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城市的繁華,一定是顯現在夜晚,那些燈紅酒綠的深處,那些歌舞升平的場所,從來都是達官貴人們喜歡聚焦的所在。

王大花遠遠地被電影院大幅的霓虹廣告指引著,一路跑來,她捏著電影票進來時,已經是七點二十分,電影已經開演瞭。電影院裡黑乎乎的一片,王大花一時無所適從,唯一能看到的是前面的一張碩大的銀幕,上面的人影兒晃來晃去,好像鬼影兒一般。

這是王大花第一次看見電影是什麼樣子,如果不是執行任務,她才不會專門花錢來看這些鬼影跳來跳去。

王大花從兜裡摸出夏傢河寫給她的那張帶情報的紙條,借著昏暗的光亮,隱約看到背面歪歪斜斜寫著6—8,再倒過來看看,又變成瞭8—9。王大花正著倒著看瞭半天,也沒搞不明白到底是哪個座才對,心裡暗暗罵著,這個死蝦爬子,寫個字也跟蝦爬子似的,勾勾巴巴,這可怎麼是好?王大花猶豫半天,哈腰抻著脖子好不容易找到8排9號,見一個男人坐在那裡。

王大花費勁地擠瞭進去,坐在男人旁邊的空座上,她把情報遞到半路,又縮瞭回來,想起夏傢河一再囑咐的話,得先對上接頭暗號。王大花清清嗓子,故作鎮靜地咳嗽瞭兩聲,男人沒有反應,專註地看著電影,王大花用身子碰瞭男人一下,男人看過來,王大花連忙咳嗽瞭兩聲,沖著男人擠瞭擠眼,男人不解地看著王大花。王大花又去看男人的右耳朵,想提醒他一下,男人不耐煩地往旁邊挪瞭挪身子,不再理會王大花。王大花想是不是自己把接頭暗號記反瞭?是對方先咳嗽,自己摸耳朵?想瞭一下,王大花覺得不對,就又咳,男人瞅瞭她一眼,還是沒有反應。王大花再咳,男人不耐煩瞭:“還讓不讓人看電影瞭?”

“認錯人瞭。”王大花連忙道著歉。既然8排9座的人不對,那就是6排8瞭,王大花起身使勁往外撤出,座位上的人不滿地縮著身子。王大花弓著腰,不管不顧別人的不滿和牢騷,摸黑尋到瞭6排,想要往裡進。坐在6排8號的交通員剛才聽到瞭幾聲咳嗽,警覺地回頭張望瞭一番,他覺得那個女人不像是訓練有素的交通員,要是這樣接頭,不早暴露瞭。可心下又有點不安,又回頭看時,見王大花已經從8排出來瞭,正朝著6排擠進來,交通員猶豫瞭一下,還是起身迎過來,他輕咳瞭一聲,擋住瞭王大花。

“唉,你讓讓,我進去。”王大花頭也不抬,隻是一個勁兒往裡擠。

交通員不動,伸出右手摸瞭下右耳朵。王大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滿地盯著交通員嚷起來:“你個大男人,不能讓我先進去啊?”

“麻煩你讓我先出去!”交通員說著,又摸瞭一下右耳。

“憑啥呀,我都走半道兒瞭!”王大花怒視著交通員,雙手叉腰,撒起潑來,“我今天還不信這個勁兒啦!你進去!”

交通員無奈,隻得慢慢往回退。

“王小姐!”一個聲音突然響起,居然是葉夫根尼,他熱情地說,“來,出來,這裡坐。”

王大花愣愣地看著葉夫根尼,想不到這個大鼻子還真來瞭,為瞭見自己,他可真舍得下血本呀,有那兩張電影票的錢,幹點啥不好。

葉夫根尼從座位上起身,三兩步來到6排,一屁股就坐在瞭6排8號的座位上。葉夫根尼將交通員扒拉到旁邊,拉過王大花,坐在7號位置上。交通員看到葉夫根尼坐在瞭自己的位子上,傻瞭眼:“先生,你不在這裡坐吧?”

葉夫根尼根本不理會,隻興奮地看著王大花,好像要從她的臉上瞅出花兒來:“我以為你不會來瞭,難道你是要給我一個驚喜嗎?是的,一定是的!”

