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於真正的親人來說,任何一種仇恨都不能永久存在,時間是化解一切疙瘩的最好良藥。

王大花把新買的扳指遞給孫雲香的時候,孫雲香眼睛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她像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一般,早把對王大花的怨氣拋到腦後瞭,讓王大花感覺又好氣又好笑。孫雲香一把奪過王大花手裡的扳指,也不脫鞋,盤腿坐在炕上,拿起板指把玩起來。

世間的事真是不好打算,打算好的事說變就變,對於王大花來說,買瞭這個扳指,就打亂她原來的計劃,不能再出去租房子瞭。生氣歸生氣,道理總得講,板指是人傢老輩傳下來的寶物,賠瞭人傢能接受,也算是把這件事瞭結瞭。眼下,王大花一時半會兒是搬不出去瞭。搬不出去,就難免不跟孫雲香天天打照面,通過板指後,王大花也看出來瞭,孫雲香也沒壞到哪裡去,就是愛抓個尖,那自己就讓著她吧,孤兒寡母,寄人籬下,能忍就忍吧。

王大花把結識邵先生的事跟三花說瞭,這話很快傳到瞭孫世奇的耳朵裡。很快,孫世奇對王大花的態度明顯變瞭。比如,孫雲香找王大花和鋼蛋的碴,孫世奇總是幫著王大花和鋼蛋說話,還勸王大花別跟他妹妹一般見識,說她就是那個驢脾氣,誰都受不瞭,要不也不至於這麼大歲數還嫁不出去,勸王大花別往心裡去。

孫世奇明白,邵登年可是大連街上響當當的人物,一般的人他根本不搭理。在大連街,誰能和邵先生說上話,就等著發財吧。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想巴結他的人多去瞭。當然,孫世奇也想。在孫世奇看來,中國人講究人情往來,人情往來是什麼?其實就是關系,關系是什麼?其實就是梯子,如果能搭上邵先生這個梯子,就能摘到天上的月亮。這邵先生一跺腳,整個大連街都得顫一顫。孫世奇指望著王大花能給他牽條線,搭上這層關系。

王大花現在有更重要的有事情做。

這天一早,王大花來到市場。市場上人流不斷,王大花從一個魚攤上出來,手裡提著裝瞭雜魚的木桶。不遠處,一個攤位上,掛著個賣老鼠藥的幌子,幌子上畫瞭一個倒地斃命的老鼠,旁邊寫著幾個大字:老鼠不死,我死!攤主一如念經般地吟唱著,“老鼠藥賽糖丸,聞著香,吃著甜,大小老鼠都稀罕,不用摻,不用拌,老鼠一嘗就完蛋,南來的,北往的,爬墻的,過梁的,一抹兒熏得光光的……”王大花走過去,走瞭幾步,突然想到瞭什麼,站住瞭。她折身回去,買瞭一包老鼠藥。然後,她沒有去擺攤子,而是徑自來到邵登年傢裡。

跟邵先生寒暄完畢,王大花說明來意:上次的魚不好,做出的魚鍋餅子不地道。她早上去買瞭點好魚,先送過來瞭。邵先生朝木桶裡看瞭看,幾條活魚在桶裡撥動著身子。

不一會兒,王大花就把熱氣騰騰地魚鍋餅子端到桌子上。邵夫人剛要動筷子,看到一旁的劉署長,就說:“老劉,你也來吃點兒。上次人多魚少,沒顧上你。”

王大花趕緊說:“鍋裡還咕嘟著魚,我尋思給李姐和門房的大力他們吃。先生和夫人不吃香菜,忌口,你們這份我沒放。劉署長跟你們不一樣,他吃魚鍋餅子,願放香菜。”

劉署長假意地說:“還是王掌櫃瞭解我。”

王大花回到廚房,從鍋裡鏟著大餅子,鍋底的魚咕咚咕咚冒著熱氣。王大花將鏟出的餅子和魚裝進盤子裡,心虛地回頭張望瞭幾眼,緊張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正是小攤上賣的老鼠藥。王大花剛要撕開紙包,又猶豫瞭,她想到夏傢河在海邊交代過她的話,不讓她再打劉署長的主意,至於怎麼處置姓劉的,夏傢河要向組織匯報。

王大花正想收起藥包,一雙腳踩在地上的柴草上,嘎吱吱的聲響嚇瞭王大花一跳。一條封好的大洋遞到王大花眼前。她抬頭,見是劉署長。王大花下意識地將藥包揣進懷裡。

劉署長說:“王大花,這錢,算是我還你的賬。往後,咱們就誰也不欠誰的瞭。”

王大花沒有說話。

“我能拿出來的,也就這些瞭。”劉署長遞過錢。

王大花看著錢,說“你這錢,要是能買回唐全禮的一條命,我就收下。”

“看來,你是要把我往死瞭逼呀……”劉署長收起錢,惡狠狠地說,“有句話你一定聽說過!”

