯姻的代價。若是再等些時候,他付出的代價要少些。那麼,男爵必然會懇求讓自己的兒子來提高市民富商之女的地位,因為洛爾的美貌的名聲還會提高,猶如裡希斯的財富和佈榮經濟上的困難仍在增長一樣。但是就這樣吧!在這筆交易上,對手並不是男爵,而是陌生的兇手。兇手得趕緊破壞這筆交易。一個結瞭婚的女人,已經破身,也許已經懷孕,已經不適合進他的高級美術館瞭。最後一塊馬賽克就會失去光澤,這樣的洛爾對於兇手將會失去其價值,他的事業就會失敗。他應該感受這樣的失敗!裡希斯要在格拉斯的公眾中舉辦豪華的婚禮。如果說他並不認識自己的對手,而且永遠沒機會認識,那麼,瞭解兇手參加瞭婚禮並親眼看著自己最需要的東西在自己面前被奪走,這對他來說卻也是一種享受。
計劃設想得非常妙。我們得再次欽佩裡希斯接近真理的識別力。因為,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佈榮男爵的兒子把洛爾·裡希斯帶回傢,這對格拉斯那個殺害少女的兇手來說,就意味著毀滅性的失敗。但是這個計劃尚未實現。裡希斯還沒有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他還未把她送到安全的聖奧諾拉修道院。此時三個騎馬人還奔走在塔內隆的偏僻山中。有時道路非常崎嶇,以致他們不得不下馬步行。隊伍行進得非常緩慢。傍晚,他們希望能到達納普勒附近的海濱,戛納西面的一個小地方。
44
洛爾·裡希斯和她父親離開格拉斯時,格雷諾耶正在城市另一頭的阿爾努菲工作室裡配制長壽花香水。他獨自一人,心情愉快。他在格拉斯的日子即將結束。勝利的日子即將到來。在外面小屋裡,一隻墊瞭棉花的小盒子裡放著二十四小瓶用二十四個少女的香氣制成的香水——格雷諾耶在去年用冷香脂萃取法從少女的身體,用浸漬法從頭發和衣服,用分離法和蒸餾法取得的價值連城的香精。第二十五種,即最珍貴和最重要的一種香味,他想在今天取得。他已經為這最後的獵獲物準備好一小坩堝經多次提純的油脂,一塊極精致的亞麻佈和一個大肚玻璃瓶精餾過的高級酒精。地點已經準確地選好。這期間晚上有新月。
他知道,破門進入德魯瓦大街那戒備森嚴的莊園是行不通的。因此他想在薄暮降臨城門尚未關閉時潛入,依靠自身無氣味的掩護,能像戴上隱身帽一樣避免人和動物發覺,在屋子隨便哪個角落躲藏起來。然後他想在一切都沉入夢鄉時,由鼻子這指南針指引,在黑暗中行走,上樓到達他的寶貝的房間。他打算就地用浸過油脂的佈處理這寶貝。隻是頭發和衣服,他準備像往常一樣拿走,因為這部分隻能用酒精直接分離,在工場裡做起來較順當。至於香脂的最後加工和餾出後變成濃縮物,他預計得花另一個夜晚的時間。假如一切都成功——他沒有任何理由懷疑成功——那麼他在後天就將擁有配制世界上最佳香水的一切香精,他將成為人世間散發最好聞的芳香的人,離開格拉斯。
將近中午,他配制好瞭長壽花香水。他把火熄滅,把油鍋蓋緊,走到工場前涼爽一下。風從西邊吹來。
吸頭一口氣時,他已經覺得有點不對頭。氣流不正常。在城市的香味衣服中,在這成千上萬條線織起來的面紗裡,缺少瞭一條金線。前個星期,這條散發香味的線很實在,格雷諾耶甚至在城市另一邊他的小屋附近就清楚地感覺到瞭。現在這條線沒有瞭,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使勁去嗅,也嗅不出來。格雷諾耶嚇得麻木瞭。
她死瞭,他想。更加可怕的是,有人搶在我前面瞭。有人摘下我的花,把花的香味弄到自己身上!他沒喊出聲音來,因為他所受的震驚太大瞭,但是眼淚是充足的,他的眼眶裡噙滿瞭淚水,突然像一串串珠子從鼻子兩旁滾瞭下來。
這時,德魯從“四王位繼承者”酒館裡出來,回傢吃中飯,他順便說起,第二參議已經在今天清晨帶著女兒和十二頭騾馬搬到格勒諾佈爾去瞭。格雷諾耶把淚水咽下去,跑開,橫穿城市往林陰大道城門走去。在城門前的廣場上,他停下來嗅嗅。他在純潔的、沒有接觸到城市氣味的西風中果真又發現瞭他的金線,雖然又細又弱,但是卻很清晰,不易混淆,然而,這可愛的香味不是從通往格勒諾佈爾的馬路——西北方向——飄來的,而是從卡佈裡什方向——很可能是從西南面吹來的。
格雷諾耶向崗哨打聽第二參議走的是哪條路。站崗者指著北邊。不是去卡佈裡什的馬路?或是向南通到歐裡博和拉納普勒去的另一條路?—肯定不是,站崗者說,他親眼看到的。
格雷諾耶穿過城市跑回自己的小屋,把亞麻佈、一罐油脂、抹刀、剪刀和一把橄欖木制成的光滑小棒裝進旅行袋,刻不容緩地啟程瞭——不是走通往格勒諾佈爾的路,而是走自己的鼻子指引的路:向南。
這條徑直通向拉納普勒的路,沿著塔內隆山的支脈,穿過弗雷耶爾和錫亞涅河的河邊窪地。這條路好走。格雷諾耶大步流星向前趕。當歐裡博出現在他的右手邊時,他從圓形山頂上的空氣中嗅出,他差不多趕上瞭想逃避的人。沒過多久,他就到達瞭與他們同樣的高度。他現在嗅出一個個人的氣味,他甚至嗅到瞭他們騎的馬的臭氣。他們在西邊最多半裡的地方,在塔內隆山森林中的某處。他們的方向是向南,向著大海,正像他自己這樣。
下午將近五點時,格雷諾耶到達拉納普勒。他走進客棧吃飯,要個便宜的鋪位。他說自己是尼紮的制革夥計,要到馬賽去,在此過路。他還說自己可以在牲畜欄裡過夜。他在那裡一個角落裡躺下來休息。他嗅到三個騎馬的人越來越近。他耐心等著。
兩小時後——天已經非常黑瞭——他們到達這兒。為瞭隱匿自己的身份,他們把衣服換瞭。兩個婦女現在穿瞭深色衣服,戴上面紗,裡希斯先生穿著一件黑色外衣。他冒充從宮中來的貴族;他說明天要到勒蘭群島上去,要老板在太陽出山時為他們準備一條小船。他詢問除瞭他和他的人以外有沒有別的客人住在客棧裡?不,老板說,隻有一個來自尼紮的制革夥計,他在牲畜欄裡過夜。
裡希斯打發兩個婦女到房間裡去。他自己到牲畜欄去,說還要從馬鞍裡拿點東西。起初他沒發現那制革夥計,他不得不叫馬夫提個燈籠來。後來他看見他睡在一個角落裡的禾草上,蓋著一條舊被子,頭靠在他的旅行袋上,睡得很沉。他的外貌很不顯眼,以致裡希斯一瞬間獲得的印象是:他根本不存在,而隻是燈燭晃動投出的幻影。無論如何,裡希斯此時認為,這個其貌不揚的人絲毫也不可怕,為瞭不打攪他的睡眠,他悄悄走開,回到屋裡。
他同女兒一道在房間裡用晚餐。他沒有給她講明這次奇特的旅行的目的,現在雖然她懇求他,可他還是不講。他說,明天他會告訴她,她完全可以相信,他正在做和計劃做的一切,對她最有好處,將給她帶來未來的幸福。
晚飯後,他們打瞭幾回牌,他都輸瞭,因為他不看牌,總是不停地瞧著她的臉,以便觀賞她的美麗而愉快的身心。將近九點,他把她送到她的房間,就是在自己房間的對面,他吻她與她告別,從外面把門鎖上。然後他自己上床。
突然,他感到瞭昨夜和今天白天的勞累,同時對自己和事情的進展情況非常滿意。一直到昨天,每當熄燈以後,悶悶不樂的預感都在折磨他,使他徹夜不眠,此時他全然沒有瞭這種預感,無憂無慮地立即睡著瞭,睡眠中沒有夢魘,沒有呻吟,毫不抽搐,身體也不再不安地翻來覆去。長久以來,裡希斯第一次睡瞭這麼個香甜的、安詳的、使人恢復精神的好覺。
與此同時,格雷諾耶從牲畜欄裡他的鋪位上起身瞭。他也對自己的事情的進展感到滿意,盡管他連一秒鐘也沒睡著,他仍然覺得精神格外清爽。裡希斯來到牲畜欄裡找他時,他假裝睡著瞭,以便使他由於沒有氣味本來就給人以心地善良的印象變得更加明顯。此外,他與裡希斯發覺他的情況不同,他通過嗅覺極為精確地註意到裡希斯,裡希斯看見他時心情的輕松,根本沒有逃脫他的嗅覺。