王大花沒有心思聽葉夫根尼囉嗦,隻是轉過頭掰著手指數座位,數到自己身上,正是7號,再回頭看看8號的葉夫根尼,王大花糊塗瞭,心想,組織上交代任務時可沒說是個大鼻子呀,要早知道是他,還用費這個事?她伸出手指,差點點在葉夫根尼碩大的鼻子上。看到王大花笨拙的樣子,一旁的交通員著實捏瞭一把汗,他明白瞭,一定是別的交通員臨時有急事,才抓瞭這個女人的差,可這個女人實在沒笨瞭,萬一她把情報交給瞭這個洋人,那後果就不堪設想瞭。

“你是這個座兒嗎?”王大花對葉夫根尼耳語。

葉夫根尼笑起來,說:“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你能來,我真的太高興瞭,你摸摸我的心臟,都快跳出來瞭。”

王大花剛要把手裡的情報遞出去,傳來兩聲咳嗽。王大花反應過來,看向一旁的交通員,四目相對,交通員用右手摸瞭一下的耳朵,王大花一下明白過來,使勁咳嗽兩聲做回應。

葉夫根尼將王大花的手拉向自己胸前,另一隻手撫摸著,低頭親瞭一下。王大花突然“啊”地驚叫瞭一聲,抽出手來,對著葉夫根尼就是一記耳光。葉夫根尼還沒有反應過來,王大花的拳頭已經落向葉夫根尼的腦袋。

“臭不要臉!叫你占便宜!”王大花邊打邊罵,早已把任務拋在瞭腦後。

“不要動!”一個日本特務突然出現,手裡的槍指向王大花。看到有人掏槍,影院頓時炸開瞭鍋,觀眾驚叫著慌忙往外跑。

“不要難為她!”葉夫根尼說著拉起王大花要走,被王大花甩開瞭。特務們挾著葉夫根尼躲瞭出去。

人流像潮水一樣往外湧,王大花隨著人流出瞭電影院。人流把她和交通員沖散瞭,王大花有些焦急,伸著脖子四處看,隻見到處人頭攢動,根本見不到交通員的影子。王大花心想這下完瞭,頭一回給夏傢河幹個正事,結果還搞砸瞭。正焦急著,交通員突然閃到她身旁,伸出手來,怒目盯著王大花:“快給我!”

王大花愣瞭愣神,忙將一直攥著的紙條塞到交通員手裡。

交通員惱火地嘟囔:“怎麼找瞭你這麼個人來!”

王大花剛要說什麼,交通員已經跑開瞭。

葉夫根尼被人護著出瞭電影院。他惱怒地朝特務發火,嘟嚷著不滿:“這個青木正二簡直是胡鬧,他攪瞭我的好事!”

話音剛落,突然一聲槍響,葉夫根尼本能地回頭,看到身後的一個特務中彈倒地。不遠處,一個蒙面人正舉著槍朝這邊射擊。本該射進葉夫根尼後背的子彈,被特務舍身擋住瞭。剛剛平靜下來的人群再一次炸開瞭鍋,男人們發瘋般地奔跑,女人們發瘋般地尖叫,電影院門口頓時亂成瞭一鍋粥。

特務們簇擁著葉夫根尼逃進一條小胡同裡。蒙面人追來時,早已不見瞭葉夫根尼的影子。蒙面人正猶豫間,前面閃出幾個持槍的日本特務。蒙面人果斷開槍,特務們舉槍還擊,呼嘯的子彈在暗夜裡閃著火星子,像流星般飛來飛去,撞在墻上、樹上、地上,撞出更多細小的火星和難聞的硝煙。

蒙面人迅速扣動扳機,卻聽見空殼的聲音。三個特務慢慢地圍上來,把蒙面人逼到瞭墻角。蒙面人一腳踢向一個特務,借勢揮拳打向另一個特務。兩個特務倒地,另一個大叫一聲撲瞭上來。