“啥話?”王大花抬頭看著他。

劉署長陰鬱地笑著,一字一頓地說:“兒是娘的心、頭、肉!”

王大花突然怔住瞭。這話無疑對王大花產生瞭巨大的震懾效果,她呆在哪裡,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劉署長啥時候出去的,她都沒有註意到。王大花看著盤子裡盛出的魚,一咬牙,又從懷裡掏出那個藥包,撕開口子,將藥粉撒進盤子裡。她用勺子舀瞭些魚湯,澆在上面,又抓起一把香菜蓋住。

回到客廳時,邵登年正在和邵夫人商量著給王大花物色店鋪的事,青泥窪街上就有個不大的店面,邵先生一直拿著當倉庫用。可是,邵登年顧忌的是,那個店面鄰著曲子堂的大蓬萊飯莊,給王大花開餅子店,怕曲子堂有想法。曲子堂脾氣不好,說起日本人,滿嘴火藥味兒。

王大花不安地看著盤子,將邊上的幾片香菜葉往盤子裡撿瞭撿,蓋住藥粉。王大花把盤子放在桌上,劉署長坐下,咬瞭口餅子,咀嚼起來。

王大花轉身走瞭,出瞭門口,聽見劉署長說話,他說:“夫人您嘗嘗這份兒,撒瞭香菜的,更提味兒。”

王大花嚇瞭一跳,心回過身來,朝屋裡張望,見劉署長已經把那盤魚端到瞭邵夫人跟前,邵夫人手裡的筷子已經夾起一塊魚,正要往跟裡送,王大花嚇得大喝一聲:“別吃!”沖瞭進來,一把打開劉署長手裡的盤子,盤子摔在地上。

“你下毒瞭?”劉署長反應過來瞭。

“我就想毒死你!”王大花憤憤地說著,一下撲過來,將署長撲倒,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去死吧!”

一旁的邵夫人愣住瞭。

王大花眼珠子血紅,好像一頭發瘋的怪獸,掐著劉署長的脖子不撒手。可是,女人畢竟是女人,她的力氣並不足以制服劉署長。劉署長掙脫瞭,爬起來拔腿要跑,王大花從後面扯住劉署長的一條腿,兩個人又在屋子裡撕扯起來。

邵夫人在一旁拉扯王大花的胳膊,推搡間,王大花撞到瞭墻角的一個花瓶,兩人一閃身。邵夫人下意識地用胳膊一擋,花瓶砸在邵夫人的胳膊上,邵夫人尖叫瞭一聲,王大花和劉署長都住瞭手。

王大花不再追打劉署長,忙給驚魂未定的邵夫人揉著胳膊。劉署長也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邵夫人看著兩人。

“他害死瞭我男人,還想害我兒子……”王大花哭起來,“夫人,你是不知道,他收瞭我的錢,說能放瞭我男人,可最後,我男人還是死瞭。姓劉的,你把啥事都一推六二五,賬都算到小日本身上,就以為沒你事兒啦!”

“你別老說唐全禮,他根本就不是個好人,日本人不殺他,共產黨也饒不瞭他!”

“你放屁,他就是共產黨!”

“他是共產黨的叛徒!”劉署長急瞭眼,忘瞭答應過夏傢河的事。

“你血口噴人!”王大花顧不得再管邵夫人,朝著劉署長怒吼。

劉管傢也不示弱,吼道:“我血口噴人?好,我今天就把實底交給你,要不是你男人唐全禮的出賣,花園口的十八個地下黨就不能一宿叫小鬼子抓個精光!這件事,滿大連的地下黨都知道!”