因此在他們短暫相遇時,他們兩人相互都對他們的善良深信不疑,隻是有不正確和正確之分,情況正如格雷諾耶所發現的那樣,因為他的偽裝的善良和裡希斯真的善良使他格雷諾耶感到事情的輕松——此外,即使裡希斯處在相反的處境,他也完全會持有這種觀點。
45
格雷諾耶以業務上的謹慎進行工作。他打開旅行袋,從中拿出亞麻佈、油脂和刮刀,把佈攤開放在他睡過的被子上,開始把油脂抹在佈上。這是一項費時的工作,因為做起來必須按照佈的某一部分應放身體的某個部位來塗上油脂,有的部分要塗得厚些,另外的部分要塗得薄些。嘴、腋窩、乳房、生殖器和腳所散發的氣味比小腿、背部和肘部散發的量要多;手心比手臂,眉毛比眼瞼散發的量要多——因而必須相應地多塗油脂。
格雷諾耶似乎是在把待處理的身體的一張香味示意圖畫在亞麻佈上,這部分工作本是他最為滿意的工作,因為這是一項帶有藝術性的技術,它使五官、幻想和雙手都忙碌起來,又以理想的方式事先享受到可望得到的最終成果。
他用完那點油脂後,仍然這兒擦擦,那兒塗塗,從佈的一個位置上取下油脂,添加到另一個位置上,加以修飾,最後滿意地欣賞塑成的油脂風景畫——自然是用鼻子,而不是用眼睛,因為他全部的工作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這或許就是格雷諾耶的情緒平靜愉快的另一個原因。在這新月之夜,沒有什麼分散他的註意力。世界無非是氣味和從海上傳來的一點濤聲而已。他真是得心應手。然後他把佈像裱糊佈一樣折疊起來,這使塗瞭油脂的部分一層層疊著。對他來說,這是一個痛苦的行動,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即使小心謹慎,所形成的輪廓也會因此壓平和移動。但是要搬動這塊佈,沒有別的辦法。他把佈折得小小的,以致可以非常方便地放在前臂上帶走,然後他把刮刀、剪刀和那橄欖木的小棒帶上,悄沒聲地到瞭室外。
天空雲層密佈。屋子裡的燈已熄滅。在這漆黑的夜裡,唯一微弱的亮光就是在東方一裡多遠處斯特-瑪格麗特島燈塔上的一個別在黑佈上發亮的細小針腳閃動瞭一下。海灣裡吹來瞭一陣帶魚腥味的輕風。狗都睡著瞭。
格雷諾耶朝谷倉外面的一個小窗走去,一把梯子靠在窗上。他把梯子拿下來,三根橫木夾在空著的右胳臂下,上面部分緊靠在右肩上,使梯子保持平衡地豎在院子上直至窗下。窗子半開著。他爬上梯子,猶如登上樓梯一樣舒適,他慶幸自己可以在拉納普勒這兒收獲這少女的香味。在格拉斯,房子戒備森嚴,窗戶都釘上瞭柵欄,行動困難多瞭。在這兒,她甚至一個人睡覺。他無須對付女仆。他推開窗扇,悄悄地進瞭房間,把佈單放下,然後向床前走去。房間裡主要散發著少女頭發的香味,因為她俯臥著,臉枕在胳臂彎上,深埋在枕頭裡,以致她的後腦勺顯露出來,為棍棒敲擊提供瞭方便。
敲擊的響聲低沉而又嚓嚓地響著。他恨死瞭。他恨,僅僅是因為發出瞭響聲。他隻有咬緊牙關,才能忍受這討厭的響聲,而在這響聲消逝後,他還僵直地、強忍地站瞭好長一會兒,手握著棍棒在抽搐,仿佛他害怕響聲會成為回聲從某處反射回來似的。但響聲沒有回來,而是寂靜又回到瞭房間裡,因為現在少女呼吸的聲音沒有瞭。格雷諾耶緊張的姿勢松動瞭(原來那緊張的姿勢,或許也可以解釋為一種敬畏的姿勢,或是拘束地靜默瞭一分鐘),他的身體柔軟地癱瞭下來。
他扔掉瞭棍棒,現在忙忙碌碌地幹瞭起來。首先,他把萃香佈單攤開,使其背面松弛地鋪在桌子和椅子上,留心不碰到其塗上油脂的一面。然後他把被子揭開。突如其來熱乎乎和大量湧現的少女的奇妙香味,並未使他感動。他熟悉這香味,等過後他完全占有這香味時,他會享受的,一直享受到心醉神迷。但現在必須盡可能多地攝取,使流失的減少至最低限度,現在必須全神貫註,迅速行動。
他用剪子迅速剪開她的睡衣,把睡衣從她身上剝去,拿起塗上油脂的佈單,蓋在她赤裸的身上。然後,他把她抬高,撫摸蓋在她身上的佈單,把她卷進去,像面包師卷薄面卷,兩端折瞭邊,從腳趾到額頭包得嚴嚴實實的。隻有她的頭發從像包紮木乃伊的繃帶裡露出來。他把頭發從頭皮上剪下來,裹在她的睡衣裡,把睡衣捆紮起來。最後,他把留出來的一段佈搭在剃光的腦袋上,把搭接的一段撫平,用指甲輕輕地擦拭。他再次檢查這包屍體。沒有縫隙,沒有小洞,折疊處沒有裂開,少女的香味跑不出來。她被包紮得萬無一失。現在除瞭等待,便無事可做瞭,他得再等六個小時,一直等到天亮。
他端起放著她的衣服的小沙發,放到床邊,自己坐瞭下來。在她那件寬大的黑色外衣裡,還留著她的微弱的馨香,這香味還混雜著她放在口袋裡作為旅行幹糧的茴香糕點的氣味。他把兩隻腳擱在床沿上,靠在她的腳附近,用她的衣服蓋住自己的身體,吃著茴香糕點。他累瞭。但是他不想睡覺,因為在工作時是不宜睡覺的,即使眼下的工作僅僅是等待。他回憶自己在巴爾迪尼工場裡蒸餾所度過的夜晚:想起被熏黑的蒸餾器,想起閃爍著的火,想起他從冷卻管把蒸餾液滴入佛羅倫薩壺時發出的響聲。那時他得不時地觀看火勢,不斷添加蒸餾用水,更換佛羅倫薩壺,補充蒸餾物。然而,他總覺得,仿佛他醒著不是為瞭做這些偶爾發生的事,而是有其自身的目的。甚至在這兒的房間裡,萃香的過程完全是單獨進行的,這裡甚至不適時地檢查、翻轉和忙活那個散發出香味的裝著屍體的包包,都隻會產生不利的作用——格雷諾耶覺得,甚至在這兒,他眼下醒著也至關重要。睡覺或許會危及事情的成功。
盡管他困倦,但醒著並等待對他並不難辦。他喜歡這樣等待。在對付那二十四個少女時,他也喜歡等待,因為這不是沉悶地等下去,也不是熱切地等過來,而是一種附帶的、有意義的等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積極的等待。在這種等待期間總是發生點什麼,發生重要的事。即使這事情不是他本人做的,那麼也是通過他而發生的。他盡瞭最大的努力。他顯示瞭他的高超技藝,他沒出什麼差錯。這事業是奇特的,它必定會取得成功……他必須再等幾個小時。這種等待使他心滿意足。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像這幾個小時有這麼良好的感覺,這麼平靜,這麼沉著,這麼同自己融化為一體——即使他在山裡也沒有過——因為他深夜正坐在他的受害者身邊,醒著等待。這是在他憂鬱的腦袋裡形成輕松愉快念頭的唯一時機。
真奇怪,這些念頭並未涉及未來。他沒有想他在幾小時後將要收獲的香味,沒有想用二十五個少女的香味制成的香水,沒有想以後的計劃、幸福和成就。不,他在回想自己的過去。他回憶自己這輩子生活的歷程:從加拉爾夫人傢和屋前那堆濕暖的木頭,直至他今天旅行到達散發魚腥氣味的拉納普勒村。他想起制革匠格裡馬、吉賽佩·巴爾迪尼、德·拉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他想起巴黎城、它的成千上萬層閃閃發光的令人作嘔的煙霧,想起馬雷大街、空曠土地、輕風、森林。他也想起奧弗涅山——他沒有回避這種回憶——他的洞穴、無人生活的空氣。他也回想他的夢幻。他是懷著內心喜悅的心情回憶這些事情的。的確,當他如此回想時,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常走運的人,他的命運固然把他引入彎路,但最終卻把他引到正確的道路上——不然,他怎麼可能來到這兒,來到這漆黑的房間裡,到達自己所希望的目標?每當他正確地進行思考,他就是一個真正有天才的個體。
