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三川眼看著一天天地長大,這個孩子平時不怎麼說話,問一聲答一聲,那雙眼睛卻是陰沉沉的,像個憂心忡忡的小老頭。在同街上那些試圖欺負他的孩子打鬥中,陳三川表現出瞭不要命的英勇,越打越出名瞭。
東河口的孩子們長大瞭,都知道豆腐坊有個來歷不明的黃大嫂,黃大嫂又帶著一個來歷不明的陳三川。母親幫人推磨,他的主要時光都是在驢棚馬廄度過,他同驢馬成瞭好朋友,趁人不備,他會變著法兒折磨驢馬,譬如把鋸末拌在飼料裡給驢吃,譬如揪下馬鬃搓繩子繃弓箭。陳三川很小就會使用弓箭,能夠射中水下三尺的黑魚。
很多年以後,陳三川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天的上午,院子裡的桃花開得正紅火,東河口的趕集日熱鬧非凡,陳三川混在一群半大橛子裡面在街面逛蕩,順手牽羊偷東西吃。街東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大人小孩一窩蜂跑到東頭看熱鬧。那熱鬧大瞭,不知道從哪裡冒出瞭一匹棗紅馬,那馬甚為高大,膘肥皮亮,像是抽風一樣,肉疙瘩突突亂跳,正在揚起前蹄向另一匹黑馬猛撲。在一個高坎子上,棗紅馬追上瞭黑馬。陳三川不知道這匹馬想幹什麼,很好奇,也不怕被人踩著,沖到人群前面去看,後來就看見瞭那永生難忘的一幕。他聽見大人們說發情瞭發情瞭,要上瞭要上瞭,後來他果然真的看見瞭棗紅馬爬到瞭黑馬的背上,黑馬竟然一動不動。他揚起腦袋,看見瞭那匹棗紅馬就像半空中的一座高山,突然從它的後腿之間抽出一條長長的物件,閃電般地插進瞭黑馬的屁股,棗紅馬的肚子急遽地起伏,就像從那裡面湧動著浪潮。兩匹馬似乎都在顫抖,整個高坎子和整個街面似乎都在搖晃,大人小孩都不再喧鬧瞭,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棗紅馬的胯下和黑馬的屁股上。
陳三川記住瞭棗紅馬胯下抽出的那個長長的物件,他想,這時候要是有一把刀,刷的一下從棗紅馬胯下,挨著黑馬的屁股砍下去,棗紅馬的那個長長的物件,會不會就留在黑馬的屁股眼裡。
這個童年的記憶折磨瞭他很長時間,以至於在數年之後,當他自己有瞭一匹戰馬的時候,他老是喜歡打量那匹馬的胯下,他想看看它們交配的情景,然後真的揮舞戰刀,一刀砍過去,把雄馬的那玩意兒留在雌馬的牝穴裡。
這個隱秘的念頭很奇怪。
豆腐坊對面有個油條鋪子,新軋出來的豆腐皮,還散發著豆漿的芬芳,卷上剛剛出鍋的油條,外面是白的,裡面是黃的,外面是軟的,裡面是脆的,外面是清香,裡面是油香,一口咬進嘴裡,什麼美味全都有瞭。
豆腐皮卷油條是東河口有錢人傢的奢侈品,一般百姓一年半載也很難吃上幾回,陳三川倒是經常吃,在眼裡吃,在心裡吃。有一次黃寒梅親眼看見,在別人大嚼大咽豆腐皮卷油條的時候,陳三川趴在鋪子外面的長條板凳上,小腦袋鉤在板凳下面,從下往上盯著人傢的嘴巴,那雙小眼睛裡閃動著狼一樣的綠光。
每每看到這一幕,黃寒梅的心裡像針紮一樣難受,回想當年,在隱賢集沒有受到匪害的時光,陳三川是不缺豆腐皮卷油條的。現在孩子連個豆腐皮卷油條都吃不上,硬是饞出瞭這副丟人現眼的模樣!
那天,黃寒梅狠狠心,從積蓄裡拿出一枚銅錢,到對面的油條鋪子裡買瞭一根焦黃脆香的油條,掖在褂襟下面,急匆匆地跑回豆腐坊,見東傢桂得安一傢還在堂屋喝稀飯,便扯瞭一張豆腐皮,把兒子叫到驢棚裡,抖著兩手說,兒啊,趁熱趕快吃,吃瞭別忘記把嘴擦幹凈。
陳三川一看見豆腐皮卷油條,二話沒說,黑乎乎的兩隻小手就像狼爪子一樣撲瞭過來,轉眼之間油條和豆腐皮就不見瞭蹤影,吃完瞭還像當年他爺爺那樣,伸出長長的舌頭,左一圈右一圈地舔,嘴邊再也見不到任何痕跡瞭。
黃寒梅沒有想到,她犯瞭一個天大的錯誤。孩子好幾年沒有吃過豆腐皮卷油條瞭,過去隻聞其香,不識其味。這回親口嘗到瞭,那就一發不可收拾瞭。白天想的是豆腐皮卷油條,夜裡夢的是豆腐皮卷油條,眼睛裡裝的全是豆腐皮卷油條。
終於有一天,陳三川下手瞭。他已經琢磨明白瞭,賣油條的什麼時候最忙亂,最忙亂的時候,他那雙臟乎乎但是又在暗中訓練多時的小手,就像閃電般地伸出,縮回來的時候,一根油條已經被他攏在棉襖的袖子裡瞭。再然後,豆腐皮的問題似乎要簡單一點,他根本不用進豆腐坊,他從驢棚裡扒開瞭一個洞口,他甚至不讓娘親發現,就能用他自制的竹子箭桿遠距離地挑出一張豆腐皮來,然後躲進驢棚裡,美美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蠶食他的戰利品。
這種情況持續瞭三四個月也沒有被人發現,而且陳三川的技藝越來越精湛,動作越來越從容,次數也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次數上出瞭問題,因為有瞭高超的技術,陳三川已經不滿足於一天隻吃一根豆腐皮卷油條,這樣就顯得他太沒有本事瞭。後來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天至少吃三根,早晨吃兩根,晌午吃一根。
最早發現失竊的是油條鋪老板許得才,生意好的時候,油條簍子裡少根把油條,還不怎麼顯眼。有一天,剛炸好的兩根油條,還沒有賣出去,轉眼之間就沒有瞭,難道是上天入地瞭不成?許得才瞥一眼旁邊若無其事的陳三川,立馬就明白瞭。但是他沒有輕舉妄動。
到瞭第二天,情況就不一樣瞭,就在陳三川施展絕技的時候,早有防備的許得才把炸油條的長筷子往油鍋裡猛地一擲,案子後面閃出兩個彪形大漢,如狼似虎地把陳三川按住,小雞一樣拎起來,從陳三川的袖筒裡掉出瞭兩根油條。等黃寒梅趕到,陳三川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還是牙咬腿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黃寒梅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打,立馬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頭撞瞭上去,喊道,他還是個孩子啊,我賠還不行嗎?
許得才說,賠?你知道這個小賊種偷過我多少油條嗎?按一天兩根算,這幾年他少說偷掉我兩千根油條。我這小本生意,硬是被他偷得蝕本!你賠得起嗎?
黃寒梅拼命地護著孩子說,你憑什麼說他偷瞭幾年,孩子還小,他不過是一時嘴饞!
許得才說,好,別打瞭,你來給我算算,該賠多少。
這時候從街南頭走過來鄭大先生,穿著長衫,背著手,走到跟前咳嗽幾聲說,許老板,大傢都是窮苦人,過活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念他初犯,我看算瞭吧!
很是奇怪,鄭大先生隻是這麼淡淡一說,許老板的臉皮馬上松弛下來,沖鄭大先生一哈腰說,大先生,你是不知道,這個小賊種可不是初犯,我起早貪黑,沒想到讓這個小賊種……
鄭大先生擺擺手說,許老板,街坊鄰居的,說話不要那麼難聽。三川你過來,給許老板賠個不是,黃大嫂你拿兩塊銅錢給許老板,這件事情就算瞭結瞭。
許得才叫道,鄭大先生,你這樣辦案不公啊!
鄭秉傑說,怎麼才公啊?許老板你看看他娘兒倆,孤兒寡母,背井離鄉,上無片瓦遮雨,下無立錐之地,你還要他們怎麼樣?
許老板眨巴眨巴眼睛,耷拉下眼皮,想瞭想,抬起頭來看著黃寒梅,半天才說,黃大嫂,看在鄭大先生的面子上,你就,你就算瞭吧,以後你可得管好這小子。再讓我發現,我就不客氣瞭!
黃寒梅千恩萬謝,拉過三川,先給鄭大先生鞠躬,再給許得才鞠躬。嘴裡念念有詞,許老板你放心,往後再也不會瞭。
事後黃寒梅才知道,許得才之所以對三川網開一面,確實是因為鄭大先生的面子。許老板當年也是逃荒要飯的窮光蛋,鄭秉傑曾經資助過他,他的油條鋪子就是鄭秉傑出錢給他買的。
黃寒梅領著青一塊紫一塊的三川回到豆腐坊,東傢桂得安早已知曉事情的原委,陰沉沉地看著黃寒梅。黃寒梅心虛,搓著褂襟子說,東傢,孩子還小,這是第一次啊!
桂得安說,明槍易躲,傢賊難防啊,你卷鋪蓋帶著你的賊兒子另謀高就吧。
黃寒梅說,我向東傢保證,倘若發現三川偷豆腐皮,我就打斷他的腿。
桂得安說,你打斷他的腿,那是你的事,我不能白白被偷。你要是還想給我幫工,先交三塊大洋。他犯一次毛病,你這三塊洋錢就打水漂瞭。
黃寒梅無奈,隻好允諾。交完三塊大洋押金,黃寒梅把三川拎到驢棚裡,又是一頓暴打。黃寒梅一邊打一邊罵,她不罵三川,隻罵三川的爹,罵那個薄情寡義不顧一傢老小的半吊子,罵他來生變成叫花子,讓人啐唾沫扇耳光。
三川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頭也不抬,任他娘的拳頭耳光雨點般地落在他的臉上屁股上。
打累瞭,他娘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呼呼喘著粗氣。三川撲通一聲跪在娘的面前說,娘啊,你打吧,你想打誰就打誰,你想打誰兒子就是誰!
黃寒梅沒有防備兒子會說這樣的話,孩子才七歲啊。黃寒梅一把摟過三川,抱在懷裡,淚水像河水一樣地落在三川的腦袋上。黃寒梅喃喃地說,孩子,娘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爺爺奶奶。你就忍著吧,等娘自己辦瞭豆腐坊,咱天天吃豆腐皮卷油條,咱一天吃三根,一年吃一千根。
陳三川望著他娘說,娘,我再也不吃豆腐皮卷油條瞭。
黃寒梅說,三川,你要學好,等幾天,娘買瞭行頭,就送你到鄭大先生的學堂裡上學。
三川不吭氣。
黃寒梅又問,孩子,你長大瞭,想做什麼?
陳三川抬起眼睛說,殺人,把他們全都殺死。
黃寒梅怔怔地看著兒子,兒子的小眼睛裡閃爍著狼一樣的綠光。黃寒梅突然發一聲喊,半吊子啊,你這個挨千刀的,你作的是什麼孽啊!
二
黃寒梅在東河口哭罵陳秋石作孽的時候,陳秋石倒是沒有幹出什麼大壞事,隻是惹瞭一點小紕漏。
這年秋天,軍團成立瞭一個隨營學校,開辦瞭軍事、政治、文化和炮兵、無線電技術補習班。師長周因德找陳秋石談話,要他到軍團隨營學校當戰術教官。陳秋石有點泄氣,覺得一個威風凜凜的團長去當教官有點降低身份。但是周因德說得很嚴肅,這是組織的決定,是徐向前總指揮親自點名要他去的。
陳秋石一聽這話,腦子就熱瞭。他沒有想到,連徐向前都知道他陳秋石。看來孔雀嶺戰鬥,他的名聲確實傳得很遠。陳秋石二話沒說,當即就答應瞭。
臨走的時候,陳秋石提出,他要帶走他的山丹戰馬,被周因德否決瞭。周因德說,哪有當教員還帶著馬的,難道你想一直在隨營學校幹下去?把馬留下,我給你保管,等你從隨營學校回來,我保證完璧歸趙。
到瞭巴中隨營學校,教務部分配陳秋石當戰術教學組的組長,因為沒有現成的教材,就自己動手編。陳秋石文化底子厚,編瞭一本圖文並茂的《攻防戰術十大圖例》,油印,下發到班。
課堂設在一傢流亡地主的祠堂裡。第一次上課,陳秋石興致勃勃,軍容整潔,隻遺憾沒有皮鞋,不能像楊邑那樣儀表堂堂,但綁腿還是紮得一絲不茍。他首先從戰術起源、原理、意義講起,來龍去脈,引經據典,滔滔不絕,講到瞭孫子吳子尉繚子,還講到瞭北伐戰爭的一些戰例。
學員大都是團營連三級幹部,大傢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討論的時候,陳秋石發現不對勁瞭,多數學員似乎並沒有聽明白他講瞭些什麼,也不感興趣,他們最感興趣的是他畫的那些插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的說像,有的說不像。
陳秋石說,像不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鬥過程和結果。我在黃埔分校受訓的時候,我的教官楊邑先生曾經諄諄告誡我,沒有戰術遠見的人,永遠隻能當參謀而不能當參謀長,而沒有戰術觀念的人,最多隻能當連長而絕不能讓他當團長。
學員中有人說,陳教官你別扯那麼遠。你就告訴我們,敵人進攻的時候我們怎麼打,敵人防禦的時候我們怎麼打。
陳秋石說,這個要慢慢來,我們要從基礎講起。
還有人說,十六字原則我們大傢全體倒背如流,比你講的這個子那個子管用得多。
陳秋石說,十六字原則是大的方針,但是具體到戰爭實際,還要細化。比如說敵疲我打,怎麼才能讓敵疲勞,我們怎樣才能以逸待勞,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可以打。然後就舉例,舉孔雀嶺戰鬥,如何以小股兵力牽制敵人,如何以部分兵力設伏,如何以主力迎擊敵大部,分段襲擊。
一個學員說,陳教官你讓我們搞作業,還要搞作戰圖,算兵力火力賬,我們搞不來。打仗主要靠的是勇敢,不能如此這般慢條斯理。上級叫進攻,咱就迎著槍林彈雨往上沖,上級叫防禦,咱就搬起石頭往下砸。你的這些戰術,在孔雀嶺是碰巧瞭,在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
陳秋石有些惱火,口氣很硬地說,什麼叫碰巧?戰術上的一些基本原理都是相通的,如果我們連基本的東西都不掌握,就是有瞭湊巧的條件,也會被湊巧錯過。
陳秋石有點犯傻,他沒有搞明白,這裡的學員多數來自於戰鬥一線,有初小文化就算知識分子瞭,給他們出敵情地形情況,讓他們設計上中下策,搞預案和第一第二方案,這就好比讓驢子唱歌,自然搞不來,搞不來,他就不想聽你的課,他就有工夫對你畫的那些插圖橫挑鼻子豎挑眼。
幾堂課下來,陳秋石講得口幹舌燥,效果平平。他佈置的那些作業,交上來的五花八門。有的模仿他的做法,也搞文字配圖,但文不對題,圖是塗鴉。有的一個字寫得雞蛋大,一張黃草紙,寫不過三五個字。還有的幹脆什麼也不寫,畫上一個人,帽子上綴一顆五角星,算是紅軍,紅軍端著槍,瞄準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帽子上綴著青天白日,算是白軍。白軍舉著兩隻手,表示投降。
陳秋石翻著交上來的作業,氣不打一處來,在課堂上抖著厚厚一摞黃草紙說,太差瞭太差瞭,簡直是烏合之眾!這樣的文化程度怎麼能當團長營長?再學三年也趕不上國民黨的一個連長!
