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六歲以前,陳秋石一度認為自己是賈寶玉或者梁山伯,至少也是張生。那時候在他的腦子裡,隱賢集是一個古老的城鎮,而他的那個陳傢圩子,同大觀園應該有差不多的光景。

隱賢集不大不小,在大別山西北的一個平壩上,一個卞字形的老集鎮,主街東西走向長二裡有餘,南北走向不過一裡,街心一條青石板路,抵到頭最東邊的那一點,就是陳傢圩子瞭。陳傢圩子四面環水,自成一體,通過那條寬不到五尺、長三丈有餘的竹笆吊橋同老街面相連。

陳傢圩子就是陳秋石的傢。圩子最南面是一個厚磚門樓,進門兩手各有磚墻草頂廂房三間,一條略微向上的緩坡,往上十幾步,仰頭便是明三暗五的正房,灰磚黑瓦,飛簷翹角,頗有氣勢。

陳秋石的書房在正房的後面,兩間精致的青磚小屋,門前一條碎石甬道,同前院連接。甬道兩邊,各有一個磚壘的花臺。石榴桂花薔薇芍藥,春夏秋冬都有顏色。一句話說到底,陳傢圩子這個小小的後院,同前院截然兩個天地。前院都是人間煙火,吃喝拉撒,牛羊雞鴨;後院鬧中取靜,宛若世外桃源,是一個白天能看美景、夜晚能做美夢的好地方。

陳秋石把自己當成賈寶玉,跟他傢的這個圩子有很大的關系。倘若住在佃農的草房裡,他斷然不會產生這樣的聯想。年少時偷讀《石頭記》,書中的錦繡文章他背得不多,風花雪月的故事倒是記瞭不少。陳傢圩子在他的心裡被分成瞭好幾塊,一塊是怡紅院,自然就是他的那兩間小房子。至於哪裡是瀟湘館,哪裡是梨香院,就要看心情瞭。每每從私塾館回來,走在陳傢圩子的竹橋上,陳秋石的心裡頭裝的盡是大觀園的秋菊春蘭。錐刺股驅不走那份向往,頭懸梁拴不住那顆心,孤燈枯坐,看門前花開花落,聽夜雨時輕時重,幻想葬花黛玉的滴滴血淚,憧憬抱病補裘的晴雯,品味初試雲雨的襲人……

七想八想,就想出毛病瞭,夢中被窩裡的狼藉故事自不必說,白天看人的眼神兒也不一樣。有一次在學校排戲,對戲的是隔壁愛群女校新來的安筱芬,一個穿著洋裝的嬌小玲瓏的女孩子。他看著安筱芬,恍惚間思接千古,神遊八荒,本來是排新戲《山河魂》的,他居然咿咿呀呀地唱瞭一段,不知道那調門是黃梅戲還是廬劇,南腔北調,不三不四,倒也情真意切: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村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瞭新愁與舊愁……

陳秋石在不知不覺中唱得十分投入,兩眼含淚。安筱芬沒辦法接戲,幹瞪眼看著他唱。好在是排戲,而且是自編的新潮戲,怎麼唱怎麼有理。後來編劇本的同學趙子明發現不對勁瞭,跑到臺上瞪著眼珠子問,你唱的是什麼?怎麼像賈寶玉樣?陳秋石這才警醒過來,眼珠子一轉說,什麼賈寶玉?我在練嗓子呢。

陳傢圩子自然比不得大觀園的排場,事實上這隻是一個鄉村財主的土圩子,臟兮兮的全然沒有大觀園的優雅和繁榮。每次陳秋石從前院走過的時候,就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沮喪。前院東邊的廂房,一間用來囤積糧食飼料,另一間是灶屋,裡面還住著陳傢惟一的老媽子杜郭氏和她的男人杜駝子。西邊的廂房,除瞭堆放農具,農忙時也供短工住宿。廂房後面還有牲口棚,緊挨著圩溝,前前後後除瞭牛糞、豬糞,還有鵝糞、雞糞、鴨糞、狗糞……這些糞便都是他爹的寶貝,每日大早起,牲口在前,他爹在後,倒鉤糞鏟,背著糞箕,先圩溝外,後圩溝裡,先房前,後塘邊,就像拾金子那樣拾糞,寸土不留,一泡不剩,全都倒進糞窖裡,發酵數日,臭氣熏天。等他爹把糞拾完,太陽就該出來瞭。太陽一出來,杜駝子就邁著母鴨一樣的步子,頂著龜殼一樣的脊背,吆喝著水牛下田瞭。

這情景陳秋石小時候習以為常瞭,可是自從上瞭淮上州的國立中學,見識過城裡的花園洋房,領略過城裡人身上的氣息,他就有點自卑瞭。說到底,他還是個鄉下人啊。

最讓他自卑的,還是他的爹。就是從他爹陳本茂的身上,他徹底弄明白瞭,別說賈寶玉,就連同窗趙子明那樣的日子,離他也十分遙遠。趙子明的爹是淮上州裡的律師,傢裡住著洋房,上學還有黃包車接送,有皮鞋領帶,而他呢,除瞭一個兩間磚房的小屋,要說還有什麼,那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傢瞭。

清明節的前一天,國文先生黃德勝帶著新潮劇社幾個同學下鄉踏青,還特邀瞭安筱芬,晌午在陳傢圩子吃飯。爹娘倒是很客氣,殺雞摸魚打豆腐,在後院搞瞭七碟子八碗,讓陳秋石在他的老師同學面前狠狠地抖瞭一回面子。

那天陳本茂倒是識相,黃先生再三邀請,陳本茂堅持沒有跟斯文人同桌進餐,而是跟陳秋石的娘和杜駝子杜郭氏一幹人等在前院灶屋裡吃。偏偏安筱芬熱心,吃瞭半截,自作主張端瞭半碗栗子炒雞往前院送,沒想到就看到瞭那一幕——陳秋石的爹正在舔碗。

陳本茂舔碗的歷史比他的年紀約略隻小一歲,有四十多年光景瞭,杜駝子舔碗的歷史是在他給陳傢圩子當長工之後,這二人舔碗的技藝都很高超,各有特點,陳本茂是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這樣可以避免臉皮刮到稀飯湯。杜駝子舔相差點兒,是雙手捧碗,從下到上,從左到右。舔碗成瞭陳本茂和杜駝子吃飯後的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即便是豐年,傢裡頓頓有大米白面,他們也還是要舔碗,如果不讓他們舔碗,他們那一頓飯就算白吃瞭,吃多少都餓。

一個有幾十畝良田的當傢人,居然舔碗底,伸個大舌頭卷來卷去,像個大牲口似的,委實很不雅觀,這也是陳秋石對他爹諸多不滿意中最不滿意的一件事情。有一次陳秋石實在看不下去瞭,壯起膽子說,爹,傢裡糧食又不是不夠吃,你舔碗幹啥?

他爹伸長脖頸子看著他說,夠吃?啥時候糧食能讓人可著肚皮吃?豐年夠吃還有災年呢,啥時候都不能忘記勤儉。

陳秋石說,那也用不著舔碗啊,舌頭在碗底轉來轉去,看著惡心!

他爹說,惡心?讀瞭幾年洋書,你就把自己當金枝玉葉啦?我跟你說,讀完這幾年,你照樣回來給我下田,喝稀飯你得把碗底給我舔幹凈。

說瞭幾次沒用,反而被老爹抑揚頓挫地挖苦,陳秋石以後就不再說瞭,隻是盡量不去看他爹的舔相,眼不見,心不煩。他爹變本加厲,照樣舔碗不說,還搜腸刮肚編瞭一個順口溜: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有時候高興瞭,開飯前老地主會洋洋得意地哼幾句,好像是故意氣他的兒子。

好在,過去的歲月裡,老地主舔碗不為外人所知,倒也無傷大雅,沒想到這次就舔出洋相來。

陳秋石的爹和杜駝子吃的都是雜糧飯,半幹半稀,就著蘿卜幹,已經吃完一碗瞭,正在做最後的清場。安筱芬端著半碗栗子炒雞走近灶屋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陳秋石的爹在舔碗,舔得叭叭地響。安筱芬愣住瞭,進不是,退也不是,撲哧笑出聲來,轉身就跑,正好撞在隨後而來的陳秋石的懷裡。

陳秋石感到納悶,眼睛從安筱芬的肩膀上面看灶屋,他爹在那當口正端著碗傻呵呵地看著他。陳秋石一看他爹那副模樣,頓時就明白瞭,又氣又惱,一把推開安筱芬,面紅耳赤地說,安筱芬,誰讓你到灶屋來的?

安筱芬端著碗,很委屈地看著陳秋石說,對不起陳秋石,我……老人傢把好吃的都給我們瞭,我不忍心啊!

陳秋石說,我們傢就是這規矩,你來湊什麼熱鬧?頓瞭頓又說,不許跟大夥兒說啊!

安筱芬眨巴眨巴眼睛說,說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件事情對陳秋石的打擊太大瞭。似乎就在那一瞬間,當頭一棒使他明白過來瞭,他是賈寶玉嗎?非也!看看他的爹就知道他今生今世不可能是賈寶玉瞭,他的爹不是賈政,不是賈赦,甚至不是賈珍,他爹充其量就是個焦大,不,連焦大也不如,焦大還不舔碗呢!這個陳傢圩子,哪裡有一點大觀園的景象?

陳秋石在隱賢集讀過六年私塾,又考到淮上州國立中學,人就變瞭個樣子,即便回傢,也是一身幹幹凈凈的學生裝,頭上一頂黑呢子學生帽,兜上還掛著一根自來水筆,人模人樣的。他爹陳本茂一看見陳秋石坐在書房裡讀書寫字擺弄學問,心裡就很滋潤。他哪裡能想到,兒子不光念書,還唱戲,不光唱戲,還結交三朋四友,男男女女都有。常常是在放假那幾天,兒子回來,屁股後面還跟著幾個,後院裡搬幾個凳子,裝腔作勢,高談闊論,什麼時局啦,軍閥啦,民主啦,國民革命啦……陳本茂一聽這些雲山霧罩的東西心裡就別扭。

陳本茂是個正經的土財主,有瞭一份殷實的傢業,他還照樣和長工短工一起下田幹活,連一泡尿都舍不得在別人的地裡拉,哪怕趕集在外,也必定要夾緊褲襠把尿帶回到自己的地裡撒。陳本茂把汗水摔成八瓣落在田裡,供兒子上學讀書,是巴望他能像他堂兄那樣在淮上州、頂不濟也在玫山縣裡謀個正經的差事,打官司也有瞭底氣。可陳秋石卻不以為然。有一次他爹愁眉苦臉央求他不要結交那些遊手好閑之徒,不要去搞什麼青年會主義團之類的半吊子事情,豈料陳秋石眼皮一閃,有板有眼地說,大丈夫當有經天緯地之志,此值風雲際會江山板蕩之際,正是我等有志青年大展宏圖改良民族的時機,小小的玫山,豈是我輩久留之地?

陳本茂聽得半是明白半糊塗,陳本茂跟他的表哥、鎮上的秀才馬先生說,這小子成天像沒頭蒼蠅樣,學堂一停課就亂竄,你說咋辦?

馬先生琢磨瞭半天說,老表,你有麻煩瞭,咱這表侄在城裡念瞭幾年書,怕是把心念野瞭。趕快找個好人傢,給他娶房媳婦。你管不住瞭,讓他媳婦拴住他,褲腰袋拴人比大牢都管用。

這話正對瞭陳本茂的心思。陳傢人丁不旺,三代單傳,愁的就是後嗣煙火。看這個半吊子的光景,倘若下手遲瞭,沒準哪天他就跟那些半吊子同學遠走高飛瞭。陳本茂自從聽瞭馬先生的話,就把給兒子說媳婦當成瞭頭等大事。

民國十五年,大別山鬧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一幫子城裡人,聯絡瞭一幫子鄉下人,成立瞭農會,要搞土地運動。隱賢集附近的幾傢大戶惶惶不可終日,組織瞭民團,派人來找陳本茂,要他出錢買槍,維持地方治安。陳本茂連想都沒想就把來人攆走瞭。陳本茂說,他打他的天下,我種我的田,井水不犯河水,我憑什麼出錢買槍?