他心裡無比激動,萌發瞭恭順和感激之情。“我感謝你,”他低聲說道,“我感謝你,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你還是原來的你!”他如此激動,完全是出自內心。後來,他閉起眼睛——並非為瞭睡覺,而是陶醉於這神聖之夜的寧靜。他的心充滿瞭寧靜。但是他覺得,仿佛他也控制著四周。他嗅出女仆在隔壁房間平靜地安睡,在過道那邊安托萬·裡希斯在沉睡,他嗅到老板、雇工、狗、欄裡的牲畜、整個地區和海在平靜地酣睡著。風已經停息。一切靜悄悄。沒有什麼在擾亂寧靜。
有一次,他把一隻腳轉向一側,輕輕碰到洛爾的腳。當然,並非碰到她的腳,而是裹著腳的那塊佈,佈的下面有一層薄薄的油脂,這層油脂已經浸透瞭她的香味,她的美妙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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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鳥兒開始鳴囀時——即離天亮還有相當長的時間——他站起身來,完成他的工作。他揭開佈單,像揭橡皮膏似的把佈從死者身上剝下來。油脂一下子就和皮膚脫離瞭。隻是在隱匿部位還黏著一點,他就用刮刀刮下。剩下一點油脂,他用洛爾的汗衫來擦。最後,他用這汗衫來擦洛爾的身子,從頭擦到腳,擦得非常徹底,就連毛孔上的油脂碎屑連同最後的一絲一毫香味也從皮膚上擦下來。到這時,他才認為她真的死瞭,像花的碎屑一樣萎縮、蒼白和疲軟。
他把汗衫扔到那萃到香味、上面還留有少女的殘存物的大佈單裡,又把睡衣連同她的頭發放進去,把這一切卷成一個紮紮實實的小包,把小包夾在胳臂下。他不怕麻煩,又把床上的屍體蓋起來。這時,雖然夜的黑暗已經轉變成黎明的藍灰色,房間裡的東西已經開始呈現它們的輪廓,可他並沒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這輩子至少用眼睛看過她一眼。他對她的外形不感興趣。對於他來說,她作為軀體已經不再存在,隻還剩下沒有軀體的香味。而這香味,他就夾在胳臂下,隨身帶著它。
他輕輕地跳到窗臺上,從梯子上爬下去。外面,風又刮起來,天空晴朗,冰冷的深藍色的光瀉到大地上。
半小時後,女仆在廚房裡生火。當她走到屋前拿木柴時,看見靠在墻上的梯子,但是由於睡眼惺忪,她對此摸不著頭腦。六點剛過,太陽升瞭起來。這巨大和金紅色的太陽是從勒蘭群島兩個島嶼之間的海裡升起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一個晴朗的春日開始瞭。
裡希斯的房間朝西,他是在七點醒來的。幾個月來,他第一次睡瞭個好覺,並且與他的習慣相反,又躺瞭一刻鐘之久,在床上懶洋洋地舒展四肢,高興地嘆著氣,仔細聽著從廚房傳來的悅耳的嘈雜聲。然後他起身,把窗子開得大大的,看到外面晴朗的天氣,吸入早晨新鮮的帶有香味的空氣,聽著大海的濤聲,這時他的情緒達到瞭高潮,他把嘴唇收攏得尖尖的,吹起瞭歡快的旋律。
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繼續吹著,而且在他離開房間,邁著矯健的步子跨過走道靠近他女兒的房間時,他仍然吹著。他敲門。他再次敲,輕輕地敲,以免把她嚇著。沒有回答。他微笑。他明白她還在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入孔裡,轉動鎖舌,輕輕地,留心不把她弄醒,幾乎是迫切地期望著看到她還在睡覺,他想在不得不把她嫁給一個男人之前,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把她從睡夢中吻醒。
門開瞭,他走進房間,陽光照到他的整個臉上。房間猶如裝滿瞭熠熠發光的銀子,一切都放射出光芒,他痛得隻好把眼睛閉瞭一會兒。
當他又睜開眼睛時,看到洛爾躺在床上,身子赤裸,死瞭,頭發被剃光,全身白極瞭。情況正如他前天夜裡在格拉斯做的噩夢一樣,當時他夢醒後忘記瞭內容,此時夢境像雷擊一般又回到他的記憶裡。一切都像夢裡那樣分毫不差,隻是清晰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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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爾·裡希斯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遍瞭格拉斯地區,就仿佛在傳說:“國王死瞭!”“戰爭爆發瞭!”或“海盜上岸來瞭!”這消息引起瞭與此類似的、更加嚴重的恐慌。早已被遺忘的恐懼突然又襲來瞭,像去年秋天那樣蔓延,伴隨著驚慌、激憤、狂怒、歇斯底裡的懷疑、絕望。人們夜間又呆在傢裡,把自己的女兒關起來,構築工事保護自己,不再睡覺,相互間不再信任。每個人都在想,如今又會像原來那樣,每周發生一次兇殺。時光似乎又倒退瞭半年。
恐懼比半年前更加令人麻木,因為人們以為早已渡過的危險又突然到來,在人們中間傳播瞭束手無策的情緒。就連主教的詛咒也失靈瞭;安托萬·裡希斯,偉大的裡希斯,市裡最富的市民,第二參議,一個強有力的、從容鎮靜的大人物,他可以使用一切輔助手段,卻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兇犯的手面對洛爾聖人般的美麗竟毫不手軟——因為事實上,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是聖女,特別是現在,在她死瞭以後;那麼,躲避兇手還有什麼指望?他比瘟疫更殘酷,因為人們可以避開瘟疫,卻無法逃脫兇手的魔爪,裡希斯就是明證。兇手顯然有超凡的本領。即使他本人不是魔鬼,那麼他也必定是與魔鬼結瞭盟。因此,許多人,主要是頭腦比較簡單的人,除瞭進教堂禱告,就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每個職業階層的人都去找保護人,鎖匠找神聖的阿洛伊西烏斯,織工找神聖的克裡斯皮尼烏斯,園丁找神聖的安托尼烏斯,香水專傢找神聖的約瑟夫斯。他們攜帶妻子和女兒,一道在教堂裡禱告、吃飯和睡覺,甚至在白天也不再離開教堂。他們深信,隻要還存在著安全,那麼唯有在絕望的集體保護下和在聖母面前才可以躲開那怪物,得到唯一的安全。
其他較聰明的人,由於教會已經表現出無能為力,就組成神秘的團體,重金雇用一個從古爾東來的許可開業的巫婆,躲進瞭格拉斯地下一個石灰巖洞裡,為惡魔舉行彌撒,以獲得魔鬼的慈悲。又有一些人,尤其是地位提高瞭的市民和有教養的貴族,運用最現代化的科學方法,對自己的房屋施行催眠術,使他們的女兒昏昏入睡,默不作聲地呆在他們的客廳裡,試圖通過共同產生的心靈感應來奇妙地保護自己免受兇手侵犯。一些團體組織懺悔進香,從格拉斯到拉納普勒,然後再回來。市裡五個修道院的僧侶安排瞭持久性的禱告儀式,經常唱著聖歌,所以無論白晝和夜間,一會兒在城市這個角落,一會兒在那個角落,哀怨的歌聲從不間斷。幾乎沒有人從事勞動。