就這一句話,被學員告到瞭教務部,說陳秋石的立場有問題,這個從國民黨黃埔軍校畢業的軍官,看不起工農幹部,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教務部長張咸清找陳秋石談話,嚴肅地批評說,你怎麼能信口開河貶低我們的同志?他們都是從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實踐證明都是好樣的,哪個人身上都是一身傷疤,哪個人都是戰功赫赫的,你居然說他們再學三年也趕不上國民黨的一個連長,居然說他們是烏合之眾。這話有嚴重的政治問題!
陳秋石說,我說的是事實。他們在戰場上立功是不錯,但那跟他們的軍事素質是兩回事。現在我們是偏安一方,國民黨沒有跟我們打大規模的兵團戰術,大傢都是小打小鬧,可以憑借匹夫之勇,而從長遠看……
陳秋石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桌子響瞭一下,是張咸清拍的。張咸清拍著桌子說,陳秋石,你說話註意一點!什麼叫偏安一方,什麼叫小打小鬧?國民黨幾十萬大軍對我們圍追堵截,我軍幾萬將士浴血沙場,你居然說不是大規模,居然說是小打小鬧,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秋石傻瞭,惶惶地看著張咸清,語無倫次地說,張部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以後如果真的大部隊作戰,我們,我們一定要,要講究戰術,要讓我們的指揮員懂得用兵之道,不能光憑勇敢,打仗不能搞人海戰術。如果我們早一點註意運用戰術,啟用那些受過正規教育的指揮員,也許,我們會減少很多犧牲,也許,我們現在的力量會更加強大……
陳秋石還在字斟句酌地說著,張咸清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瞭。張咸清站瞭起來,盯著陳秋石說,好啊陳秋石,陳秋石同志,我現在還喊你一聲同志,可是我提醒你,你得好好地改造你的思想瞭。據我所知,你出身在剝削階級傢庭,又在黃埔分校受過訓……
陳秋石急赤白臉地說,我去黃埔分校是奉命……
張咸清又把桌子拍瞭一下說,知道,我們全掌握!雖然是組織上派你去的,但是不排除你在那裡受到國民黨軍官的影響很深,流毒很深。你言必談黃埔分校,動不動就搬出那個楊邑,楊邑這麼說,楊邑那麼說,楊邑簡直就成瞭我們隨營學校的幽靈瞭,可是楊邑是什麼人?組織上比你更清楚,楊邑是鐵桿反動派,是殺害我們革命同志的幫兇,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以後如果組織上再發現你散佈楊邑的那一套,我們就要調查你的階級立場!
張咸清義憤填膺地說完,把桌子上的大茶缸端起來,咕咕咚咚地喝瞭幾口,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看著呆若木雞的陳秋石說,你先回去吧,這幾天的課你不用上瞭,好好反省,想明白瞭再來找我。
陳秋石憋瞭一肚子氣,回到住處想瞭很長時間,也沒有想明白他到底犯瞭什麼錯誤。那天晚上,他隻喝瞭一碗苞米摻南瓜稀飯,就沒瞭胃口。
搜腸刮肚一直苦惱到半夜,他有點頭緒瞭,自己是太書呆子氣瞭,怎麼能拿工農幹部跟國民黨軍官相提並論呢?從階級感情講,這些工農幹部都是革命的財富,是紅軍的寶貝,國民黨軍官都是臭狗屎。可是從學問上講,國民黨軍官,尤其是他在黃埔分校接觸過的那些軍官,譬如楊邑等人,都是受過系統軍事教育且又在戰爭實踐中歷練出來的軍人,二者之間有著天壤之別,放在一起比較,用一個標準要求,確實風馬牛不相及。
終於,到瞭後半夜,他有些明白瞭。隨營學校這種方式,是為瞭解決戰爭問題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有著現炒現賣的應急性質。這種應急的學校,往往缺乏科學性和長遠性,如果真的要培養適應正規戰爭的幹部,首先要提高幹部的文化素養,要讓他們有瞭開闊的眼界,然後才能談得上提高戰術水平。如果先給他們普及文化知識,循序漸進,分段提高,也許就會避免很多誤解。
想到這裡,陳秋石激動起來瞭,起身披衣下床,他要去向張部長建議,還是要先解決文化問題,對基層幹部進行文化補習,然後才上戰術課。張咸清也是個文化人,他應該接受這個觀點。
陳秋石扣好衣服,還紮上瞭皮帶,興沖沖地出瞭門,可是還沒有走出房東的院子,就被哨兵攔住瞭。哨兵把槍一橫說,警衛連有規定,夜晚不許出門。
陳秋石頓時呆若木雞,他明白瞭,他被軟禁瞭。
三
陳三川八歲啟蒙,被鄭秉傑收進學堂念書。鄭秉傑沒有讓黃寒梅搞祭祖拜師那一套禮節,隻對黃寒梅說,你用土佈給孩子縫兩件像樣的衣裳,用竹子編個書簍就行瞭,書本費和學費就免瞭。
黃寒梅說,那怎麼行,學校裡也不富裕,那麼多先生雜役也要養傢糊口呢,咱不能壞瞭規矩。
鄭秉傑見黃寒梅主意篤定,也就依瞭她。
那年三川偷油條事發不久,黃寒梅就離開瞭豆腐坊,到邱記成衣鋪裡打雜。這下就算找對瞭門路。一來黃寒梅當姑娘的時候,娘傢傢境尚好,富裕人傢小姐必修的針線活她都會一些;二者成衣鋪裡的老板邱裁縫是個厚道人,見黃寒梅做事勤懇從不偷懶,把成衣鋪像自己傢一樣打點,從內心喜歡,工錢給得公道,多幹活還加工錢,一年下來,竟攢瞭十幾塊洋錢,遠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縫店鋪後面有兩間草房,邱裁縫讓人修修補補,給黃寒梅娘兒倆棲身。黃寒梅於是有瞭獨門獨灶,自己起火吃飯。
學校離成衣鋪不遠,在街東頭的土地廟裡。有時候給人送衣路過,黃寒梅會在學校外面,聽裡面抑揚頓挫的讀書聲,仿佛看見陳三川在裡面搖頭晃腦。聽著聽著,就有兩行熱淚從腮幫臉上滾過。她想,磕磕絆絆熬到今天,總算有瞭安身之地,孩子能夠進學堂念書,就算沒有辜負他爺爺奶奶的苦心。也不知道二老眼下是個啥光景。也許他們已經不在人世瞭,九泉之下,聽見娃的念書聲,二老想必也是高興的。
聽鄭秉傑說,三川雖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話還是聽的,上學幾天,就認識很多字,成績不高不低。鄭秉傑說,這孩子有些野性,愛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條鋪和豆腐坊兩傢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負,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許,再大一點就好瞭。
黃寒梅心知肚明,孩子雖小,但是有血性,還記著仇呢。
放學回來,娘在灶上淘米做飯,兒子在灶下添柴續火。娘說,娃啊,咱娘兒倆有瞭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幫襯,你要記恩。
三川說,娘,我記住瞭,我聽鄭大先生的,長大瞭我要報答他們。
娘說,娃啊,往後不要跟人打架瞭,街坊鄰居,牙齒還咬嘴皮呢。咱不記仇,不惹事啊!
三川說,我長大瞭,一把火燒瞭油條鋪。
黃寒梅大駭,沉下臉說,娃啊,不許胡言亂語。咱孤兒寡母的,誰也惹不起,該忍的咱得忍住。以後再惹事,娘就不管你瞭,讓街上的無賴懶漢把你當狗打。
陳三川說,娘,你不用嚇唬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長大瞭,把那些欺負過咱傢的人,全都打一頓!
娘嘆瞭一聲說,這孩子,記仇記得這麼深!像誰呢?你爺爺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你爹更是一個膿包,沒想到陳傢出瞭一個猛張飛。
三川說,我不是猛張飛,我是常山趙子龍,我長大瞭,要騎馬挺槍打天下,把狗日的奸臣壞人趕盡殺絕!
黃寒梅聽瞭這話,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這次倒是沒有訓斥三川,隻是說,娃啊,你長大瞭做什麼,也許娘就管不瞭瞭,可是眼下,你必須發奮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才有趙子龍。笆鬥大的字認不得幾個,一肚子青苔屎,你別說當不瞭趙子龍,阿鬥都當不上。
三川認真瞭,瞪著一雙小眼睛問他娘,書中真有趙子龍?
黃寒梅點點頭說,做大事,要有大學問。趙子龍也是讀書人呢。
這話三川記住瞭,再往後,打架的次數就少瞭,學業上也用功多瞭,半年下來,居然背瞭不少唐詩宋詞,讓鄭秉傑暗暗稱奇。
三川進學堂的第三年,日本人從北方打瞭過來,淮上州人心惶惶,鄭秉傑傢裡派人來接鄭秉傑回城,說是要到安慶避避風頭。
鄭秉傑自然不會走。他給學生放瞭假,可是鄭大先生似乎更加忙碌瞭,學校裡的人比往日還多,都是一些成年人。
不久,學校的門前就豎起瞭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大別山抗日動員會”。這時候老百姓才知道,這個鄭大先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共產黨,這些年以教書為掩護,在霍州、蘇鎮、玫山、商城、楚城一帶聯絡瞭不少人,一旦風吹草動,就拉隊伍上山。他的學校裡也有很多人是共產黨,比如劉漢民和江碧雲。
這一天大雪紛飛,把山裡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瞭,頭天來瞭一個說書的先生沒走成,就在詹傢祠堂裡接著講《三國演義》,老百姓早早地吃瞭晚飯,三三兩兩地去聽書。
黃寒梅和三川也去聽。黃寒梅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她去聽書,實際上是給鄭秉傑通風報信,她現在已經成瞭地下組織的秘密聯絡員,而且是惟一的聯絡員。自從鄭秉傑那幾個人隱進瞭西華山,就不斷有人從外面過來,有的打扮成山貨商,有的假裝串親戚,黃寒梅心知肚明,這些人都是從山外來的抗日分子,都是準備拉隊伍的,這些人到瞭東河口,就要找黃寒梅,對上聯絡暗號之後,由黃寒梅領著去找鄭秉傑。
日軍還沒有打到淮上州,諜報組織就已經滲透過來瞭,除瞭偵察國民黨部隊的情況,也捎帶著偵察共產黨地下抗日組織的情況。上級讓鄭秉傑保存力量,轉移到大華山腹地,可以說是很有先見之明的。
三川現在沒有學上瞭,快活得像是飛出籠子的小鳥,除瞭幫娘幹活,就是看戲聽書,再有就是下河摸魚上山打鳥。小小年紀,長得老氣橫秋,小眼睛一瞇縫,滿肚子都是主意。三川喜歡聽《三國》,尤其喜歡聽趙子龍的故事,百聽不厭,小小的心靈充滿瞭向往,要像趙子龍那樣,一桿長槍打遍天下。這晚正好講的是“子龍救主”的故事,說書的自稱姓張,一口伶牙俐齒,那書說得風起雲湧,懸念迭起,說到要緊處,賣一個關子,喝兩口大葉子茶,一招一式都像有大學問,連漱口的動作也是從容不迫,舉手投足無不顯示是個見過大世面的。
因為張先生的書說得好,把個趙子龍說得活靈活現的,三川崇拜趙子龍,連張先生也一起崇拜瞭。
說完書,張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眾人於是散夥。三川覺得不過癮,眼巴巴地看著張先生收拾銅錢和說書的傢夥。這一瞬間,他覺得當個說書先生太瞭不起瞭,他長大瞭,要是當不成趙子龍,當個說書先生也是件美事啊。
半夜裡三川就進入到一個神奇的世界裡瞭,穿著白袍,騎著戰馬,挺著紅纓長槍,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著敵人。可敵人是誰呢,三川心目中的敵人有限,隻是油條鋪老板和豆腐坊老板,於是他的眼前全是這兩個人,兩個人在前面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落荒而逃,他在後面威風凜凜昂首挺胸地追趕,就像追趕一群豬羊。後來他追上那兩個傢夥瞭,他勒住韁繩,胯下的白馬四蹄騰空,咴咴咴一陣長嘶。他對身後的兵丁喝道,把這兩個傢夥捆起來,每個人先打八十大板,再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
那一夢做得真過癮啊!可是沒有等到他把那兩個人的腦袋砍下來,他就被一個聲音吵醒瞭,好像是開門的聲音。睜眼一看,傢裡漆黑,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摸摸對面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窩裡還有一絲熱氣。這時候他聽見外屋有人說話,細細一聽,他的心就轟轟烈烈地跳瞭起來,原來是說書的張先生,張先生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嗡嗡,三川還是聽清楚瞭。張先生說,黃寒梅同志,形勢非常嚴峻。你向鄭秉傑同志轉達地委的決定,我們很快要成立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幹帶到蘇鎮萬佛湖南岸,屆時我將在那裡接應。
三川聽他娘說,我記住瞭。可是這麼大的雪,你們怎麼出山啊?