一時間,王大花愣住瞭。劉署長的話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她的身上,她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一股寒氣瞬間襲遍全身。她臉色蒼白,嘴唇哆嗦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癱坐到地上……

從邵夫人傢出來,王大花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去找瞭夏傢河。面對王大花的質問,夏傢河沉默瞭,他恨那個劉署長,一個大男人說過的話,怎麼就能跟放個屁似的,輕飄飄說沒就沒瞭。夏傢河沉默瞭一會兒,叫王大花別相信劉署長的胡說八道,王大花對夏傢河太瞭解瞭,從他的語氣裡,王大花已經聽出來瞭,劉署長沒騙他,人傢說的是真話。

王大花帶著鋼蛋,兩個人悄悄回瞭趟花園口。娘倆來到山上,空曠的山坡上,一片荒涼。王大花找到瞭唐全禮的墳墓,墓碑上刻著幾個醒目的紅字:亡夫唐全禮。

王大花瘋瞭一般,揮動著鎬頭,奮力地刨著唐全禮的墓,鋼蛋不停地叫著娘,大聲哭著。王大花一鎬頭砸向倒瞭的石碑,石碑斷成瞭兩截,她舉起的鎬頭又要落下時,鋼蛋聲嘶力竭地喊著:“爹——爹——”一把抱住王大花的大腿,哭著喊:“娘,不要,不要打我爹啊……”。

王大花滿臉是淚,放下瞭鎬頭,她扶著鎬頭,身子慢慢滑落,雙膝跪在土裡,放聲大哭。

王大花想不通,她痛苦不已,對著大山哭著,心裡在嘶喝,大山呀大山,你啞巴瞭嗎?你為什麼不能說說話,大山沉默不語。她對著滿山的荒草,哭泣著,小草啊小草,你也啞巴瞭嗎?你為什麼不說話啊,荒草沉默著。就連山風也噤瞭聲一般,不忍心吹過來半點風……

哭瞭不知多久,王大花起身,把斷開的墓碑埋在瞭土裡,又在不遠處的野地上重起瞭一座新墳。王大花對墳前燒著紙,嘴裡念叨著:“唐全禮,你別怪我,我要是還把你留在我們老王傢的祖墳裡,王傢的八輩祖宗都閉不上眼,都得為你蒙羞挨罵。你當瞭孤魂野鬼,我也是你的媳婦,你也是鋼蛋的爹,這錢你收著,該買啥買啥,就是別再幹傷天理的壞事啦。以後逢年過節,我還會來看你的。”

一旁的鋼蛋怯怯地問:“娘,我爹咋沒有牌牌瞭?”

“你牌牌上的爹,早死瞭。往後,你把他記在心裡就行瞭,別跟別人說他,他丟瞭咱傢祖宗的臉。”

“娘,你剛才罵我爹是漢奸,你是不是氣糊塗瞭……”

王大花抱住鋼蛋,說:“你有個漢奸的爹,可他已經死瞭。鋼蛋,給我記住,打今兒往後,你就添瞭個抗日的娘!”

鋼蛋似懂非懂地抬起頭,那一刻,他看到瞭娘王大花的臉上不光有淚水,還有著不一樣的神情,那神情讓他懼怕,又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力量,直到長大瞭,他才深深地體會到那是一種什麼樣巨大的力量……

自從在邵夫人跟前和劉署長打瞭那一架,王大花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再去邵府瞭。就這麼跟邵登年斷瞭關系,夏傢河不甘心,這一天,他婉轉地跟王大花說起這件事,王大花不語。夏傢河話裡話外說到瞭爭取邵登年的重要性,王大花聽得出來,他是想讓自己重回邵府,又說不出口。王大花起身走開,夏傢河以為她生氣瞭,也沒敢多問。

王大花來到瞭邵府,進瞭院子,邵夫人在花壇邊澆花,劉署長在那裡提水。兩個人見瞭王大花,都有點驚訝,他們沒想到王大花還會踏進這裡。

邵夫人有些冷淡地看著王大花:“大花啊,有事兒?”

王大花先給邵夫人鞠瞭一躬,直起身子時,眼裡噙著淚水,她說:“夫人,是我太不懂事瞭,上次給你添瞭那麼大的亂子,對不住!”

王大花來就來瞭,劉署長沒想到她還會來認錯,他見邵夫人的臉色緩和瞭許多,忙走上前,說:“行瞭,對得住對不住的,往後咱都別給府上礙眼就是瞭。”

王大花看著邵夫人,悄悄問:“你還讓我再給你做魚鍋餅子嗎?”

