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秋石的傷基本痊愈後,在袁春梅的陪同下,回到瞭淮上州,掛名為淮上州軍分區副司令員,享受正軍職待遇。袁春梅轉業後擔任淮上州副專員,按照省委指示,其主要任務是照顧陳秋石,基本上不用上班。鄭秉傑主持的淮上州地委投入人力財力,將陳傢圩子主體建築恢復,陳秋石和袁春梅夫婦在此讀書看報,種花養魚,倒也清閑。陳秋石的病情逐年好轉。
朝鮮戰爭爆發第二年,兵團司令員成城回國,專程到玫山隱賢集看望陳秋石,陳秋石大喜,同成城秉燭長談。成城問,老陳你給我講實話,淮海戰役之後,渡江戰役之前,你犯病是真是假?陳秋石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成城說,五次戰役之後,我軍轉攻為守,你是防禦專傢,志願軍首長委托我來看看你的身體狀況,希望你能到朝鮮,主持東海岸清川江線防務。
陳秋石說,我脫離戰事已久,恐怕不能勝任,我還是種我的田。
成城說,我不相信你一個戰術專傢真的甘於躬耕壟裡。你今晚不要回答,跟袁春梅商量一下,明天早晨回話。
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過來陪同的隻有袁春梅。成城問,陳秋石呢?
袁春梅說,老首長來瞭,老陳高興,昨晚酒喝多瞭,亂說一氣,我擔心舊病復發,讓淮上州醫院接走瞭。
成城愣瞭半晌說,他媽的,這老小子又開小差瞭。
飯後,成城怏怏離去。臨走時交代袁春梅,你跟老陳說,他要後悔還來得及,我在朝鮮等他。
第七軍入朝作戰,陳三川參加瞭臨津江戰役、三華裡戰役和四次戰役。第五次戰役後,歸國途中同梁楚韻結婚,此時他已是第七軍三師的師長瞭。
自成城走後,陳秋石常常在傍晚望著西天的雲霞發愣,袁春梅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想回到戰場,我陪你去朝鮮。
陳秋石說,不,我已經不適應戰爭瞭。
身體恢復之後,陳秋石讓人把圩溝的水放掉,請來合作社的農民挖瞭做肥料,他自己也揮鍬幹活,鄉親們興奮地說,司令官跟咱們一起挑塘泥,咱這糧食比肉還金貴。孫半仙的兒子孫武勇說,老陳,你抗戰的時候就是司令,怎麼混瞭十多年,又混成瞭個副的?陳秋石哈哈大笑說,沒有混好唄。
這次清淤泥,沒有想到清出個天大的好事來,幾個農民從圩溝裡挖出一壇子大洋,一千三百六十五塊。這當然是陳傢的財產。
建國之初,山村醫療衛生條件很差,袁春梅建議把這筆錢捐出去辦醫院,陳秋石說,還是建學校吧。治病救人,好人壞人能人蠢人都有,辦瞭學校,培養一批文化人,可以從根本上長久地改善我們的醫療衛生條件,病人自然而然就少瞭。
隱賢集從此有瞭一所公辦中學。陳秋石徹底辭去軍職,擔任中學校長,袁春梅也辭去公職,在隱賢中學擔任教導主任。
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袁春梅起床後打掃庭院,開門後吃瞭一驚,門口雕像一樣立著一匹老馬,袁春梅失聲叫道,是老山羊!
陳秋石聞訊從屋裡奔出來,撲在老山羊的身上,老山羊已經僵硬瞭。在老山羊的身下,一個物件微微地蠕動。陳秋石夫婦把雪扒開,忙乎瞭半天才發現,馬腹下面躺著的是楊邑。陳秋石二話不說,招呼袁春梅,把失去知覺的楊邑架到傢中。
楊邑在陳傢圩子住瞭下來。這以後陳秋石夫婦才知道,當年楊邑從鉛山逃脫之後,並沒有回到國軍隊伍,而是潛回蕪湖老傢,隱瞞歷史在鄉下當瞭一名教師。而在蕪湖解放前夜,軍統特務找到楊邑,企圖拉攏他進行破壞活動。蕪湖公安局當時接到一份特務潛伏名單,就是楊邑所為。政府給楊邑的結論是歷史罪人,現實功臣,監督改造。可是在前不久的三反五反運動中,當地貧協對政府的結論當耳旁風,把楊邑當成歷史和現實雙料反革命,經常遊鬥毆打,並把老山羊充作農用馬匹。楊邑不堪忍受,更覺得對不起老山羊,於是潛逃,投奔隱賢集。
陳秋石對楊邑不客氣地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鉛山戰役之後,先生要是聽我勸告,你就是起義功臣,這時候應該在朝鮮戰場大顯身手,何至於被一群無知農民追趕如喪傢之犬?