這時候三川才發現,在火塘邊上還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三川心裡一驚,這不是學校的江碧雲江老師嗎?但他眼下還不知道,江老師就是當年那個投水被鄭秉傑救下的小姐。他聽見張先生說,不要緊,碧雲同志已經找好瞭向導,我們趁夜黑雪大,反而隱蔽,就這二十裡的山路摸過去,就到瞭蘇傢埠,那裡有小駁輪,可以從水上直接到萬佛湖。
三川看見他娘起身,好像在門後的鍋灶裡摸出瞭什麼東西交給瞭江老師說,還是熱的,你們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師說,黃大姐,你也小心。過段時間,我們在隊伍上見。
再往後,三個人都站起來瞭,木板門又吱呀響瞭一聲,那兩個人影就不見瞭。
黃寒梅輕手輕腳回到裡屋,摸摸三川的床,三川睡得很死,還打著小呼嚕。
其實三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張先生說的話,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們是在做大事,這大事恐怕不比趙子龍做的事情差。三川的心裡充滿瞭神秘感,也充滿瞭興奮。
以後才知道,就在日軍向南挺進的時候,皖中的國軍守備團抵擋不住,整團投敵瞭,國軍主力緊急調整瞭部署,淠史河防線已經危在旦夕。江老師是鄭秉傑地下支部的書記員,這次秘密返回東河口,就是為瞭接應張先生的。而那位張先生,真實身份是地委軍事部長韓子君。
到瞭這年秋天,為瞭適應抗日的需要,東河口也成立瞭抗日政權,鄭秉傑又被派回東河口,公開瞭身份,擔任抗日政府的區長,黃寒梅被選為婦抗會主任。
從此之後,三川娘的生活就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娘的經常參加抗日政府的會議,顛著一雙不小的小腳走村串戶,宣講抗戰綱領,鼓動參加抗戰。
四
全面抗戰爆發之前,陳秋石是西路軍的一名連長。
這幾年,陳秋石在紅四方面軍裡隻擔任過兩個職務,要麼就是團長,要麼就是連長。
那次在隨營學校,他被軟禁瞭兩天,寫瞭一份深刻的反省材料交給張咸清,張部長又把他的問題向校首長做瞭匯報。後來陳秋石才知道,當初派他到隨營學校的時候,周因德跟他說是徐向前總指揮親自點的將,是糊弄他的。徐總指揮雖然知道孔雀嶺戰役中,有個連長很會運用戰術,但並不知道他陳三川的名字。徐總指揮隻是在會上說,孔雀嶺戰鬥有很多值得深思的東西,特別是那個連長,善於用兵,講究戰術,把死仗變成活仗打,這是打仗必須掌握的能力,各級指揮員要向那位連長學習,提高戰術水平。就因為徐總指揮的這句話,陳秋石才被破格提拔當瞭團長,徐總指揮本人並不知道。
徐總指揮真正瞭解陳秋石,還是因為他的“犯瞭錯誤”。
那時節,紅四方面軍經常搞運動,有些人莫名其妙就被羅列一個罪名,動不動就被處決瞭。戰爭年代,艱難時期,沒有多少道理好講,也很少有勞動改造以觀後效之說,因為條件不允許。但凡發現思想或者歷史有問題的,多數隻有兩個結局,一是經過甄別,問題澄清,繼續使用;二是槍斃。像陳秋石這樣的,既沒有被澄清,也沒有被槍斃的,實屬僥幸。
陳秋石的那份檢查,有真誠的成分,也有投機的成分。他的措辭很有講究。譬如他說“對同志有消極看法”,其實是避重就輕,他絕口不提當時他說的“學三年也趕不上國民黨的一個連長”,也絕口不提“簡直是烏合之眾”的說法。以後想想都後怕,貶低自己的同志,就是美化敵人,而這些話一旦被人揪住,就有可能定反革命罪,殺頭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好在沒有人揪住他不放。張咸清把他的檢查交給瞭校首長,校首長看瞭,覺得這個人雖然有點教條,但認識問題還算深刻,殺頭過分瞭,留用不合適,就報到徐總指揮那裡。
看到這份檢查報告,徐總指揮才知道自己的麾下有個陳秋石,原來就是那個在孔雀嶺戰鬥中初露鋒芒的人。徐總指揮調閱瞭陳秋石的檔案,對校首長說,舊知識分子,思想上偶爾有偏差,在所難免。以後打大仗,我們的部隊需要懂戰術的人。讓他教學,不太合適,還是放回部隊,讓他在戰爭實際中提高覺悟。
徐總指揮一句話,救瞭陳秋石一命。
回到部隊,團長位置沒瞭,由二營營長宋得凡接任瞭。趙子明提議陳秋石擔任參謀長,又被師政治部否決瞭,說陳秋石同志需要到基層鍛煉,還是當連長合適。
陳秋石心裡很憋氣,暗暗埋怨周因德胡搞,老子團長當得好好的,你東拉西扯誆老子去當什麼教員,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子的團長擼瞭,那匹山丹戰馬再也找不到瞭,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晦氣。轉念一想,當連長就當連長吧,好歹腦袋還在自己的肩膀上扛著。
連長當瞭不到三個月,形勢有瞭變化,紅四方面軍要北上,同中央主力會師。北上就要打仗。在大金子山同國民黨的追軍激戰一天一夜,二六三團死傷大半。
陳秋石這年二十七歲,在連長裡面是最老的,就是在團長裡,這個年齡也是最大的。
大金子山戰鬥賦予二六三團的任務是攻打黃龍高地,為主力穿越大金子山開辟道路。宋得凡讓陳秋石的七連跟隨團部行動,實際上是想讓陳秋石出謀劃策。
陳秋石說,離大部隊穿越還有半天時間,我們不能這麼按部就班地行軍,避免戰鬥發起時倉促上陣。你讓我帶一個班,輕裝急行軍,先去看地形,偵察敵情。
宋得凡說,你是老團長,把你當偵察兵用,別人會認為我容不得人。尖兵分隊讓別人帶吧。
陳秋石說,宋團長你不要這麼想,我現在是連長,而且是一個年齡大有經驗的連長。這次任務很重要,如果不能很快拿下黃龍高地,主力上來瞭,就要吃大虧。我去瞭把握大。
宋得凡問趙子明,讓陳連長親自去偵察敵情地形是否合適?
趙子明說,要想打漂亮仗,就讓他去。
陳秋石帶著一個精幹的手槍班,在拉弓山口脫離大部隊,走捷徑,攀絕壁,提前半天進入大金子山地域。陳秋石抵近敵人陣地前沿,來回察看瞭兩遍,情況就比較清楚瞭。
等宋得凡和趙子明率領二六三團主力到達,陳秋石已經將進攻作戰的方案搞得天衣無縫瞭。陳秋石的方案很細,小分隊從哪裡穿插,第一個接敵時機和地點,誘敵出動後的機動路線和第二個圍困敵人的時機地點,等等,如此這般,都有安排。
宋得凡文化程度不高,聽陳秋石介紹他的作戰方案,有點聽不懂,說老陳你這個方案太復雜瞭,一步一步的,敵人要是不按你的來怎麼辦?
陳秋石說,方案搞復雜一點,打起來就簡單瞭。隻要我們按計劃一步一步地發展,敵人必須出動,這就像釣魚,我把誘餌放到他嘴邊,他不可能不咬鉤。
宋得凡還是猶豫。宋得凡說,你老陳把敵情地形都偵察清楚瞭,立瞭很大的功。但現在畢竟我是團長,這一仗怎麼打,還得聽我的。
宋得凡采取的戰術還是人海戰術,他不習慣把部隊割得七零八落,更不習慣什麼真打假打,也搞不清楚什麼時候真打,什麼時候假打。就像一臺機器,零件搞得太多瞭,搞得他眼花繚亂,部隊撒出去瞭收不攏怎麼辦?
陳秋石見宋得凡固執己見,考慮到自己身份特殊,不便爭辯。當然他也不可能甘心無謂的犧牲,暗暗地給自己的連隊留瞭後手,要求擔任側翼進攻。宋得凡同意瞭。
戰鬥發起後,宋得凡帶領的進攻部隊剛沖到半山腰就被打瞭回來,隻有陳秋石的七連趁亂沿後山摸到敵人前沿陣地五六十米的地方。一邊打,陳秋石一邊罵宋得凡蠻幹,倘若按照陳秋石的計劃,這時候正應該是殺回馬槍的大好時機,可惜宋得凡率領的主力已經被壓在山下抬不起頭來,宋得凡陣亡,坐失良機不說,還使得陳秋石孤軍深入腹背受敵。
陳秋石是在二號高地最後一戰負傷的,當時他的身邊隻剩下瞭十三個人,連隊已經完成瞭鉗制敵人的任務,正在尋路撤退,被敵人前後夾擊,陳秋石先是腿部中彈,繼而左膀子被彈片削掉一塊,整個軍上衣血肉相連。擋不住敵人重兵突擊,戰士們很快就被打散瞭,陳秋石躲在一個鷹嘴巖後,差不多快絕望瞭,已經把手槍舉到自己的腦門瞭。
這時候發生瞭一件神奇的事情,就在敵人蜂擁而來之際,陳秋石突然發現眼前閃過一道白色的閃電,一匹戰馬似乎從天而降,越過鷹嘴巖,準確地落在陳秋石的面前。天哪,是他的山丹寶馬,是它啊,是他的久違瞭的山丹寶馬。陳秋石從隨營學校被貶回部隊之後,曾經打聽過它的下落,聽吳東山說,這匹馬太難馴服,周因德師長駕馭不住,交代軍馬科,好生養著,以後再說,可是沒過多久,這匹馬就不見瞭,據說是趁馬夫遛馬之際逃進深山瞭。
沒想到擅自脫離隊伍的山丹寶馬會在半年後出現在陳秋石的危急關頭,難道它已經知道瞭它的故主危在旦夕嗎?
當下,陳秋石精神一振,收起手槍,縱身一躍,跨上馬背。山丹寶馬一聲長嘯,鬃毛直立,前蹄高揚,飛過山澗,轉眼之間就消失在林莽之中。
這一仗下來,二六三團差不多快打光瞭。戰後清點人數,隻剩下四百人不到,編瞭五個連隊,又成瞭縮編團,陳秋石的傷養好之後,再次被任命為團長。
陳秋石的部隊裡後來就有瞭傳說,說山丹寶馬同陳秋石前世有緣,沒準前世的陳秋石是這匹馬的恩人,今世它就變成瞭一匹戰馬,報答陳秋石。這話連趙子明都說過。趙子明以後問陳秋石說,很奇怪啊,這馬失蹤那麼多天瞭,怎麼就在你的生死剎那間出現瞭呢?未嘗你夥計真有神助?
陳秋石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要說有神助,那好啊,我求之不得啊!
總的來說,黃龍高地戰鬥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在大金子山戰役當中,拿下黃龍高地,就打通瞭一百多公裡的狹長通道,保障瞭紅軍主力北上。紅原整編的時候,軍團首長表揚瞭紅二六三團,再次提到陳秋石講究戰術,兵力火力使用得法,指揮靈活機動。
可是陳秋石卻高興不起來,對政委趙子明說,什麼勝利?充其量勝利瞭一半,一鍋夾生飯。殲敵八百,自損一千,勝利也是拿同志們的生命換來的。這場戰鬥就是要是按照我的方案,不僅不會犧牲那麼多人,也不會打那麼久。要不是有我的馬,我的墳頭也該長草瞭。
趙子明說,行瞭老陳,你正確行不行?老宋都死瞭,你就不要責備瞭。
陳秋石說,老宋犧牲瞭我難過,但是老宋不講戰術一味蠻幹,錯誤是不能原諒的。以後我們再也不能蠻幹瞭,要讓連長們都學會運用戰術。不懂戰術,再勇敢也隻能打成夾生飯。
趙子明說,是啊,教訓是應該吸取。
紅原整編之後,二六三團被編入西路軍。上級傳來的指示是要打到新疆去,打通國際通道。可是新疆的邊還沒有挨上,就在祁連山被馬傢軍咬住瞭。西路軍鏖戰數日,彈盡糧絕,部隊變成瞭細水流沙,陳秋石在最後一戰中負傷,幸虧找到一座破廟,被裡面的和尚救下,躲在廟裡當瞭一段時間病和尚,直到中央派劉伯承組織瞭援西軍,陳秋石得到消息,輾轉找到援西軍總部。
西安事變之後,國共第二次合作,組成統一戰線一致抗日,以援西軍為主體整編瞭第十八集團軍一二九師,陳秋石擔任師部作戰參謀。
五
遊擊隊成立的時候,陳三川十二歲,加上孫半仙給他多弄出來的一歲,算是十三歲。
這一年,日軍已經占領瞭三十鋪以東的眾多集鎮,蓋上瞭炮樓,建立瞭漢奸政權。學校徹底停課,人去樓空。
遊擊隊招兵的告示張貼在東河口方圓十幾裡的幾個集鎮上,不少人來報名,有老的,也有小的。但是年輕力壯的並不多。有些人報名參加遊擊隊就是為瞭混口飯吃,譬如劉鎖柱,他是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傢不餓,沒有牽掛。聽說遊擊隊共產共妻,他快活得要死。他這一輩子還沒有沾過女人的邊,能夠共妻,這等天上掉下來的美事豈能放過,所以他報名的時候嚷嚷得最積極,逢人就喊,參加遊擊隊瞭,抗日瞭,把嗓子都喊啞瞭。
許得才參加遊擊隊是自願的,他不僅人來瞭,還把炸油條的傢夥也裝上牛車運來瞭,他這一輩子對鄭秉傑感恩不盡,要到山裡來炸油條給鄭秉傑吃。
許得才在正式成為遊擊隊員之前,還做瞭一件事情,就是坑瞭桂得安一把。他自己報名之後,又找到婦抗會主任黃寒梅說,你看我把炸油條的鍋都給扛上瞭,我絕不會把油條鍋留給日本鬼子,我要讓咱們的遊擊隊照樣天天吃油條。可是光有油條不行,還得有豆腐皮。桂得安不願意參加遊擊隊,他是什麼企圖,難道他想給日本人磨豆腐?那不是漢奸嗎?