話是這樣說,但是這件事情還是讓陳本茂的頭皮麻瞭一陣。錢,陳本茂自然是不會出的,就算鬧土匪,也應該由政府出錢,關他什麼事情?他擔心的是他的兒子惹麻煩。陳本茂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可是這個世界上的道理他懂得不比兒子少。兒子結交的朋友都是些什麼人,他尋常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那都不是本分的過日子的人,一個個牛哄哄的,把臉塗得花裡狐哨,戲臺上當瞭兩天關羽嶽飛,就真把自己當成關羽嶽飛瞭。眼下大別山裡鬧暴動,沒準哪天一不留神,讓他們把兒子給攛掇上山瞭,那就把本虧大瞭。想來想去,一不做,二不休,趕緊給兒子找個媳婦兒,把他拴在女人的褲腰帶上,或許是個上策。

陳秋石的叔伯姑媽、隱賢集著名媒婆陳小嘴給陳傢提的第一個人選就是蔡菊花。

陳秋石還沒有見著蔡菊花,就先一肚子不受用。十六歲那年,他已經明白瞭他沒有賈寶玉的命,不太可能有那種用水做的國色天香來愛他,可是他畢竟念過私塾,上過中學,淮上州裡見過洋房,碼埠街上聽過廬劇,算是有見識的人。再不濟,也不至於找個裹腳女人當媳婦啊!他想找一個像安筱芬那樣的女學生,搞一場自由戀愛。那年頭,外面的世界亂哄哄的,正在提倡新式戀愛新式婚姻,城裡的女人早就不裹小腳瞭。

蔡菊花的祖上是胭脂河的茶葉商,傢境殷實,這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陳小嘴那張小嘴委實厲害。陳小嘴說,這菊花啊,知書達禮,心靈手巧,人呢,細皮嫩肉,長腿細腰。腰細屁股大的女子,主生男娃,一生一個準,不上二十年,保你陳傢下上七個八個。

自然,陳本茂也不會單聽陳小嘴的一面之辭,他讓婆娘拿上陳秋石和蔡菊花的生辰八字,找街北頭的孫半仙給算瞭一卦,別的不問,單卜生男育女。

陳秋石他娘顛著小腳,舞紮著巴掌,邁著羅圈腿,笑逐顏開而去,愁眉苦臉而歸。問是怎麼啦?他娘就把孫半仙的說辭一五一十地說瞭——傢有萬金不為富,五個兒子絕戶頭。陳本茂沒有聽明白,婆娘就解釋給他聽,傢有萬金,就是十千金,一個女婿半個兒,十個女婿不是五個兒子嗎?有瞭這五個兒子,照樣是絕戶頭。

陳本茂一聽這話,原本伸長的脖頸子立馬就縮回來瞭,垂下的腦袋就像被霜打的茄子秧,蔫瞭半晌才抬起頭來,摳摳眼窩瞅著老娘們說,咋會這樣,咋會這樣,你是咋搞的?

婆娘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陳本茂說,你是不是把啥子搞錯瞭?

婆娘說,我都是按你說的,這生辰八字一個字不差啊。

陳本茂問,那塊光洋給瞭嗎?

婆娘說,這麼大的事,哪敢打折扣?

陳本茂不看婆娘瞭,看墻,看瞭好一陣子,才對著墻頭說,孫半仙啊孫大頭,我跟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怎麼就給我弄出這麼個卦呢,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就此一卦,陳本茂一病不起,三天隻喝瞭兩碗稀飯。

陳秋石他爹一病倒,他娘就慌瞭,跟兒子商量,趕緊找個媳婦吧,給爹一個定心丸,別讓你爹一病不起啊。

陳秋石對於娶親本來沒有什麼積極性,隻不過他爹火燒屁股地急著抱孫子,他才勉強應付。再說,林黛玉隻能活在夢裡,而對於女人的渴望卻是與日俱增的。他有自知之明,他早就過瞭賈寶玉的年齡。

基於以上想法,陳秋石才答應瞭他爹的要求。但是答應娶妻不等於答應娶蔡菊花,一聽說蔡菊花和他的八字不合,陳秋石心中暗喜。陳秋石對他娘說,棉花落地砸不爛腳後跟,活人還能被尿憋死?爹的病是心病,緣起蔡菊花,咱跟他蔡傢八字沒一撇,不提這門親事不就得瞭嗎?

他娘說,兒啊,你對那菊花就沒動點心思?那可是方圓十裡人見人誇的好閨女啊!

陳秋石說,井裡的蛤蟆簸箕大的天,離瞭張屠夫,不吃帶毛豬。

他娘眨巴眨巴眼睛說,兒的話,是咱別處提親?

陳秋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裡沒有好女子?那蔡菊花,一聽名字兒子就不喜歡,兒子不喜歡菊花,兒子一聞菊花,身上就起皰痘,娘又不是不知道。

他娘聽明白瞭,跑到裡屋跟當傢的說瞭,當傢的坐起來,啃瞭一塊鞋底大的饃饃,當天就把事情定下來瞭,掉過頭去,另選一傢。

另選的一傢姓袁,女子名叫冬梅。陳秋石一聽這名字就高興,後來又聽說這袁冬梅讀過新學,而且沒有裹過小腳,陳秋石更是動心,搖頭晃腦地吟誦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善哉善哉,冬梅秋石,珠聯璧合也!

這次不找陳小嘴瞭,找瞭碼埠街的張大腳,也是方圓有名的媒婆,比陳小嘴還有來歷。張大腳一番遊說,兩邊美言,弄來袁冬梅的生辰八字,請孫半仙再算一卦。這次帶去的是兩塊光洋。

在貼著神像的供堂前,孫半仙洗手焚香,面壁而坐,閉目揖手,嘴裡念念有詞。陳秋石他娘心裡七上八下,眼裡一半驚恐一半敬仰。約摸兩袋煙的工夫,孫半仙睜開眼睛,抓住簽筒,左三圈右兩圈,然後讓陳秋石他娘抽簽。

陳秋石他娘的手抖著,顫著,心裡一狠,伸出雞爪一般瘦骨嶙峋的五指,抽瞭一根竹簽,自己沒敢看,雙手擎著送到孫半仙的面前。

孫半仙舉著卦簽,對著門外的日頭,瞇縫起老眼左看右看,然後眼睛猛然一睜說,恭喜恭喜,上上簽,傢有萬金做新娘,一門十郎新姑爺。

陳秋石他娘沒有聽明白,說,神仙,你再說一遍。

孫半仙說,傢有萬金,是說十個千金娶進門。你們傢十個少爺,不是別人傢的十個姑爺麼?

陳秋石他娘這回聽明白瞭,顛著小腳一溜小跑回到傢裡,如此這般說瞭。陳本茂那時節正坐在前院中間的磨盤上吸水煙,端著水煙筒愣瞭半晌,沒防備眼淚就出來瞭,哽咽著說,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我陳傢世代行善積德,修橋鋪路,造福一方,老天爺他都看在眼裡啊!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瞭,兩傢說好,下瞭庚帖,定金彩禮嫁妝一應齊備,擇吉日良辰,吹吹打打,歡天喜地就把人給娶回來瞭。娶瞭兒媳婦,陳本茂趁熱打鐵,讓陳秋石幹脆把學也退瞭,免得讓那半吊子學堂弄得人提心吊膽,專心致志地在傢給他造孫子。

小傢碧玉袁冬梅果然俊俏,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新婚之夜,兩個學問人琵琶半遮,談起男歡女愛的感受,陳秋石撐著眼皮說,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隻知道做這事快活,沒想到這麼快活!

半年不到,陳秋石的眼眶子越凹越深,袁冬梅的肚子鼓瞭起來。

一傢人都把袁冬梅當作雞蛋一樣捧著,地是不讓下的,灶屋也是不讓進的,連針線活都不讓做瞭。

陳秋石有點不高興,對袁冬梅說,叫你別懷上,可你偏偏給懷上瞭,大個肚子,多俗氣啊!

袁冬梅一點兒也不惱,笑吟吟地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啊,懷上瞭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啊!

妊娠四個月,為瞭確保孫子平安,陳本茂還做瞭一件不近情理的事情,讓婆娘子搬進新房,陪伴兒媳婦一起住。兒子又回到後院,住進瞭書房,書房外間放著陳本茂的一張床,陳本茂夜夜睡在這張床上給孫子把門,為的是防止猴急的兒子熬不住饑渴,去襲擾孫子的好夢。

跟媳婦分床的頭幾天,陳秋石徹夜不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地貼大餅,把被褥都揪爛瞭。陳本茂在外間聽兒子一會兒唉聲嘆氣,一會兒狼嘯虎吟,絲毫不為所動。這種事情他經歷過,扛一扛就過去瞭。

漸漸就到瞭臨產期。有時候大白天裡,娘到外面忙活瞭,陳秋石就竄回自己的臥房,手忙腳亂地把媳婦的衣裳扒瞭,不能幹,看看總是行吧?可是越看越上火,妊娠期的袁冬梅更是豐盈水靈,那一對漸漸飽滿的乳房,宛如雪白的凝脂,上面鑲嵌著兩枚花瓣一樣暗紅色的乳暈,綴在乳暈上面的,是兩顆鮮艷嬌嫩的乳頭,就像雨後太陽下晶瑩剔透的櫻桃,讓陳秋石垂涎欲滴。

陳秋石迷醉妻子的身體,那經過灌溉的身體是那樣的潔凈,那樣的高貴,那樣的實惠。可是,他不能再繼續下去瞭,門外他爹就像一條警惕的老狗,隨時都有可能破門而入照他臉上給一掌,媳婦肚皮裡面還有一個不知模樣的對頭,正在警惕地防禦著他的偷襲。

大約半年,陳秋石都是在饑渴和憤恨中度過的。

就這麼捧到瓜熟蒂落,哪裡想到坐月子撞到瞭天大的麻煩,袁冬梅的肚子裡揣著個橫胎。全傢人折騰瞭一夜,第二天早上,一張黃紙蓋上瞭袁冬梅的臉,三天後從陳傢抬出一大一小兩副棺材。喜事轉眼變成瞭喪事。

喪事吹吹打打辦瞭好幾天。陳本茂這次倒是沒有病倒,但是那張老臉眼看著就失去瞭血色,最後連水色也不見瞭,活脫脫一張薄紙蒙在顴骨上。一連幾天,陳本茂一言不發。

大難當頭,還是陳秋石穩住瞭陣腳,有天晚上喝稀飯的時候跟他爹說,自古好事多磨,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命中有此一劫,劫後餘生,必有後福。

陳秋石的半吊子話他爹永遠似懂非懂。陳本茂端著稀飯碗,眼睛不看兒子,看稀飯,碗面上映出樹皮一樣的皺紋。陳本茂說,諸葛亮本事大吧,不也娶個醜婆娘?婆娘是啥?就是下蛋的母雞!

陳秋石說,姻緣玄機,講究緣分,爹就不要再操心瞭,兒子自有主張。

陳本茂端著碗叭叭噠噠轉瞭一圈,半碗稀飯就進瞭肚子,再轉一圈,碗底就空瞭。陳秋石趕快把爹的碗接過來,到灶屋又盛瞭一碗稀飯,雙手捧給爹。陳本茂接過碗,抬頭看著兒子說,你爹這一輩子臉朝黃土屁股朝天,沒日沒夜地土裡刨食,盼就盼有個香火。你愛唱大戲吹大牛,讀半吊子書,做半吊子事,爹都不管。給爹留下一男半女,你愛到哪裡到哪裡,你就是到天上當孫悟空,爹都不管你。

陳秋石說,爹你不能把我看成半吊子,我有理想有抱負,怎麼能說是半吊子呢?生兒育女,是人都會,這個有什麼發愁的?

