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著,看起來像棉花一樣,院子裡看上去像一片棉花田。我希望整天整夜都不停地下雪,希望下成暴風雪。
有人在敲我房間的門。
我抬起搭在枕頭上的頭:“進來。”
爸爸走瞭進來,在我的桌前坐下。“所以,”他說著,撓撓下巴,他感到不自在的時候就會這樣,“我們得談談。”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坐瞭起來,雙臂抱住膝蓋:“瑪格特告訴你瞭?”
爸爸清清嗓子:“是的。”我甚至沒法直視他。
“這很尷尬。我都沒必要跟瑪格特談這個,所以……”他又清清嗓子,“我是醫務工作者,本來該更擅長這種談話的。我隻能說,我覺得你還太小,你還沒準備好,拉拉·琴。”他聽起來像是快哭出來瞭,“有……皮特有沒有給你施加壓力?”
我感到血一下子沖到瞭臉上:“爸爸,我們沒有發生關系。”
他點點頭,但是我覺得他不相信我。“我是你爸,我當然希望你等到五十歲,可是……”他再次清清嗓子,“我希望你有做安全措施。我要跟胡德克茲醫生約周一的時間。”
我開始哭:“我不需要約醫生,我什麼也沒做!我沒有跟人發生關系!不管是在熱水池裡,還是其他任何地方。那是別人瞎編出來的。你得相信我。”
爸爸臉上的表情很痛苦:“拉拉·琴,我知道跟爸爸而不是媽媽談這種事不容易。我希望你媽媽在,好幫我們應付這種事。”
“我也希望她還在,因為她會相信我的。”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陌生人把我想得那麼糟糕也就罷瞭,我從沒想過姐姐和爸爸居然也會相信。
“對不起。”爸爸擁抱著我,“對不起。我相信你。你告訴我你沒有,那你就沒有。我隻是不想你這麼快長大。我看著你,覺得你還是跟凱蒂一樣大。你是我的小女孩,拉拉·琴。”
我癱在爸爸懷裡,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爸爸的懷抱瞭:“一切都一團糟。你不信任我瞭,皮特跟我分手瞭,瑪格特恨我。”
“我信任你。我當然信任你瞭。你跟瑪格特也會和好的,你們總會和好的。是她擔心你,所以才來找我。”不,不是這樣。她這麼做是為瞭報復我。爸爸會那樣想我,即使隻有一秒鐘,也是她的錯。
爸爸挑起我的下巴,把我臉上的淚水擦幹:“你肯定很喜歡皮特,是吧?”
“沒有。”我啜泣道,“也許吧。我不知道。”
他把我的碎頭發別到耳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有一種吵架,隻有姐妹間才可能發生——你說瞭無法收回的話。你說這話是因為你實在忍不住,你太生氣瞭,怒氣從嗓子眼冒出來,從你的眼睛裡冒出來;你氣到眼睛都花瞭,氣到隻能看到鮮血。
爸爸走後,我聽到他回瞭自己的房間,準備睡覺。我直接沖進瑪格特房間,沒有敲門,她在桌旁坐著看筆記本電腦,驚訝地抬起頭看我。
我擦著眼睛,說:“你要生我的氣隨你便,但是你沒有權力背著我跑到爸爸那兒告我的狀。”
她開口時,聲音緊繃得像鋼琴琴弦:“我不是為瞭報復。我那麼做是因為你顯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要是不小心些,就會成為慘痛的少女悲劇數據之一。”然後她又用跟陌生人說話一般的冰冷語氣補充道,“你變瞭,拉拉·琴。我真的不認識現在的你瞭。”
“沒錯,你確實不認識現在的我瞭,你如果哪怕有一點點相信我在學校組織的郊遊中跟人發生關系,你就不認識我!還是在熱水池裡,在任何人都有可能走過,可能看到的地方?你肯定是一點也不認識我!”然後,我打出瞭王牌,我一直藏著的,對付她的王牌,“就因為你跟喬什發生過,不代表我跟皮特也要那樣。”
瑪格特倒吸瞭一口氣:“你小聲點。”
我也傷到瞭她,這下我高興瞭。我大喊道:“爸爸都已經對我失望瞭,不能再對你失望,對不對?”