黃寒梅沒有文化,那時候並不知道革命是怎麼一回事兒,隻知道跟著鄭秉傑沒錯。一琢磨,許得才的話很有道理,就帶著許得才劉鎖柱等人去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
桂得安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參加遊擊隊。他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知道參加抗日就是打仗,打仗可不是搞著玩的,子彈不長眼睛,弄得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由不得他瞭。黃寒梅大義凜然地走進她當年幫工的豆腐坊,對她的老東傢桂得安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有力出力,有錢出錢。你看許得才,為瞭讓遊擊隊吃上油條,主動參軍,這就是愛國行為。你不願意參加遊擊隊,難道是想給鬼子磨豆腐?
桂得安不屑地看著黃寒梅,撇撇嘴說,啊,真是世道變瞭,老鴰變孔雀瞭。告示上說參加遊擊隊完全是自願的,不能強求。我不自願,你們能把我的鳥咬瞭?
許得才說,你要是給鬼子磨豆腐,那就不是咬不咬你的鳥的事兒瞭。當漢奸是要殺頭的。許得才說著,還用手往脖子上比劃瞭一下,嚓!
劉鎖柱也陰陽怪氣地說,桂老板,識時務者為俊傑啊,參加遊擊隊抗日,不僅是分內的事情,還有好處呢,共產共妻啊,沒準你還有桃花運呢!
黃寒梅臉都氣白瞭,指著劉鎖柱說,什麼共產共妻?你再胡說,就是破壞抗日!
劉鎖柱脖子一縮說,我給你幫腔,動員桂老板參加遊擊隊,你還訓我,真是不知好歹。
黃寒梅說,我們是抗日政權,要說人話,不要說鬼話!共產共妻那是反動派污蔑我們的,你怎麼能把這話掛在嘴邊?
劉鎖柱說,要不是共產共妻,我還不參加你這個遊擊隊呢,秀才造反,胡球整!
桂得安說,你們都給我滾蛋,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是本分的生意人,能跟二流子一個鍋裡吃飯嗎?滾吧滾吧,我還要磨豆腐呢!
一句話把黃寒梅惹惱瞭,黃寒梅對許得才說,我看桂老板是鐵瞭心要給日本人磨豆腐瞭,是鐵瞭心要當漢奸瞭。你到區公所向劉隊長報告,派幾個人來把他給我捆瞭。
許得才說,桂老板,你可別再惹黃大嫂生氣瞭,她現在不是你傢磨豆腐的長工瞭,她是抗日政權的主任,翻身做主瞭。你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可不要怪我不幫你忙。
桂得安東張西望,看看許得才,又看看黃寒梅,見黃寒梅怒容滿面,他倒是不緊不慢,翻著眼皮道,怎麼啦,還真的要下手,那你就來吧!我就不相信抗日政權還敢對老百姓動武。
事情搞成瞭僵局,這是黃寒梅沒有想到的。以後鄭秉傑批評她魯莽,不講工作藝術和策略。黃寒梅委屈地說,我隻當抗日人人擁護,誰知道桂得安這麼頑固,這樣的人,不就是亡國奴嗎?
鄭秉傑說,老百姓的覺悟不一樣,道理要靠慢慢講。再說暫時也沒有必要動員桂得安參加遊擊隊。他參加遊擊隊能做什麼?
黃寒梅說,磨豆腐啊,遊擊隊總要吃飯吧?
鄭秉傑說,成立遊擊隊,就要有吃苦的準備,往後能不能吃上飯都很難說,磨什麼豆腐啊?
因為鄭秉傑有瞭這個態度,遊擊隊成立的時候,就沒有把桂得安算在裡面。劉鎖柱雖然積極,但是鄭秉傑一直不想要他,在最後圈定名單的時候把他一筆勾銷瞭。
劉鎖柱聽說鄭秉傑不讓他參加遊擊隊,眼淚都出來瞭,在黃寒梅面前說,他不讓我參加遊擊隊,就是不讓我抗日,我跟他魚死網破。
黃寒梅說,你敢!你要是對鄭大先生不恭敬,那就是對抗日隊伍不恭敬,不要別人動手,我黃大嫂就能把你收拾瞭你信不信?
劉鎖柱嘿嘿一聲冷笑說,那你就等著瞧吧!
到瞭遊擊隊成立那天,鄭秉傑讓人把東河口區公所門前的戲臺佈置成會場,戲臺上有三張板凳,坐著隊長兼指導員鄭秉傑、副隊長劉漢民、軍事教官馬建科和婦抗會主任黃寒梅、書記員江碧雲。
六十二名遊擊隊員集合在戲臺下面,這裡面還包括陳三川。本來鄭秉傑是不同意陳三川參加遊擊隊的,可是黃寒梅要上山,這孩子沒瞭去處,黃寒梅提出,孩子已經懂事,這幾年也接觸瞭地下抗日活動,望風送信的事情做瞭不少,很多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已經能夠勝任瞭。帶到隊伍上,也許能派上大用場。鄭秉傑仔細一琢磨,也隻有這樣瞭。
事情決定下來之後,黃寒梅正經八百地跟兒子說瞭半天話,提瞭很多要求。譬如不許亂跑,不許打架,不許說臟話,不許頂撞大人,等等。陳三川都一一答應瞭。他娘又提出來,參加瞭隊伍,就是革命軍人瞭,往後再也不能舔碗瞭。陳三川骨碌著眼珠子問他娘,舔碗有什麼不好?
黃寒梅說,舔碗樣子難看,丟人。
陳三川想瞭想,搖頭晃腦地唱瞭起來: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黃寒梅說,孩子你要記住,這是你爺爺的話。但是你爺爺的話也不一定哪裡都能用,在革命隊伍裡,舔碗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陳三川說,那我碗底的稀飯湯怎麼辦,難道白白讓水沖掉?
黃寒梅想想,孩子說的也有道理。於是說,用筷子刮,萬一稀飯稠瞭,刮不幹凈,背過人眼,用指頭刮。
陳三川這才說,好,兒記住瞭。
陳三川已經是個小夥子瞭,嘴唇上面已經毛茸茸的瞭,個頭跟他娘差不多。站在隊伍裡,陳三川似乎比那些成年人還像個兵,不像那些人歪歪斜斜吊兒郎當的,陳三川的兩條腿站得筆直,上下都很勻稱,兩眼紋絲不動地註視著戲臺上面,炯炯有神。那模樣,委實像個少年戰士。
遊擊隊的副隊長劉漢民宣佈西華山抗日遊擊隊成立大會開始,就由鄭秉傑講話。鄭秉傑腰裡紮著皮帶,皮帶上別瞭一把盒子槍,往臺前站定,剛講瞭一句“同志們”,劉鎖柱突然從戲臺一側躥瞭上去,手裡還舞著一把菜刀。黃寒梅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搶上去,擋在鄭秉傑的前面。
哪裡想到,劉鎖柱並不是要砍鄭秉傑,而是對著自己的胳膊砍瞭一刀,砍出一個寸把長的口子,頓時血流如註。劉鎖柱揮舞著菜刀向臺下高喊,老少爺們,大傢睜開眼睛看清楚瞭,我劉鎖柱是不是孬種?我要參加抗日,可是鄭區長卻看不起我,不要我。我是報國無門啊,不讓抗日還不如死瞭算瞭,鄭大先生你再不讓我參加遊擊隊,我就死在戲臺上。
說著,把菜刀一橫,昂首挺胸看著鄭秉傑。
鄭秉傑沒有防備劉鎖柱會來這一手,氣急敗壞地指著劉鎖柱說,你簡直是胡鬧,就你這個樣子能參加遊擊隊嗎?
劉鎖柱脖子一硬說,我這個樣子怎麼不能參加遊擊隊?我不怕死!
黃寒梅在一旁對鄭秉傑說,鄭區長,劉鎖柱參加遊擊隊是鐵瞭心的,我們不應該打擊他抗日的積極性,我看就收瞭他吧。
鄭秉傑沒有馬上回答,眉頭皺瞭幾下才說,那好,劉鎖柱我問你,你知道不知道,抗日是要擔風險的,弄得不好是要死人的。
劉鎖柱說,知道,砍頭不過碗大的疤。
鄭秉傑說,你知不知道,抗日遊擊隊的條件很艱苦,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
劉鎖柱說,知道。日子你們能過,我也能過。
鄭秉傑說,劉鎖柱我再問你,你知不知道,抗日武裝是有紀律的,不許欺負老百姓,不許偷雞摸狗,不許開小差,不許侮辱婦女,不許……
鄭秉傑一口氣講瞭六七個不許,把劉鎖柱講愣瞭,但是此時此地,不允許他反悔,所以他隻能把脖子繼續硬下去。劉鎖柱說,知道,不管什麼規矩,隻要你們能做得到,我也能做到。
鄭秉傑說,那好,你這個兵我們要瞭。以後違反紀律,軍法從事!
說完,扭頭對戲臺一邊的江碧雲說,加一個名字,劉鎖柱。
劉鎖柱一聽,大喜,嘴裡喊道,謝長官恩典!抬起胳膊要給鄭秉傑敬禮,沒想到手裡還舉著菜刀,差點兒把自己的耳朵給削瞭。
遊擊隊成立之後,就開到西華山進行訓練,淮上抗日支隊司令員韓子君給鄭秉傑的遊擊隊派來瞭四個教官,每天搞刺殺射擊投彈訓練。沒過幾天,劉鎖柱就堅持不住瞭,嚷嚷說原指望當兵抗日吃香喝辣的,哪裡想到這麼累,夥食還差得要命,別說豆腐皮卷油條瞭,連米飯都吃不飽,還要吃芋頭幹。
落到這步田地,許得才也沒瞭用武之地,沒有油條可炸,他跟劉鎖柱一樣,也是天天抱著鳥槍練習刺殺射擊,叫苦不迭。
遊擊隊的武器裝備很差,隻有鄭秉傑和劉漢民各有一把盒子槍,還有十幾支漢陽造步槍和鳥槍,一半以上的人發瞭手榴彈和大刀。訓練的時候,那幾條步槍輪換使用,抱在劉鎖柱的手裡,就像抱著一根燒火棍,耍得別別扭扭,經常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
出乎意料的是陳三川,這小子自從來到隊伍上,就跟劉鎖柱和許得才分到一個班上,他娘忙乎自己的,基本上不管兒子。陳三川倒是能吃苦,話很少,學射擊學刺殺有模有樣,經常受到劉漢民的表揚。劉漢民對許得才和劉鎖柱說,看看,人傢一個孩子,學東西都比你們快。你們這個樣子,別說到戰場上奪槍瞭,鬼子打來瞭,跑都跑不贏。
有一次,劉漢民出瞭個餿主意,讓劉鎖柱和陳三川對練刺殺,陳三川手握大槍,紋絲不動,單等劉鎖柱出招。劉鎖柱心想,媽的一個乳臭未幹的雞巴孩子,我還能怕你不成?舞著大槍呀呀呀就沖瞭上去。陳三川冷冷地看著他,待他逼近瞭,突然閃身往邊上一跳,劉鎖柱撲瞭一空,還沒有回過神來,背上就挨瞭一傢夥。陳三川出手很重,把劉鎖柱打瞭個嘴啃泥。劉鎖柱惱羞成怒,爬起來要揪陳三川的領子,沒想到陳三川腰一哈,一頭撞在他肚子上,當場又搞瞭個仰巴叉。
這以後,劉鎖柱就不敢小看陳三川瞭,背後跟許得才嘀咕說,你看這小雜種,簡直就是活土匪。媽的以後遇上鬼子,讓這小雜種打頭陣,看這個半吊子有幾個腦袋!
六
神仙嶺大戰之後,陳秋石被派到三三六旅二團一營當營長。八路軍的建制比紅軍的建制個頭大多瞭,陳秋石的那個營,有四個步兵連隊,還有一個機炮連,一個手槍排,一個騎兵排,每個連平均一百二十多人,總兵力超過紅軍時期的一個二類團,武器裝備比紅軍時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當營長就可以騎馬瞭,旅供給部的吳東山看在同鄉同學的面子上,給陳秋石選瞭幾匹好馬,有焉耆雄駒,有紅山赤兔,還有兩匹繳獲日軍的東洋馬,高大剽悍,雄風勃發。陳秋石親自到供給部的馬廄選瞭半天,一匹也沒有看上。陳秋石對吳東山說,求馬和求婚一個道理,要講緣份。
吳東山說,我伺候過旅首長,也伺候過團首長,沒想到你這個雞巴大的營長這麼難伺候。你倒是說說,你要什麼樣的馬,我這個軍馬助理心裡也得有個譜吧。
陳秋石搖搖頭說,算瞭,到瞭我應該有馬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
那一年,黃龍高地戰鬥之後,山丹寶馬重新服役,並再次成為陳秋石的坐騎。後來在祁連山同馬傢軍作戰當中,西路軍彈盡糧絕,韓子君的一個師,打得隻剩下三百多人,被壓縮在劉傢營子不到三裡長的溝壑裡。
最後的時刻到瞭。槍裡已經沒有多少子彈瞭,肚子裡四天粒米未進,大刀已經卷瞭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刺刀、荊棘和寒風撕扯成瞭碎片。
白雪皚皚的祁連山谷,殘陽如血。陳秋石永遠記住瞭那片雪地和那片殘陽。
師部下達命令,埋鍋殺馬,打火造飯。
幸存的戰馬還有四匹,其中就有陳秋石的山丹寶馬。前幾次殺馬的命令下達,陳秋石的那雙眼神,如喪考妣,讓人看之不忍。那些時光他一直守在山丹寶馬的身邊,牽馬的人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分明能夠聽到他的胸膛在噴發著拼命的念頭。那幾次,組織上沒有為難他。
可是,這是最後的時光瞭,也是最後的希望瞭。彈盡糧絕的西路軍,還有什麼?如果全軍覆沒,那麼要馬又做什麼?這個道理陳秋石不是不明白。可是他不能接受。
就在最後一道殺馬的命令下達之後,陳秋石突然做出瞭一個決定,他要親自對山丹寶馬下手。當他把他的想法告訴趙子明的時候,他看見趙子明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詫,稍縱即逝,然後就是狐疑。趙子明說,何必呢,那太殘忍瞭。
陳秋石說,不,還是我來瞭結吧,我跟它說會話,跟它說說革命的道理,我相信它會明白的。
趙子明說,好吧,那就聽你的,不過,你不能離部隊太遠。一圈子都是馬傢軍。
陳秋石說,好。
剛走瞭兩步,趙子明又跟在後面說,還是讓戰士們做吧,用刺刀,可以節省一顆子彈。
陳秋石回過頭來,眼睛裡寒光閃閃。陳秋石說,不!