身後一聲槍響,特務身子一晃,一頭栽倒。趁此機會,蒙面人迅速逃離,到瞭巷子口之後,蒙面人一把掀開面紗,原來是個女人,是江桂芬。

王大花回到牙醫診所的時候,夏傢河正在屋裡焦急不安地等待著,這是王大花第一回出去接頭,夏傢河擔心的不是王大花能不能完成任務,而是她會不會有意外,發現自己是這麼想著的一瞬間,夏傢河有點自責,自己是一個成熟的諜報人員瞭,怎麼能讓兒女私情壓過瞭任務。雖然一再糾正自己的想法,夏傢河還是放心不下王大花,直到看見王大花出現在門口,夏傢河那顆一直懸著的心才放回肚子裡。

夏傢河著急詢問接頭的情況,王大花自然少不瞭一番吹噓,說隻要自己出馬,就沒有辦不成的事,還埋怨接頭的人是個彪子,自己黑燈瞎火裡咳咳咳地把嗓子都咳啞瞭,他也不應個聲兒。

夏傢河當然知道王大花的性格,好在任務完成,她人也順順當當回來瞭,吹點牛也不算什麼,他問王大花,今天晚上電影院演的是什麼電影。

“我哪知道?就看見個外國娘兒們,長得倒是挺俊,就是不說人話,一嘟嚕一串……要不是急著回來,我就把那個電影看完瞭,長這麼大,我還從沒看見過真人在大白佈上面晃蕩。”王大花心痛買電影票的錢白花瞭,自己連個囫圇電影都沒看上。

“哪天我陪你去重看。”

王大花自然是求之不得,心裡暗暗高興,不過,此時她另有心事,她想到的是孫世奇,這熊玩意兒竟然帶著個女人在街上招搖。在王大花看來,一個老爺們要是管不好自己的褲腰帶,就是十足的混蛋。王大花氣呼呼地走瞭,她要去找孫世奇算賬。

王大花回到傢裡時,正是王三花開的門。王大花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到處尋孫世奇。王三花說孫世奇最近老是加班,沒回來。見王大花生氣,王三花還替孫世奇辯駁,說在關東州廳裡面幹活的人,都是伺候小鬼子的,每天戰戰兢兢混口飯吃就不容易瞭,叫加個班誰還敢不加?

“老三,”王大花把三拉進北屋,悄聲問,“孫世奇多少日子沒跟你在一塊兒瞭?”

“啥多少日子?”

“他多少日子沒碰你瞭。”

王三花羞澀地低下頭:“姐,這丟臉的事兒……咋說嘛。”

“跟姐要啥臉,金寶都多老大瞭,你還羞上瞭,說!”

“一個來月瞭。咋瞭,你咋問起這事來瞭?”

王大花惱怒地:“男人沒個好東西,蝦爬子也算上。你呀,得對孫世奇多長個心眼,多看著他點。”

“世奇對我挺好。”

“好?好一個多月不碰你?他才剛三十,正好是如狼似虎的時候。”王大花拿過桌上一把梳子,給王三花梳著頭發,順手又拿過一瓶發油往她頭發上灑。

“姐,這頭油老貴呢,都睡覺瞭,還抹它做啥!”

王大花邊給王三花抹著頭油邊說:“要想美就不能心疼錢!男人都是這種樣子,看老婆總是別人傢的好,女人要不打扮,就真給晾成黃花菜瞭。你聽大姐的話,今天晚上,就好好收拾收拾他孫世奇,往後也是,三天兩頭不能讓他歇著,省著他有勁有別處使。”

王三花警覺起來:“你是不是聽見啥看見啥瞭?”

王大花搖頭,說自己老是在攤位上碰上不要臉的男人,所以回來才多囑咐三花幾句。王大花又從櫃子裡摸出一盒雪花膏,遞給王三花。這雪花膏是蝦爬子給的,味兒真香,他囑咐三花每天擦一次,肯定香得能把蝴蝶都招來。所謂的招蜂引蝶,大概也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姐倆正說著話,孫世奇回來瞭。王大花開瞭門,把孫世奇叫到一邊,拉著臉說:“他三姨夫,你老這麼加班,挺累吧?可得看管好自己的身子,別累壞瞭。”

“還行。”孫世奇說著,就要往屋裡走。

“還行可不行,金寶才四歲,離長成人還有十好幾年哪。你是一傢之主,可不能有一點閃失。”王大花說著,繞到孫世奇前面,盯著他說,“今天我在寺兒溝的道邊,看見一個男人,也就三十啷當你這個歲數,領著個女的在逛街,他們正有說有笑,跑來個小媳婦,拿著刀子差點捅瞭那個女的。鬧瞭半天,先前那個女的,搶人傢男人。我就跟那個小媳婦說,你不該拿刀捅那個女的,要捅,捅你自己傢男人!”