我轉過身,回到我房間,瑪格特緊跟著我。
“你給我回來!”她喊道。
“就不!”我要把門關上,不讓她進來,但她把腳卡在門縫裡。我大喊:“出去!”
我靠在臥室門上,但是瑪格特比我力氣大。她用力推門進來,然後把門關上瞭。
她朝我走過來,我向後退。她眼中閃著一種危險的光,她現在成瞭正義的一方。我感覺到自己開始退縮瞭。她嚴厲地問:“你怎麼知道喬什跟我發生瞭關系,拉拉·琴?是你們倆背著我搞在一起的時候他告訴你的嗎?”
“我們根本沒有背著你搞在一起!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的?”她逼問道。
我啜泣起來:“是我先喜歡他的。我九年級前的那個夏天一直喜歡他。我以為……我以為他也喜歡我,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就說你們在一起瞭,於是我就……就把這件事埋在心底。我給他寫瞭一封道別信。”
瑪格特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你現在真的在讓我可憐你?”
“不是。我隻是在解釋到底發生瞭什麼。我後來就不喜歡他瞭,我發誓是真的。我再也沒有那樣想過他,直到你離開後,我意識到我內心深處對他還有感覺。然後,我的信被寄瞭出去,喬什發現瞭,所以我開始假裝跟皮特約會——”
她搖搖頭:“別說瞭,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喬什隻吻過我一次,就一次,而且那是個巨大的錯誤,我甚至一開始就沒想吻他!他愛的是你,不是我。”
她說:“你讓我現在怎麼相信你說的話?”
“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我顫抖著告訴她,“你一點都不懂你對我有多大的影響,你的看法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有多敬佩你。”
瑪格特的臉擰成一團,像個拳頭,她在強忍著眼淚。“你知道媽媽以前總對我說什麼嗎?”她揚起臉,“她說,‘照顧好你的妹妹們。’所以我一直這樣做。我一直試著把你和凱蒂放在我前面。你知道我離你們那麼遠,對我來說有多難嗎?你知道我有多寂寞嗎?我隻想回傢來,可我不能,因為我必須堅強。我必須——”她艱難地喘瞭口氣,“做個好榜樣。我不能展現出弱的一面。我必須勇敢起來,給你們看。因為……因為媽媽不在,她沒法這樣做。”
我的臉頰上滾下熱淚:“我知道。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格格。我知道你為我們做瞭很多。”
“但是我離開後,你們好像不像我以為的那樣需要我,”她說著說著破瞭音,“你們沒有我過得也挺好。”
“那都是因為你教會瞭我一切啊!”我喊道。瑪格特的表情崩塌瞭。
“對不起,”我哭著說,“真的很對不起。”
“我需要你啊,拉拉·琴。”
她朝我走瞭一步,我也朝她走瞭一步,然後我們哭著擁抱彼此,我感到的釋然是無法度量的。我們是姐妹,不論她還是我說瞭什麼話,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爸爸敲敲門:“孩子們,裡面一切還好嗎?”
我們對視著,同時開口答道:“我們沒事,爸爸。”
***
今天是新年前夜,我們傢的傳統一直是宅在傢裡。我們會做爆米花,一起喝氣泡果酒,到瞭午夜,就去後院裡點花炮。
瑪格特高中的一些朋友在山中小屋開派對,她說她不去,她想跟我們在一起,但是凱蒂跟我勸她去瞭。我希望喬什也去,那樣他們就能談談瞭,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畢竟這是新年前夜啊,這是新的開始的夜晚。
我們讓爸爸去參加瞭醫院一個同事舉行的派對。凱蒂把他最愛的襯衫熨好,我幫他選瞭一條領帶,我們一起把他推出瞭傢門。我覺得外婆說得對,總一個人是不好的。
“你怎麼還是這麼傷心?你跟瑪格特都和好瞭,還傷心什麼?”我在盛爆米花的時候,凱蒂問我。我們在廚房裡,她坐在早餐吧的高凳上,腿在空中晃著,小狗像條蜈蚣一樣盤在她的凳子下,抬頭用滿懷希望的眼神看著凱蒂。
我本打算說我不傷心,可最後卻嘆瞭口氣,說:“我不知道。”
凱蒂抓起一把爆米花,幾顆爆米花心掉在地上,傑米大口吞瞭下去,她問:“你怎麼能不知道呢?”