趙子明不再做聲,陳秋石牽著他的山丹寶馬鉆出瞭山溝。也就是三十幾步吧,在陳秋石此後的歲月裡,這三十幾步就像三千裡那樣漫長。他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摸著腰裡的手槍。他知道,隻要一顆小小的子彈打中馬的眉心,一個生命、一個他所珍愛的生命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變成一鍋熱騰騰的肉湯,再然後變成揮刀掄槍的力量。
山丹寶馬低著頭,也許它已經明白瞭什麼,也許它什麼都還不明白,它就那麼信賴地、溫順地跟著他爬出瞭斷裂溝,爬上瞭雪地,然後一步一步向樹林裡走去。
突然,它感覺到腹部一陣刺痛,它驚愕地看著它的主人,陳秋石舉著一根帶刺的棗樹枝椏,狠命地抽打它的腹部,一邊抽還一邊歇斯底裡地叫喊,快跑啊,快跑啊,天涯海角,隨便你跑到哪裡去,再不跑你就沒命啦!
顯然,它已經聽懂瞭陳秋石的呼喊,它知道它的主人在想什麼,可是它不能離開它的主人,再說,它已經跑不動瞭。
遠遠跟在後面的趙子明,一看見陳秋石抽打戰馬,就知道他想幹什麼瞭。趙子明猶豫瞭一下,抽出瞭自己的手槍,瞄準瞭馬頭。就在這時候,一個意外的事情發生瞭,多少年後趙子明回憶那個細節,內心還是顫抖——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那匹馬微笑瞭一下,天哪,戰馬微笑是個什麼樣子,沒有任何人能夠說得清楚,而趙子明卻一口咬定而且是幾十年如一日一口咬定,那匹馬在那當口千真萬確微笑瞭一下,然後彎曲兩條前腿,向他的主人深情地看瞭一眼,垂下頭去,兩行豐沛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滾滾而下,落在凌亂的雪地上。
槍響瞭。
陳秋石到任後不久,三三六旅二團接到任務,掩護抗大分校跳出敵人的包圍圈。陳秋石的一營受命襲擊日軍蒼南據點,達成圍點打援的目的。
這一次是陳秋石獨立指揮作戰,有充分的自主權。頭天下午,他把團裡通報的敵情地形研究瞭一番,在河灘的沙子地上用石子擺瞭一個模擬戰場,然後點起一根香煙,圍著這堆石子轉圈,轉瞭一圈又一圈。
到瞭晚飯的時間,教導員鄭凱南發現找不到營長瞭。騎兵排長說,營長叫瞭兩個戰士,到河灘上去瞭,可能是打野鴨子去瞭。鄭凱南一聽有些光火,都什麼時候瞭,這老兄居然有閑心去打野鴨子,公子哥兒啊?
鄭凱南一路找到沙灘,卻看見陳秋石枯坐在那堆石子旁,身邊扔瞭幾個煙頭。陳秋石的表情有點呆滯,像是遇到瞭天大的難題。鄭凱南說,老陳,你在這裡鼓搗什麼,部隊今晚要吃一頓飽飯,夜行軍趕到蒼南,你還在這裡看風景?
陳秋石說,老鄭,你來得正好。我跟你講,我發現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很不對頭,弄得不好完不成。
鄭凱南吃驚地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怎麼能這樣說?我們執行上級指示絕不能含糊,就是天大的困難也要克服。
陳秋石說,開玩笑!天大的困難我怎麼能克服?天大的困難誰也克服不瞭。吹牛皮的事情我從來不幹。
鄭凱南說,我們不能跟上級講價錢,更不能退縮。
陳秋石說,我不是退縮,但我不能不負責,我們必須把困難想得充分一點。作戰是一門科學,必須先有勝算爾後才有勝券。
鄭凱南說,你把你的判斷說說,我洗耳恭聽。
陳秋石說,鬼子水上大隊昨天已經進到邯鄲以北六十公裡,野江聯隊正向黃州逼近,意在夾擊我抗大分校和太行軍區機關。我們是在蒼南打阻擊,在三個小時之內,獨立頂住水上大隊,遲滯敵人的行動。這一帶地形一馬平川,視野開闊,一旦打響,我軍沖鋒無異於自投羅網,撤退更是秋風落葉。我們的腿再快,也沒有他的機槍子彈快。所以說,我們要頂住敵人一個大隊是很困難的。
鄭凱南聽完,倒吸一口冷氣,瞪著眼珠子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的意思是,這仗我們不能打?
陳秋石說,不,打是肯定要打的,關鍵在於在哪裡打,怎麼打。打好瞭,可以出奇制勝,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打得不好就是夾生飯,即使最後完成瞭任務,也是以重大犧牲為代價的。
鄭凱南說,老陳,我覺得你的想法有問題,我們不能因為顧慮犧牲而對完成任務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不是革命軍人的作風。
這次輪到陳秋石驚訝瞭,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鄭凱南,摸出一根香煙遞過去,鄭凱南擺擺手拒絕瞭。陳秋石點上煙,看著西邊漸漸濃重的暮色,長長地出瞭一口氣說,為什麼,為什麼不顧慮犧牲?如果能夠減少犧牲,我們為什麼要拼命呢?我們當指揮員的,有責任最大程度地減少犧牲。
鄭凱南說,那你說說,你打算在哪裡打,怎麼打?
陳秋石沒有馬上回答,悠悠地又吸瞭幾口煙,吸完煙,把煙頭往地下一扔說,向南移動十二公裡,在漳河峪打,守株待兔。
鄭凱南說,你有什麼把握敵人就會按照你的路線進攻,倘若他繞過漳河峪,我們不是等於放棄戰鬥嗎?
陳秋石說,老鄭,用兵之道,貴在知己知彼。從前幾次戰鬥的情況看,日軍的掃蕩戰術是軸心型的,表面上看多頭並進,實際上進攻的路線是相互交叉的,一旦有情況,他就會迅速收攏,就像蛇一樣,把我們的部隊緊緊裹起來,慢慢蠶食。我們在漳河峪守株待兔,這隻兔子不來,還有那一隻,東邊等不到,還有西邊,他總要來一隻。隻要他是多頭並進,他不可能繞開漳河峪,這是通向太行山腹地的必經之路。我部在此設防,絕不會竹籃打水。我隻要打住一隻,就能牽動全局。
鄭凱南說,開玩笑,漳河峪離太行軍區機關僅有十幾公裡,你這是把戰火引到我重要目標附近,置高級機關於險境啊!上級不會同意的。
陳秋石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已經來不及報告瞭,決心已定,立即行動。
鄭凱南說,如果我不同意呢?
陳秋石說,我希望你放手讓我指揮。如果我的決心錯誤,願意接受軍法處置。
鄭凱南見陳秋石說得斬釘截鐵,也有些動搖。想瞭一陣子說,老陳,你是戰術專傢,我承認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可是上級明確指示,要我們在蒼南打阻擊,隻要是在蒼南打,你怎麼用兵我都不反對,就是打錯瞭,我們也沒有責任。可是臨陣移動戰場,而且從根本上改變上級的作戰計劃,即便是勝利瞭,也不一定符合上級意圖。這樣太冒險瞭。
陳秋石不吭聲,看著西邊的夕陽一點一點地融入到地平線裡。
鄭凱南最後說,要不,我們開個諸葛亮會,把連長和指導員都叫來商量一下?
陳秋石說,那樣就麻煩瞭,意見不一致怎麼辦,我的決心被否定瞭怎麼辦,如果我被否定瞭,這場戰鬥我還指揮不指揮瞭?
鄭凱南說,給我一根煙。
陳秋石摸摸煙盒,愁眉苦臉地說,哎呀老鄭,剛才給你你不要,最後一根被我抽瞭。我來給你撿煙頭。
說完,彎下腰,撅著屁股,把剛剛被他扔下的煙頭撿起來,一共撿瞭六個,剝開,把金黃的煙絲撮在一起,從公文包裡摸出一張草紙,邊口處裁出長長的一條,卷成一個煙卷。這一套陳秋石做得很從容,每一個步驟都很細致,煙卷兒卷得很講究,就像是從工廠裡生產出來的。
鄭凱南接過煙卷,陳秋石又把洋火點著瞭,雙手攏著湊瞭上去。鄭凱南深深地吸瞭一口煙,仰面吐瞭一口說,他媽的,算我倒黴,給一個戰術專傢當教導員不容易啊。這一仗如果打好瞭,你就是英雄,打不好,我就是千古罪人。好吧,你偷牛,我拔樁。出瞭問題我擔著。
陳秋石大喜過望,伸出拇指說,老鄭,就沖你這個膽量,我一定會把仗打好的。
當夜,月牙現形的時候,正準備往蒼南方向夜行的部隊突然接到命令,左轉,向漳河峪方向前進!
凌晨三時左右,日軍水上大隊一個中隊進入蒼南。根據水上掌握的情報,八路軍一部已經在蒼南城南三公裡處展開,日軍的這個中隊和配屬的兩個偽軍大隊,是以戰鬥隊形向蒼南進發的,擬待天明以三路輪流通過蒼南河。
日軍這一路行動謹小慎微,在河岸上沒有遇到阻擊,過瞭河進入青紗帳還是沒有遇到阻擊,反而使水上少佐更加心神不定,總疑惑八路軍埋下陷阱,因此行動甚為遲緩,基本上要等後隊跟上瞭,站穩瞭,前隊再繼續前行,而且是交替掩護,左中右三路並行,隨時交叉,呈菱形網狀向前推進。
水上少佐沒想到他這麼一折騰,把陳秋石害苦瞭。陳秋石對日軍的行動規律有所掌握,但是他不知道水上這個人如此謹慎,已經到瞭疑神疑鬼神經病的地步。
水上的神經病導致整個水上大隊行動比陳秋石預計得要晚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裡,陳秋石差點兒也急出瞭神經病。他和鄭凱南蹲在臨時構築的掩體裡,雖然表面上談笑風生,但是他不時地偷看馬蹄表,焦灼之情難以掩飾。
預計的時間超過瞭一個小時之後,前哨排那邊還是沒有動靜,陳秋石這時候心裡就開始犯嘀咕瞭,他媽的見鬼瞭,難道敵人真會繞過漳河峪?難道我們臨時改變的計劃被他們發現瞭?不可能啊,部隊晝伏夜行,沒有電臺,沒有報告,連自己的上級都不知道自己的行動,鬼子難道在我的部隊裡安插瞭奸細?
兩個小時過去瞭,還是沒有動靜。
陳秋石終於沉不住氣瞭,走出掩體,在樹林裡來來回回地踱步。倒是鄭凱南在這時候表現出瞭冷靜,鄭凱南說,老陳,你別著急,也許敵人的行動推遲瞭。事到如今,我們隻有耐心等待瞭。
陳秋石兩眼無神地看著鄭凱南說,不可能啊!如果不是打亂仗,日軍宿營啟程都是有規律的。而且他今天傍晚之前必須越過漳河橋同野江聯隊會合。如果超過十一點不能到達漳河峪,那他今天就不可能過漳河橋,不到萬不得已,日軍是不會跟我們打夜戰的。現在還不來,確實蹊蹺。
鄭凱南說,老陳,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
陳秋石抓耳撓腮地說,我是相信啊,可是敵人他不來你叫我怎麼相信?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將無能,累及三軍啊!我完蛋瞭。
鄭凱南不語,他心裡本來就沒有底,見陳秋石都亂瞭方寸,說話已經語無倫次瞭,他心裡更沒有底瞭。
陳秋石看著頭頂上越來越高的太陽和遠處空蕩蕩的一馬平川,突然悲從中來,神情莊重地說,教導員,萬一我真的判斷失誤,讓水上大隊的障眼法繞過去瞭,那真正的千古罪人是我而不是你。你不用袒護我,到時候我上軍事法庭。我要是被槍斃瞭,請你派人給我收屍,把我埋瞭,墳頭上寫個名字。我老傢在淮上州玫山縣隱賢集,我參加革命的時候,我的兒子剛剛滿月,我連名字都沒有給他取。到今天,我的兒子已經十二歲九個月零十七天瞭。以後如果你們找到他瞭,告訴他,他的父親不是個東西,誤瞭兒子也誤瞭抗日,他的父親臨死的時候向他道歉,對不起瞭。
鄭凱南看著陳秋石說,老陳你怎麼回事,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麼!
陳秋石自顧自地說,他要是不認我這個爹呢,他不認我我也沒有辦法,是我這個爹對不起他在先,他不認我在後。他要是不認我,你們就把我的屍體刨出來,讓野狗吃瞭算瞭。
鄭凱南驚駭地發現,這個時候的陳秋石臉色蒼白,目光空洞,額頭上掛著黃豆大的汗珠,說話的時候,嘴巴都歪瞭。鄭凱南心裡咯噔瞭一下,說,老陳,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病瞭?
陳秋石說,我沒有病,我心裡全都清楚。老鄭,也許我犯瞭主觀教條的錯誤,我太高估瞭自己,太低估瞭敵人。既然我能摸透敵人的心思,敵人把我看透也是有可能的。我一意孤行,他將計就計。這下完瞭,上級交給我的阻擊敵人於蒼南的任務,被我搞得雞飛蛋打。水上大隊如果繞過我們到瞭漳河橋,太行軍區和抗大分校就危在旦夕,我就是失街亭的馬謖啊,不,我比馬謖犯的罪還大!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陳秋石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憤,好像他真的鑄成難以饒恕的大錯,真的就要走上軍事法庭,真的就要人頭落地似的。鄭凱南被陳秋石的突然悲觀弄得措手不及,已經說得沒有話說瞭,隻是一個勁兒地安慰他說,老陳,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現在說這話為時尚早啊!
陳秋石淚流滿面地說,我說這話不早啊,水上大隊現在還沒有出現,這一切隻能說明我判斷失誤。什麼狗屁戰術專傢?簡直就是當代馬謖今日趙括,紙上談兵,遺臭萬年!