陳本茂把稀飯喝完,伸出大舌頭舔碗底。自從袁冬梅死瞭之後,陳本茂就恢復瞭舔碗的習慣,而且變本加厲,吃到最後一碗,不管碗底有沒有東西,不管舔瞭幾遍,無事可做,就再舔一遍。陳本茂舔碗底的功夫十分瞭得,嘴不動碗動,碗在陳本茂的手裡,就像安在軸上的輪子,轉得非常勻稱,左三圈,右兩圈,碗底的稀飯湯就蕩然無存瞭。

陳本茂舔完碗底,又伸出舌頭舔嘴,舔完瞭把碗往磨盤上一擱說,別說是人都會,那也得看是什麼人。你要是有能耐,就給我正正經經過上年把二年好日子,娶個媳婦,留下個帶把的,哪怕他也是個半吊子,爹也認瞭。到那光景,你去走你的陽關道,爹不攔你。

陳秋石說,好,爹你就等著吧。

過瞭半年,陳傢恢復瞭元氣,提起精神,給陳秋石再娶一房,是碼埠街王傢小姐。沒想到這次更是蹊蹺,新娘子進傢門還不到半個月,沒來由突發急癥,一命嗚呼。

一傢老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哭得死去活來,媳婦娘傢更是不依不饒,呼啦啦幾十號人從碼埠街湧到隱賢集上,要打架,要驗屍,要償命。倘不是玫山縣官判案明白,陳秋石父子差點兒就進瞭大牢。

一場官司打下來,陳傢就敗落瞭,賣瞭四十畝水田和隱賢集街面上的三間作坊。陳本茂還在咬緊牙關活著,活著的陳本茂對兒子隻有一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見孫子,我死不瞑目啊!

這次沒找孫半仙瞭,在陳本茂的眼裡,孫半仙的話終於成瞭屁,於是回過頭來再找陳小嘴。

陳小嘴說,事可過一,不可過二,過二不可過三。你們傢呀,就是因為不聽我的話,才有瞭這兩年的背運。

陳秋石爹說,是是是,他姑說的句句在理。

陳小嘴說,你們傢如今找媳婦恐怕難瞭,方圓一百裡都知道,你們傢少爺克妻,娶一房死一個。

陳本茂面如死灰,呆瞭半晌才說,他姑,你那張小嘴千金難買,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你再給咱想想辦法吧,你不能看著咱陳傢斷子絕孫啊!

陳小嘴說,老哥哥,我問你,蔡菊花哪點不好?

陳本茂說,哪點都好,就是孫半仙說八字不合,要生十個丫頭呢。

陳小嘴說,孫半仙的話你要是再聽,我立馬拔腿走人。

陳本茂舔著嘴唇說,別說孫半仙他才是個半仙,他就是全仙,咱也不聽他的瞭。咱聽你的,你是神,神比仙大。

盡管傢道中落,陳本茂還是勒緊褲腰帶拿出十塊光洋,讓陳小嘴去胭脂河蔡傢走動。豈料此一時,彼一時,蔡傢不幹瞭。蔡傢說,怎麼著,販牲口啊?他陳傢已經是窮光蛋瞭,他陳傢少爺克妻的命呢。咱可不能把黃花閨女送到火坑裡。

回話傳來,陳本茂差點兒上吊,厚著臉皮央求陳小嘴再去說合。陳本茂說,花錢不怕,橫豎還有幾十畝田,要是絕後,陳傢還要這些田做啥?

不知道又費瞭多少周折,幸虧陳小嘴的伶牙俐齒,討價還價搞瞭七八個回合,才算把這門親事給定下來。此時的陳傢,隻剩下十幾畝薄田和一間染坊瞭。

隱賢集的街坊鄰居都說,陳秋石娶蔡菊花,是天定的姻緣,老天爺就是要讓陳傢一敗塗地之後,才會把蔡菊花送到陳傢,不然的話,陳秋石怎麼能看上蔡菊花呢?

蔡菊花的醜,是老天爺也幫不上忙的,小眼睛,方臉盤,完全不是陳小嘴誇贊的那樣水靈,隻不過有一點陳小嘴沒有撒謊,那就是細腰肥腚。洞房之夜,掀開蓋頭,陳秋石一看蔡菊花的模樣,猶如當頭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他過去是知道這女子不漂亮,他沒有想到這麼不漂亮。

那夜,陳秋石坐瞭半宿,蔡菊花哭瞭半宿。她知道自己模樣不俊俏,她配不上陳秋石。她擔心陳秋石今夜不碰她,也許就一輩子不碰她瞭。那她還有臉活著嗎?生不如死啊!

蔡菊花的擔心是多餘的。再不俊俏的女人也是女人。陳秋石是娶過兩房女人的男人,他懂得女人是什麼滋味,同床異夢,長夜難眠,是不可能持久的。

陳本茂看出瞭他的兒子不喜歡自己的媳婦,一著急,就顧不上長輩的尊嚴瞭,就顧不上斯文體面瞭,半夜裡把兒子叫出門,手指頭點著兒子的鼻子罵,男人立身三件寶,薄田醜妻破棉襖。什麼俊不俊醜不醜的,夜黑吹瞭燈,東西還不是一樣的東西?

話粗理不粗,爹說的沒錯啊。陳秋石嘆瞭一口氣,回到洞房,惡狠狠地吹瞭燈,上床後啥話也不說,把對面的人搬過來,摸摸,東西果然是一樣的東西,上面軟軟的,下面濕濕的。這一摸,就摸出瞭個別樣滋味。此時在他身邊的,已經不是什麼蔡菊花瞭,而是袁冬梅。他二話不說,騎上那熱熱的軟軟的身子,滿腹的憤懣和憋屈都在那一瞬間凝聚在一起,鑄成一柄堅硬的犁鏵,插進那一片深不可測的水田裡。他先是聽見瞭一聲隱忍的呻吟,緊接著肩膀就被掐住瞭。

第二天早上,陳秋石摸摸後背,並沒有起皰痘,而是泛起瞭幾條血印子。那血印子不癢,卻有點疼。

陳秋石醒來的時候,蔡菊花還在酣睡。陳秋石起身到尿桶邊上撒瞭一泡尿,抖落著自己的玩意兒回到床邊,瞥瞭一眼蔡菊花的睡相,心裡突然湧起一陣悲哀,這個提心吊膽的女人終於把自己嫁出去瞭,她的那塊黑乎乎肥沃的土地,終於有瞭男人插進瞭犁鏵,哪怕就播種這一次,她也算完成瞭一個女人的事業,她可以當之無愧地作為一個女人活在世上瞭。而她的成功,意味著他也成功瞭嗎?

陳秋石掀開瞭蓋在蔡菊花身上的被子。他盤算著,如果這個醜婆娘驚叫,他就幹脆來硬的,強行把她拖在地上,讓她大喊大叫,讓他的那個隻要孫子不要兒子的老爹聽個明白,他要通過欺負自己的媳婦達到報復老爹的目的。

可是出乎意料,當他把被子從蔡菊花的身上扯開的時候,這個醜女人並沒有尖叫,也沒有反抗,她隻是縮起瞭膀子,把赤裸的身體摟成一團,在床上瑟瑟發抖。

陳秋石有些不忍瞭,他躊躇瞭一下,還是動手把蔡菊花的胳膊搬開瞭,讓她四肢伸展。他要毫不遮掩地打量他的醜婆娘的全部。蔡菊花好像明白瞭他的心思,他把她翻過去的時候,她隻是略略反抗瞭一下,就放棄瞭,她把自己伸開瞭,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地把她的全部袒露在他的面前,袒露在這個知書達禮卻又有著禽獸心腸的男人面前。

陳秋石終於看清瞭女人的全部,他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梅雨季節的河水一樣洶湧澎湃。他再也見不到袁冬梅那樣雪白如凝脂的乳房瞭,再也見不到那晶瑩剔透的櫻桃般的乳頭瞭。眼前的乳房,就像粗糙的雜面饃饃,發黑,發黃;眼前的乳頭,就像兩顆從刺窩裡剝出來的紫黑色的桑葚,沒有一點鮮花盛開的氣息。這哪裡是乳房啊,這叫奶子,他媽的這是鄉下人的奶子啊!

兩行眼淚從陳秋石的眼角流瞭出來。就在他要扭頭的一瞬間,他發現床上伸張四肢咬緊牙關躺著的那個人,已經是淚流滿面瞭。陳秋石的心霎時又軟瞭。他走上前去,把被子蓋在瞭醜女的身上。

日子依舊按照陳本茂的設想往前走。

翌年春天,蔡菊花給陳傢生瞭個胖大小子。這一年陳秋石剛滿十七周歲。陳傢重振雄風,上下一片喜氣洋洋,陳本茂老淚縱橫,把半米袋子銅錢扛到院子外面,像播撒稻谷一樣地漫天撒。

那正是春荒時節,有不少叫花子從十裡八鄉趕過來,陳傢圩子門樓外面支起一口熬粥的大鍋,但凡有來賀喜的叫花子,稀飯管飽。

就在這一片歡天喜地中,陳秋石卻悶悶不樂。陳秋石一見那孩子就不喜歡,那孩子一點也不像他,沒有雙眼皮不說,眼睛小得瞇成一條縫,大方臉,一看就是蔡菊花的模板。

他爹忙裡忙外,陳秋石卻熟視無睹,把臉拉得老長,站在門樓西邊的大槐樹下冷眼相觀,就像看別人傢的熱鬧。他爹眉開眼笑,忙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地蹦到他身邊說,大喜的日子,你哭喪個臉幹啥?還不去好好照顧你媳婦!

陳秋石看著他爹,沒搭腔。

他爹說,你媳婦是有功之人啊,陳傢的恩人啊!往後不許你再罵她一句,你老子要見到十個孫子才閉眼。

陳秋石哼瞭一聲說,老母豬下窩子啊?還十個呢,像這種醜八怪,生出一個我都嫌多!

他爹伸長脖頸子,暴著青筋,掄起巴掌說,孽種,你說啥?

兒子滿月的第二天,陳秋石從隱賢集上消失瞭。

那正是鄂豫皖地區鬧紅軍的時節。關於陳秋石的去向,有很多說法,當然孫半仙的說法最有權威性。孫半仙言之鑿鑿地說,他在淮上州親眼看見陳秋石跟著國軍江亭耀部隊走瞭,因為他念過書,肚子裡有文墨,到瞭國軍裡就當瞭軍官。離開淮上州的時候,他騎著一匹大馬,屁股後面還掛著盒子槍。

陳秋石並沒有跟江亭耀的部隊走。

孩子滿月的第二天,趙子明來瞭,約陳秋石回到學校排戲。過去陳秋石參加排戲並不是因為愛好,而是因為新潮劇社不光有趙子明這樣的英俊小生,還有幾個新潮女生,大傢在臺上演生死愛情,如醉如癡物我兩忘。演戲可以讓死水一潭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可以讓陳秋石體會到生活中不曾體會到的豪邁和英雄氣概。在尋常日子裡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戲裡就能夠做到,金戈鐵馬,鼓角爭鳴,甚為壯烈。

自從娶瞭袁冬梅並且退學之後,排戲對他來說已是幼稚的遊戲瞭,興趣日漸淡薄,而自從袁冬梅罹難之後,他都快把這件事情給忘記瞭。

趙子明這次來隱賢集,樣子有點神秘。趙子明說,這次排戲,要見到大人物,要做大事。陳秋石稀裡糊塗地問,難道一個小小的新潮劇社,還能把天給翻瞭?趙子明說,差不多吧,我們就是要翻天。陳秋石心頭疑疑惑惑,再問,趙子明卻不願意多說瞭,趙子明說,到時候你就知道瞭。

到瞭淮上州之後,陳秋石才發現,這一次的所謂排戲,真的是要上演一場大戲瞭。趙子明領著他到皋城大飯店參加瞭一個秘密會議,會議的主要內容是成立淮上州軍事特委,同白色恐怖開展武裝鬥爭。

陳秋石既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青年團員,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讓他參加會議。據說這次開會還很危險,外面有人站崗,風聲倘若傳出去,被江亭耀的部隊抓去,那是要殺頭的。

陳秋石參加革命的想法並不是沒有,而那主要停留在口頭上,跟葉公好龍有點相像,說幾句大話,唱幾句高調,發一些無關痛癢的牢騷,或者附庸風雅,都是沒有問題的,真的拿起刀槍去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沖殺,他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

最初坐在會場的旮旯裡,陳秋石心猿意馬,老是擔心會場會被軍警突然包圍。會議領導人周因德在臺上講話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不停地骨碌。他在察看出逃的路線,一旦有瞭情況,從正門是跑不脫的,他右手邊有個窗戶,欄桿是棗木的,雖然硬瞭點,抱起板凳還是能砸開的。

旁邊的趙子明見他老是心不在焉,低聲問他,秋石,你是怎麼啦?這是黨的重要會議,關系到淮上州革命力量的生死存亡,你要認真聆聽上級的指示。

陳秋石支吾說,啊,我在聽啊……是不是要組織軍隊上戰場啊?