孫世奇瞬間臉色變得很難看,看瞭王大花一眼,悶著頭進瞭屋。

看著孫世奇進瞭屋,王大花悄悄來到窗下聽著屋裡動靜。王大花聽瞭半晌,屋裡靜悄悄的。燈早關瞭,但是屋裡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兒。王大花故意咳嗽瞭一聲,喊瞭聲:“三花,我睡瞭啊。”

裡面傳來王三花應著的聲音。

第二天吃罷早飯,孫世奇在屋裡看文件。王大花走進屋子,孫世奇抬頭看看她,目光有些躲閃。

“睡得挺好吧,他三姨夫。”

“挺好,挺好的。”孫世奇含糊地回答著。

“晚上能來傢吃飯吧?”

“來傢,來傢。”

“你可有日子沒來傢吃飯瞭,外面的飯再好吃,也沒有傢裡的有味。”王大花這話說得滴水不漏,但又綿裡藏針。

孫世奇愣瞭一下,尷尬地笑笑,裝作認真看報,掩飾著心裡的不安。

到馬克西姆西餐廳吃飯得提前訂桌,不然你肯定找不到座位,那裡總是滿客。西餐廳裡有一個不大的舞臺,定時會有一個金發碧眼的漂亮女人在舞臺上彈鋼琴,這裡的服務員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客人們一邊欣賞著優美的鋼琴曲,一邊享受著優質的服務,他們優雅地用餐,輕聲地說話,真是享受。可是,坐在西餐廳裡的葉夫根尼卻一臉的不悅,此時與其說他在吃飯,莫不如說他在受罪,看上去他的神情有些鬱鬱寡歡,他的身前身後,站著如臨大敵一般的日本便衣特務,他們的穿著居然跟葉夫根尼一模一樣,這陣勢讓客人們側目,有些客人自感情況不妙,不敢多言,低頭默不作聲地用餐,也有的看到這陣勢幹脆拔腿就要走,卻被日本特務在門口堵住瞭,客人在這裡隻進不出。特務亮著手裡的槍,客人驚慌,隻得乖乖回去。

葉夫根尼看著窗外的大街,下意識地插瞭一小塊牛排送到嘴裡,木然地咀嚼著,突然他的嘴巴不動瞭,目光也呆住瞭,他看見瞭王大花。此時,王大花正頂著一口大鍋,從街對面朝這邊走來。葉夫根尼突然起身,眼睛裡閃著光,他興奮地脫口而出:“王小姐!王小姐!”

幾個便衣明白瞭葉夫根尼的意思後,出瞭餐廳,直奔王大花而去。王大花看著幾個衣著光鮮的人沖自己來瞭,還往旁邊讓瞭讓,她怕鍋底的黑灰蹭到人傢的衣服上。幾個便衣特務還是徑直沖到瞭她面前,不由分說搶下她頭頂的鐵鍋,另兩個人架起她就走,王大花剛要喊叫,一個特務亮出手槍,王大花停止瞭連踢帶踹地掙紮,也驚恐地閉上嘴。

被特務挾持著一進西餐廳,葉夫根尼就迎上前來,呵斥特務放開王大花。

王大花惱怒地盯著葉夫根尼:“你讓他們抓我的?”

葉夫根尼連忙擺手,說:“不是抓,是請,請你來跟我共進早餐。”

王大花惱怒地舉起手就要打,突然想起夏傢河的話來,就順勢輕輕拍打瞭一下葉夫根尼的肩膀,說:“你個大鼻子,請人傢吃飯也沒個誠意,還早餐,你瞅瞅,太陽都照腚溝子瞭。”她指指窗外天空上掛著的太陽。

葉夫根尼哈哈哈笑著,開心不已。王大花這才有空打量起西餐廳。

王大花第一次進這種高檔餐廳,大廳裡金碧輝煌的裝飾讓她目瞪口呆。王大花坐在沙發上,那沙發軟的讓王大花直不起腰來,大半個身子都陷瞭進去。王大花要坐起身子,又猛地陷瞭下去,沙發也隨之一上一下地彈著。王大花很興奮,心想這椅子真軟乎,要是能躺著肯定會更舒服,王大花試著彈瞭幾次,發現一旁的葉夫根尼正癡癡地看著她,就說:“你老盯著我幹啥?”