說著,竟然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兩隻拳頭不斷地擂打自己的腦袋,像個闖禍的孩子。
鄭凱南擔心這夥計真的出瞭毛病,左思右想,還是要穩住他,正要上前勸慰,意外發生瞭,陳秋石抖動的雙手突然停住瞭,一張淚水縱橫的臉抬瞭起來,兩隻水霧朦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樹梢某處,耳朵似乎也豎起來瞭。
鄭凱南說,老陳,你怎麼啦?
陳秋石刷的一下從地上站瞭起來,大手一揮,往臉上擦瞭一把,兩隻眼睛驟然放光,逼視著鄭凱南問,老鄭,你聽見瞭嗎?
鄭凱南說,什麼,你說什麼?
陳秋石的上半身微微斜著,兩隻眼睛瞇縫著說,馬蹄聲,你聽,是馬蹄聲,東洋戰馬的蹄聲啊。馬蹄踏在碎石路上,噠噠噠,噠噠噠……你聽!
鄭凱南彎下腰,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側耳聽瞭半天,除瞭風吹樹葉沙沙響,別的什麼也沒有聽出來。他疑惑地看著陳秋石,看見陳秋石的臉色由白變紅,瞳孔似乎都放大瞭。鄭凱南擔心地問,老陳,你真的聽見馬蹄聲瞭?你不是做夢吧,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啊?
轉眼之間,陳秋石就像變瞭一個人,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兩隻手下意識地捋著腰間的武裝帶,捋得呼呼作響。陳秋石說,哈哈老鄭,他們來瞭,他們來瞭啊,守株待兔,兔子來瞭,他們終於撞到老子的槍口瞭。
一陣秋風過來,吹得鄭凱南滿耳朵眼兒都是黃沙,就是沒有馬蹄聲。鄭凱南抬起頭來,看看天,也是一片灰蒙蒙的。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陳秋石,他基本上可以確認瞭,這夥計的腦子的確出瞭問題,這夥計因為承受不瞭指揮失誤的壓力而精神崩潰瞭,犯瞭羊角風。怎麼辦?不能再讓他指揮部隊瞭,必須采取果斷措施,讓他離開戰場。可是,采取什麼樣的措施呢?他已經失去理智瞭,跟他和風細雨地談,顯然無濟於事。實在不行,就下瞭他的槍,讓警衛員強行把他架走。想到這裡,鄭凱南的心裡隱隱地痛瞭一下。真的對老陳下手,他還是於心不忍的。
然而,就在鄭凱南千難萬難的時候,他們聽見瞭槍聲。先是零零星星的幾聲,接著槍聲大作,還伴有迫擊炮的聲音。
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瞭,鄭凱南看見陳秋石已經舉起瞭望遠鏡,邊觀察邊說,好的,好的,這群鬼子是好鬼子,還真聽話,啊,乖乖地來瞭。
鄭凱南說,老陳,我聽見瞭,他們來瞭,同前哨排接火瞭,你的判斷是對的,你的指揮完全正確。
陳秋石大喝一聲,準備出擊!
七
遊擊隊成立之後打的第一仗是協助國民黨主力截擊日軍軍火。
這年初冬,六安中心地委書記兼淮上抗日支隊司令韓子君專程到楚城同國民黨守備旅長章林坡會晤,兩人寒暄幾句,進入實質話題,就開始唇槍舌劍瞭。
韓子君說,我們這麼大的地盤,一萬多平方公裡,二百多萬人口,一萬多正規軍和地方武裝,居然讓兩千多名日本鬼子盤踞在這裡搞什麼“大東亞共榮圈”,簡直太恥辱瞭。
章林坡說,韓司令,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你以為我不想打?我也想打。可是你看看我的部隊,今天還有萬把人,跟著咱喊抗戰口號,一旦打起來,一盤散沙啊!
韓子君知道章林坡的心思,老章隻講瞭一半實話,還有一半他沒有講。國民黨軍隊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的部隊有多少人,誰就當什麼官,章林坡現在手上有一個旅的兵力,他就是旅長,一仗打下來,損兵折將在所難免,剩下一個團,他就是團長,剩下一個營,他就是營長。在這種情形下,軍官們自然不願意當出頭椽子,人人自保,互相推諉,以至於日軍長驅直入。韓子君說,可是我們也不能就這樣眼看著日本鬼子騎在我們頭上尿尿啊。我們的裝備差是不錯,好歹還能發射,百米之內也是能打死人的。你們一個旅被打出淮上州,東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
章林坡說,說得輕巧,我一個旅東躲西藏老百姓心寒意冷,可是你們做什麼瞭?你也是個司令,搞瞭幾千人的遊擊隊,半年瞭還沒有見你們正經八百地打過一仗。
韓子君說,章旅長此言差矣,自從各個遊擊隊成立,大兵團作戰沒有,小出擊從來沒有停止過。跟鬼子正面交鋒很少,打漢奸一刻也沒有放松。沒有遊擊隊牽制,你的正規軍就不可能這麼安逸。
章林坡說,好瞭,說吧,韓司令此來,有何貴幹?
韓子君說,我們得到可靠情報,日軍準備發動南下攻勢,近期有一批軍火要路過淮上州,沿淠史河越過大別山,運往武漢外圍,這正是我們出擊的大好時機。我這次奉命而來,就是會同貴部,協商截敵計劃來的。
章林坡不屑地說,老韓,我軍正在調整戰術,以時間換取空間。目前還不是同日軍決戰的時候,你們還是躲在山裡招兵買馬吧。
韓子君正色道,章旅長,我已經把我方的意見說清楚瞭,抗擊日軍,截擊日軍南下軍火,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不能為瞭自保坐失良機。
章林坡沉吟瞭一會兒說,那你們希望我做什麼?
韓子君說,打大仗當然要有大部隊。我們也不跟敵人正面交鋒,我們可以利用我們的地形民情優勢,搞襲擾戰。待日軍輜重部隊出現,你主力截擊,將其打散。我們的二十支遊擊隊,三十個區中隊,全部集中使用,在山裡,水上,城裡,鄉間,開辟戰場,分而殲之。
章林坡笑瞭,說,老韓,聽你這麼一說,還挺有計謀的。可是我不能聽你的指揮,我得聽上峰的。
出乎章林坡意料的是,到瞭第二天,上峰果然來瞭通報,證明韓子君提供的情報不虛,上峰要求章林坡部截擊日軍松岡聯隊護送的軍火,至少要將這支輜重部隊打回去,阻其南下。
這一下,章林坡就不能小看韓子君瞭,他在沙盤前佇立良久,派人叫來瞭作戰處副處長楊邑。
楊邑就是當年陳秋石在黃埔分校時候的楊教官,也是章林坡在陸軍學校的同學,過去這兩個人曾在一支部隊裡當營長,就戰術水平而言,楊邑遠在章林坡之上。然而章林坡為人圓滑,深諳為官之道,把部隊交給他,無論戰爭怎樣慘烈,他的部隊總能全身而退。而楊邑是個死腦筋,打仗惟勝是求,把部隊交給他,動不動就打光瞭,仗一打完,他的身後就沒幾個兵瞭。這樣的人,上峰不喜歡,所以總是不得志。直到黃埔南湖分校解散,看在同學的面子上,加上楊邑玩戰術委實爐火純青,是個難得的幕僚,章林坡才把他收留過來,給瞭個作戰處副處長的位置。這個角色可大可小,可進可退,章林坡要的是楊邑的戰術謀略,而不是楊邑的戰鬥作風。
當下章林坡把上峰的電文給楊邑看瞭,交代說,韓子君他們對這次截擊日軍軍火很感興趣,氣可鼓不可泄,我看可以給他們一些實質性的任務。
楊邑說,他們那幾條破槍,烏合之眾,能起到什麼作用?敲邊鼓還湊合,大仗還是要我軍來打。
章林坡不悅地說,老楊,你這個思想要不得。現在是統一戰線,焦土抗戰,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東西南北。韓子君的遊擊隊,這次不僅要參戰,而且要在主戰場上。你現在就給我搞一個方案,時機和戰場由你擬定。前提是,在戰術方案上,本旅投入全部三個團,另有炮兵營、騎兵營。實際戰鬥中,我軍在核心部位兵力不要超過一個營,所有參戰部隊,必須保證伸縮自若。明白瞭沒有?
楊邑頓瞭頓說,明白是明白瞭,但是上峰電文上要求是必須達成截擊敵軍火之戰役目的。如果我們用兵過於保守,僅憑韓子君部零打碎敲,萬一敵軍火搶運成功,豈不耽擱大事?
章林坡心裡暗罵,這哥們果然對官場規則稀裡糊塗。上峰的電文當然是冠冕堂皇的,可是上峰的心思能在電文裡說嗎?上峰當然不希望敵軍火搶運成功,但是上峰更不願意看到他的部隊被打光。章林坡心裡別扭,嘴裡卻若無其事地說,老楊,佈陣謀局你是高手,我的意思,上峰的意思,我相信你不會不明白。找你來搞這個方案,就是希望兩全其美。
楊邑眼巴巴地看著電文,心裡琢磨,打仗是要死人的,什麼兩全其美?既要沽名釣譽,又不想傷筋動骨,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淮上州失陷之前,我軍兩個師打日軍一個聯隊都很吃力,現在正規軍隻有一個旅,而且核心部位不超過一個營,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看來這個仗不是真打,章旅長的意思顯而易見是虛晃一槍。難道,截擊日軍軍火的重任真的要靠韓子君手下的那些泥腿子來完成?
章林坡說,老楊,你再琢磨琢磨,確保本部全身而退啊!
楊邑盯著眼前的電文和墻上的作戰示意圖,好半天才說,好吧旅座,我盡力而為。
當天夜裡,楊邑果然制訂瞭一份虛張聲勢的作戰計劃。按照這個計劃,國軍主力基本上是坐山觀虎鬥,而把重要任務推給瞭韓子君。
第二天早上,章林坡召集團長以上軍官討論,大傢認為,這份計劃天衣無縫,具有很強的可行性。楊邑心裡明白,這些軍官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接下來有兩個問題,一是同韓子君部協同,二是主戰場上的那個營從哪裡派。
章林坡派人把作戰方案送到杜傢老樓,韓子君看瞭之後,長久不語。最後冷笑一聲對章林坡派去的副官說,國難當頭,貴部自保之策還如此圓滿,令人欽佩之至。
副官被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辯解說,韓司令誤解瞭,這份方案來之不易,出自我軍著名戰術專傢楊邑之手。韓司令說自保,本部軍官卻認為是萬全。
韓子君說,楊邑?是不是那個在黃埔南湖分校當過教官的?
副官立正回答,正是。
韓子君不做聲瞭,再把方案打開,從頭至尾看瞭一遍,掩卷深思良久,然後說,好吧,請轉告貴部長官,我西華山抗日遊擊隊全體官兵枕戈待旦,我們是何成色,戰鬥中看!
這次以獨山為主戰場的截擊日軍軍火的戰鬥,若幹年後被軍史專傢稱為淮上的百連大戰,除瞭章林坡的國民黨軍部分主力部隊,韓子君動員瞭大大小小五十多個遊擊隊和民兵小分隊,在戰鬥中大顯身手,雖然未能成功地殲滅敵人的輜重大隊,但是造成瞭日軍松岡聯隊和護送日軍近二百人傷亡,殲滅偽軍共七百多人。
戰鬥中,楊邑臨危受命,以代理團長的身份組織獨山阻擊戰,支撐瞭六個小時。戰鬥越打越烈,楊邑麾下連長和代理連長先後陣亡七人,楊邑本人身中三彈,仍然揮槍高喊,退卻者格殺勿論!
楊邑的悲壯和不屈,迫使章林坡把假戲做成瞭真的,不得不動用後備的兩個團接應,從而將原本計劃的戰鬥規模大大地拓展瞭。
陳三川第一次參加真槍實彈的戰鬥就是在這一次。
鄭秉傑的遊擊隊是個小遊擊隊,擔負的任務是同另外三支遊擊隊一起在湘紅甸打伏擊。鄭秉傑佈置任務的時候,劉鎖柱的臉都嚇白瞭,他參加遊擊隊可不是來打仗的,前些日子雖然苦一點,好歹腦袋還在,現在猛不丁地聽說要開到湘紅甸戰場去跟鬼子打仗,腸子立馬就揪成一團。鄭秉傑講的是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腦子裡一個勁兒琢磨怎麼辦。想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不跟他們玩瞭。
瞅個冷子,劉鎖柱捂著肚子離開瞭訓練場,假裝解手,鉆進瞭毛竹林,正在東張西望,冷不防背後一個硬邦邦的傢夥頂住瞭腰眼。劉鎖柱駭得魂飛天外,趕緊把兩隻黑乎乎的爪子舉起來,上牙磕著下牙,結結巴巴地說,長官,太君,饒命啊!
這時候聽見背後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喝道,開小差,槍斃!
劉鎖柱聽出來瞭,原來是陳三川。快要跳出來的心這才收回去一半,扭過臉來說,啊,是三川兄弟啊,哥哥我哪裡是開小差,我拉稀!
說著,往下哈哈腰,順手一扯,抽掉系在腰間的麻繩,大腰褲子便豬大腸子一般堆在地上,再往下一蹲,便撲撲通通地放出一股惡臭。說來也是蹊蹺,他說拉稀,就當真拉稀瞭。劉鎖柱一邊拉一邊在心裡罵,這個小雜種,人小鬼大,原來他在監視自己呢。
三川見劉鎖柱當真拉稀瞭,捂著嘴一跳老遠,嚷道,真臭,吃獨食,拉驢屎!
劉鎖柱說,滾蛋,你個小毛孩子懂個屁,驢屎才不臭呢,人屎最臭。可是俺們天天吃芋頭幹麥麩稀飯,人屎跟驢屎也差不多,不臭。
三川手裡抱著一根訓練用的木頭槍,仍然對著劉鎖柱,瞇縫著小眼睛說,劉鎖柱,你就是要開小差,拉稀你為啥不到茅房去?我一看你的樣子就像開小差。你開小差我就槍斃你。
劉鎖柱說,我開你奶奶的差,我拉稀,你眼睛瞎瞭鼻子也瞎瞭嗎?