趙子明說,要成立淮上州獨立師,開到大別山同江亭耀的部隊作戰,配合紅四方面軍反圍剿。

陳秋石一聽這話,腦袋都大瞭,心裡埋怨趙子明沒有早一點把話說清楚。趙子明當初勸說他到淮上州來,隻是說要排戲,至多搞搞學生運動,哪裡想到是成立軍隊去打仗啊?可是事已至此,他又不好反悔。

陳秋石說,跟國民黨開什麼仗啊,不就是國共合作搞的北伐嗎,軍閥都是他們打倒的啊!

趙子明說,糊塗,那是歷史瞭!現在國民黨背叛革命,清洗共產黨,已經成瞭新的軍閥,我們必須同他們血戰到底!

陳秋石半天不吭氣,表情怪怪的,就像屁股上被踹瞭幾腳的狗。

趙子明說,陳秋石,軍中無戲言,不能當葉公啊!

陳秋石這才知道,趙子明已經是地下黨員瞭。他後悔得要死,不該被趙子明拖到這個危險的漩渦裡去。他說過要參加革命嗎?好像有這方面的流露,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去信誓旦旦地說過不少大話,什麼國傢有難匹夫有責,什麼砍頭隻當風吹帽,什麼甘當革命馬前卒之類的話都說過,覆水難收啊,現在退縮是要遭人恥笑的。

陳秋石正在憂心忡忡的時候,袁春梅出現瞭。

袁春梅的出現,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瞭太陽,使這個空氣沉悶的會場驟然間明亮起來,空氣中洋溢著桂花的香味,眾多的眼睛開始放光,就像一束束剛剛點燃的燭火。

女性給這個充滿瞭緊張和恐懼的場合帶來瞭很大的安撫作用。在少年陳秋石的心目中,凡是有女人參與的事情,都是靠譜的,也是安全的,連漂亮的女子都來瞭,你的小腿肚子還抖什麼抖!

袁春梅是陳秋石首任妻子袁冬梅的堂妹。過去陳秋石在袁冬梅傢見過袁春梅,那時候她還是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雙純凈的眸子天真無邪,跟在堂姐的身後,像個跟屁蟲。轉眼之間,這個跟屁蟲長大瞭,腦後的發髻被剪掉瞭,理瞭一個二刀毛革命頭,明眸皓齒,面如桃花。她現在是會議的工作人員,給大傢分發傳單,發到陳秋石面前的時候,她的眸子裡閃爍著驚喜的光芒,低聲說,姐夫,沒想到你也參加到革命隊伍來瞭,我們一起戰鬥,去打倒列強,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

陳秋石傻傻地看著袁春梅,一不留神,眼睛就有點下滑,滑到瞭袁春梅的胸脯上,那微微隆起的胸部讓他在那一瞬間恍如隔世。他分明看見瞭袁春梅的兩隻雪白高聳的乳房和飽滿的乳頭,同袁冬梅的似乎一模一樣。直到袁春梅嗨瞭一聲,他才驟然警醒,惶恐地抬起眼睛,為自己的下作心跳不已。好在袁春梅並沒有察覺他的走神。

陳秋石呆呆地看著袁春梅,垂下眼皮,又抬起腦袋,慢吞吞地說,小妹,我們這是要跟誰戰鬥啊?

袁春梅一掠劉海說,跟反動軍閥戰鬥啊!他們背叛革命,屠殺仁人志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秋石說,可我們是個學生,手無縛雞之力,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

袁春梅說,正因為我們是學生,才大有作為。革命需要知識,需要文化,需要的就是我們這些讀書人。

陳秋石木著臉想瞭半天問,那以後我們還住在傢裡嗎?

袁春梅說,你沒有聽韓子君同志說嗎,我們要組織一支紅色武裝力量,開到大別山去和江亭耀的部隊作戰。

陳秋石哦瞭一聲,目光從袁春梅臉上移開,看著窗戶外面漸漸西沉的夕陽出神。他在心裡想,趕快結束吧,開完這個會,他還是趕快滾蛋,回到隱賢集,和他那醜妻薄田小眼睛兒子過日子。他可不想到山裡和江亭耀的部隊打仗。

可是,他的如意算盤又打錯瞭。當天晚上散會之前,淮上州地下組織的領導人周因德宣佈瞭幾項決定,一是特批二十六名同志加入淮上州地下組織;二是淮上特委軍事部即日移師三十鋪,遊擊支隊宣告成立;三是為瞭加強武裝鬥爭力量,派遣趙子明等十名同志,隱瞞身份,報考黃埔軍校南湖分校,連夜出發坐船到信陽,再改走陸路到武漢;四是……

往下還有幾條決定。後面的決定陳秋石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也在特批加入組織的人員當中,而且還是被派往黃埔南湖分校的人員之一。

轉眼之間,陳秋石就冷汗嗖嗖瞭。到飯館吃飯的時候,陳秋石瞅個空子問趙子明,怎麼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讓我加入地下組織瞭?

趙子明停住筷子,驚愕地看著他說,怎麼沒打招呼?我上午在路上不是跟你說得很清楚嗎,我們要加入地下組織,為革命事業拋頭顱,灑熱血。你當時還很激動,說大丈夫縱也天下橫也天下,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陳秋石把腸子都悔青瞭。他恍惚記起來瞭,那些話他確實說過。

那頓晚飯不算差,除瞭青菜豆腐,居然還有葉集風味蘿卜燉羊肉。可是陳秋石吃到嘴裡,索然無味,感覺就像在吃最後的晚餐。他想質問趙子明,雖然我同意加入地下組織,但是我沒有說要報考南湖分校啊,為什麼不打招呼?但是這次他沒有問,他變得聰明起來瞭,他知道現在一切都遲瞭,而且他從周因德和趙子明等人的表情上看,這是一件很重要很嚴肅的事情,他如果三心二意,組織上秘密處置他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陳秋石慶幸的事情有三件:一件是到南湖報考黃埔分校,畢竟比參加遊擊隊直接拉到大別山去打仗要好,考上黃埔軍校,就能當上軍官,沒準以後可以當個團長旅長,騎高頭大馬,身後跟著衛士,八面威風,衣錦還鄉,也可以對父母彌補不辭而別的過失。二是同船到南湖的還有兩個女生,兩個女生中就有袁春梅。袁冬梅去世之後,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常常在驚悸中哭醒,而袁春梅比她的堂姐還要漂亮,天生麗質,神清氣爽。他鄉遇故知,倘若以後志同道合,就一封休書把醜婆娘蔡菊花給休瞭,跟袁春梅過上有愛情的日子。

陳秋石慶幸的第三件事情是,他已經有瞭兒子,無論怎麼說,他給爹媽有瞭交代,醜是醜點,好歹是個傳宗接代的種啊!

吃完飯,大傢就分頭行動瞭。各人行李都很簡單,連書都不用帶,南湖分校內部的同志已經安排好報考入學事宜,不出意外的話,那個軍校,考得上要上,考不上也得上。

組織上給大傢發瞭盤纏,每人三塊大洋。

袁春梅跑過來對陳秋石說,姐夫,太好瞭,我們就要投身到火熱的武裝鬥爭當中瞭。我的心已經飛到瞭南湖,飛到瞭長江邊上,飛到瞭火熱的戰場上瞭。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小妹,上軍校可是要吃苦的哦,不像你想得那麼羅曼蒂克。

袁春梅說,那有什麼,難道你不想接受嚴峻的考驗?難道你害怕瞭,退縮瞭?

陳秋石看著袁春梅那雙漂亮的晶瑩的眸子,突然來瞭精神,腰桿一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袁春梅高興地說,姐夫,你這樣想真是太好瞭,好男兒志在四方,功名應向馬上取……

陳秋石隨口接道,男兒何不帶吳鉤,直取關山十五州……

袁春梅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兩個人一唱一和,越說越多,越說越投機,越說越來勁,到瞭最後,陳秋石真的激動起來瞭,好像他已經縱身騎在馬背上,揮軍掩殺,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一片血紅的夕陽下面,他披著紅色的將軍大氅,踏著滿地慶功的鮮花,從凱旋門前大步走過,而貌若天仙的袁春梅正從晚霞簇擁的地方脈脈含情向他款款走來……

這以後,袁春梅就不喊他姐夫瞭,喊他秋石兄。

四天後到瞭南湖,應考的卷子很簡單,形同過場戲,問瞭一些三民主義的常識,然後就是中國古代一些著名軍事人物和著名戰例。這時候陳秋石才發現,他過去在新潮劇社裡排戲得到的那些知識,遠遠比他在淮上州國立中學學的數學物理管用得多,他是以高分考入黃埔軍校南湖分校的。

陳三川最早的名字不叫陳三川,叫陳繼業。

繼業的名字喊瞭三年,陳秋石杳無音信。那一年小繼業生瞭一場熱病,把一傢人嚇得魂都沒瞭。陳本茂豁出瞭老本,雇瞭一駕馬車拉著孫子到淮上州治病,而且進的是洋醫院,用的是西洋的藥品。繼業的病倒是治好瞭,傢裡的大洋也折騰掉不少。回到隱賢集,陳本茂還是不放心,又請孫半仙給孫子看前景。孫半仙說,你知道你孫子為啥老是頭疼腦熱嗎?你兒子娶瞭兩房媳婦,都是不到二十歲歸西的,陰魂不散啊,她們陰魂不散找誰去?就找你的孫子。

陳本茂一聽這話,膝蓋頭一下子就軟瞭,撲通一聲跪在孫半仙面前說,大仙啊,救救我的孫子吧,她們陰魂不散,就來找我這個老頭子吧,都是我這個老不死的作的孽啊,我的孫子還小,關他什麼事啊!

孫半仙說,你這話說得有道理,可是她們找你又有啥用呢,她們找你的孫子不就是要你的命嗎?

陳本茂老淚縱橫,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一個勁兒哀求孫半仙想辦法解救他的孫子。

孫半仙舉著右手,手心朝內,手背朝外,問一句,陳本茂答一句,末瞭,孫半仙說,你那兩個死去的兒媳婦,一個難產而死,是善鬼,對你傢怨氣要小一些。還有一個暴病而亡,不是善終,是厲鬼,對你傢怨氣沖天。春天你孫子頭疼腦熱,是善鬼作祟的小劫,破財消災,她收幾個香火也就罷瞭。可是秋冬屬陰,厲鬼猖獗,你孫子到瞭秋天還有一大劫難。

陳本茂一把把孫半仙的腿給抱住瞭,哭著喊,大仙啊,咋辦啊?

孫半仙說,你這孫子是戊辰年丙辰月生的,沒錯吧?

陳本茂說,千真萬確,一點不差。

孫半仙說,屬龍的。而你那陰間厲鬼兒媳,是屬虎的。龍虎一鬥,兩敗俱傷。

陳本茂說,隻求大仙指點迷津,救救我的小孫子。

孫半仙嘆瞭一口氣,說瞭聲,難啊,拿腔拿調地扭捏瞭半天,直到陳本茂表示再奉獻三十塊洋錢的香火,這才慢悠悠地說出瞭陳繼業的前景和處置的方法。孫半仙說,我在關帝爺那裡為你的孫子改瞭八字,從今往後,他就是丁卯年生人瞭,改龍為兔。

陳本茂聽瞭半天,連連說,好好,這樣我的孫子就大瞭一歲多,也就躲過瞭那厲鬼的魔爪。不過,什麼時候還能改回來呢?