格拉斯市民就這樣發瘋地無所事事,焦急不安地等待著下一次謀殺。沒有哪個人對下次謀殺即將來臨表示懷疑。每個人暗地裡都期待著嚇人消息的到來,唯一的希望是這消息與己無關,而是涉及另一個人。
但是,省、地、市各級政府這次並沒有受到人民歇斯底裡情緒的影響。自從殺害少女的兇手出現以後,在格拉斯、德拉吉尼安和土倫的行政長官之間,在市政府、警察局、地方行政長官、議會和海軍之間,第一次出現瞭計劃周密而有效的合作。
造成當權派采取一致行動的原因,一方面是他們害怕人民起來暴動,另一方面是這樣一個事實,即洛爾·裡希斯遇害後,人們已經掌握瞭線索,佈下天羅地網捕獲兇手完全是可能的。兇手已經暴露。顯然,他就是那個在發生兇殺那天夜裡住在拉納普勒的客棧牲畜欄裡,翌晨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可疑的制革夥計。根據老板、馬夫和裡希斯提供的一致情況,兇手是個貌不驚人的、身材矮小的男子,身穿棕褐色的外衣,帶有粗亞麻佈旅行袋。盡管在別的方面,三位證人的回憶始終含糊得奇怪,比方說,他們說不出這個人的臉形、頭發的顏色或語言特征,但是老板說,若是他沒搞錯,這陌生人的走路姿勢偏向左側,有點跛,仿佛一條腿受過傷,或是一隻腳殘廢。
根據這些情況,在兇殺發生的當天中午,馬雷公路的兩支騎兵分隊對兇手進行追擊,一支沿著海濱,另一支經內地馬路向馬賽前進。拉納普勒附近地帶由志願人員搜捕。格拉斯地方法院的兩名官員奔赴尼紮,在那裡對制革夥計進行調查。在弗雷儒斯、戛納和昂蒂佈的港口,對所有離港的船隻都進行檢查,通往薩瓦伊邊境的每條路都被封鎖,遊人必須出示證件。在格拉斯、旺斯、古爾東所有城門上和各鄉教堂的大門上,都張貼瞭通緝兇手的告示,供識字的人朗讀。這些佈告每天宣讀三次。人們所猜想的關於畸形腳的事,無疑支持瞭這樣的看法:兇手就是魔鬼本身。這種看法與其說使人們得到瞭有益的啟發,毋寧說是更煽起瞭人們的驚恐。
直至格拉斯法院院長受裡希斯的委托,對提供情況捉獲兇手者懸賞不少於二百利佛爾後,在格拉斯、奧皮奧和古爾東,由於有人告發,有幾個制革夥計被捕,而且很不幸,他們中竟然有個跛腳的。盡管有好幾個人證明此人當時不在現場,人們還是打算對他嚴刑拷打。此時,即在兇殺發生後的第十天,市哨所有個人來找市府機構,對法官提供瞭下述情況:他名叫加佈裡埃爾·塔格利阿斯科,是哨所的上尉。他那天像平常一樣在王宮門值勤,有個人,如他現在所知道的,與通緝告示上所描述的情況相當符合,曾上前與他攀談,反復並急切地打聽第二參議及其一行人早晨離開城市時走哪條路。這件事本身在當時和後來都沒有引起他重視,況且靠他自己的力量他肯定也回憶不起這個人瞭——這個人是完全不值得留意的——倘若他不是在昨天又看見瞭他,而且是在格拉斯這兒,在盧浮街德魯師傅和阿爾努菲夫人的作坊前。他還說,昨天他看到那個人走回工場時,發現他走路明顯地一瘸一拐。
一小時後,格雷諾耶被捕。因辨認其他受嫌疑者而在格拉斯逗留的拉納普勒那個老板和馬夫,立即認出他就是在他們客棧過夜的那個制革夥計。他們說,就是他,而不是別人,他就是被通緝的殺人犯。
人們搜查工場,搜查弗朗西斯修道院後面橄欖園裡的那間小屋。有一個角落裡,放著洛爾·裡希斯被剪碎的睡衣、汗衫和紅頭發,幾乎沒有藏起來。人們掘開地面,其他二十四名少女的衣服和頭發逐漸顯露出來。用來擊斃受害者的木棒和亞麻制的旅行袋也都在。證據確鑿。教堂的鐘聲響瞭起來。法院院長宣告,罪行累累的殺害少女的兇手在被追緝近一年之後,終於被捕,並已被關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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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人們不相信這個公告。他們認為這是官方想要掩蓋自己無能並穩定人民不安情緒的遁詞。過去曾傳說兇手已經到格勒諾佈爾去瞭,人們依然記憶猶新。這次,恐懼已經深入到人們的靈魂裡。
第二天在官廳前的教堂廣場上公開展出罪證時——那情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大教堂對面,廣場的前端,二十五套衣服連同二十五束頭發掛在一排木桿上,猶如稻草人那樣——公眾的看法立刻改變瞭。
成千的人列隊從陰森可怕的展覽場所走過。被害者親屬認出他們親人的衣服時,發出瞭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其他的觀眾,一部分人想看熱鬧,另一部分人要親眼目睹才相信,都要求把兇手帶來示眾。他們的呼喊聲響徹雲霄,人流洶湧的小小廣場上不安的情緒造成瞭威脅,法院院長決定派人把格雷諾耶從囚室裡帶來,讓他站在官廳二樓的一個窗口。
格雷諾耶一站到窗口,叫喊聲立即平息。廣場上突然鴉雀無聲,仿佛這是在酷熱的一個夏日中午,外面的一切都在曠野上,或是躲進房子的陰影裡。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咳嗽聲和呼吸聲。人們瞪著眼、張開嘴巴達數分鐘之久。誰也不能理解,站在樓上窗口的那個輕浮、矮小、蜷縮著的男子,那個無足輕重的人,那個可憐蟲,那個廢物,竟能幹出二十五次兇殺。他根本不像個殺人犯。誠然,誰也說不出,他原來想象的兇手,這個魔鬼,是什麼樣子,但是所有人都一致認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是!然而——雖然這殺人犯與人們的想象完全不符,因而他的出現,正如人們可以認為的那樣,是缺乏說服力的,但是非常奇怪,這個站在窗口的有血有肉的人,兇手隻能是他,不可能是別人的事實,卻產生瞭一種令人信服的影響。他們所有人都在想:這根本不是真的!——而在同一時刻,他們卻又知道這必定是真的。
可是,直到警衛把這個矮人又帶回黑暗的房間後,也就是說,直到他不在眼前,已經看不見瞭,他隻是留在記憶裡——盡管是非常短暫的記憶——幾乎可以說是當人們頭腦裡的概念,即一個醜惡的兇手的概念形成時,人們驚愕的表情才消失,並且開始作出反應:嘴巴開始閉起來,成千對眼睛又活躍起來。隨後響起瞭雷鳴般的憤怒復仇的叫聲:“把他交給我們!”他們打算沖進官廳,用自己的雙手把他扼死,把他碎屍萬段。警衛費瞭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門堵住,把群眾推回去。格雷諾耶也迅速被送到地牢。法院院長走到窗口,答應從快從重處理。盡管如此,又過瞭好幾個鐘頭,群眾才散開,過瞭好幾天,全城才平靜下來。
實際上,對格雷諾耶的訴訟進行得極為順利,因為不僅罪證俱在,而且被告本人也在審訊中對歸罪於他的兇殺案供認不諱。
唯獨在問到他的動機時,他的回答總是不能令人滿意。他一再重復說,他需要少女,因此把她們殺死。至於他為瞭何種目的需要她們,“他需要她們”該作何解釋,他卻沉默不語。於是人們對他動用刑罰,把他倒吊起來,給他註入七品脫水,上腳鐐,但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對身體的疼痛毫無感覺,從不呻吟或叫喊,如果人傢再問他,他仍然是說:“我需要她們。”法官們認為他有精神病。他們取消對他動刑,決定不再繼續審訊,瞭結瞭此案。