三川放下木槍,盯著劉鎖柱說,你不要嘴硬,你開小差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要是敢離開這片毛竹林,叭,你的腦袋就開花瞭。
劉鎖柱拉完,毛竹葉包著石頭把屁股揩瞭,提上褲子,左一下右一下系瞭活結,沖三川做瞭個鬼臉說,我幹嗎要開小差啊,我還等著戰場上立功日你媽呢?
話音剛落,他的腦門上就重重地挨瞭一傢夥。三川的彈弓打得很準,不偏不倚,正中眉心。劉鎖柱一陣暈眩,差點兒沒有昏過去。三川繃著彈弓說,劉鎖柱,給你自己兩耳光子。
劉鎖柱說,小雜種,你敢打革命同志?我找鄭隊長告你!
話沒說完,隻覺得右手一陣鉆心的疼痛,又挨瞭三川一傢夥。好漢不吃眼前虧,劉鎖柱二話不說,掄起巴掌,左一下右一下連扇自己六個耳光子,哭喪著臉喊,三川兄弟,三川爺爺,你是我的爺爺行瞭吧,別再打瞭,你把我打傷瞭我怎麼去跟鬼子打仗啊?
遊擊隊向湘紅甸開拔的時候,三川被強行留下瞭。看管他的是江碧雲和另外兩個遊擊隊員,一個是在前不久除奸戰鬥中負傷的馬建科,正經的老紅軍,遊擊隊的教官。還有一個是夥夫萬壽臺。
隊伍開拔瞭,陳三川又踢又鬧,要跟著走。黃寒梅說,讓他去吧,這孩子像個土匪,沒準能派上用場。
鄭秉傑說,黃大姐你不要胡來,我們這是去打仗,不是兒戲,帶個孩子像什麼話!
可是三川鬧得厲害,把萬壽臺的手背都咬開瞭。最後還是馬建科起瞭作用,把三川的胳膊抓過來啪啪摔瞭兩下,那兩隻胳膊就像面條一樣耷拉瞭下來,不僅不能抓人瞭,腿也站不直瞭。
湘紅甸戰鬥是在第二天早上打響的,遊擊隊第一次跟鬼子面對面,難免緊張。鄭秉傑一個勁兒地喊,不要慌張,沒有命令不許開槍!
黃寒梅此前參加過一次戰鬥,有瞭那次經驗,她就算老兵瞭,這次要沉穩得多。劉鎖柱就趴在她身邊,手裡的幾顆手榴彈被他攥出水來瞭,還不時地問,黃大嫂,鬼子會不會爬山啊,萬一我不行瞭,你可得救我啊!
黃寒梅厭惡地說,就你的命值錢?你不要胡亂鼓搗手榴彈,當心把線拉出來瞭!
小晌午時分,果然有鬼子進入到伏擊圈裡,鄭秉傑和劉漢民等人不看敵人,隻盯著自己人,怕他們亂開槍。好在大傢都還聽話。
第一槍是主陣地打響的,一群鬼子在右邊的山下受到阻擊,慌不擇路地向這邊湧瞭過來,鄭秉傑眼看時機成熟瞭,這才下令開打。
頓時,山谷裡槍聲大作,十幾條漢陽造,二十幾條鳥銃,三十多顆手榴彈一齊向山下雨點般潑去。劉鎖柱找到瞭感覺,一口氣扔瞭三顆手榴彈,自己的扔完瞭,又幫著把黃寒梅的也扔瞭,扔得小褂子都汗透瞭。
戰鬥打瞭不到二十分鐘,這邊的鬼子死的死跑的跑。右邊主陣地傳來命令,讓鄭秉傑的遊擊隊向北兜屁股追擊。剛剛追到二道山的山梁,路邊閃出一個人影。黃寒梅一看,腦袋頓時就大瞭,原來是陳三川。三川肩膀上扛著兩支步槍,一支是三八大蓋,一支是中正式。三川的手裡還拎著一支王八匣子,盒子槍啊!
後來才知道,三川的胳膊被馬建科點瞭穴,等遊擊隊走遠瞭,馬建科又給他解瞭。這小子趁人不備,兔子一樣鉆進毛竹林,一直追到湘紅甸。但是他多瞭個心眼,並沒有去遊擊隊的陣地,而是爬到一棵老松樹上,在一邊等著。戰鬥打響之後,鬼子狼奔豕突,有一個散兵正好鉆進三川棲身的松樹前面,三川繃起彈弓,打個正著。這是一個偽軍,挨打後失魂落魄,就地臥倒,三川從樹上凌空跳下,將偽軍砸傷,接著就騎瞭上去,用石頭將這個偽軍解決瞭。有瞭一支槍之後,三川正要去找遊擊隊,又看見一個鬼子和一個偽軍在半山腰逃命,他一槍一個,基本上沒有費太大的事。
這次戰鬥之後,陳三川終於成瞭遊擊隊一名正式隊員。
八
騾馬隊從陳秋石身邊走過的時候,陳秋石正在漳河峪的土崗子上接受采訪。旅部有個文工團,文工團的團長兼編導廖添丁是個大筆桿子,同成旅長私交甚密,文工團的任務,陳秋石是不敢馬虎的。
跟廖添丁一起來的,除瞭兩個白面書生,還有幾個嘰嘰喳喳的小女子,知道陳秋石的部隊打瞭一個精彩的勝仗,丫頭們都很興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圍著陳秋石問這問那,弄得陳秋石心猿意馬。好長時間沒有接觸女性瞭,況且還是一群桃花般燦爛的女孩子,陳秋石冷不丁地就想到瞭黛玉和晴雯。特別是那個叫梁楚韻的女孩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顯然還是個主筆。梁楚韻坐在他的對面,手裡夾著鉛筆,眼睛格外明亮,陳秋石三心二意地介紹著戰鬥經過,她就支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一點兒沒有顧忌,眸子裡閃動著無邪的驚喜。陳秋石很不習慣被女孩子這樣肆無忌憚地直視,眼睛不時地回避著,向外飄散。突然就看見一隊騾馬從漳河橋頭稀稀拉拉地過來瞭,原來是旅部供給處來收繳戰利品瞭。
陳秋石說,行瞭,戰鬥經過就是這些,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瞭。
梁楚韻說,那後來呢?
陳秋石說,後來的事情你們不是都看見瞭嗎,水上大隊最終沒有逃出我們的手心,咔,掉進我們的伏擊圈瞭。
梁楚韻說,陳營長,聽說你擅自改變戰場……
陳秋石說,不是擅自改變戰場,是臨機調整戰術。
梁楚韻嫣然一笑,明眸皓齒在陽光下晶瑩剔透,讓陳秋石心裡又是一陣感慨。梁楚韻說,對,是臨機調整戰術。不過,聽說你頂住瞭很大的壓力,承擔瞭很大的風險,是不是這樣啊?
陳秋石說,打仗嘛,沒有壓力還行?風險嘛,打仗就是風險的藝術。敢於冒險,善於冒險,化險為夷,這是指揮員必須具備的能力。
梁楚韻興奮地說,太好瞭,陳營長,你說得太精辟瞭!
陳秋石說,對不起,我還有點事,剩下的問題你們找鄭教導員和連隊的同志談行不行?仗是大傢一起打的,我個人沒有什麼可說的。
說完,起身要走人,眼睛仍然盯著騾馬隊。
梁楚韻說,陳營長,我們還沒有談完,我們的問題還有很多呢。
陳秋石老遠沖著騾馬隊喊,老吳,你們這是幹什麼?
吳東山從騾馬隊裡跑過來,兩手作揖,滿臉堆笑說,恭喜恭喜,老陳,打得好啊!你打瞭勝仗,我也發瞭大財!
陳秋石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
吳東山說,我還能幹什麼?打掃戰場唄。一共繳獲瞭十一匹騾子,十六匹馬。
陳秋石站著沒動,瞅著逶迤而來的騾馬隊,問吳東山,老吳,你打算把這些騾馬弄到哪裡去?
吳東山被他問愣住瞭,張張嘴說,弄到哪裡?那還用問,弄到供給部統一分配……啊,我想起來瞭,他媽的我差點兒忘瞭一件大事。吳東山一拍腦門,朝騾馬隊吆喝瞭一聲,老鍋,把一隊給我拉到這邊來。
那個叫老鍋的老兵應瞭一聲好咧,往前跑瞭幾步,不多一時就牽瞭五匹騾馬過來。梁楚韻在陳秋石的旁邊問,陳營長,你是要馬嗎?
陳秋石笑笑說,是啊,你懂馬?
梁楚韻說,不懂。但我會看長相。
陳秋石說,好,一會兒你幫我掌掌眼。
這五匹騾馬一看就是選出來的,高大健壯,器宇軒昂,雖然成瞭俘虜,卻沒有卑瑣的樣子。吳東山說,老陳,你選吧,我倒是要看看你的眼力瞭。
沒等陳秋石表態,梁楚韻便指著中間的一匹高頭大馬說,我看這匹好。
陳秋石回頭問,說說,好在哪裡?
梁楚韻說,個頭大,膘肥,威風。
吳東山說,姑娘好眼力,這是挑給旅首長的,不過,陳營長是漳河峪戰鬥的功臣,你要是喜歡,就把它留下。
陳秋石淡淡一笑說,還是給旅首長吧。
梁楚韻說,我明白瞭,你是不想太招眼瞭。那我建議你選這匹。
陳秋石說,啊,有點意思,你說說,這一匹有什麼特點?
梁楚韻圍著那匹棗紅色的騾子轉瞭一圈說,皮毛光滑鋥亮,說明健康。肌肉發達,說明有力。腿長,能夠跑得快。
吳東山說,哎呀,沒想到你這個女秀才還是個相馬的伯樂呢,我跟你說實話,這是準備送給師首長的,沒準它會伺候劉伯承,要麼就是鄧小平。
陳秋石點點頭說,是匹好馬。老吳,我要是把它留下,你舍得嗎?
吳東山臉皮一緊說,你要是把旅首長的那匹留下,我一句話都不說。可是這一匹,我欠師部黃部長一個情,我就想拿這匹馬去抵債呢。
陳秋石說,老吳你不厚道哦,這匹馬你既然另有用場,何必拿來眼饞我呢?
吳東山被說愣住瞭,表情難堪地看著陳秋石,好半天才說,老陳,你是不是真的看上這匹馬瞭?
陳秋石不溫不火,笑笑說,怎麼講,看上瞭怎麼樣,沒看上又怎麼樣?
吳東山咽瞭一口唾沫說,沒看上,咱們啥也不講。如果看上瞭,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是別人,你給我三根金條我也不換。我得伺候首長你說是不是?話又說回來瞭,隻要你陳秋石看上瞭,那就好說瞭。
陳秋石看著馬說,老吳,你開個價吧?
吳東山說,老陳,你是戰鬥部隊的指揮員,仗有得打。可我呢,混瞭幾年,從西路軍死裡逃生,現在倒好,當起瞭糧草官。你看,我這個擼子,還是整編那年撿的破爛貨。你有那麼多好槍,也不在乎一把兩把的……
陳秋石說,我明白瞭。說著,解開武裝帶,連同上面的德國造二十響駁殼槍,扔給瞭吳東山。
吳東山喜出望外,捧著武裝帶說,老陳,老陳,你動真格的啊!這也太,太……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匹馬歸你瞭。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老吳,那把槍是你的瞭,馬你牽走。本營長不稀罕。
吳東山笑成一朵花的臉皮頓時僵硬起來,手搭涼棚瞅著陳秋石說,老陳,你這是啥意思,嫌我小氣?
陳秋石說,把這匹馬送到赤岸給師首長吧,我用不著。
吳東山抖著手裡的駁殼槍說,那咋辦,那咋辦,這槍?
陳秋石說,我說過瞭,槍歸你瞭。把剩下的馬給我牽過來。
吳東山說,還有六匹,是準備配發團級幹部的。
陳秋石說,不看。凡是你老吳看中的,我都不要。
吳東山說,那就隻有幾匹差的瞭,老弱病殘,我準備弄到輜重隊拉車用的。
陳秋石不耐煩地說,牽來我看看嘛,好不好?那槍都是你的瞭。
吳東山懵懂瞭一會兒,醒過神來,說瞭一聲好,拔腿就跑,不一會兒,就牽來最後的七匹馬。
梁楚韻一看這七匹馬,就笑瞭,說,陳營長,你那麼高的眼光,怎麼會看上這些歪瓜癟棗?
陳秋石說,沒辦法啊,矬子裡拔將軍啊!
陳秋石說著話,眼睛卻被十步開外的一匹馬吸引瞭去。那馬貌不驚人,深栗色,腿短身子長,毛發凌亂,眼神無光,身上馱著兩捆長槍,四箱彈藥,還有一些毯子被子之類的東西。陳秋石估瞭一下,馬背上的東西少說也有千把斤重,以至於馬腿都有些趔趄瞭。那馬老遠看見陳秋石,原地立住,竭力站穩,馬頭猛地往上一揚,看著陳秋石直喘粗氣。
陳秋石失聲叫道,老吳!
吳東山跟在後面,顛顛地跑近陳秋石問,怎麼回事,難道你看中這傢夥瞭?
陳秋石說,趕快,把它身上的東西先卸下來。
吳東山瞪著眼睛看陳秋石說,不會吧,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梁楚韻也在一旁竊笑,陳營長,難道你想選一個老山羊當坐騎?我看這匹馬,活像一個老山羊。
吳東山招呼那個叫老鍋的老兵,兩個人費瞭吃奶的力氣,把馬背上的東西搬將下來。那馬似乎有點愣神,又似乎猛地覺醒,突然一聲長嘯,揚起瞭前蹄,落地之後,咆哮不已,亂踢亂蹦,靠近不得。
吳東山看看馬,又看看陳秋石,嘀咕說,他媽的怎麼回事?這畜牲剛才還老實得像頭驢,轉眼之間就兇起來瞭。
陳秋石哈哈一笑說,他在罵你狗眼看人低。
吳東山說,你確定這是一匹好馬?
陳秋石說,你們別動,讓我來問問,它從哪裡來,又有什麼想法。
梁楚韻說,問誰?問馬?你還懂馬語?