邵夫人嘆瞭口氣,看看兩人:“老劉,原來的事,確實是因你而起,你那麼做確實也不地道,大花,今天你既然能來,那你就給我個面子,聽聽我的意見如何?我直接把話挑明瞭,你們要還想在我邵傢做事,還管我叫一聲夫人,還念及咱們的老交情,就得把過去的恩恩怨怨都放下,要是做不到,二位以後就不要踏進我邵傢一步。”

王大花啜泣起來。

邵夫人輕咳一聲:“這人死不能復生,咱不能把活人往死路上逼。老劉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要是死瞭,傢就塌瞭,一大傢子都靠他養活。”

王大花心裡還是別不過這個勁,邵夫人無奈:“哎,兩個冤傢在一塊兒,能有個好嗎?都走吧,我也圖個清靜。”轉身要走。

“邵夫人!”王大花喊瞭一聲。

邵夫人站下。

王大花說完轉過身,流著眼淚對著劉署長鞠瞭一躬,說:“是我王大花小心眼,看不開事兒,你就別挑我瞭。”

劉署長有些驚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邵夫人臉上現出笑意:“這多好……”上前攬過王大花,“大花啊,這事兒咱就算過去瞭,我啊也就不會跟邵先生提瞭。以後有什麼事兒,你就盡管來找我,我還得吃你的餅子哪。”

華燈初上,市井繁華,一個女人擺動曼妙的腰肢,款款地走來,光影裡,她腳步輕移,婀娜多姿,一會兒婆娑起舞,一會兒又流連徘徊,像跳動的精靈,又像下凡的仙子,輕輕哼唱著小曲,那小曲分明是男歡女愛的《斷橋》。那小曲如情人耳邊的呢喃小語,令人心旌搖動,此情此景真是迷醉瞭長夜深巷。

夏傢河在診所裡演起瞭皮影戲,他將一個個彩色古裝皮影湊到瞭白佈窗簾上,忙而不亂地耍弄著,嘴裡還不停地哼唱,忽而扮男聲,忽而又扮女聲,那聲音真是惟妙惟肖,他還不時變換著手中的男女皮影。

夏傢河唱得投入,舞得用心,皮影戲在霓虹閃爍迷離的青泥街上,引得許多行人駐足,他們好奇地站在那裡觀看,被這奇妙的景致所吸引。

王大花和鋼蛋站在最前面,看得格外投入,後面有麻姑、吉水能活領著女兒,還有阿金等,大傢都被皮影裡的場景所吸引,沒有人註意到,看戲的人群後面出現瞭一張面孔,居然是穿著便裝的青木正二。阿金意識到什麼,側臉一看,發現瞭青木正二,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心思完全跑瞭,阿金悄悄溜出人群,回到瞭自己的裁縫店裡。

江桂芬從外面走來,見診所窗外站瞭好多人,以為出瞭什麼事,有些慌亂,再一看是夏傢河窗前表演皮影,她才舒瞭口氣。

此時,戲裡的許仙與白娘子在白佈簾上漸入佳境,兩個人無限纏綿,看得人如醉如癡,青木正二和王大花一樣,也一點點地被劇情吸引沉醉其中。

江桂芬進瞭診所,小聲對著正舞著皮影的夏傢河說:“你這皮影戲一唱,不光把滿青泥窪街上的人招來瞭,還把青木正二勾來瞭。”

“青木也在外面?”夏傢河一怔。

“還是個相當捧你場的好觀眾,看得可認真瞭。不過,最認真的人肯定不是青木。”

“是誰?”

“你自己知道。”

夏傢河不再說話,繼續耍弄著皮影兒。夏傢河剛來大連不久,韓山東就把青木正二的底細告訴過他,青木正二是日本陸軍大學軍刀組的,所謂軍刀組,是每屆畢業生的前六名,因能獲得天皇禦賜的軍刀而得名。同別的鬼子不一樣的是,青木正二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尤為喜歡,一有空閑,就去字畫店和古董店,隔三差五還去宏濟大舞臺看看京劇。夏傢河突然想到,如果能借助皮影戲跟青木正二走得近一些,也是一件好事,沒準兒就能從他身上弄到點什麼情報出來。

青木正二在窗外看得很投入,對皮影戲,他過去聽說過,卻還是頭一回看,他想不到驢皮做成的這個玩偶,刷上瞭五顏六色的塗料後,做工雖然未必精致,但耍起來卻能有別致的韻味,他喜歡各種古色古香的純正中國藝術。當然,青木正二甘願站在人群中看皮影戲,絕對不僅僅是雅興使然,他正在悄悄地找一個人。這個人叫葉夫根尼,蘇聯遠東情報局的重要負責人。其時,蘇聯國內正進行風聲鶴唳的肅反運動,出身不好的葉夫根尼怕性命不保,竟然選擇出逃。到達大連之後,密電關東軍梅津美治郎司令官,表示要經大連到日本棲身。現在,葉夫根尼已經到瞭三天,卻不露蹤跡。青木正二急切地想從他身上拿到蘇聯特工在東北的情報網,然而,葉夫根尼向梅津美治郎提出的條件是,隻有安全踏上大日本帝國的土地之後,才會把情報交出來。很明顯,他擔心日本人卸磨殺驢。青木正二需要知道葉夫根尼的藏身之處,他沒有見過葉夫根尼,唯一的線索是,他的額頭左側有顆痦子。