葉夫根尼從脖子上摘下一條項鏈,說:“這個,是我深愛著的一個女人的項鏈,她不在瞭,我送給你吧,我希望能戴在你的脖子上。”

王大花看著項鏈,看到前面的一塊金墜,眼睛就亮瞭,她看得出來,這是金子的。王大花拿過金墜,輕輕咬瞭一下,成色挺足,她臉上露出瞭滿意的微笑。

葉夫根尼將一個打開的大菜牌放到王大花面前,讓她點菜。王大花一驚一乍地說:“這個本本我知道,點菜用的!”

王大花瞎胡亂點瞭起來,上面的菜品名字她不認識,隻認得價格。這個大鼻子譜這麼大,指定是有錢,王大花就撿貴的點,心裡想著,多花你點錢,你才知道啥叫心痛,往後就不敢再招惹我瞭。

王大花點菜的過程中,葉夫根尼一直微笑著看她,不語。

菜上來瞭,葉夫根尼教王大花使用刀叉。面前的盤子裡放著煎鵝肝,葉夫根尼比劃著,右手刀,左手叉。王大花學著,但還是不得勁兒。都是往肚子裡送,哪那麼多窮講究,費死個牛勁。這鋥亮的小刀還真難使,王大花笨手笨腳地切著,把盤子碰得叮當響。葉夫根尼終於看不下去,伸過刀叉,替王大花切開鵝肝。他把鵝肝插在叉子上,遞到大花嘴邊。王大花皺著眉,又把鵝肝放下,故意伏在葉夫根尼耳旁低聲問道:“吃完飯你上哪兒?”

葉夫根尼小聲回答:“去哪都行,隻要是你想去哪兒?”

王大花用肩膀碰瞭下葉夫根尼,扭捏地說:“你說嘛。”

葉夫根尼色迷迷地說:“那我領你去個消魂的好地方。”

“你不說我不去!”

葉夫根尼低聲說:“大和旅館。溥儀皇帝都住在那裡,我的房間,就是他住過的。”

“是嗎?”王大花驚訝。

正這麼說著,就見餐廳的門開瞭,進來的是夏傢河和江桂芬。夏傢河是從韓山東那裡知道昨晚的刺殺行動失敗瞭,王大花去電影院送情報的低級行為,老韓從交通員那聽說後氣得要命,他一見夏傢河就罵他不長腦子,這麼重要的情報居然敢叫個二百五去送,到底還是把正事給耽誤瞭,夏傢河說昨晚青木正二突然來到診所,他也是在走不開的情況下才叫王大花去瞭。兩個人對昨天的行動失敗都很沮喪,還在苦想對策的時候,江桂芬跑回診所,給他們帶來一個壞消息:日本人把王大花抓走瞭。

原來,昨天的行動失敗後,江桂芬一直跟蹤著葉夫根尼,今天上午,居然跟蹤到瞭青泥窪街身後的馬克西姆餐廳外。保護葉夫根尼的特務太多,伺機行動的江桂芬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貼身保護葉夫根尼的日本特務跟他穿著打扮一樣,隻能近身刺殺,才不會失誤。但是,進去的人都要被搜身,手槍肯定帶不進去。江桂芬知道,那裡的廚房裡有個門,通往後面的小巷,衛生間有個高窗,她進去之後,把高窗打開,伊蓮娜會把槍從外面給她。但她覺得,如果能用西餐廳裡的刀叉解決問題,那就最好瞭。可是,為確保萬一,槍還是得準備著。然而,另一個讓江桂芬傷透腦筋的是,王大花進瞭馬克西姆餐廳。如果江桂芬進去,她怕王大花攪局。江桂芬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夏傢河去,想辦法領走王大花。

夏傢河朝窗前望去,一眼見到王大花和葉夫根尼並排而坐,松瞭口氣。王大花一抬頭,看到夏傢河和江桂芬,一驚,“呼”地起身,惱怒地大叫瞭一聲,從座位裡出來,直奔過來。

“大花,你怎麼在這兒?”夏傢河佯裝不知情地問。

“你還有臉問我?你咋來瞭?”