陳秋石說,別怕,跟著我。
說完,伸出右手,向馬頭正前方晃瞭晃,再向馬頭右邊晃晃,再往左邊晃晃,那馬很快就老實瞭,茫然地看著陳秋石的手臂。陳秋石走到馬的左側,伸出左手,那馬似乎猶豫瞭一下,慢慢地把腦袋偏給瞭陳秋石。陳秋石捧著馬的下巴,口中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似乎隻有那馬能夠聽得懂。
吳東山和梁楚韻在一旁看得雲山霧罩,大眼瞪著小眼,大氣不敢出。
陳秋石在馬頭前嘀咕瞭大約十多分鐘,忽然縱身一躍,跨上瞭赤裸的馬背,兩腿一夾,那馬如同離弦的箭鏃,前腿飛起,後腿蹦直,全身猶如一條弧線,一道紫紅色的彩虹橫空出世,刷地一下飛向對面的山巒,其速度之快,姿勢之美,讓梁楚韻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天哪,怎麼會這樣?
旋風般歸來的陳秋石在馬背上哈哈大笑說,它就是這樣!它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梁楚韻說,哎呀,沒想到這個老山羊這麼厲害!
陳秋石說,小梁啊,借你吉言,我這匹馬,以後就叫老山羊瞭!
九
一二九師召開瞭隆重的表彰大會,副師長徐向前親自給陳秋石授瞭一枚延安自制的立功勛章,並在會上說,打一仗總結一次,提高一步,這是我軍的優良作風。徐向前要求師裡的作戰參謀機關深入地瞭解漳河峪戰鬥,好好地研究總結陳秋石的戰術。尤其是陳秋石對敵情地形的判斷以及果斷的處置方案。徐向前最後說,這應該成為我軍將來進行正規戰爭的范例。
陳秋石被任命為三三六旅二團副團長兼參謀長。
不久抗大分校派瞭幾名幹部到三三六旅來感謝慰問。旅首長說,要慰問就慰問陳秋石吧,他是漳河峪戰鬥的直接指揮者。
慰問團便來到瞭二團營地石板巖。陳秋石春風得意,正在房東傢裡寫戰例,警衛員報告說,抗大分校慰問團的首長來瞭。陳秋石連忙起身迎接,走到門口,他愣住瞭,門外站著笑呵呵的趙子明。
老趙,你還活著啊!陳秋石喊瞭一聲,就把趙子明抱住瞭。
趙子明拍著陳秋石的後背說,我當然還活著。我不僅活著,我還給你帶瞭半頭豬來。
陳秋石松開趙子明說,什麼豬?
趙子明說,分校首長讓我們慰問團給你們部隊帶一頭豬來,這是我們搞大生產的成果。分校首長特意指示,這頭豬一半給部隊打牙祭,一半給你個人。
陳秋石說,開什麼玩笑,我哪裡能吃掉半頭豬啊?
趙子明說,歸你個人支配,你獎勵給誰我們不管。
陳秋石說,受之有愧啊!
趙子明哈哈一笑說,除瞭豬,你就不想要人瞭?
陳秋石怔瞭一下說,我現在最想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兒子,今年應該快十三歲瞭,滿月之後我就沒有見過他。
趙子明說,這個我暫時沒有辦法。抗日嘛,個人總得做出犧牲。你最想見的還有誰?
陳秋石遲疑一下,臉皮漲紅瞭,半天才支支吾吾說,你裝什麼糊塗?
趙子明哈哈大笑,朝身後高喊一聲說,出來吧,仙女下凡瞭。
陳秋石正在傻著,突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從他立身的房東屋後,就像變戲法似的閃出一個英姿煥發的女八路。陳秋石的眼睛都直瞭,天哪,是袁春梅!
袁春梅笑吟吟地看著陳秋石說,秋石兄,幹嗎這麼看著我,難道不認識瞭?
陳秋石揉揉眼睛說,春梅,我這不是做夢吧?
袁春梅說,你就讓我們在這裡站著?
陳秋石醒悟過來,趕緊閃身往院子裡讓,嘴裡說,請請請。警衛員,倒茶。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弄一點來。
坐進院子,陳秋石才感受到,陽光是那樣的明媚,已經是冬天瞭,院子裡卻是春意盎然。
細細聊起來,這才知道,趙子明在當初西路軍被打散的時候,一度被俘,後來在被押往南京“洗腦子”的路上,組成獄中支部,聯絡十幾名難友,逃到太原辦事處,後來輾轉到達延安,一直在抗大分校工作,現在是抗大分校的副教務長。
袁春梅的經歷也很奇特。當年陳秋石等人離校到川陜根據地之後,袁春梅又堅持留校一個多月,組織上決定采取果斷措施,武力劫持楊邑,由於行動計劃泄露,行動失敗,袁春梅差一點兒被俘。她在風聲鶴唳的那幾天,居然是躲在楊邑的寓所裡,經由楊邑的夫人給她喬裝打扮,成瞭一名闊小姐,對外號稱是楊邑夫人的娘傢表妹。楊邑不願意脫離國民黨,但是楊邑沒有出賣她。楊邑說,人各有志,陳秋石那樣的幹才都跟你們走瞭,說明你們的組織是有吸引人的地方。隻是我不能跟你們走,我是黨國軍人,不能背信棄義。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楊邑動用瞭自己的鐵桿同僚,把袁春梅送到漢口碼頭。袁春梅說,楊先生,雖然我們的主張不同,但是我們一直敬重您的為人,愛國之心我們都是一致的。我們期待您棄暗投明。您什麼時候方便,我們什麼時候接應。
楊邑搖搖頭說,袁同學,你到瞭那邊,如果見到陳秋石,請轉告他,我們的國傢經歷瞭太多的苦難,日本人已經不滿足於塗炭我東三省,對我中原也是虎視眈眈。全民抗戰在即,師生一場,我希望我們在抗日戰場上攜手並肩。要是做那親痛仇快的事情,為師就太寒心瞭。沒有辦法,隻能兵戎相見的時候,就請他忘記這段師生情誼。
陳秋石聽袁春梅敘說那段歷史,不禁黯然傷神,久久不語。他在腦海裡回憶當年在黃埔南湖分校的情景,楊邑那張冷峻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板猶如就在眼前。那確實是一段難忘的歲月,他由一個鄉村士紳的土少爺,懷著一腔莫名其妙的激情,半是清醒半糊塗地走上瞭被趙子明等人稱之為革命的道路,對於前途兩眼茫然。可是在南湖分校,他找到瞭人生的支撐點,找到瞭用武之地,而這一切,與那個冷面教官有著很大的關系。可是如今,先生在哪裡呢?
十
粉碎日軍秋季攻勢之後,總部調整瞭部署,開辟瞭百泉抗日根據地,三三六旅和抗大分校駐紮在太行山下的百泉鎮。
二百多米寬的百泉河從上遊過來,沖刷出大面積河灘。兩岸的十幾個村子駐紮瞭抗日部隊,使這個偏僻的所在喧鬧起來。每日清晨,朝霞滿天,東方的山脊上籠罩著一片玫瑰色,河面倒映著山巒和雲霞,山坳裡升騰著操練的口號聲和歌聲。這裡被稱為太行山的延安。
抗大分校有戰役科、戰術科、技術科、政工科,政工科裡又分藝術班和美術班,藝術班裡又有文學、戲曲、音樂、舞蹈等專業,人才濟濟。這些人的到來,就像美酒一樣,給百泉抗日根據地帶來醇濃的文化氣息。
袁春梅是政工科的教導員。有時候是清晨操練完畢,有時候是傍晚,有時候是袁春梅主動過來,有時候是陳秋石派警衛員牽馬去接,隻要能夠擠出時間,兩個人就會相約在河邊散步。散步的時候,很少說話,就那麼默默地走,在沙灘上留下幾串長長的腳印。偶爾交談,話題多數是彼此這些年的經歷,將來的打算,未來的憧憬,傢鄉的情況,等等。
意外最終還是發生瞭。
一個深秋的傍晚,兩個人在河邊走瞭一圈又一圈,現在在沙灘上留下的,不是長長的幾行腳印瞭,而是凌亂的,無序的,不規則的淺坑。這些腳印書寫著陳秋石雜亂無章的心思。走瞭一陣,陳秋石憋不住瞭,問及袁春梅的個人生活,說,春梅,這麼多年過去瞭,你一直是單身嗎?
袁春梅愣住瞭,笑笑說,不,我已經結過婚瞭。
陳秋石沒有防備,聽瞭這話,猶如當頭挨瞭一棒,傻乎乎的半天才回過神來問,你說什麼?
袁春梅對陳秋石的失態並不意外,臉上飛起兩片紅暈說,秋石兄,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在南湖分校的時候,在秋子河畔……可是,這麼多年過去瞭,什麼都在發生著變化……
不,你錯瞭,一定是搞錯瞭。陳秋石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袁春梅驚訝地看見,陳秋石的臉皮紫紅,兩隻眼珠子閃射著憤怒的光芒。袁春梅說,你怎麼瞭?
陳秋石說,你說什麼?你成傢瞭?不,一定是搞錯瞭。你告訴我,這是開玩笑!這一定是開玩笑!
袁春梅停住步子,她對陳秋石一本正經的樣子和蠻不講理的口氣感到好笑。袁春梅說,陳秋石同志,沒有搞錯,我也沒有開玩笑,這是真的!
陳秋石說,你還是一個姑娘傢,怎麼說成傢就成傢瞭?豈有此理!
袁春梅說,怎麼可能,我已經快三十歲瞭。
陳秋石說,你成傢瞭,我怎麼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能算數。
袁春梅說,倒是你在開玩笑瞭。我成傢瞭,為什麼非要讓你知道?再說,這些年我們天各一方,南征北戰,我也沒有辦法讓你知道啊!現在既然知道瞭,我們就尊重這個現實吧?
陳秋石說,荒唐!
袁春梅不高興瞭,臉一沉說,你指的是什麼?
陳秋石說,全他媽的亂套瞭,一切都面目全非瞭。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袁春梅傻瞭,怔怔地看著陳秋石慷慨激昂的頭顱,聽著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叨叨,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不知道是他裝神弄鬼逗她玩,還是他真的犯瞭毛病。陳秋石現在真的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如夢似幻。
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呢,這些年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心愛的人?
陳秋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青山處處埋忠骨。
袁春梅緊張瞭,她的心裡突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四下看看說,秋石兄,時間不早瞭,我們回去吧。
陳秋石說,願意革命的走過來,不願意革命的滾開去!
袁春梅說,秋石兄,你到底是怎麼啦,難道是我刺激瞭你?
陳秋石沒有回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他的綁腿已經解開瞭,鞋子扔在河灘上,雙腿浸在淺水裡。
袁春梅站在河岸,難受瞭很長時間,她很想拂袖而去,但是又怕傷害瞭陳秋石的自尊心。再說,陳秋石的反常表現也讓她擔心。她說,秋石兄,深秋瞭,當心著涼。
陳秋石說,我要好好地涼一涼。
袁春梅說,你沒事吧……我是說,我的話,我們之間的……
陳秋石站在水裡,朝袁春梅揚瞭揚手說,我們之間沒有關系瞭,我們之間就是革命同志的關系。你回去吧,我要洗澡瞭。你再不走,我就要脫褲子瞭。
袁春梅的臉頓時漲紅瞭,沖河裡罵瞭一句,陳秋石,你混蛋!
陳秋石哈哈大笑說,啊,我混蛋,我是混蛋,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我要洗澡瞭。說完,把軍上衣往岸上一甩,縱身跳進河裡,蹲下身子把褲子褪瞭,扔到瞭岸上,又趕緊縮回身子,河面上隻露出一個腦袋,陰陽怪氣地看著袁春梅。
袁春梅氣得眼淚都流出來瞭,彎腰撿起幾粒小石子,一粒一粒地向河心擲去,嘴裡恨恨地說,陳秋石,你不道德,你欺負人!
讓袁春梅始料不及的是,陳秋石真的病瞭。
那次在百泉河邊散步,袁春梅已經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陳秋石言談舉止有些不正常,但是她不能確定緣由,因而也不能確定這不正常是不是正常的。陳秋石那晚在河水裡確實浸泡瞭很長時間,直到趙子明等人聞訊趕來,才連哄帶騙把他扯上岸來。陳秋石當天晚上就打起瞭擺子,忽冷忽熱,一會兒凍得牙巴骨打顫,一會兒燒得燙手。
這場病給陳秋石帶來的後患是嚴重的。
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陳秋石陷入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狀態之中,神情恍惚,開會經常走神。在抗大分校的課堂上,常常語無倫次,常常文不對題。一個月後,抗大分校再也不請他講課瞭,三三六旅和本團的首長也發現瞭他的反常,差點兒就把他的副團長兼參謀長職務給撤瞭。
情況報到旅裡,成旅長感到很嚴重,親自找陳秋石談話。
那次,旅長問得很細,從傢庭出身,到參加工作經歷。開始陳秋石還能夠說出子午寅卯,但隨著談話的深入,陳秋石精神方面的問題果然暴露出來瞭。談到戰例的時候很清醒,談到戰術的時候半清醒半糊塗。問到妻子兒女的時候,他的頭上就開始出冷汗,他對旅長說,我沒有妻子,我隻是有個兒子。
旅長奇怪地問,你沒有妻子,你怎麼會有兒子?
陳秋石說,我的兒子是我自己生的,不用別人插手。
旅長哭笑不得,也不計較他,又問起他在黃埔分校的情況,當提到楊邑的時候,陳秋石的眼睛瞪得老大,稀裡糊塗地說,誰,旅長你說誰,哪個楊邑?我不認識。
旅長說,楊邑你怎麼不認識,你的先生啊,也是我的同學!
陳秋石愣愣地看著旅長,突然站瞭起來,沒頭沒腦地冒出瞭一句,不行,我得偵察清楚我的敵人是誰,我必須奪回我的根據地!
旅長驚問,陳秋石,你說什麼?
陳秋石大夢方醒,坐下來說,我完蛋瞭,我丟失瞭我最重要的據點。
這次談話,成旅長痛心疾首,經過瞭解,才搞清楚這夥計因為用情太深,患瞭精神病。
四天後,陳秋石的兼任參謀長職務被解除瞭,隻剩下掛名副團長的職務。旅首長指示二團,陳秋石暫不參加實質性工作,收繳其隨身佩帶手槍,其住所增派三名警衛員,實行雙崗保護。事實上他被軟禁起來瞭,直到一個月後,經一二九師首長批準,又被送到石門治病。英雄氣短,竟是為瞭一個女子,這話說出去不好聽,對外隻說是去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