“因為有時候隻是覺得傷心,無法解釋。”
凱蒂歪歪頭,說:“是經期綜合征嗎?”
我數瞭數上次月經的日子:“不是,不是經期綜合征。女孩傷心不一定就是經期綜合征。”
“那為什麼?”她追問。
“我不知道!也許是我想誰瞭。”
“你是想皮特?還是喬什?”
我猶豫瞭:“皮特。”即使發生瞭這麼多事,我還是想他。
“那就給他打電話啊。”
“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這太丟臉瞭,我想做能給她樹立榜樣的那個人。但是她在等,她的小眉毛擰在一起。我知道必須告訴她真相:“凱蒂,這都是假的,整件事。我們根本沒有真的在一起,他也從沒真正喜歡過我。”
凱蒂皺皺眉:“什麼叫都是假的?”
我嘆著氣說:“都是因為那些信。記不記得我那個失蹤的帽盒?”
凱蒂點點頭。
“我在裡面放著信,寫給我愛過的男孩的信。那些信都是私密的,根本不該寄出去,但是有人把它們寄出去瞭,一切都變得一團糟。喬什收到瞭一封,皮特也收到瞭一封,我覺得特別丟人……皮特跟我決定假裝情侶,這樣我就能在喬什面前挽回顏面,他也能讓他前女友嫉妒,整件事後來就失控瞭。”
凱蒂在緊張地咬唇:“拉拉·琴……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但你得保證不生氣。”
“什麼事?直接說吧。”
“你先保證。”
“好吧,我保證不生氣。”我後背一陣涼。
凱蒂急忙說:“那些信是我寄出去的。”
“什麼?”我尖叫道。
“你保證過不生氣的!”
“什麼?”我再次尖叫,但這次聲音比上次小瞭,“凱蒂,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她耷拉著腦袋:“因為我當時生你的氣。你在拿我喜歡喬什的事開玩笑,你說我會給我的狗取他的名字。我氣死瞭,所以你睡著的時候……就溜進你房間,偷走瞭你的帽盒,讀瞭你所有的信,然後把它們寄瞭出去。我立刻就後悔瞭,但是已經遲瞭。”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信的?”我大喊。
她瞇著眼看我:“因為你不在傢的時候,我有時會翻你的東西。”
我正要再沖她吼,卻想起來我也讀瞭喬什給瑪格特寫的信,於是閉嘴瞭。我盡力冷靜地說:“你知不知道你惹瞭多大的麻煩?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呢?”
“對不起。”她小聲說。她的眼角溢出大大的淚珠,其中一顆像雨滴一樣落瞭下來。
我想擁抱她,安慰她,但我還是很生氣。“沒事瞭。”我說話的語氣可是剛好相反。她如果沒把那些信寄出去,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瞭。
凱蒂跳起來,跑上樓,我覺得她是想回房間獨自哭。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應該去安慰她,真正原諒她。這次該我樹立好榜樣瞭——做一個好姐姐。
我剛打算上樓去,她卻跑瞭下來,抱著我的帽盒,回到廚房。
***
傢裡隻有瑪格特和我的時候,媽媽買東西都買兩件:瑪格特的是藍色的,我的是粉色的。一樣的被子,一樣的毛絨玩具,還有一樣的復活節彩蛋籃子,都是兩種顏色。一切都要公平,我們吃東西也吃一樣多的胡蘿卜、薯條,買一樣多的彈珠或者紙杯蛋糕形狀的橡皮。隻是我總是吃薯條吃得太快,或者把橡皮弄丟,然後就央求著再要瑪格特的。有時候媽媽會讓她分給我,即使在那時,我也明白那不公平,顯然,瑪格特不應該因為吃零食比較慢,或者能找到自己的橡皮而遭受懲罰。凱蒂出生後,媽媽嘗試過買藍、粉、黃三種顏色,但是找到有這三種顏色的東西難瞭很多。而且凱蒂比我們小太多,我們不想要跟她一樣的玩具。
水綠色帽盒可能是媽媽隻給我買的唯一一件禮物。我不需要跟人分享,它是我的,隻是我的。
我打開帽盒時,以為會看到一頂帽子,也許是一頂軟帽簷的草帽,或者一頂報童帽,但盒子裡並沒有帽子。“這是給你裝特別東西的。”她說,“你可以把你最寶貴、最愛、最秘密的東西都放在裡面。”
“比如說什麼?”我說。
“能放下的都可以,隻要是你想留給自己的就行。”
***
凱蒂尖尖的小下巴在顫動,她說:“我真的非常抱歉,拉拉·琴。”
我看到她的下巴在顫動,就沒法再生氣瞭。我就是做不到,一點也生氣不起來瞭。於是我走到她身邊,緊緊地擁抱她。“沒關系的。”
她松瞭口氣,在我懷裡放松下來。
“盒子你可以留著,把你的秘密都放在裡面。”
凱蒂搖搖頭:“不,這是你的。我不能要。”她把盒子遞給我,“我在裡面給你放瞭些東西。”我再次打開盒子,裡面是那些字條,一張、一張又一張的字條。皮特的字條,被我扔掉的皮特的字條。
“我清理你房間垃圾桶的時候發現的。”她說,她急忙又補充道,“我隻讀瞭幾張,然後把它們都救回來瞭,因為我能看出這些很重要。”
我摸瞭摸皮特疊成紙飛機的那張:“凱蒂……你知道皮特跟我不會和好瞭吧?”