夏傢河笑笑,指指江桂芬,說:“早晨我們倆沒吃飯,過來對付一口。”

王大花氣道:“跑這來還叫對付一口?蝦爬子,你日子過得好啊。”

葉夫根尼打量著夏傢河和江桂芬,問:“二位是王小姐的朋友?”

“您是?”夏傢河疑惑地瞅著葉夫根尼。

“我也是王小姐的朋友。正好,咱們一起共進早餐吧,請賞光。”

夏傢河佯裝猶豫,葉夫根尼微笑地看向江桂芬,問:“可以嗎?漂亮的小姐。”

江桂芬看瞭眼夏傢河,對葉夫根尼輕輕點頭,三人朝座位走去。王大花要往外走,葉夫根尼忙勸住瞭。夏傢河和江桂芬坐在對面,江桂芬的目光落在葉夫根尼面前的刀叉上。她想象著待會她的手將迅速抓起桌上的餐刀,一躍而起,朝著葉夫根尼的脖子劃過去。那時候,鮮血將噴湧而出……

江桂芬佯裝整理面前的盤子,伸手欲去拿刀子,不料,一個特務過來,搶在她前面拿走瞭刀叉,放過來幾把筷子。

葉夫根尼把菜牌遞給瞭江桂芬,江桂芬接過菜牌,並不打開,轉頭對經理報著菜名:“炭烤牛菲利配蒜味土豆泥、香煎魚排配甜椒沙司、尼可斯金槍魚沙律、匈牙利牛肉湯、焗蝸牛隨法棍、意式豬排配炒飯,再來兩杯咖啡,一杯摩卡,一杯卡佈奇諾。”

王大花聽得是一頭霧水,這亂七八糟都說瞭些什麼呀。

葉夫根尼欣賞地盯著江桂芬:“看來,小姐是這裡的常客。”

江桂芬優雅地笑笑。一旁的王大花不想丟瞭面子,吵著跟服務員也要點菜,她一連報出豬頭肉、紅燒大腸、烤大蝦、蔥炒羊肉幾個硬菜,經理卻說西餐廳不做中餐,氣得王大花滿臉漲紅:“你這是啥破館子啊,一道硬菜沒有!”

夏傢河拿起酒瓶,要給葉夫根尼倒酒。王大花在桌子底下踢瞭夏傢河一腳,說:“別瞎逞能!”

“我少喝點這個沒事兒。”

“王,你的朋友想喝。”葉夫根尼對王大花說。

“他瞎乍乎,一沾酒就倒。來,我跟你喝。”王大花奪過夏傢河手裡的酒瓶,給葉夫根尼倒滿。

“王,紅酒不是這樣喝的。”

“咋著,你還不嘎實?”

一旁的江桂芬說:“紅酒隻能倒個杯底,要一點一點地品。”

“我沒跟你說話!”王大花嗆瞭江桂芬一句,自己倒上酒,端起一仰脖喝瞭,說,“這不就是甜水嘛,屁味沒有。”

王大花還要倒酒,夏傢河在桌底輕輕碰瞭她腿一下。王大花一腳猛踢去,夏傢河慘叫一聲。葉夫根尼笑笑,盯著江桂芬,問:“冒昧地問一句,小姐怎麼稱呼?”

江桂芬剛要回答,王大花搶著說:“她姓江,比臭河溝大點,比大海小多瞭,叫貴妃,就是老也當不上娘娘,沒那個命。”

服務生送上兩份煎牛舌,葉夫根尼欲往江桂芬面前放,王大花將盤子奪下,放回葉夫根尼面前,說:“人傢不吃,你別添腚溝子瞭。”

王大花拿筷子挑起一塊牛舌送進嘴裡,嘴一下填滿瞭,嘟囔瞭句:“會不會做飯呀,這麼大一塊……”

葉夫根尼急忙端起王大花面前的盤子遞給服務生:“給兩位尊貴漂亮的小姐切好,塊兒小一點。”

王大花吃得滿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說:“你個大鼻子,就是嘴甜,哄死人不償命。在你眼裡,是個女的就漂亮,老母雞也是雙眼皮,是不是?”