得到這個消息的不光日本人,還有江桂芬。這天一早,江桂芬看到窗臺上有兩塊摞起來的瓦塊,她知道,這是伊蓮娜留給她接頭的暗號。

兩人很快見瞭面,伊蓮娜告訴江桂芬,針對鏟除葉夫根尼的“除草行動”已經展開,蘇聯方面通過延安,把任務下達給大連的鋤奸隊,江桂芬需要密切配合。伊蓮娜認為,葉夫根尼很狡猾,從得到的情報來分析,他到大連之後尚未與日本人取得聯系,因為作為老牌特工,他一定明白,如果日本情報機關知道他的下落,一定會派人把他管制起來,如此一來,就成為眾矢之的。可以判斷的是,不到最後一刻,他應該不會主動去找日本人。江桂芬認為,葉夫根尼肯定著急離開大連,所以說最近開往日本的船隻哪一天有,那一天就應該是葉夫根尼離開大連的日子。

這個狡猾的葉夫根尼,此時究竟身在何處呢?讓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此時,他就在橋立町露天市場,在王大花的眼皮子底下。

王大花拉著風匣,火苗映在臉上,她在想著最近一堆亂七八糟的煩心事。一個洋人不緊不慢走過來,他被魚鍋餅子的味道吸引到瞭王大花的鋪子前,王大花打開鍋蓋,鮮美的味道立即撲面而來,洋人好奇地看著王大花面前的魚鍋餅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一個客人抬頭對走過來的洋人豎著大拇指,“好吃,哈拉少!”

洋人笑瞭,走到王大花面前,禮貌地指指客人桌上的魚鍋餅子,說:“你好,你好,我也吃——”

他竟然會說中國話,就是說得有點顛三倒四。

王大花有些奇怪,說:“這個你吃不慣,青泥窪街上有賣黑列巴的。”

“味道很好,我喜歡吃……”洋人頑固地指指客人桌上的魚鍋餅子。

“行啊,你願吃就吃吧。”王大花笑著,心想這個老毛子還喜歡這麼土包子的魚鍋餅子,也是,魚鍋餅子入味,肯定比他們的黑列巴好吃,幹巴巴的,沒滋臘味。

王大花示意洋人坐下,攤子上來瞭個高鼻子深眼窩的老毛子,引瞭不少人好奇地過來圍觀,洋人用微笑回敬著大傢,並且熟練地拿起桌上的筷子,等著王大花給他端上燉魚和餅子。

王大花揭開鍋蓋,一股熱浪噴出,她用手搧著煙氣,麻利地從鍋裡鏟著餅子,拿盤子盛出雜魚,在洋人的註視下,將雜魚和餅子端到他的面前。洋人聞著香氣,插下筷子,挑瞭一口雜魚,真是魚香四溢啊,他咬瞭口餅子,燙得直吸氣,臉上卻是滿意的笑容,還不忘對王大花豎起大拇指,一個勁地用不太流利的漢語稱贊好吃。

王大花看著這個洋人筷子用得還挺得勁,咧開嘴笑起來,說好吃就慢慢吃吧。

洋人吃完飯,王大花收拾在桌子。洋人的目光緊盯著王大花,兩人四目相對時,那洋人說他過去有個女朋友,跟王大花很像。王大花懶得跟他掰扯,就說:“別扯沒用的,吃完飯瞭趕緊走,我還得回傢做飯。”

洋人笑笑,將一張盧佈遞過來。

“這個是啥?”

“我們用的錢。”

“你這大鼻子的錢,跑大連咋花?有沒有小鼻子的金券?大洋更行。”

洋人搖頭,指著盧佈說:“這個,去銀行換一下就可以瞭。”

“行瞭行瞭,這頓飯算我的。”王大花有些不耐煩。

洋人還要說什麼,王大花轉身去忙別的瞭,洋人還是盧佈放在瞭桌子上。王大花此時還渾然不知,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的洋人,就是各方都在爭著尋找的葉夫根尼。

夜裡,王大花盤腿坐在大炕上數著錢。鋼蛋已經睡瞭。王大花朝手指頭上吐瞭口吐沫,又數起來,數到一張盧佈,拿出來看看,放在一旁。

王三花推門進來,看到那張盧佈,奇怪地問:“這是啥?花花搭搭的……”

“外國錢,一個大鼻子給的,我也不知道能頂多少中國錢使。”

“那你還收,這能花出去嗎?”