孫半仙說,我都跟關帝爺把關節疏通瞭,改瞭就改瞭,不能再改回來瞭。要是二十歲上不出毛病,我再跟關帝爺探探口氣。

陳本茂一骨碌從地上翻起來說,大仙,咱聽你的,今兒個晚上,咱就擺席給孩子長歲。

就這一會兒工夫,陳繼業就多長瞭一歲零六天。

沒有瞭陳秋石的陳傢,就像斷瞭脊梁骨的狗,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兩個姑娘相繼出嫁,杜駝子和杜郭氏也先後離開陳傢圩子,傢裡能下田的人越來越少,隻有老兩口瞭。蔡菊花是不能下田的,她的全部營生就是給陳傢照管孫子。

陳本茂有一次紅著眼睛對蔡菊花說,閨女,嫁到陳傢屈瞭你,可是沒辦法,這是天意,是觀音菩薩派你來的,就是來給陳傢送煙火的。你還年輕,陳傢不能圈你一輩子,但是眼下你不能走。娃子長到十歲,你願意到哪裡到哪裡,陳傢會像嫁閨女一樣給你辦嫁妝。

蔡菊花也紅著眼睛,眼淚撲撲簌簌往下掉。蔡菊花說,爹,我給陳傢當一天媳婦,就是陳傢一輩子的人。我哪裡也不會去,我生是陳傢的人,死是陳傢的鬼。

陳本茂說,閨女,你走不走,爹跟你娘都不強求,但有一條,陳傢的這根獨苗你得給我帶好,圩塘邊上不去,後山草窠不去,咱傢房前屋後,有蛇有蟲有蠍子蜈蚣,你不能讓他自個兒出門玩。

蔡菊花指著院子當中的石磨說,爹爹你放心,少他一根汗毛,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磨盤上。

陳本茂那時候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披星戴月地侍奉他那剩下的十幾畝薄田。傢裡的長工辭退瞭,春耕秋收忙不開的時候,請兩個短工,大魚大肉吃上三五天,把莊稼收上來之後,還是吃咸菜蘿卜幹。老母雞下蛋是斷然不許吃的,放進罐子裡攢著,趕集的時候,由老頭子自己挑上街頭,賣幾個銅錢,再放到另一個罐子裡。陳本茂攢這些錢,不像過去是為瞭買地,而是為瞭孫子。兒子的出走使他明白瞭一個道理,買地再多,也拴不住人心,他的地盤再大,兒子長腿一蹽就能走出去,用不上一袋煙的工夫。

日子終於又恢復瞭平靜,清貧使得陳傢多瞭很多憂愁,多瞭很多思念,卻又少瞭一些煩惱。

繼業一天一天地長大瞭,咿呀學語,蹣跚學步。陳本茂白天一身泥水一身汗,晚上頂著星星回來,累得佝腰僂背,但隻要見到孫子,兩眼立馬放光,連水也顧不上喝,就地一坐,讓孫子坐在腿上,摸摸孫子的腦瓜子,摸摸孫子褲襠裡的小玩意兒。

陳本茂最喜歡看小孫子撒尿,一泡尿憋得小玩意兒硬邦邦的,對著磨盤,直直地射出去,就像箭鏃一樣。

陳本茂說,尿到磨眼裡。

孫子扭扭屁股,兩手托著小玩意兒,那條線沖著磨眼澆瞭過去,沙沙地響。

陳傢一日三餐是不缺的,繼業碗裡的東西永遠要比他爺爺碗裡的好,三天一小葷,十天一大葷,小葷就是雞蛋鴨蛋,大葷則是雞鴨魚肉。但是有一條,吃幹飯老頭子要求孫子碗底一粒不落,喝稀飯則必須把碗底舔得不用水洗。到瞭三歲頭上,陳繼業已經把舔碗底的技術掌握得八九不離十瞭,像他爺爺那樣,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並且學會瞭他爺爺創作的順口溜: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陳本茂對蔡菊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孩子就像莊稼,春分撒谷,谷雨養苗,清明栽秧,芒種灌漿,小暑割稻。氣候節令,一步都不能落下。

蔡菊花說,爹,我懂瞭,春夏秋冬,該吃什麼,該穿什麼,媳婦都記住瞭。

陳本茂說,人說富不過三代,沒想到這話在我這一代應驗瞭。世上萬物,都是輪回的。繼業這一代,是第四代瞭,要開始發跡瞭。怎麼發跡啊?我是想讓孩子讀書,可是我又怕讓孩子讀書。讀書害人啊,秋石不就是被讀書給害瞭嗎,讀書把人眼眶子讀高瞭,把人心給讀野瞭,讀書把人讀成瞭半吊子。

蔡菊花說,爹爹,您要是怕讀書把人害瞭,咱就不讓繼業讀書,還是種田吧。

陳本茂閉眼沉思,驟然睜開眼睛說,不行,不行啊!還是要讀書,要讀大書,不能像他那個半吊子爹,讀半吊子書,當半吊子人,做半吊子事。咱們的繼業,要讀大書,上大學堂,做大學問,當大人物。

一步走錯瞭,步步都是錯。到瞭黃埔南湖分校,發瞭一身國軍軍服,戴上瞭青天白日軍帽,陳秋石再後悔也沒有用瞭。趙子明清清楚楚地跟他說瞭,從現在起,你就是組織裡的人瞭,一切都要服從組織的分配。如果對革命三心二意,一切後果自負。

趙子明的話聽得他後背發涼。後果自負是什麼意思?就是吃不瞭兜著走,就是要腦袋的意思。

分班之後,上瞭幾天思想教育課,就開始上基礎課,有隊列、刺殺、射擊等等課目。

體能技能,搞這些東西陳秋石不是強項。他出身並不貧寒,小時候沒吃過多少苦頭,前幾天弄得筋疲力盡,還老是被教官訓斥。跟陳秋石相比,趙子明更是名門之後,但是趙子明思想準備充分,訓練場上一絲不茍,刺殺射擊很快都拿到瞭好成績。

晚飯後有瞭時間,趙子明找陳秋石談話,要他放下公子哥的架子,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

陳秋石不說話,他在心裡說,他媽的我算被你害苦瞭。老子是革命的料子嗎?硬是被你明裡暗裡拖上瞭這條破船,今天被太陽曬得暴皮不說,明天沒準還會被子彈打成篩子。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做鬼我也得找你算賬。

基礎課很快就過去瞭,陳秋石磕磕絆絆搞瞭個合格的成績。

進入到戰術常識課,陳秋石的興趣漸漸地就被調動起來瞭。恍惚中,屁股後面有一隊兵供他指揮,供他驅使。恍惚中,他就是一個將軍,騎高頭大馬,蹬長統皮靴,背盒子槍,挎指揮刀,風流倜儻,八面威風。

動腦子的事情,陳秋石不怕,他天生愛動腦子,凡事都愛琢磨個一二三四。地形運用,敵情分析,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時機把握,機動展開等等,很快就弄出瞭名堂。最讓陳秋石得意的是攻防戰術演練,學員們分別被賦予營、連、排軍官職責,佈陣謀局。站在野外作業場地上,山川河流,道路橋梁,集鎮田野,蕓蕓眾生,盡收眼底。這種感覺讓陳秋石有幾分亢奮,感覺自己很神奇,很瞭不起。

戰術課裡的基礎課目是地形,主教官楊邑非常重視地形知識的教育,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很快就發現,那個名叫陳秋石的學員對於地形有著異乎尋常的悟性。

地形課的關鍵就是定點,確定站立點和目標點。有瞭這些點,再把周圍的地物地貌連接起來,就形成瞭對整個戰場地形的全面掌握。奇怪得很,陳秋石練習看地圖,三分鐘就能記住所有的圖例和標註,一個小時就能堆出沙盤。現地勘察的時候,幾個點一定,就能把地形圖繪制出來,而且同制式的不相上下,這個本事讓楊邑大為驚奇。他問陳秋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功夫,陳秋石老老實實地回答,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看地圖的時候,眼前出現的就是實際的地物地貌,他看實地的時候,眼前就是坐標系和等高線。

楊邑說,那你麻煩瞭,要麼你是個土地爺化身的小鬼,要麼你就是個軍事傢。

陳秋石不解,傻乎乎地看著楊邑。楊邑說,打仗總是要在一定的地區展開,陸軍的戰爭,成也地形,敗也地形。可以說,陸軍打仗,除瞭知己知彼,最重要的就是要會利用地形,以少勝多靠地形,以弱勝強靠地形,以逸待勞也靠地形,長驅直入靠地形,劍走偏鋒也靠地形。一個軍官,對於地形的熟悉出神入化,就好比佈置戰場於股掌之上,如此焉不穩操勝券?

陳秋石心中竊喜,但還有點不放心。課餘時間,在校外紅山腳下和秋子河邊,肉眼吊線,判斷方位物的高程距離,繪於圖上,以後再用儀器測量,總是大同小異,於是信心倍增,冥冥中竟然覺得自己將會成為一代名將,今日韓信,當代孔明啊!

連排攻防戰術演練考核的時候,楊邑給學員們出的課目是山嶽叢林連隊防禦戰鬥。在課堂兼指揮所裡,陳秋石在地圖前把他擔負的防禦地段黃石崖一帶地形研究得滾瓜爛熟,沙盤做得逼真,首先就贏得瞭楊邑的誇贊,指定由陳秋石擔任首輪演練指揮。

但接下來出瞭問題,實施兵力火力分配的時候,陳秋石大膽使用瞭一線四點配置,僅用一個排的兵力擔任陣地防禦,另外兩個排欠一個班分別配置在敵方進攻必經之地洋河無名高地和後退必經之地篩子坑。

楊邑看瞭陳秋石的部署方案,良久不語,問其理由,陳秋石振振有詞地說,黃石崖一帶地形外細內深,猶如葫蘆,此處設防,應是虛設。他若來攻,也必然是佯攻,意在牽制我方。如果我的判斷正確的話,長官交給我的這個仗應該是以虛對虛,戰鬥一旦發起,真正的戰場並不在這裡,第一戰場應在洋河無名高地。

楊邑問,你能肯定長官的意圖在於以虛對虛?

陳秋石說,長官交給我的敵情和地形條件,完全不是打陣地阻擊戰的態勢,如果不是以虛對虛,那就是長官的戰術思路出瞭毛病。

陳秋石講這話的時候,胸有成竹,底氣很足,出言不遜,讓趙子明等同學暗中為他捏瞭一把汗,心裡埋怨陳秋石這個書呆子得意忘形。

果然,楊邑的臉色很不好看,陰沉瞭很長時間才把目光轉向其他同學說,你們談談看法。

眾學友於是七嘴八舌,有的認為陳秋石的佈防可以出奇制勝,有鬼斧神工之妙,有的認為這樣出奇的用兵風險太大,有一廂情願之嫌。趙子明是持不同意見者,他甚至認為陳秋石這是標新立異嘩眾取寵。他的觀點還是老老實實地打陣地戰,以主力佈防在一線,最多派出一個排的兵力在兩翼打援。

楊邑一直沉吟不語。等眾人說完,楊邑緩緩打開他的講義夾,將裡面的《黃石崖防禦戰鬥兵力部署示意圖》展開,掛在墻上,眾學員慢慢看明白瞭,瞠目結舌。原來楊邑的戰術就是虛晃一槍,在戰鬥發起後將主戰場延伸到洋河無名高地和篩子坑一線。也就是說,陳秋石的部署,同楊邑的戰術設想不謀而合。

這一下,陳秋石更是聲名大振。楊邑在訓練處的教學會上說,陳秋石對於戰略戰術的悟性是他近兩年中第一次遇見的,不僅知己也知彼,講究詭道,也有章法,尤其善用地形。同樣一個地形,經他勘察,可以做出攻防、明暗、白晝等數個方案,滴水不漏,此人如果加以實戰鍛煉,很快就能成為戰術高手。

因為有瞭這個成績,陳秋石獲得休假一天的獎賞。

陳秋石的面貌馬上就不一樣瞭。過去他的軍姿一直是受到責備的,總是彎腰駝背,而在那幾天裡,他似乎找到瞭感覺,一舉一動都規范瞭起來,腰板挺直,目不斜視,言談舉止儼然是個標準軍官瞭。

楊邑對陳秋石的器重是顯而易見的,為瞭鼓勵陳秋石,他甚至把自己喜愛的一套厚厚的十本線裝書《陣中要務令詳解》送給瞭陳秋石。楊邑對陳秋石說,萬丈高樓平地起,帶兵打仗,要從最底層做起,當得連長,就當得團長。品行操守,率先垂范,運籌帷幄,工於心算,此乃為將之基石。

陳秋石誠惶誠恐地問,長官,你認為我能長久扛槍吃糧嗎?

楊邑說,時勢造英雄啊!以你的天分,應該是個將才。

學業上有瞭起色,就開始想傢瞭。尤其是在訓練學習間隙,身體閑下來瞭,腦子就開始亂,千裡之外故土山水常在夢中縈繞。還有那個剛剛滿月就被他拋棄的娃兒,雖然那模樣他看著不順眼,但那畢竟是自己的骨血,還沒有認真地睜開眼睛,就失去瞭生身之父,想想那孩子委實可憐,自己這個當爹的委實不是個東西,是個半吊子。

情到深處,不禁潸然淚下。

休假日的那天上午,袁春梅來看他,兩個人在校園外面的秋子河邊散步。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們隊裡的分數榜我都看瞭,器材技術和戰術指揮連續三期名列前茅,你進步得真快啊!