凱蒂抓起爆米花碗,說:“你就讀讀看。”然後她去瞭客廳,打開瞭電視。
我合上帽盒,把它拿到瞭樓上,回到我的房間。我坐在地上,把字條在周圍擺開。
很多字條寫的隻是這樣的話:“放學後在你儲物櫃旁邊見。”“我能不能借你昨天的化學課筆記看看?”我找到瞭萬聖節那張畫著蜘蛛網的,這讓我不禁微笑。還有一張寫著:“今天你坐公交回傢好嗎?我想給凱蒂一個驚喜,去學校接她,讓她可以炫耀一下我,還有我的車。”“謝謝這個周末跟我一起去住宅大甩賣。你讓這一天變得有趣。我欠你一個人情。”“別忘記明天給我帶一盒韓國酸奶!”“你要是敢做喬什那個蠢白巧克力蔓越莓曲奇,不做我的水果蛋糕曲奇,我們就玩完瞭。”我被逗得大聲笑瞭出來。然後,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這張:“你今天很漂亮。我喜歡你穿藍色衣服。”
我從沒收到過情書,但是讀著這一張又一張的字條,我感覺像是收到瞭情書。這感覺就像……就像一直以來,隻有皮特。在他之前的所有人,都是為瞭幫我準備迎接這些。我覺得我現在懂得這其中的區別瞭,從遠處愛一個人,和在近處愛一個人。你接近瞭這個人,看到瞭真正的他,他也能看到真正的你。皮特看到瞭。他看到瞭我,而我也能看到他。
愛是嚇人的,它會變,會消逝,這是風險的一部分。我不想再害怕瞭。我想要勇敢起來,像瑪格特一樣。畢竟,新的一年馬上就要開始瞭。
快到午夜時,我叫上凱蒂,帶上小狗,去後院放花炮。我們都穿著厚厚的外套,我讓凱蒂戴瞭帽子。“我們應不應該給傑米也戴頂帽子?”她問我。
“它不需要帽子。”我說,“它已經有皮毛外套瞭。”
***
天上繁星點點,看起來像遙遠的寶石。我們住在山邊,真是幸運,能感覺離星星近一些,離天堂近一些。
我給自己和凱蒂分別點瞭一根花炮,凱蒂開始在雪中跳著舞揮動著花炮,畫出光環。她在試著讓傑米從光環裡跳過去,但是它怎麼也不配合。它隻想在院子裡到處小便。還好我們傢有圍欄,不然它恐怕要一路小便到街道盡頭。
喬什臥室的燈亮著。我看到他在窗前,這時他剛好打開窗子,喊道:“宋傢女孩!”
凱蒂喊著回應他:“想來玩花炮嗎?”
“也許明年吧。”喬什喊著答道。
我抬頭看著他,揮動手裡的花炮,他微笑瞭,我們之間就是有種對的感覺。不論怎樣,喬什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很確定,我突然間非常確定,一切都是應有的樣子,我不需要害怕道別,因為道別不是永久的。
我回到臥室,換上法蘭絨睡裙的時候,拿出我那支特別的流暢的筆,還有我那本厚厚的信紙,開始寫。這不是一封道別信,隻是一封普通的情書。
親愛的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