“花啥花,留著給鋼蛋和金寶玩吧,看個稀罕。”王大花說。

王大花想不到,這個叫葉夫根尼的大鼻子,會在後來的一段日子裡,給她帶來無盡的麻煩。

大和旅館掛著日本國旗,格外的醒目,從大和旅館的窗前,能看到一個總面積達兩萬多平方米的廣場,廣場呈圓形輻射狀,有10條大路從這裡向四面八方輻射,這個完全是巴黎式的核輻射式佈局的廣場,是1899年建起的,當時大連被俄國統治,任大連市市長的俄國人為瞭表示對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忠誠,將這個廣場取名為尼古拉耶夫廣場。因為這個廣場是整個大連的市中心,因此能在廣場四周設計一個建築,也成瞭當時俄國設計師的無上榮譽。

日俄戰爭爆發後,俄國節節潰敗,隨著俄國市長的一把大火將自己的市政廳燒毀,宣佈瞭俄國統治大連的結束,日本霸占大連的開始。日本人向來主張和諧的建築風格,當他們發現大連已被打上瞭歐洲建築的風格底色時,他們沒有進行破壞重建,相反,他們對這種風格進行瞭發揚和延續。日本一批設計師開始把大連作為試驗田,開始瞭他們的仿歐洲風格的設計。建於1909年的大和旅館,就是由日本著名建築師太田毅、吉田宗太郎設計的,是文藝復興後期風格的巴洛克式建築。葉夫根尼把藏身地選在這裡,除瞭因為這傢旅館的歷史很讓他感興趣,更重要的原因,是這裡的地形特別適合他現在的心境,推開窗戶,能看到廣場上10條輻射向四面八方的大路,而廣場上每天都在起起落落的成群結隊的鴿子,都像是給他站崗的哨兵,一旦有什麼不測的事情發生,不用等他警覺到,鴿子們便會驚慌地沖向天空,給他報信。

正是早晨,陽光不失時機地露出臉來,大和旅館門前,不時有各國的客人從樓梯進出,幾個日本特務在廣場周圍轉悠,有的佯裝坐在角落裡看報,有的扮成遊客坐在廣場的椅子上看鴿子,他們的目光不時偷偷地審視著旅館裡進進出出的每一個客人。

葉夫根尼從旅館裡出來時,陽光正耀眼地照著,一切都那麼祥和寧靜,他從電梯出來,下意識地四下看瞭看,走出瞭大門。葉夫根尼一招手,一輛黃包車跑過來,葉夫根尼上瞭車。一個特務上瞭後面的一輛黃包車,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葉夫根尼的黃包車去瞭橋立町露天市場,葉夫根尼想見的人是王大花。此時的攤前,有好幾個客人正在吃飯,大鍋裡冒著騰騰的熱氣。王大花坐在矮凳上,滿腹心事地拉著風匣。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

有客人聞到大鍋裡飄出的氣味,提醒王大花鍋裡魚糊瞭,王大花忙起身,揭開大鍋,還好,鍋裡的餅子還沒糊。

葉夫根尼走過來,手裡拿著一張報紙,湊到王大花跟前,微笑著,說:“你好,尊貴的王小姐!”

“管誰叫小姐哪?我們傢鋼蛋都六歲瞭。”王大花不滿地嘟囔著,“你又來幹啥?”

葉夫根尼指指鍋裡的餅子。

“我不能老是白伺候你?你昨天給我的那是啥錢?花花搭搭的,你讓我上哪花?”王大花說,“你個大鼻子,老吃啥大餅子,也不怕拉壞瞭你的小細嗓。走吧,老實吃你的黑列巴去吧。”

葉夫根尼搖著頭,說:“黑列巴不如你的魚鍋餅子好吃。”

用不著王大花的引領,葉夫根尼自己坐到瞭桌前。不遠處,日本特務正註視著他。葉夫根尼翻開報紙,瀏覽瞭一下新聞,目光落在一則美國電影《傲慢與偏見》的海報上,他興奮地起身,指著報紙對王大花說:“今晚我們去看電影吧,《傲慢與偏見》,好萊塢的,葛麗亞·嘉遜、勞倫斯·奧利弗,偉大的天才演員。”

王大花瞅瞭眼電影海報,說:“我可沒有那個閑功夫。”

葉夫根尼並不罷休,繼續指著海報,說:“你看他們,才子配佳人,多好的一對,這個電影,你應該去看,我請你。”

“啥是電影?”王大花疑惑地說,“是不是跟拉洋片兒差不多?我聽人說過。”

“什麼是拉洋片兒?”