葉夫根尼說:“也不是。你們兩個很漂亮。”

江桂芬問:“那我和王小姐,誰更漂亮?”

葉夫根尼尷尬地笑笑,沒有說話。夏傢河忙打圓場,舉起杯子要跟葉夫根尼幹杯。

王大花攔住,咽下嘴裡的牛排,說:“剛才的事還沒說清楚哪。大鼻子,你說,我跟她,誰漂亮?”

葉夫根尼為難地看看兩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說,不說罰你三杯!”王大花盯著葉夫根尼,“就準說一個,不準兩個都說。”

“好,我說。”葉夫根尼看著江桂芬,“你,年輕,漂亮,性感,每一個男人都會喜歡。”

王大花一聽,怒從心起,起身要走。葉夫根尼一把拉住她,說:“你,成熟、奔放,是我的最愛!”

“別廢話,說一個!”

“你!”葉夫根尼指著王大花,說。

王大花朝江桂芬冷笑瞭一聲,抓起葉夫根尼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一屁股坐下。葉夫根尼親瞭王大花的臉一下,王大花剛要發作,夏傢河的腿碰瞭王大花一下。

“王,先把煎牛排吃瞭,涼瞭,味道就不美瞭。”葉夫根尼體貼地把服務生剛送上的盤子放在王大花面前。

王大花一看牛排上的血跡,扯著嗓子叫起來:“廚子,廚子!”

“怎麼瞭?”服務生問。

王大花一指牛排,說:“這啥呀這是,沒熟就上來瞭,有這麼熊人的嗎?這麼大館子,還幹這樣的事!”

“煎牛排就這個樣子,你這個是七分熟,已經很熟瞭,王,你吃吃看。”葉夫根尼說著,吃瞭一口。

“吃啥吃啊,還帶著血,你當我是老毛子啊!”王大花沒好氣地說。

“沒事,我吃。”夏傢河很自然地接過王大花面前的盤子,拿起筷子,吃瞭起來。夏傢河吃著,絲毫沒有嫌棄王大花的意思。一旁的葉夫根尼和江桂芬都註意到瞭這個細節。江桂芬對葉夫根尼欠瞭欠身子,說瞭聲對不起,起身朝衛生間走去。

江桂芬走進衛生間,利落地查看瞭下每個蹲位,沒有一個人。江桂芬站在高高的窗下,躍身到瞭臺面上,伸手推開窗戶,咳嗽瞭兩聲。一個紙包遞瞭過來,江桂芬接住,打開紙包,取出瞭手槍。

江桂芬回到餐桌時,她點的菜已經上來瞭。她把手放在桌上,摸到瞭腰間的手槍。這時,外面的街道上突然響起一陣騷動,一輛汽車停下,隻見木戶英一從車上下來,走進瞭餐廳。葉夫根尼有些掃興。

“先生,你該回去瞭。”木戶英一徑自走向餐桌,一擺手,特務們架起葉夫根尼就走。

江桂芬走到門前,看到葉夫根尼已經被推上瞭汽車。江桂芬趕緊跑出去,隻見街道上人來人往,汽車早已遠去。江桂芬的臉上露出懊喪的神情。

“還十八相送瞭,人傢大鼻子沒看上你!”王大花也跟瞭出來,譏諷地說。

夏傢河勸:“好瞭,我們走吧。”

“本來吧,大鼻子看上的是我,哪,你看,他連這個都給我瞭。”王大花從脖子裡扯出項鏈,說,“我不要,他偏給,不要都不行。這個金墜,能打好幾個大金牙吧?”

“能。”夏傢河說。

王大花呲起前面的牙,指著說:“我想給這幾個都包上。”

“快走吧。”夏傢河拉著王大花往外走。

“裡面一大桌子好吃的還沒動筷哪,我得給鋼蛋和金寶包回去。”王大花指著餐廳說。

夏傢河拉過王大花,問:“他住在哪兒?有沒有告訴你。”

王大花不接茬,反問:“你經常跟狐貍精來這吃飯?”