陳秋石笑笑說,運兵之妙存乎一心。軍事上的學問,隻要有瞭興趣,便心有靈犀,運用自如。

袁春梅說,為什麼有瞭興趣?說明你的革命覺悟提高瞭。聽趙子明說,照這麼學下去,你很快就會成為我們革命武裝的骨幹力量。

陳秋石一怔,不言語瞭。他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學的這些東西,可不僅僅紙上談兵,不僅僅是用來顯示才華的。革命是什麼?在哪裡革命,怎麼革命,革誰的命,這些問題對他來說至今仍然抽象,仍然茫然。他問袁春梅,有沒有同傢裡通信,知道不知道老傢的情況?

袁春梅說,我們的組織有鐵的紀律,既然參加革命瞭,就不能再受個人感情的羈絆,我們的行動是高度保密的,離開瞭大別山,我們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瞭,直到革命取得成功的那一天,我們再回去建設我們的美麗傢園。

袁春梅說得很動情,袁春梅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瞭神往。

陳秋石盡管還不知道革命是個什麼樣子,可他從袁春梅的眸子裡看見瞭革命的美好遠景,就像天空一樣晴朗,就像太陽一樣明亮。這明亮常常使他魂不守舍,日月顛倒。這明亮常常照亮瞭他的天目,能夠看見過去的歲月,看見那一對飽滿柔韌的乳房和含苞待放的櫻桃。跟袁春梅在一起,他就會情不自禁,常常會犯腦子一熱的錯誤。此刻陳秋石的腦子又熱瞭起來,昂著腦袋說,春梅,我跟你說,大丈夫縱也天下橫也天下,我陳秋石既然投身革命,就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馬革裹屍在所不辭。組織上指向哪裡,我就打向哪裡!

袁春梅興奮地說,秋石兄你有這樣的覺悟,革命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我們的革命武裝,缺的就是你這樣的知識分子。我們很快就要畢業瞭,讓我們積極進取,爭取早一點投入到火熱的武裝鬥爭中去吧,是英雄,很快就有用武之地瞭!

袁春梅說得激情充沛,那張嬌媚的小臉蛋,此刻被激情燃燒得紅撲撲的,軍裝下面微微隆起的胸脯誘人地起伏著。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美麗啊,伸手可及的誘惑啊,讓陳秋石心驚肉跳。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在秋子河邊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裡,在一片鶯飛蝶舞的夏天的陽光下,世界是那樣的美好,革命是那樣的美好,未來是那樣的美好!

陳秋石被感染瞭,熱血在胸口處奔湧。他脫口說道,天下者我們的天下,未來者我們的未來!春梅,請你向組織轉達我的請求,把最困難的最危險的任務交給我吧。我要做革命洪流的中流砥柱,絕不做知難而退的懦夫!

袁春梅轉身,仰臉,舉起亮晶晶的雙眸,深情地看著他,註視良久,眼睛裡洋溢著燦爛的光芒。袁春梅說,你這幾個月學業突飛猛進,深得教官的賞識。根據上級安排,我們在畢業的前夕,不僅要把我們自己的人拉到革命隊伍裡,還要在教官中發展同情革命的力量。你的任務是秘密接觸楊邑,試探他的態度,爭取把他發展為自己的同志。這個人軍事上很有作為,我們的隊伍需要這樣的人。

陳秋石一聽這話頓時愣住,腦袋嘩的一下就大瞭。他看著袁春梅,怔怔地半天沒有做聲。

袁春梅問,你怎麼啦,難道你不想接受這個任務?

陳秋石把眼皮耷拉下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楊教官賞識我是不錯,可楊教官是老牌的軍人,疏於政治,專心治學。這樣的人,油鹽不進,我怎麼可能把他拉到革命隊伍呢?我若去跟他講我是共產黨,那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

袁春梅說,你搞戰術挺明白,做兵運工作怎麼這麼刻板呢?沒有人讓你明火執仗地去跟他說你是共產黨。楊邑也是咱們的江淮鄉親,你可以以這個理由經常接近他,經常跟他探討時局,拐彎抹角地流露對於國民黨的看法。如果他同情你的看法,說明有工作的餘地,如果他態度強硬或者曖昧,說明暫時時機還不成熟。你的任務就是試探。

陳秋石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說,那怎麼行?楊教官是戰術專傢,倘若他察覺我的身份,給我來個將計就計,我不是自投羅網嗎?

袁春梅看著陳秋石,陳秋石是滿臉的認真,袁春梅想瞭想,細細一琢磨,看陳秋石這個模樣,恐怕真不是搞秘密工作的料。於是說,你的顧慮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向組織反映。不過,你不能放松,有機會,你還是要多接近楊邑。

陳傢的滅頂之災降臨在繼業五歲那年。那年淮上大旱,寸草不生,饑民遍野,大別山裡鬧起瞭匪患。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土匪董占水的隊伍摸進瞭隱賢集。陳本茂一聽見鎮上人喊馬叫,就知道上土匪瞭。老頭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孫子,心急火燎地紮瞭一個火把,讓蔡菊花趕緊帶著孫子回胭脂河娘傢。

蔡菊花眼含熱淚,結結巴巴地說,爹爹,你跟娘一起跑反吧,咱們一傢先到胭脂河避兩天風。

老地主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和你娘跑不動瞭,不能拖累你們,你們娘兒倆快跑。

蔡菊花背起繼業,擔心二老,一步一回頭,出門才走幾步,公公就追瞭上來,往圩溝一指說,從竹橋往西數,第三棵柳樹下面有東西。往後回來倘若見不到我和你娘,你就把那東西取出來。記住,要讓繼業讀書啊!

蔡菊花說,媳婦記住瞭。

老地主又說,要讓繼業娶一門好親,陳傢不能斷根啊!

蔡菊花說,爹爹你放心,媳婦一定辦到。

老地主說,往後萬一我和你娘不在人世瞭,你就嫁個好人傢,不過孩子不能改姓。陳傢隻有這一根獨苗瞭,你不能讓我斷子絕孫。

蔡菊花說,我不會再嫁人的,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他爹回來,把孩子交到他手上再死。

老地主說,別提那個半吊子瞭。我們陳傢敗落至此,都是這個半吊子帶來的禍害。把孩子的名字給改瞭,再也不要盼他那個半吊子父親瞭,就當他死瞭!

蔡菊花說,那怎麼行啊,他是孩子的爹啊,他就是妖魔鬼怪,我和孩子也得盼他回來。

老地主一跺腳說,閨女,你往前看,一二三,前面有三道山梁,出瞭這三道山梁,就是通向淮上州的官道。繼業繼業,往後就不叫繼業瞭,大名陳三川,走出三川,大路朝天。閨女你可記住瞭?

蔡菊花說,媳婦記住瞭。

說完這話,老地主推瞭兒媳婦一把,轉身走瞭。

土匪是半個時辰之後殺到陳傢的。其實土匪也早就知道陳傢敗落瞭,但土匪頭子董占水認定瞭一個死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陳傢再窮,也比那些木匠鐵匠強,所以陳傢這一站是不能漏掉的。

半夜時分,陳傢圩子燃起瞭熊熊大火。董占水的隊伍把陳傢大院裡三層外三層挖地三尺搜瞭一遍,除瞭一些破舊的衣物,隻有幾吊銅錢,折合十塊大洋都不夠。

董占水很是失望,命令小嘍羅架上火,把老地主老兩口吊在上面烤,烤一陣用竹埽捅一陣。老兩口的慘叫不絕於耳,但是至死也沒有說出藏錢的地方。

蔡菊花帶著兒子沒有逃回胭脂河,驚慌之中,她把路走錯瞭,硬是在深山老林裡轉瞭兩天多,直到第三天天明時分她才發現,她和兒子走到瞭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地方叫東河口。

那一天娘兒倆在東河口的西街頭坐瞭半個時辰,孩子又累又餓,卻不哭,睜著一雙混沌的小眼睛,看頭頂上飛舞著蒼蠅。蔡菊花欲哭無淚,不知道下一步路該往哪裡走。回娘傢吧,兩個哥哥已經娶親,嫂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往都知道她嫁瞭隱賢集的大戶人傢,那時節回去,大包小包的禮物帶著,嫂子們還有個笑臉,如今傢破人亡,她又是被丈夫拋棄瞭的,孤兒寡母,寄人籬下,那滋味能不能受得瞭,她不知道。

正在愁腸百結之際,從東河口街中心走過來一個面相斯文的男人,穿著一身灰色長衫,腳下一雙千層底佈鞋。男人走到蔡菊花娘兒倆身邊,停下步子,細細打量。男人說,我看你娘兒倆風塵仆仆,滿臉驚慌,莫非有難處,為何枯坐街頭?

蔡菊花不摸這男人底細,抱過孩子,一言不發。

男人說,大小姐你不用怕,我是東河口的教書先生,正正經經的讀書人,見你母子可憐,想必是外鄉落難之人。有何難言之隱,但說無妨,本人或許可以幫你指出一條生路。

蔡菊花聽說這人是教書先生,就松瞭三分戒備,抬頭看瞭男人一眼。

男人說,天已晌午,看這光景,你娘兒倆已受顛沛流離之苦,想必又累又餓。我這裡有銅錢三文,你且拿去買兩個燒餅,要一壺粗茶,充饑解渴。若前方有路,隨你自便。若無處可去,我傢就在北頭,打聽鄭秉傑傢便是。我或可為你作保,在鎮上謀一幫工營生。

男人說完,將幾枚銅錢輕輕放在孩子身邊,嘆瞭一口氣,掉身走瞭。孩子看見銅錢,並不歡喜,遲疑瞭片刻,伸出腳去,用臟乎乎的鞋底踩住銅錢。蔡菊花看著男人的背影,覺得那人背影挺得很直,方方正正,晌午的陽光從頭頂斜下來,落在那人的肩上,那人就像扛著太陽行走。蔡菊花把孩子一推,站瞭起來,喊瞭一聲,大哥!

男人站住,轉身。

蔡菊花掠掠腦門前的亂發,揉揉眼角,摳摳眼屎,抻抻衣襟,邁出不小的小腳往前走瞭幾步說,大哥,亂世之中,好人難尋,算咱娘兒倆有福,遇上大哥這等面善之人。大哥好人做到底,就幫俺娘兒倆尋個落腳的地方,賤婦粗活針線樣樣做得,有一口飯吃,把孩子拉扯大,賤婦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哥的恩情。說著,撲通一聲跪下雙膝,沖著男人磕瞭個響頭。

男人慌忙奔過來,彎腰想扶起蔡菊花,又停住瞭,搓著手說,大姐快快請起,有話從長計議。

蔡菊花仍然跪著說,俺娘兒倆的生路,就拜托大哥瞭。

這時候圍過來幾個閑人,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個十來歲的半大橛子吸著鼻子說,鄭大先生的皮又癢瞭,領個醜娘們回傢,又有好戲瞭,到你傢看上吊。

男人頓時漲紅瞭臉皮,沖那半大橛子說,劉鎖柱,你不去幫你爹拉風箱,到這裡起什麼哄!

劉鎖柱擠眉弄眼,活脫脫一個小無賴,搖頭晃腦地唱道,鄭大先生好好好,穿著長衫滿街跑,前腳領個要飯的,後門太太忙上吊。

男人說,滾!再不滾我告訴你爹揍你!

劉鎖柱說,我爹才不信你的話,我爹說你是酸秀才!