王大花雙手比劃著,說:“就是這樣,一拉一個畫片兒,趕上十裡八村趕啥大集,就有這東西,哄小姑娘小小子的,咋著,你還想拿這玩意兒哄我玩?”

“這麼說,你答應瞭?”葉夫根尼興奮地說,“晚上我來接你!”

王大花生氣,朝葉夫根尼一擺手,沒好氣地說:“去!”

葉夫根尼顯然把王大花趕他走的一個“去”字,理解成瞭王大花已經答應跟他去瞭,葉夫根尼高興地說:“太好瞭,晚上見。”

葉夫根尼似懂非懂地笑著走開,盡管沒吃魚鍋餅子,還是把一張盧佈放在瞭桌上。

過瞭飯口,攤子上已經沒什麼顧客瞭。王大花開始刷鍋收拾攤子,一抬頭,見夏傢河站在瞭攤子前,他從桌上拿起盧佈看瞭看:“還有老毛子來吃這個?”

王大花問:“這叫啥錢?”

夏傢河說說:“盧佈。”

王大花不解:“這明明是紙,你還佈,紙和佈都分不清瞭?你是叫你那個貴妃掂擋二虎瞭吧。”

“盧佈是蘇聯錢的叫法兒。”

“頂多少中國錢?夠吃一頓魚鍋餅子的嗎?”

“夠瞭,夠吃十頓都不止。”

“這麼值錢……”王大花驚訝。

夏傢河說:“這幾天什麼時候有空,咱倆去看個電影,可好看瞭。”

“今天咋瞭,你也要跟我看電影。”

“怎麼,還有人請你去看電影?”夏傢河警覺起來。

“不告訴你。”王大花故意賣關子。

“到底是誰?你急死我瞭。”

王大花笑瞭下,說:“就給我錢那個大鼻子。”

“你沒答應他?”

“我想答應他,可他身上的味兒我受不瞭,嗆鼻子,能嗆一個跟頭。”王大花笑起來。

夏傢河說:“別跟大鼻子瞎扯,他們說話都是一嘟嚕一串的,你也聽不懂。”

王大花想起瞭正事:“那啥,昨晚孫世奇又跟我提去小食堂的事兒瞭。”

“這個孫世奇太功利瞭,你別答應他。”

“我要是組織上的人瞭,是不是就該去?”

夏傢河說:“不行,這事太危險瞭。”

“你們能找著別人去嗎?”

“去也得青木要啊。”夏傢河反應過來,“這件事你別摻和,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弄不好,你命都得搭上。”

王大花有些感動,說:“有你的這份掛念,就夠瞭,我去!”

黃昏的時候,夏傢河從衣櫃裡取出電臺,接收電報。夏傢河對照著密碼本,譯出瞭電文:

今晚7時,公誼電影院,除草行動,蘇聯叛徒額頭有痣。

夏傢河看看手表,已經6點05瞭,他匆匆收拾起電臺,燒毀電文紙。

葉夫根尼是個狂熱的好萊塢電影迷,在蘇聯的時候,每逢有新片放映,他絕不會落下。當時大連放映的好萊塢電影,幾乎是跟紐約、巴黎公映的時間同步,晚上放的《傲慢與偏見》,就是好萊塢三天前才公映的一部片子。今天是首映,據推測,葉夫根尼不應該錯過這個機會。

夏傢河正在想著心事,青木正二突然來到瞭診所外,穿著便裝的青木正二打量著診所的牌匾,思忖瞭下,推門進來瞭,夏傢河看到青木正二時,不由得暗自吃瞭一驚,但他還是平靜地迎上前去。

“我正好路過這裡,就進來看看……”青木正二指瞭指牙齒,做出疼痛的表情,“下午吃瞭點涼東西,一直痛。”

夏傢河有些猶豫。

“是不是打烊瞭?如果不是太耽誤你的時間,可不可以……”青森正二試探著問。

“沒事,你請坐。”夏傢河拉開已經收拾好的椅子。

青木正二坐下,夏傢河拿下白大褂,套在身上。

“中國有句俗話,一回生,兩回熟,我們已經見瞭三次面,可我還不知道先生怎麼稱呼。”青木正二客氣地說。

“鄙姓夏,夏天的夏。”

“堯舜禹夏的夏?”