“騙大鼻子的話你也信。我和小江是不放心你,特意來的。你被日本人抓瞭,還是小江回去告訴我的。到底他說沒說住在哪裡?”

王大花起初以為夏傢河隻是對葉夫根尼對自己的瘋狂示愛在吃醋,她才故意變著法兒地氣夏傢河,沒想到葉夫根尼的老底居然如此復雜,那她知道的關於這個大鼻子的一切,都得如實告訴給夏傢河瞭,她說葉夫根尼住在大和旅館,那個房間,溥儀住過。

到日本的船,每星期一班,今晚六點半就有一艘神之丸貨船去往日本。大姑娘分析,青木正二不會把這個燙手山芋攥在手裡,今晚就會把葉夫根尼送走。在他還沒上船之前,一定得要瞭他的小命。

日本人既然已經控制瞭葉夫根尼,那葉夫根尼會不會把情報交出去?夏傢河和韓山東都擔心這一點,大姑娘認為,葉夫根尼是一個極其精明的人,他不會不知道,目前蘇日雙方都還沒有做好開戰的準備,一旦他在大連吐露瞭情報,結局隻有一個,沒有瞭價值,日本人十之八九會把他滅口,這樣也不會給蘇聯留下什麼口舌。所以,葉夫根尼隻有到瞭日本,才能出賣情報。

大姑娘的分析沒有錯,此時的青木正二和葉夫根尼正在大和賓館交涉。

青木正二看著葉夫根尼:“你我既然如此坦誠相見,葉夫根尼先生總該給我一點見面禮吧?”

葉夫根尼反問,“你覺得我會給你嗎?”

“我還是有信心的。”

葉夫根尼笑著說:“我不是傻瓜,等我把秘密說完的下一秒鐘,等待我的隻有死亡。”

青木正二也笑:“我有這麼卑鄙?”

“你說呢?青木先生,你心裡一定在想,日本和蘇聯雖然心裡都清楚彼此之間必有一戰,但現在畢竟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如果你在大連把我的情報掏出來,結果就是,要麼把我拋到大街上讓我以前的同行打死我,要麼你們直接殺瞭我,以此在蘇聯面前證明清白,洗刷所謂的誤會,我說得不錯吧?”

青木正二拍起巴掌,“葉夫根尼先生不愧是諜報界的精英,竟然讀到我的內心瞭,可謂一語中的。”

“你可以對我嚴刑拷打,但我保證,你得不到一點情報。”葉夫尼根說,“你是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我也不用藏著什麼瞭,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蘇聯在東北的情報網都在我的腦子裡,隻要你把我送到東京,我保證,我會把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青木正二笑笑:“葉夫根尼先生多慮瞭,我如果早就想從你嘴裡掏出情報,就不會等到距離你要離開大連的三個半小時的現在瞭。”

顯然,留給刺殺的時間不多瞭,誰都清楚,昨晚的刺殺已經打草驚蛇,再想設計刺殺難上加難,而且時間已不允許,唯一的辦法隻能是硬碰硬。

一番合計之後,江桂芬穿上漂亮的裙子,戴上一頂粉色寬邊的帽子,擁著一個年輕高大的俄國年輕人朝大和旅館而去。這個青年叫安德烈,是伊蓮娜派來專門協助江桂芬完成任務的。江桂芬明白,大和旅館已被日本人派瞭重兵看守,要暗殺成功,談何容易?

同樣犯難的還有大姑娘,韓山東告訴夏傢河和王大花,組織上已經把最後的刺殺文章做到碼頭上去,上級找瞭個槍法極好的阻擊手,提前埋伏在碼頭貨場,等尼夫根尼登船前,將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其一槍斃命。然而這是最後一步棋,這一步棋下不好,他們就隻能眼睜睜地讓葉夫根尼登船走掉瞭。韓山東最擔心的是,那些保護葉夫根尼的特務,和他穿著一樣的衣裳,要是稍微玩點移花接木的把戲,狙擊手就很難分辨出來。

“要想萬無一失,還是得提前送大鼻子上西天。”夏傢河說。

韓山東嘆瞭口氣:“要有招就不費這麼大功夫瞭。”

“我有個招兒……”一旁的王大花說。

《王大花的革命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