說完,沖男人一齜牙,做瞭個鬼臉,轉身一溜煙跑瞭。

男人轉向蔡菊花說,大姐,你快起來,跪在這裡成何體統?我已經跟你說瞭,逢人有難,我不會袖手旁觀。你跟我到學校去吧,住下後我再給你謀個差事。

蔡菊花一聽,又往地上磕瞭兩個頭,這才起身,往四下裡看瞭看,拉起孩子,昂首挺胸,跟著男人走瞭。

陳秋石最終沒有接受策反楊邑的任務,怕擔風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楊邑的為人是另一個方面,而且是重要的方面。

剛到黃埔分校不久,學員們就知道瞭,楊邑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角色,此人陸軍保定軍官學校出身,在北伐時期就是左路軍前衛連的連長,在同張中常的部隊作戰中,屢立戰功。黃汀一役,楊邑身先士卒,率部攻關奪隘,從涯子關打到長江北岸,創造瞭日行百裡、鏖戰六次、殲敵四百的戰例,曾經得到過北伐軍總司令的表彰,黃汀戰役結束後即升任營長。

楊邑雖然作戰驍勇,但是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此人自恃甚高,比較傲慢,通常不把人放在眼裡。北伐勝利,楊邑在一個團裡當參謀長,因為拒吃空餉,同團裡多數軍官交惡,後來發展到同團長動槍,並且關瞭那位團長的禁閉。這件事情導致大傢都不願意同這個不識時務油鹽不進的傢夥同僚。不久楊邑就被調離戰鬥部隊,到黃埔南湖分校當瞭一名戰術教官。

關於參謀長關團長禁閉的故事,在黃埔分校廣為流傳,陳秋石就是通過這件事情對楊邑有瞭更深的認識。這個人是個鐵血軍人,信奉三民主義,言必談帶兵治軍道德,文不離兵法戰術,其他一概不感興趣,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像這樣一個刻板固執的軍官,你去動員他改變信仰,去跟泥腿子鬧革命,那確實是一件碰壁的事情。所以,盡管趙子明等地下組織負責人殫精竭慮地做工作,直到一年後本期學員臨近畢業,對楊邑的策反工作也還是沒有頭緒。

次年五月,紅軍鄂豫皖根據地形勢惡化,部隊在國民黨軍的圍剿下,被迫向西南實行戰略轉移。

紅四方面軍亟需軍事和技術人才,組織上決定趙子明、陳秋石等人先走一步,由地下組織護送到宜昌,轉道川陜根據地。這樣一來,陳秋石不僅同楊邑不辭而別,也同袁春梅分瞭手。袁春梅是學習無線通信技術的,據說那時候紅四方面軍的設備奇缺,就是有技術人員,也派不上用場,袁春梅和另一個來自淮上州的女子韓錦奉命繼續求學。

出逃之前的晚飯後,陳秋石不顧趙子明的嚴厲警告,硬著頭皮跑到女兵隊,通過一個熟人,把袁春梅叫到瞭女兵宿舍後面的假山旮旯裡。袁春梅一見陳秋石,神情非常緊張說,你怎麼來瞭?不是規定離校人員同留校人員不再聯系嗎?你這樣違反紀律,會給革命帶來損失的。

陳秋石說,我不能連你的面都沒有見到就離開,我有話要跟你講。

袁春梅說,情況緊急,你趕快說吧。

陳秋石卻說不出口瞭,扭扭捏捏憋瞭半晌才說,春梅,這一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袁春梅明白瞭,不動聲色地看著陳秋石,看瞭一會兒才說,秋石兄,你不要想多瞭。我們是革命同志,在武裝鬥爭形勢十分嚴峻的時刻,我們不能纏綿於小資產階級情調。你馬上就要投身到武裝鬥爭的第一線,你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違反組織紀律。

陳秋石說,你會到川陜根據地嗎?

袁春梅說,傻話,我現在怎麼能肯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離開南湖,回到組織的懷抱。到那時候,即使我們天各一方,我們也一定會為同一個信仰和同一個目標戰鬥。

蔡菊花給自己改瞭一個名字,叫黃寒梅,這也是陳本茂在最後的關頭交代的。陳本茂知道自己老兩口大限將至,土匪一旦打傢劫舍,都講究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活著的人必須隱姓埋名。

黃寒梅帶著陳三川在東河口落瞭下來。

安頓之後才知道,那個被人稱為鄭大先生的鄭秉傑,是東河口公立小學的校長,也是方圓數裡傢喻戶曉的大善人。鄭秉傑的父親是淮上州有名的中醫,傢道殷實,但鄭秉傑自從江淮國立中學畢業後,不屑繼承傢業,獨自一人來到東河口,搞什麼鄉村教育,創辦瞭東河口小學。

鄭秉傑替黃寒梅在東河口謀的差事,是在一傢豆腐坊裡幹粗活,本來說好的隻是搖漿,但是豆腐坊老板桂得安很會節省勞力,推磨的活計也讓黃寒梅幹。

黃寒梅人在他鄉,舉目無親,有個安身的地方,有口飯吃,也就心滿意足瞭,並不計較活輕活重。倒是鄭秉傑有一次來豆腐坊,看見黃寒梅居然在推磨,很生氣,當即就找桂得安理論說,這個女子是我挽留下來的,說好瞭搖漿,怎麼能讓一個婦道人傢推磨呢?

桂得安不緊不慢地說,這麼個醜女人,不推磨她能幹什麼?

鄭秉傑惱火地說,這是什麼話!難道幹什麼活還要以長相論嗎?這是驢幹的活啊!

桂得安說,這是驢幹的活不錯,可是我問過黃氏,她並沒有說不願意推磨。她要是不願意推磨,也可以另謀高就。

鄭秉傑說,你這分明欺負人傢孤兒寡母無傢可歸,就這麼拿一個女子當驢使,簡直為富不仁!

桂得安嘿嘿一笑說,鄭大先生,你憐香惜玉找錯瞭對象。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你可以給她謀個好差事,你不能拿我的豆腐坊做人情,我還要賺錢養傢糊口呢。

鄭秉傑不跟桂得安一般見識,找到黃寒梅說,大姐,你收拾東西跟我走,我再也不能讓你在這裡當牛做馬瞭。

黃寒梅卻說,鄭大先生,您的恩情我領瞭,可是我不能走。我在這裡推磨不要緊,我能推得動,東傢待我不薄,管吃管住,一天一塊銅錢,一年能攢六塊洋錢,三年十八塊,孩子就能到你的學堂念書瞭。

鄭秉傑說,什麼管吃管住?吃的是豆腐渣,住的是驢棚。他們這些土豪劣紳簡直是把人當牲口,早晚有一天會得報應的。你跟我走吧,到學校去當廚子也行。憑你這身力氣,勞動吃飯,餓不死。

橫說豎說,黃寒梅就是不走,堅持在豆腐坊裡推磨。

黃寒梅並不是不知道桂得安心狠,她不離開自有她自己的打算。一來她知道鄭大先生的太太是個醋壇子,她雖然是嫁過人的婦女,還是個醜婦,但畢竟年輕,她既不能給鄭大先生添累贅,也不想給自己潑臟水。二來,她的心眼兒並不少,在豆腐坊裡,桂得安和大師傅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她在暗中琢磨做豆腐呢。一旦東西學到手瞭,她琢磨自己也開一個豆腐坊。

鄭秉傑見黃寒梅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說什麼。再說,真把黃寒梅領到學校,也是個問題,因為學校已經有瞭一個廚子,是個瘸腿老漢,也是他收留的叫化子。

黃寒梅像驢一樣地幹活,想回到過去的日子是千難萬難瞭。有時候她覺得對不起二老,她沒有辦法讓他們的寶貝孫子吃上好飯好菜,甚至連一般人傢的飯菜也沒有。娘兒倆在豆腐坊幫工,吃的是下人灶,難得吃上一頓糧食稀飯,大米裡面要摻上苞米和紅薯幹,就這東西陳三川還是喝得滿頭大汗,喝完瞭還叭噠著嘴舔碗。有一回工友張大腳看不下去瞭,把自己的半碗稀飯倒給陳三川,沒想到這小子吃完稀飯還舔碗。張大腳說,這孩子怎麼這樣啊,就像狼巴子似的,總也吃不飽。黃寒梅笑笑說,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他就這樣,跟他爺爺學的,肚子撐破瞭他也照樣舔碗。

陳三川吃飽瞭就開始唱,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轉眼之間,一年多的光景就過去瞭。端午節過後第十天,黃寒梅向東傢告假三天,把孩子交給張大腳,戴上一頂鬥笠,包袱裡塞瞭幾塊豆渣餅,便踏上瞭返回隱賢集的路程。

這是早就謀劃好瞭的。在東河口落腳穩定之後,黃寒梅就留心打探情況,漸漸地搞清楚瞭,如今落腳的這個地方,已經在隱賢集東邊五六十裡路瞭。這時候她才有點後怕,想那個月黑風高殺機四伏的夜晚,她背著一個麼事不懂的孩子,居然在一夜之間逃出幾十裡路,真像是在夢裡。

快到玫山境界,黃寒梅就起瞭戒心,換瞭一身男人的行頭,這是跟張大腳借的。白天不走夜裡走,大路不走走小路,撇過她的娘傢胭脂河,多繞瞭十幾裡地,第二天傍晚眼看就到瞭隱賢集,她不走瞭,卸下包袱,在淠史河邊上尋瞭一個破敗的土王廟,就著河水啃瞭一塊豆渣餅,鬥笠蓋著臉睡瞭一覺,一直睡到月上東山,這才順著白天看好的路線,向隱賢集摸去。

好在熟門熟路,不一會兒就找到瞭街北頭,過瞭月牙堰石板橋,再上一個坎子,就是陳傢圩溝。朦朧月光中,竹橋依稀可見,已經不成樣子瞭,一根吊繩斷瞭,一根掛著竹橋的一邊,半懸在空中。她不知道圩子裡面還有沒有人,公公和婆婆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她記住瞭公公當時的話:從竹橋往西數,第三棵柳樹下面。憑借月光,她很快就辨明瞭方向,然後拽著一根柳枝,打著寒悸鉆進腥臭的水裡。

岸上的柳樹都還在,她很快就尋到第三棵樹下,她的心在這一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知道當初公公對她說的“東西”指的是什麼,那是公公和婆婆省吃儉用為他們的寶貝孫子留下的最後的財富,是一罐子洋錢。她要把這些錢找到,返回東河口,買上三間草房,開一個豆腐作坊,要讓陳三川有一個傢,有一個不被人輕賤欺負的名分。

可是,她在水下摸索瞭兩個多時辰,仍然兩手空空。她沒有找到那個用油紙密封的罐子,水蚊子把她的臉叮起瞭指頭大的包,腿上好像鉆進瞭螞蟥,疼痛鉆心。一聲嘹亮的雞鳴從遠處傳來,接著又是一聲,再往後,村狗也斷續吠瞭起來。

她終於絕望瞭,借著微弱的晨曦,她從水面上看見瞭自己的倒影,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她已經筋疲力盡瞭,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冰涼,似乎已經是一個半死人瞭。

太陽從薄霧中鉆瞭出來,她拖著無力的雙腿,踏上瞭返回東河口的山路。

十一

在前往川陜根據地的路上,陳秋石想象著不久的將來,有點激動,也有點忐忑。他估計,按他的能力,至少可以在紅軍的部隊裡當個連長。

陳秋石想破頭也沒有想到,分配給他的第一個職務是在一個團裡當書記員,這使他多少有點失落。

當年楊邑教官的那些話對他的誘惑太大瞭,楊邑說他不是土地爺派來的小鬼,就是軍事傢的料子。是不是軍事傢他暫時還不敢想,就算當一個英勇善戰的軍官,也是八面威風啊。現在讓他當書記官,說幕僚不是幕僚,說副官不是副官,算是什麼名堂啊!

書記員的工作相對清閑,打仗的時候負責管理彈藥,分派民工,登記陣亡人員和傷員。而陳秋石擔任書記員的這段時間,恰好沒有仗打,他就更是閑得不得瞭。

有一天上午,陳秋石無事可做,正在看楊邑送給他的那套《陣中要務令詳解》,見團部有四個勤務兵圍在那裡擲骰子,這幾個勤務兵都是給團首長當差的,平時的工作就是喂馬打水掃地,閑瞭就聚在一起賭博,賭資無非是煙卷幹糧什麼的。陳秋石靈機一動,也跑去賭,他擲骰子的功夫很高,一會兒就把那幾個勤務兵的煙卷贏光瞭。陳秋石問,你們想不想跟我學本事?一個叫馮叮當的勤務兵說,學什麼本事啊,我們就是跑腿聽差的,眼珠子活就行。陳秋石拿出軍官的作派說,那怎麼行啊,我們紅軍官兵,都要學會打仗,還要會指揮打仗。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氣。

陳秋石突然喊瞭一聲,立正!