夏傢河有些意外,由衷地說:“青木部長有如此底蘊,夏某欽佩之至!”

夏傢河掃瞭一眼掛鐘,六點二十五分。夏傢河打開牙燈和牙鏡,給青木正二檢查起牙齒。既然走不出去瞭,隻能快點給他診治好,打發走。夏傢河正在忙乎著,有人在外面敲打起瞭窗戶,夏傢河抬頭看去,外面站著王大花,她正朝著夏傢河招手,讓他出去。

夏傢河還在猶豫,青木正二示意瞭一下,讓他出去。

夏傢河起身的功夫,趁青木正二沒註意,走瞭出去。

王大花在門口迎著夏傢河,剛要說什麼,夏傢河從褲兜裡掏出情報,低聲叫她馬上去公誼電影院找個人,把東西交到他手裡。夏傢河告訴王大花,兩人接頭暗號是,大花沖他咳嗽兩聲,那個會摸一下右邊的耳朵。

“他摸耳朵幹啥?”王大花不解。

“接頭嘛,當然得有個暗號,你咳嗽,他摸耳朵。”夏傢河比劃著摸瞭一下自己的耳朵。“記住,見到座位上的人,一定先沖他咳嗽兩聲,他摸一下右耳朵之後,你才能把情報交給他!”夏傢河叮囑道,“送完就趕快離開,那裡危險。記住啊,一定記住!”

“上哪找呀?”

“就是……”夏傢河剛要說出接頭的坐排號,身後的門一響,青木正二出來瞭。

王大花一看青木正二,嚇得一激靈。

夏傢河摸出口袋裡的筆,匆忙間在寫著情報的紙條背面寫下6—8,夏傢河推搡著王大花,趁機將紙條塞到王大花手裡,“我還有客人,哪有工夫陪你吃飯。明天再去吃行不行?”

“吃你個頭!”王大花氣呼呼地走開瞭。

王大花上瞭電車,她站在車門口處,手裡緊緊攥著那張紙條,不時偷偷看一眼。電車有些晃,她下意識地一把抓住頭上的吊環,握在手裡的紙條滑落瞭,王大花低頭去撿,一隻皮鞋踩瞭上去。王大花驚叫一聲,一把推開旁邊的人,那人趔趄瞭一下,差點跌倒,一把扶住門框,朝王大花大吼瞭聲:“彪啊你!”

王大花俯身撿起紙條,吹瞭吹上面的塵土,牢牢握在手裡。夜幕降臨,車窗外已是萬傢燈火,路兩側街市熱鬧的店鋪已經張燈結彩,王大花的眼睛跟著夜色中不斷退後的景致不停變幻,突然,她眼睛被蜜蜂蜇瞭一般,疼痛不已,她再使勁地揉揉眼睛,沒錯,她沒有看錯,馬路的人行道上,正走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女的衣著暴露,而男的正是三花的丈夫孫世奇。兩個人手挽著手,有說有笑,一看關系就不一般。王大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朝車後擠去,確定那個男人是孫世奇,她轉身跑到車門前,焦急地拍著車門朝乘務員大喊:“停車,停車,我要下車!”

乘務員拒絕瞭王大花,說電車馬上就要進站瞭,王大花等不及,伸手去拉車門的插銷,被乘務員攔下,王大花望著人行道上漸行漸遠的孫世奇,氣得直跺腳,沒有一點辦法。

電車總算要減速進站瞭,王大花趁乘務員沒留意,一把撥開車銷,拉開車門,縱身跳瞭下去。王大花身子趔趄瞭一下,差點跌倒,她踉蹌著朝後追去。王大花躲閃著行人,跑瞭半天,也沒見著孫世奇和那個女人的身影。王大花咬牙切齒,抬起手來擦汗,緊攥的拳頭讓她愣瞭一下,突然想起什麼,狠拍瞭一下自己的腦門兒,她四下張望著,卻不知道身在何處,她堵住一個路人詢問電影院在哪裡,那人指指前方,告訴她還有一站多地。

王大花等不及再坐電車瞭,邁開大步,朝著電影院的方向跑起來,她恨那個孫世奇,背著三花找女人,她也恨自己,剛才怎麼光想著孫世奇的破事瞭,把夏傢河交給的正事都耽誤瞭,她得快跑,把耽誤的時間搶回來,能搶一點是一點。王大花瘋瞭一般地跑著,她並不知道,有一種叫使命感的東西已經無聲地開始走進她的生命,此時,正與她的腳步一起,快步如飛地行進著。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