此時發生瞭拖延,管轄拉納普勒的德拉吉尼安政府和埃克斯議會發生瞭法律上的爭執,這兩個機構想審理此案。但是格拉斯的法官們不讓別人剝奪他們處理此案的權利。他們是抓住罪犯的人,罪犯的絕大多數兇殺案發生在他們管轄的地區,若是他們把殺人犯交給別的法庭,人們怒不可遏的情緒定會威脅他們的安全。
一七六六年四月十五日作出瞭判決,在囚室裡向被告宣讀瞭判決書。“制造香水的夥計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判決書說,“應在四十八小時內被押到城門前的林陰大道上,在那裡臉朝天地綁在一個木十字架上,然後由行刑者用一根鐵棍活活地猛擊十二下,使他臂膀關節、腿、臀部和肩膀碎裂,並釘在十字架上示眾,一直到死。”通常的人道做法,即在猛擊後用根繩子將罪犯勒死的做法,被三令五申地禁止行刑官使用,哪怕罪犯與死亡掙紮要拖延數天之久。屍體將在夜間埋在掩埋動物屍體的地方,該地不做任何標記。
格雷諾耶一動不動地聽著宣判。法院工作人員問他的最後願望是什麼。“沒有什麼願望,”格雷諾耶說。他還說,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有瞭。
一個神甫走進囚室,以便聽取他的懺悔,但在一刻鐘後一無所獲地出來瞭。在神甫提到上帝的名字時,罪犯莫名其妙地瞧著神甫,仿佛他是剛剛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隨後他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伸展四肢,以便立即進入夢鄉。再說任何話都是毫無意義的。
隨後的兩天裡,許多人來觀看這個出名的殺人犯。看守讓他們朝囚室門上的小活門裡看一眼,價錢是每看一眼付六個蘇。一個計劃畫一張速寫的銅版雕刻傢,必須付出兩法郎。但是這個題材真令人失望。罪犯戴上手銬腳鐐,成天躺在床上睡覺。他的臉對著墻壁,對於敲門和喊叫沒有反應。觀看者嚴格禁止進入囚室,盡管他們願意出錢,看守人員還是不敢違反禁令讓他們入內。法院害怕囚犯會在不適當的時候被遇害者的親屬殺死。出於同樣的原因,也不許人送東西給他吃,生怕食品裡放瞭毒。在格雷諾耶被關押期間,他的飯菜都是主教府邸仆役廚房烹調的,都由監獄看守長親自品嘗過。當然,最後兩天他什麼也沒吃。他躺著睡覺。偶爾他的鐐銬當啷作響,看守急急忙忙來到他的小活門前,可以看到他喝一口裝在水瓶裡的水,然後又躺到床上,繼續睡覺。看來他好像已經對他的生活感到厭倦,以致他再也不想在清醒的狀態中享受這最後的幾個鐘點。
在此期間,行刑地點林陰大道已經準備就緒。木匠造瞭個斷頭臺,三米見方,兩米高,有欄桿和一道牢固的梯子——在格拉斯,人們還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斷頭臺。另外還用木頭搭瞭看臺供紳士們使用,有一道柵欄可以把他們同普通老百姓隔開。林陰大道門左右兩側房屋和警衛樓裡的靠窗位置早就以高昂的價錢租出瞭。甚至在位置稍偏的醫院裡,行刑官的助手已經從病人那裡租到房間,然後再高價轉租給看客。果汁汽水銷售商配制瞭一桶桶甘草水作為儲備,銅版雕刻傢印制瞭成百上千張他在牢裡畫的並經過幻想加工更有吸引力的兇手畫像,流動商販成群結隊流入城市,面包師傅烘制瞭紀念性的糕點。
多年來閑著無須再處決罪犯的行刑官帕蓬先生,叫人鍛造瞭一把沉重的四棱形鐵棍;他拿著它走進屠宰場,對著動物屍體練習打擊。他隻許打擊十二次,這十二次打擊必須擊碎十二個關節,而又不能損傷身體最重要的部分,比方說胸部或頭部——這事情真棘手,它要求具備非常細膩的感覺。
市民們像準備盛大節日一樣做瞭準備。行刑當天,人們用不著幹活,這是不言而喻的。婦女們熨平節日的衣服,男人們刷幹凈自己的外衣,讓人把靴子擦得亮亮的。誰有軍銜或官銜,誰是行會頭頭、律師、公證人、兄弟會頭頭或是其他重要人物,他就穿上制服或官服,佩帶勛章、綬帶、金鏈,頭上戴著撲瞭白粉的假發。教徒們打算事後聚集起來舉行禮拜,信鬼的人準備舉行惡毒的祭鬼彌撒,有教養的貴族打算在“卡佈裡什飯店”、“維爾納夫飯店”和“豐米歇爾飯店”裡舉行別開生面的集會。廚房裡已經在烘呀烤的,人們從地窖裡取出葡萄酒,從市場上買來鮮花。在大教堂裡,管風琴師和教堂唱詩班在排練。
在德魯瓦大街的裡希斯傢裡,依然寂靜無聲。人民把處決殺人兇手的日子稱為“解放日”,裡希斯不許對這個日子作任何準備。他厭惡一切。過去他厭惡人們突然又出現的恐懼,如今他厭惡他們事前的狂熱喜悅。他沒觀看兇手在大教堂前廣場上示眾和被害者的衣物展出,沒參加審訊,沒與那些令人討厭的看熱鬧的人一道列隊在死囚的囚室前走過。為瞭驗證他女兒的頭發和衣服,他把法庭的人請到傢裡,簡短而又鎮靜地作瞭證詞,請求他們把陳列的東西作為遺物留給他,他們也答應瞭。他把這些東西拿回洛爾的房間,把剪壞的睡衣和緊身胸衣放在她床上,把紅頭發攤開在枕頭上,自己坐在這些前面,日夜不離開這房間,仿佛他要通過這毫無意義的守衛,來彌補他在拉納普勒那一夜的疏忽。他充滿厭惡,厭惡世界,厭惡自己哭不出來。
他對殺人犯感到厭惡。他再也不想看到他是個人,隻是想看到他是將要被宰殺的牲畜祭品。隻有在執行死刑時,他才想看他;當他躺在十字架上,十二次打擊落在他身上時,他才想看他,他想從近處看他,他已經在第一排訂瞭個位子。若是人們在數小時後離開,那麼他將爬上去找他,爬到行刑臺上,坐在他身旁,守著他,夜以繼日地守著,看著他的眼睛,即看著殺害他女兒的兇手的眼睛,把自己身上的全部厭惡滴到他的眼睛裡,把全部厭惡像一種燃燒著的酸傾瀉到他的垂死掙紮裡,直到他死……
然後呢?然後他該怎麼辦?他不知道。或許他又要過著平凡的生活,或許再討個老婆,生個兒子,或許無所作為,或許死去。他對這些都漠不關心。在這方面進行思考,他覺得毫無意義,這好比他思考自己死後該怎麼辦:自然,他現在什麼也不可能知道。
49
行刑的時間定於下午五時。早晨,第一批愛看熱鬧的人已經來占好位子。他們帶來椅子、梯凳、坐墊、食品、葡萄酒和小孩。將近中午,這地區的居民成群結隊地從四面八方湧來,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新來者不得不在廣場那邊向上傾斜的花園和田地裡,在通往格勒諾佈爾的公路上安頓下來。
商販已經做瞭很好的生意,人們吃著,喝著,哼唱著,情緒高昂,猶如趕上瞭年市。不久,聚集瞭將近一萬人,比參加茉莉女王節的人還多,比參加最大的宗教儀式的人還多,人數之多在格拉斯是空前的。他們一直站在遠處的山坡上。他們爬到樹上,蹲在城墻上和屋頂上,十至十二人擠在一個窗口。隻有在圍以街壘的、仿佛是從人群的海洋裡突出來的街心,還為看臺、行刑臺留瞭個位置,行刑臺突然顯得很小,宛如一個玩具或木偶劇場的舞臺。從刑場至街門並深入到德魯瓦大街,一條巷子空瞭出來。
三點剛過,帕蓬先生和他的助手們來瞭。掌聲四起。他們把用大塊方木裝成的安德烈側立十字架扛到行刑臺上,用四個笨重的木架支撐,把它安放到適合於操作的高度。一個木匠把它釘牢。行刑助手們和木匠的每個動作都博得觀眾的喝彩。隨後帕蓬拿著鐵棍過來,繞著十字架走,測量自己的步子,一會兒從這一側、一會兒從另一側比劃著打擊,這時爆發出正常的歡呼聲。