兵們沒有防備,被他這一喊,嚇瞭一跳,情不自禁地就把腳後跟靠攏瞭。這幾個兵原先沒受過隊列訓練,軍姿很不像樣,松松垮垮的。陳秋石就一遍一遍地糾正,立正,稍息,敬禮,報數,搞得像模像樣。幾天下來,軍人面貌大不一樣。陳秋石就開始教他們認識地形,講一些單兵戰術。再後來,其他幾個勤務兵、警衛員,甚至還有馬夫也都抽空跑來參加訓練,最多的時候有十六個人。

終於有一天,團長突然發現自己的勤務兵不一樣瞭,腿腳勤快瞭,說話靈巧瞭,辦事規矩瞭,感到奇怪,一問,知道是陳秋石在訓練他們,就親自觀看瞭一次,看得非常滿意。團長拍著陳秋石的肩膀說,他們說你思想落後,我看不落後嘛,會搞軍姿訓練,有兩下子。

陳秋石沒說話,笑笑,心想,這算什麼?老子是堂堂黃埔分校的高才生,老子還會搞戰術呢。

團長把團部的勤雜人員召集在一起,成立瞭一個松散型的學習隊,正式任命陳秋石為隊長,相當於連級幹部,陳秋石這才真正開始瞭帶兵的生涯。以後陳秋石在運動中寫自述,說自己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指揮過千軍萬馬,而最初是從訓練四個勤務兵開始的。

不久部隊同田頌堯的部隊打瞭一仗,基層缺乏指揮員,陳秋石被派到趙子明當政委的紅二六三團當瞭連長。

陳秋石搞戰術,從理論上講是無懈可擊的,可是他有一個弱點,做不到身先士卒,而且他還振振有詞,說一個高明的指揮員,應該是最後一個戰死的,隻要還有一個戰鬥員,他就必須履行指揮員的責任。他的這個論調在紅軍中是受到鄙視的。

反“六路圍攻”的時候,有一次紅二師被包圍,二六三團在孔雀嶺一線打掩護,陳秋石的連隊在右翼第一線,由於敵人攻勢兇猛,眼看有全軍覆沒的危險,他的臉都白瞭,差點兒帶著連隊撤離瞭戰場。後來,趙子明帶著另一個連隊從左翼打瞭過來,一看陳秋石還縮在戰壕裡研究地圖,正在琢磨撤退路線。趙子明二話不說,拔出盒子槍就把槍口對準瞭他的腦門,吼道,在主力部隊撤離之前,你要是敢離開陣地半步,我就槍斃你!

陳秋石看著趙子明,哭喪著臉說,我不是要當逃兵,可是仗怎麼能這樣打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炮火猛,攻勢強,把我們擺在這裡,不是讓我白白送死嗎?

趙子明說,我們團是全師的殿後,你們連是全團的殿後,如果能夠在孔雀嶺頂住敵人的進攻,師主力就能突出包圍圈,你這個連隊,我們這個團隊,就是打光瞭,也是值得的。

陳秋石說,這個我知道,可是如果我們想辦法,既能頂住敵人的進攻,我們又不被打光,豈不兩全其美?

趙子明說,不要為你的逃跑路線狡辯!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陳秋石說,我琢磨,防禦重在防是不錯,可是不能就這麼一味死守。兵法雲,以攻為守,以退為進,這就是把死仗打活的道理。你還記得楊教官給我們上的黃石崖防禦戰鬥那一課嗎?

趙子明說,什麼楊教官,他是個死硬的反動派!而且那次防禦作業的前提是以虛對虛,你不要拿反動派的教條給你的貪生怕死當擋箭牌。

說話間,敵人新的一輪進攻又開始瞭。一發迫擊炮彈突然落在不遠處,陳秋石先是撲倒在地,炮彈爆炸瞭,他也回過神來瞭,縱身一躍,壓在趙子明的身上。

等炮火消停瞭,趙子明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陳秋石發愣。他已經搞不清楚陳秋石趴在他身上,是炮彈爆炸之前還是之後。

陳秋石說,趙政委,你沒事吧?沒事你就聽我把話說完。

趙子明拍拍屁股說,嗨,說你貪生怕死吧,你在關鍵的時候還知道保護首長。你說吧。

陳秋石說,趙政委你看,我現在手裡隻有六十個兵力,全團也不過三百個兵力,如果在這裡死守,也許用不著三輪,我們就會被打光。如果我們後退一步,給敵人造成錯覺,認為我放棄防禦,他就會沿盤山道向上沖鋒,從而被迫進入山腰狹窄地帶。這時候我們的另外四個連隊在左後方七十米無名高地展開,分三段襲擊敵人進攻部隊,就會造成大部隊反攻之效果,敵首尾不能呼應,自相殘殺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趙子明說,你說得輕巧,他如果不沿盤山道進攻怎麼辦?你的想法也太出格瞭,一廂情願啊!

陳秋石說,兵不厭詐,所謂用兵,就要出奇制勝。我料定他不敢相信我們會分兵主動襲擊,為瞭快速奪取通道,他有乘勝追擊的心理,所以不會放棄盤山道。如果他放棄瞭,那就是說依然要和我們形成膠著狀態,這樣我們還有時間收復失地。這樣一打,仗就活瞭。無論如何也比被動挨打要好些。

趙子明聳起鼻子吸瞭吸,像是嗅著硝煙的味道,想瞭想說,那好,就按你的打法。

又說,他媽的,你成團首長瞭!不過,我要警告你,我們的任務是殿後掩護,為瞭完成這個任務,紅二六三團就是打光,我們也不能後退。臨陣脫逃,軍法從事!

後來就調整瞭兵力。團長犧牲瞭,趙子明把軍事指揮權交給瞭陳秋石。二六三團是個小團,其實隻有五個連隊,戰前每個連隊兵力不足八十人,在敵人的前幾次進攻中,又損失瞭四分之一。餘下的兵力,在陳秋石的指揮和趙子明的監督下,采取主動退讓、側翼奇襲、分段穿插等靈活戰術,把死守變成瞭活守,把敵我陣線明確的戰場變成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犬牙交錯狀態,迫使敵人的重要火力無法展開,而且確實如陳秋石預計的那樣,戰鬥當中,由於敵人隊形被打亂瞭,出現自相殘殺的局面。

經過七八個小時的反復爭奪,孔雀嶺守衛戰以圓滿完成防禦任務而告結束,被上級表彰為以少勝多、以戰術制勝的范例。

總結戰例的時候,師長周因德讓陳秋石登臺給三十多名團長和連長講孔雀嶺戰鬥,陳秋石此刻的風光不亞於一年前在黃埔分校,不同的是那時候他是一身筆挺的國軍軍服,下蹬一雙野戰膠鞋,此時卻是一身灰色的土佈軍裝,下面打著綁腿,腳上是一雙草鞋,而其春風得意之情,遠遠勝於當年。

一仗下來,陳秋石當上瞭紅二六三團團長,趙子明給他當政委。

進入雨季,由於川軍內訌,加之川軍同中央軍矛盾加劇,對川陜紅軍的圍剿外緊內松,這就給紅軍一個很大的喘息機會。部隊趁機發展,小團由原先的五個連逐漸地擴展到三個營九個連,二六三團因為在反“六路圍攻”中立下大功,多編瞭一個迫擊炮連,一個重機槍排,一個警衛排。

反“六路圍攻”戰役,陳秋石還有一個重要的收獲,他的部隊繳獲瞭一匹土庫曼山丹馬。這種馬速度極快,馳騁疾如流星,蹄如滾雷,脖子上鬃毛如飄揚的旗幟。師長周因德聽說二六三團繳獲瞭一匹山丹馬,派人來借,借去瞭就不說歸還。可是周因德也隻是欣賞瞭幾天,聽說這馬的價值昂貴,不敢擅自享用,又送給瞭徐向前總指揮。徐總指揮說,馬是好馬,可是要是等我騎上這匹戰馬沖鋒陷陣,紅四方面軍也就完瞭。還是把它交給一線指揮員使用吧。

周因德想來想去,既然總指揮有瞭這個話,這匹馬他是不能要瞭。那麼誰最有資格騎這匹馬?總指揮說把它交給一線指揮員使用,當然應該是陳秋石。

陳秋石最初得到這匹馬的時候,也是誠惶誠恐,那天夜裡他還做瞭一個夢,他騎著山丹寶馬,挺一柄方天畫戟,從天之一角如疾風閃電,身後的黑色大氅猶如獵獵作響的戰旗,麾下是潮水一般湧動的士卒……

第二天早上,陳秋石什麼事情也沒做,連警衛員也沒有帶,牽著山丹寶馬走進瞭營地西邊的龍原,他同戰馬進行瞭一場征服與反征服的激烈角逐。他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時候就聽楊邑講過,真正的戰馬,服硬不服軟,良禽擇木而棲,寶馬識人而服。做瞭那個夢,陳秋石堅信他就是山丹寶馬最佳的馭手。

這匹馬過去的主人是川軍的一個軍長,是見過大世面的,它大約看不起這個清瘦的新主人,陳秋石幾次跳上馬背,都被它摔瞭下來。直到中午,搏鬥才見分曉,山丹寶馬終於溫順地接受瞭陳秋石,馱著遍體鱗傷的陳秋石回到瞭營地。當陳秋石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時候,趙子明和團部的幾名幹部全都傻眼瞭,陳秋石的身上到處都是血水,一半是他的,還有一半是馬身上流出的汗。

再往後,陳秋石就闊氣瞭,到師裡或者軍團受領任務,他自己騎著山丹寶馬,後面還有四匹馬跟著,四個警衛員都是雙槍,背上斜插著大刀,槍柄上和刀柄上的紅綢子迎風招展,煞是威風。

有時候騎在馬上,踏在川陜的碎石路上,陳秋石就有點心猿意馬,想傢。屈指一算,離傢已經六個年頭瞭,不知道二老情況怎麼樣。前一時期戰事稍閑,他曾經寫過傢書,半年也沒有收到回信。負責糧秣的同鄉、師裡的供給科長吳東山曾經回大別山擴紅,陳秋石托他打探傢鄉的消息,吳東山回來後支支吾吾,說都挺好,二老叫他安心革命,不要三心二意。

陳秋石心裡直犯嘀咕,因為二老沒有捎來一紙半頁文字。而過去,他在淮上州念書的時候,離傢時間久瞭,父親都要托馬二先生之乎者也地寫上幾句。如今他離傢已經六年,又是兵荒馬亂的歲月,二老倘若得到他的訊息,不可能隻讓吳東山捎來幾句不痛不癢的口信。

倥傯歲月,他參加過很多次戰鬥,身經百戰算不上,但確實從一個稀裡糊塗的知識分子,成長為一個能征善戰的紅軍指揮員瞭,見識隨之增加,感情也隨之豐富。現在他最內疚的,除瞭當時腦子一熱沒有跟二老辭別,就是拋傢別子。那個當初看起來不順眼的小兒子,在他的腦子裡,一天一天地長大,一天一天地變得順眼起來,虎頭虎腦,聰明伶俐。每每看見營地老鄉傢裡有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孩子的名字。給孩子取名字,這本來應該是他這個父親應該做的事情,但是他卻放棄瞭。倘若孩子長大瞭,知道瞭這件事情,孩子會怎麼想,他怎麼面對孩子,怎麼能說得清楚這件事情?

還有袁春梅。南湖一別,轉眼也是五年多過去瞭,袁春梅是否也到川陜根據地瞭,或者是到別的部隊瞭,陳秋石一無所知。在川陜根據地的日子裡,他無數次回味南湖秋子河邊那個鶯飛蝶舞的初夏的上午,那片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地在戰火硝煙的間隙,在陳秋石的心裡珍藏瞭無數個日日夜夜。袁春梅誇贊他的時候,那雙眸子裡洋溢著的晶瑩的光芒,袁春梅向他展望未來的時候,臉上流淌著的陶醉的紅暈,在他的心裡醞釀發酵,就像一罐米酒,時間越久,就越是甘美醇濃。那時候,袁春梅的下巴離他那麼近,袁春梅的小胸脯跳得那麼明顯,袁春梅的眼眉都充滿瞭深情。如果他勇敢一點,把她擁在懷裡,也許她不會拒絕。不,不是也許,簡直就是肯定。

可是,在那個春意盎然心迷神醉的初夏的上午,在那一片搖曳著明媚陽光的油菜花地裡,他一股氣沒有提上來,他的腳底板在懸空三毫米之後又重新落下,他在即將發起進攻之前、在距離袁春梅兩米遠的地方立定瞭,稍縱即逝,那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飛天遁土瞭。如果他的擁抱得逞瞭,也許他們就不會分開,也許他們就會一起來到川陜根據地。那麼,他今天的英姿,今天的威風,今天的赫赫戰功,今天的縱橫馳騁,就會被一雙美麗的眼睛悉所容納。

天南地北,如今她在哪裡啊?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