四點,看臺上擠滿瞭人。臺上有許多上流人物,有帶著仆從、儀態高雅的富翁,有漂亮的女士,大禮帽和閃亮的衣服令人贊嘆。城鄉貴族全都來瞭。參議院的老爺們由兩個參議領頭,排成一列來瞭。裡希斯穿著黑色衣服、黑色襪子,戴著黑色禮帽。跟在參議後面的,是在法院院長率領下的市政府官員。最後來到的是坐在敞篷轎子裡的主教,他穿著閃閃發光的紫色法衣,戴著一頂小禮帽。誰頭上還戴著帽子,這時趕緊把帽子脫下來。氣氛莊嚴肅穆。大約十分鐘光景,廣場上一片寂靜。女士先生們已經坐瞭下來,人們一動也不動,沒有人再吃東西,所有人都等待著。帕蓬和他的助手們站在行刑臺上,像用螺釘固定瞭似的。碩大的太陽掛在埃斯泰雷勒山上空,射出金黃色的光芒。一陣微風從格拉斯盆地吹來,送來瞭橙花的香味。天氣暖和異常,但是卻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
後來,正當人們以為沒有喊叫、沒有喧嘩、沒有狂怒或其他群眾性事件的緊張氣氛不能再長久持續下去時,人們在寂靜之中聽到瞭馬蹄的嗒嗒聲和車輪的轆轆聲。
一輛雙馬駕駛的封閉的車子,即警察局長的車子,從德魯瓦大街駛來。它經過城門,出現在通往刑場的狹窄巷子裡,此時每個人都看得見。
警察局長堅持采用這種方式把罪犯帶出來,因為不這麼做,他相信無法保證罪犯的安全。通常是絕對不采用這種方式的。監獄距刑場還不到五分鐘路程,假如被判刑者出於無論何種原因不能步行前往,那麼也可以用一輛驢拉敞篷小車來送罪犯。一個人同車夫和穿著號衣的差役一道乘著豪華的馬車,在騎兵的護送下到刑場受刑,這情形誰也沒見到過。
盡管如此,在人群中並未發生不滿情緒和騷亂。相反,人們對事情如此處理感到滿意,認為讓罪犯乘坐馬車真是別出心裁,情況恰似在劇院裡,一出老戲突然用人們意料不到的新方式演出時人們對它的評價一樣。許多人甚至覺得,這樣出場是合適的。對於一個如此殘暴的罪犯,人們必須特別對待。不能像對待普通的攔路搶劫犯那樣,把他戴上手銬腳鐐拉到刑場上打死。像那樣根本不會引起轟動。把他從華麗馬車的座位上拉下來帶到安德烈側立十字架上——這種殘酷性更加具有想象力。
馬車在行刑臺和看臺之間停住。隨從們跳下車來,打開車門,放下小梯子。警察局長下車,跟在他後面的是衛隊的一名軍官,最後是格雷諾耶。他身穿一件藍色外衣和白襯衣,腳穿白絲襪和有搭扣的鞋子。他沒有戴鐐銬,沒有人拉著他的手臂押他走。他像個自由人從馬車上下來。
隨後奇跡就發生瞭,或者說是類似奇跡的事情,即令人難以理解的、聞所未聞的和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瞭,以致所有目擊者在事後,若是在某個時候談到這件事,都把它稱為奇跡,他們總是遮遮掩掩,因為後來他們都為自己曾參與此事而羞愧。
事情是這樣的,在街上和周圍山坡上的一萬觀眾一瞬間立即堅定地相信,剛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身穿藍色外衣的小個子男人,不可能是殺人犯。這並不是他們對他的身份發生懷疑!那兒站著的那個人,就是他們幾天前在教堂廣場上的官廳窗口所看到的人,就是他們——若是他們把他弄到手的話——早已懷著發狂的仇恨加以私刑拷打的人。他就是兩天前根據確鑿的證據和自己的供詞被判死刑的人,就是在一分鐘前人們盼望著行刑官來處死的人。就是他,毫無疑問!
但是——不是他,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是殺人犯。站在刑場上的那個人,是無辜的。在這一瞬間,從主教直至果汁汽水商人,從侯爵直至小洗衣婦,從法院院長直至滿街遊蕩的青年人,所有人都知道這點。
帕蓬也知道這點。他握著鐵棍的兩隻手在顫抖。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強健的胳臂變得軟弱,膝蓋酥軟,心裡不安。他舉不起這支鐵棍,他這輩子再也沒有力氣舉起它去打擊這無辜的小個子男人,兇手被帶上來的那一瞬間他感到恐懼,他哆哆嗦嗦,不得不靠著他的殺人鐵棍支撐,以免由於軟弱而跪下來,高大、強壯的帕蓬!
聚集起來的一萬名男女老幼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變得像被情人的魅力征服的小姑娘那麼柔弱。一種強烈愛慕的、溫存的、完全幼稚可笑的愛戀感覺突然向他們襲來,的確,眾所周知,這是一種喜歡這個小個兒殺人犯的感覺。他們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這像一種人們無法抑制的哭泣,像一種長久克制的哭泣從腹部產生,奇跡般地把一切阻力分化,把一切變成液體並沖刷幹凈。人們無非是液體,內心化作精神和靈魂,隻是具有不定型的液體狀態,他們覺得自己的心是不定的團塊,在他們的體內晃動,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把自己的心放到身穿藍色外衣的小個兒男人手中,無論如何:他們喜歡他。
格雷諾耶此刻在敞開的車門口站瞭幾分鐘,一動也不動。他身旁的那個隨從已經跪瞭下來,而且一直向下做出完全拜倒的姿勢,這種姿勢隻有在東方的蘇丹和阿拉之前才經常見到。即使作出這樣的姿勢,他還是顫抖著,搖晃著,恨不得繼續把身體沉下,使自己平躺到地上,鉆進地裡,直至到達地下。由於這種高尚的忠誠,他真想使自己沉到世界的另一頭。衛隊軍官和警察局長兩人都是剛強的男子漢,他們的任務是現在把罪犯帶到行刑臺上交給劊子手,可他們再也無法完成協調的動作。他們哭泣著,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再戴上,又把它們扔到地上,兩人擁抱起來,再分開,無聊地在空中揮動著胳臂,絞著自己的手,抽搐著,猶如舞蹈病發作的人在做鬼臉。離得遠的紳士們行為失去控制,激動萬分。每個人都放任自己內心的欲望。女士們在看到格雷諾耶時把雙手叉在懷裡,幸福地嘆息;另一些女士由於渴望追求這美麗的少年——他們覺得他就是這樣——而不聲不響地暈倒。先生們一個勁兒地從他們的座位上跳起來,坐下,再跳起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手握著劍柄,仿佛要把劍抽出來,他們抽出劍,又把劍推回去,以致劍鞘發出響聲;另一些先生默不作聲地眼睛望著天空,兩手痙攣地禱告;高貴的主教上身向前搖動,仿佛他要惡心嘔吐似的,他的額頭撞到膝蓋上,直到他那頂綠色帽子從頭上滾下來;這時他並不覺得難受,而是平生第一次沉醉在宗教的狂熱中,因為在萬民的眼前,一種奇跡發生瞭,因為至高無上的上帝已經在阻攔劊子手,他把世人認定為殺人犯的人宣告為天使。這種情況竟然發生在十八世紀!上帝多麼偉大呀!而主教本身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他念著革出教門令,自己卻不相信,隻是為瞭安慰人民!啊,多麼狂妄,多麼信心不足!如今上帝創造瞭奇跡!啊,作為主教受到上帝如此懲罰,這是多麼美妙的屈辱,多麼甜蜜的可恥,多麼仁慈!
街壘那邊的人們在這時越來越不知羞恥,他們陶醉於格雷諾耶的出現所引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之中。誰開始看到他時隻覺察到同情和感動,此時卻充滿著赤裸裸的貪欲;誰起初隻是贊嘆和追求,此刻卻是極度興奮。所有人都認為那個穿著藍色外衣的男子是他們所能想象的最美麗、最迷人和最完美的人:修女們覺得他是救世主的化身,魔王的信徒把他看成是冥界的放射光芒之神,開明人士認為他是最高的主宰,少女們相信他就是童話中的王子,而男人們以為他就是自己的理想的映象。所有人都感到自己最敏感的部位已經被他識破,被他抓住,他擊中瞭他們的愛的靶心。情況正是,仿佛這個男人有一萬隻手,仿佛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周圍萬人當中每個人的下身,用每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其最隱秘的幻想中最強烈要求的每一種方式,親熱地撫摸著下身。
其結果是,處決那個時代的最可惡的罪犯的計劃變成瞭盛大的酒神節,其盛況是自從公元前二世紀以來世上絕無僅有的:品行端莊的婦女們撕開自己的胸衣,在歇斯底裡的叫喊聲中裸露她們的乳房,裙子向上提起,倒在地上。男人們帶著迷惘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躺著裸露肉體的地面上行走。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他們像被無形的霜凍僵的生殖器從褲子裡掏出來,唉聲嘆氣地倒向某處,以極為罕見的姿勢和配對方式交媾,老頭和少女、雇工和律師夫人、學徒和修女、耶穌會會員和共濟會女會員,情況亂七八糟,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情欲的甜蜜氣味,充滿著一萬個獸人高聲的叫喊、嘟噥和嘆息,簡直和地獄一樣。
格雷諾耶站立著,微笑著。更確切地說,看見他的人都覺得,仿佛他在用世界上最無辜、最可愛、最迷人、同時又是最能誘惑人的微笑方式微笑著。但是事實上這不是微笑,而是停留在他嘴唇上的醜惡的、嘲弄式的冷笑,它表現瞭自己完全的勝利和全部的憎恨。
他,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出生在世界上最臭的地方,是從垃圾、糞便和腐物中撿起來的,本人沒有氣味,他是在沒有愛的情況下長大的,在沒有溫暖的人的靈魂情況下,隻有依靠倔強和厭惡的力量才得以生存,身材矮小,背呈弓狀,瘸腿,而且醜陋,無人與他交往,從裡到外是個可憎的怪物——此時他終於達到瞭目的,使自己受到世人喜愛。什麼是受人喜愛!受人愛戴!受人敬重!被人神化!他完成瞭普羅米修斯的業績。別人一生下來立即得到神火,唯有他一個人沒份,他是通過自己無限的機智才獲得神火的。不僅如此!他已經使神火進入自己的心坎裡。他比普羅米修斯更偉大。他給自己創造瞭一種香味,它比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散發的氣味更加出色、更能吸引人。他無須為此而感謝任何人——父親、母親和仁慈的神——唯獨歸功於自己。事實上,他是他自己的神,他是比那住在教堂裡散發出神香臭味的神更加美麗的神。一個具有凡人軀體的主教正跪在他面前,高興得啜泣。富人們和有權勢的人,驕傲的先生和女士們都驚嘆不已,而廣大的人民,其中包括被他殺害的少女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對他表示敬意,以他的名譽狂歡。他隻需作一暗示,所有人就會發誓放棄他們的神,對著他,偉大的格雷諾耶頂禮膜拜。
的確,他是偉大的格雷諾耶!現在事情已經明朗。他就是這樣,往昔隻存在於自我愛慕的幻想中,而如今已經成瞭現實。此刻,他體驗到瞭他這一生最大的勝利。他覺得這種勝利挺可怕的。
他覺得它可怕,因為他一秒鐘也享受不到。當他從馬車上下來踏到陽光燦爛的廣場上那一瞬間,他用於自己身上的香水已經發揮作用,這香水使眾人著迷,這就是他花瞭兩年時間制作的香水,而為瞭占有這種香水,他一輩子都在追求……在這一瞬間,他看見並嗅到,這種香水發揮瞭不可抗拒的作用,它神速地散佈開來,使它周圍的人都成瞭俘虜。在這一瞬間,他對人們的全部厭惡又在胸中升起,完全敗壞瞭他的勝利的情趣,以致他不僅沒有感覺到歡樂,而且也覺察不到一絲一毫的滿足。他夢寐以求的事物,即讓別人愛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這一瞬間,他覺得難以忍受,因為他本人並不愛他們,而是憎恨他們。他突然明白瞭,他在愛之中永遠也不能滿足,而隻是在恨之中,在憎恨中,在被憎恨中才能找到滿足。
但是他對人們所懷抱的憎恨,始終得不到人們的反應。他在此刻越是憎恨他們,他們越是把他神化,因為他們從他那裡,聞到瞭他所占有的香味,他的冒牌香味,他掠奪來的香味,而這實際上就是他被神化的原因。
他此刻恨不得把所有人,愚笨的、散發出臭味的、好色的人,從地上消滅幹凈,猶如他當時在漆黑的心田裡把外來的氣味通通消滅。他希望,他們發覺自己是多麼憎恨他們,希望他們為瞭他曾經真正感覺到的感情的緣故,恢復對他的憎恨,並從他們的角度出發把他消滅,正如他們原來所計劃的那樣。他想在一生中來一次拋棄自己。他想在一生中能有一次與別人一樣,放棄自己的內心想法:猶如他們放棄自己的愛、自己愚蠢的崇拜,他也放棄自己的憎恨。他想在自己真正的生存中能有一次、而且隻是唯一的一次被人告知,從另一個人那裡得到對於他唯一真正的感情——憎恨——的回答。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瞭。他的希望無法實現。今天也已經不行瞭。因為他用瞭世上最高級的香水來做假面具,在這假面具下他沒有臉龐,完全沒有氣味。突然,他覺得一陣惡心,因為他感覺到香霧又在升起。
如同當時在洞穴中、在夢中、在睡眠中、在心中、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樣,一陣香霧,即自己氣味的可怕的香霧突然升起,而他自己的氣味,他卻無法嗅到,因為他沒有氣味。他像當時一樣感到無限不安和恐懼,他相信自己一定會窒息。與當時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做夢,不是睡覺,而是赤裸裸的現實。與當時不一樣,他不是獨自一人躺在洞穴裡,而是站在廣場上萬人之前。同當時不一樣,這兒沒有叫醒和解放他的叫喊聲,沒有遁入美好的、溫暖的、拯救人的世界幫助他。因為在這兒和現在,這就是世界,在這兒和現在,這就是實現瞭的夢。而他本人也曾經這麼希望過。
可怕的、窒息人的香霧繼續從他的心靈沼澤裡升起,與此同時,在他周圍,放縱和處於性欲高潮歡樂的人們正在唉聲嘆氣。一個男子朝他跑過來。他是從紳士看臺的最前排跳起來的,動作那麼猛,以致他的黑色禮帽從頭上落瞭下來,此時他穿著黑色外衣像隻烏鴉或復仇天使越過刑場。這個人就是裡希斯。
格雷諾耶想:他會把我打死的。他是沒有受我的假面具蒙騙的唯一的人。他女兒的香味還附著在我身上,像血液那麼明顯。他想必認出我瞭,想必要殺死我。他必定會這麼做。
他張開兩隻胳臂,以便迎接向這兒沖來的天使。他相信已經感覺到刀和劍向他的胸部刺來,刀刃已經穿過香味的盔甲和令人窒息的香霧,插入他那冷酷的心——最後,終於有東西到瞭他心裡,是與他本人不同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得到解救瞭。
然而,後來裡希斯卻突然靠著他的胸脯躺下,他已經不是復仇的天使,而是一個激動的、啜泣得很傷心的裡希斯,他用兩隻胳臂抱住他,手緊緊地抓住他,仿佛在內心喜悅的海洋裡,除瞭他就沒有別的依靠。根本沒有使人解脫的刺刀刺入,沒有刺入心臟,沒有詛咒或憎恨的叫聲!有的是裡希斯淚水汪汪的面頰貼在他的面頰上,還有那對他哭泣的顫抖的嘴:“原諒我,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原諒我!”
這時,他覺得在自己眼前,從裡向外一片白色,而外部世界則像烏鴉一般黑。被俘獲的香氣凝結成翻騰的液體,像正在煮的發出泡沫的牛奶。這些香霧把他淹沒瞭,以令人難以忍受的壓力壓向他的身體的內壁,卻找不到排出口。他想逃走,為瞭蒼天的緣故,但是逃向何處……他想把自己炸開,使自己不致窒息。他終於倒瞭下來,失去知覺。
50
他再恢復知覺時,已經躺在洛爾·裡希斯的床上。她的遺體、衣服和頭發已經弄走。一支蠟燭點燃在床頭櫃上。通過虛掩的窗戶,他聽到遠處全城人慶祝的歡呼聲。安托萬·裡希斯坐在床邊一張凳子上守著。他把格雷諾耶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撫摸著。
格雷諾耶在睜開眼睛之前,就檢查瞭一下體內的情況。他的內心很平靜,沒有什麼在沸騰,沒有什麼在壓迫他。在他的心靈裡,又是通常的寒夜,他正需要寒夜,以便對他的知覺進行冷處理,使之清晰,並把它引向外面:在那裡他聞到瞭自己的香水味。它已經發生變化。前端已經變得稍弱,以致洛爾香味的核心部分,一種柔和的、深色的、閃閃發光的火焰,更加美妙地顯示出來。他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他知道他還會有幾個小時不會遭到人們攻擊,他睜開眼睛。
裡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這目光中,有著無窮無盡的歡欣、溫存、同情和空泛而無知的深深愛慕之情。
他微笑著,把格雷諾耶的手握得更緊,說道:“現在一切都會變好的。市政府已經撤銷瞭判決。所有證人已經發誓放棄作證。你自由瞭。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是我希望你呆在我這兒。我失去瞭一個女兒,我想把你當作兒子。你跟她很像。你同她一樣美麗,你的頭發,你的嘴巴,你的手……我這段時間一直抓住你的手,你的手像她的手。若是我瞧著你的眼睛,我就覺得,仿佛她在瞧我。你是她的兄弟,我希望你做我的兒子,成為我的歡樂、我的驕傲、我的繼承人。你的雙親還健在嗎?”
格雷諾耶搖搖頭,裡希斯的臉由於幸福而漲得通紅。“這麼說,你願意做我的兒子?”他結結巴巴地說,從自己的板凳上站起來,以便坐在床沿上,同時去握格雷諾耶的另一隻手。“你願意嗎?你願意嗎?你想要我做你的父親嗎?—別說什麼!別說話!你的身體還太弱,無力說話,隻需點頭!”
格雷諾耶點頭。這時裡希斯感到的幸福恰似從所有毛孔冒出的紅色汗水,他朝格雷諾耶彎下身子,吻著他的嘴。
“現在睡覺,我親愛的兒子!”當他又站立起來時,說道,“我守在你的身旁,看著你入睡。”他懷著默默的幸福端詳他良久,說:“你使我非常非常幸福!”
格雷諾耶仿照他自己從微笑的人們那裡看到的,嘴角略微咧開。然後他閉起雙眼。他等瞭一會兒,呼吸才變得平穩、深沉,宛如熟睡的人那樣。他感覺到裡希斯的目光停在他臉上。有一次他察覺,裡希斯再一次彎下身子準備吻他,但後來又中止瞭,害怕把他弄醒。終於,蠟燭被吹滅,裡希斯踮著腳尖悄悄地離開瞭房間。
格雷諾耶躺在床上,直至他再也聽不到屋裡和城裡有任何聲息。他後來醒來時,天已經亮瞭。他穿上衣服,離開房間,躡手躡腳地跨過走廊,輕輕地走下樓梯,穿過客廳來到露臺上。從這裡人們可以望到城墻,望到格拉斯地區的盆地,天氣晴朗時也可以望到大海。此時田野上籠罩著薄霧,更確切地說,是一種蒸汽,而從那邊飄過來的草、染料木和玫瑰的香氣,像洗過一樣,純潔、樸實,令人安慰。格雷諾耶穿過花園,爬過城墻。
在林陰大道上,在到達空曠原野之前,他還得再次穿過人的霧氣。整個廣場和山坡活像一個巨大的破破爛爛的兵營。成千上萬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由於夜裡狂歡縱欲而弄得精疲力竭的人四處躺著,一些人一絲不掛,另一些人半裸著身子,另一半用衣服遮著,他們像躲進一段天花板下一樣鉆到衣服下面。那裡散發出酸葡萄酒、燒酒、汗、小便、兒童糞便和燒焦的肉的臭味。到處都還有灶火在冒煙,他們曾在灶旁烤肉、狂飲和跳舞。在鼾聲四起中,偶然也發出口齒不清的說話聲和笑聲。也可能還有人醒著,在狂飲自己頭腦裡的最後一點意識。但是沒有人看見格雷諾耶,格雷諾耶像穿過沼澤地一樣跨過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體,小心翼翼但同時又非常迅速。即使有人看見他,也認不出他瞭。他不再散發出香味。奇跡已經過去瞭。
他到達林陰大道盡頭後,沒有走通往格勒諾佈爾和卡裡佈什的道路,而是越過田野,頭也不回地向西走去。當仿佛塗上油脂、熱得灼人的金黃色太陽升起時,他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格拉斯人在酩酊大醉後難受地醒來。甚至那些沒有喝過酒的人,也覺得腦袋裡重得像鉛一樣,胃裡難受得要嘔吐,心情不佳。在林陰大道上,在燦爛的陽光下,誠實的農民在尋找自己狂飲縱欲時脫掉的衣服,規規矩矩的婦女在尋找丈夫和孩子,完全陌生的人大驚失色地從親熱的摟抱中脫離開來,熟人、街坊、夫婦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裸著身體狼狽不堪地面面相覷站著。
許多人對於這次經歷都感到毛骨悚然,感到困惑不解,感到與他們原來的道德觀念背道而馳,以致他們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就把這事完全從自己的記憶裡抹去瞭,因此後來真的再也回憶不起來瞭。另一些感覺器官不甚健全的人,試圖回避,不看、不聽也不想——可這也不容易做到,因為這次恥辱太明顯、太普遍瞭。誰找到瞭自己的東西和傢人,就立即迅速離開,而且盡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將近中午,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
城裡的人們,如果情況確實,是傍晚才從傢裡出來處理最緊迫的事情的。人們見面時隻是匆匆打個招呼,而且隻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對於昨天和昨夜發生的事情隻字不提。昨天人們還表現得朝氣蓬勃、狂放不羈,現在卻是如此羞羞答答。所有的人都如此,因為大傢都覺得自己有罪。在格拉斯市民中,從來沒有比那時候更和睦融洽過。人們舒舒服服地生活著。
當然,某些人必須單獨地依靠自己的職務更直接地關心所發生的事情。公眾生活的繼續、堅持法制和秩序,要求必須迅速采取措施。先生們,包括第二參議,默默地相互擁抱,仿佛必須通過這種發誓的姿態來重新組織機構似的。然後他們一致通過決議,隻字不提所發生的事情,更不提格雷諾耶的名字,決定派人立即拆除林陰大道上的看臺和斷頭臺,派人整理廣場和周圍被踩壞的農田,使其恢復到原先井井有條的狀態。為此撥款一百六十利佛爾。
同時,法庭在法院開庭。全體官員不經討論即一致認為“格雷諾耶案”已經瞭結,並且不經登記即將文件歸檔封存,並立案審訊一個在格拉斯地區殺害二十五名少女的迄今不知名的兇手。會議命令警察局長刻不容緩地進行調查。
翌日,兇手已經被找到。人們根據明顯的疑點逮捕瞭多米尼克·德魯,盧浮大街的香水師傅,所有被害少女的衣服和頭發最終都是在他的小屋裡找到的。他開始時拒不承認,但是法官們是蒙騙不瞭的。經過十四小時的嚴刑拷打,他供認瞭一切,甚至請求盡可能快地處決。死刑定於次日執行。拂曉,人們就把他絞死,沒有盛大場面,沒有斷頭臺和看臺,在場的隻有劊子手、市政府的幾個官員、一個醫生和一個教士。在確認死亡並作瞭文字記錄後,人們立即把屍體埋葬。這個案件就這樣瞭結瞭。
全城的人反正已經把這事忘瞭,而且忘得如此徹底,以致後來接連數天裡到達這兒的旅行者順便打聽格拉斯那臭名昭著的殺害少女兇手時,竟然找不到一個有理智的人回答他們的問訊。隻有夏裡特醫院的幾個傻瓜,顯而易見的精神病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談論林陰大道廣場上的那次盛會,當時他們曾經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來。
不久,生活又完全恢復瞭正常。人們勤奮地工作,睡得香,一心撲在事業上,安分守己。與過去一樣,水又從許多噴泉和水井裡冒出,沖刷著泥濘經過街巷。城市又破敗而自豪地屹立在富饒盆地的山坡旁。陽光和煦。很快到瞭五月。大傢都在收獲玫瑰。
(1) 法國南部城市,其地理位置在經濟上十分重要;十三世紀起,那兒每年都要舉行秋季博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