楊邑說,愚師一時糊塗,不撞南墻不回頭。如今傢破人亡,心寒齒冷。此次能與高足重逢,當面懺悔,死亦瞑目。
陳秋石說,先生何必言死?無知農民,既不代表政府,也不代表人民。不過目前三反五反鬧得風聲鶴唳,我建議先生留在隱賢集,等過瞭這個風頭,我親自把先生送回傢鄉,向政府坦白歷史,論證功過是非,確保先生享有公民權。
楊邑說,就怕拖累高足。
陳秋石說,先生再也不要這樣說瞭,弟子如今也是一個散淡鄉民,不存在拖累。
這以後,隱賢中學就多瞭一位周老師,周老師負責教語文,所帶的班級語文成績在淮上州名列前茅。
老山羊被秘密地埋葬在陳傢墓地,安葬的時候,陳秋石和袁春梅鞠躬默哀,楊邑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墓前,泣不成聲。
陳三川和梁楚韻回到隱賢集,已經是一九五四年的事情瞭,陳秋石問陳三川對小時候的事情還有沒有記憶。陳三川說,我想起來瞭,圩子外面有個吊橋,院子裡面有個磨盤。
有一次吃飯,老子帶頭,兒子響應,爺兒倆居然舔起瞭碗,袁春梅和梁楚韻驚異地看著這一對父子,左三圈右兩圈,從外沿到碗底。舔完碗爺兒倆一前一後地唱:大米稀飯勝白銀,粘在碗底亮晶晶,舌頭一卷刮肚裡,勤儉持傢不丟人。
陳三川夫婦回到隱賢集這段日子,周老師再也沒有到陳傢圩子吃飯,而是縮在學校大門不出。有一次陳三川和梁楚韻在當地幾名幹部陪同下巡視隱賢集,陳三川指指點點,梁楚韻突然在圍觀的人群中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她懷疑自己看錯瞭,定睛再看,那張臉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微微彎曲的背影。
梁楚韻感到十分震驚,但是她沒有聲張,也沒有詢問。當天晚上在院子裡乘涼的時候,陳三川把袁春梅拉到一邊,詢問前年成城來請陳秋石出山的事情。在另一處,梁楚韻趁機對陳秋石說,父親,隱賢集的歷史我已經知道瞭,而隱賢集的現實,還是個隱賢集。我想父親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陳秋石笑笑,答非所問地說,是啊,我在當地人的心目中,也算是個名流賢達啊。不過我留在隱賢集,可不是為瞭當隱士,我就是喜歡這裡的花草山水,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梁楚韻說,化劍為犁,在隱賢集又有瞭新的內容。父親,我看見瞭。
陳秋石沉默瞭一會兒說,哦,是嗎,你擔心嗎?
梁楚韻說,父親做的事,我還用擔心嗎?我支持。
陳秋石說,好,就不要告訴三川瞭,免得他有思想壓力。
梁楚韻說,兒媳知道瞭。不過父親你還得告訴我一件事情。
陳秋石問是什麼事,梁楚韻說,我記得在鉛山戰役之後,父親從我手裡把老山羊要過去,我當時不給,父親說,老山羊老瞭,讓他再幫我一個忙吧。後來我知道,父親是把老山羊托付給那個人瞭。如今,我看見他瞭,可是老山羊在哪裡?
陳秋石眼睛有些濕潤,過瞭很長時間才說,陳傢墓地,三棵松。
翌日清晨,梁楚韻和陳三川來到陳傢墓地,她看到瞭有三棵醒目的針葉松,松樹環繞著一個土墳。
梁楚韻摘下軍帽,跪下,磕瞭三個頭。
一九五五年初,軍區籌建陸軍指揮學院,為正軍職,在研究院長人選的時候,已經擔任大軍區司令員的成城想起瞭賦閑的陳秋石,第二次趕到隱賢集看望,向陳秋石談瞭請他出山的想法。陳秋石有點猶豫,說離開野戰軍這麼多年瞭,怕不能勝任。成城指著陳秋石的書架和報刊說,你老陳隱居多年,並非閉塞,我不相信你就甘心當個寓公瞭此殘生。陳秋石說,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我一定出山。成城說,現在我們就要準備應對第三次世界大戰。你老陳思想上要有準備。陳秋石最後說,我服從命令。
本來這件事情已經是鐵板釘釘瞭,沒想到節外生枝,就在任命即將下達之前,一份秘密的舉報信到瞭政治機關,揭發陳秋石在抗戰結束後同國民黨軍官過從甚密,並在鉛山戰役中擅自放跑瞭國民黨軍官楊邑,而楊邑在逃跑之後,回到國軍,擔任高參,在阻截我軍渡江戰役中,窮兇極惡,給我軍帶來很大傷亡。
就是這樣一份莫須有的罪名,導致陳秋石未能當上陸軍指揮學院院長,在以後的幾十年裡,他都是一個軍分區的掛名副司令員。
第一次授銜的時候,陳三川帶著梁楚韻再次回到淮上州,陳三川為大校師長,梁楚韻為第七軍中校宣傳處長。陳秋石笑瞇瞇地看著兒子和兒媳婦筆挺的軍裝,抽著煙鬥說,哈哈,孩子們都是校官瞭,很好啊。老子要是在抗戰之後十年不打仗,老子至少也是少將。
陳三川說,爸爸,你要不是在鉛山戰役中放跑瞭楊邑,你現在當中將都有可能。韓子君都是大軍區副政委瞭,中將。
六十年代初,西南發生戰事,陳秋石終於調回第七軍,擔任參謀長,而此時陳三川已經擔任副軍長。陳三川的第三個女兒瀟瀟滿歲後,一直由陳秋石和袁春梅撫養。戰史辦主任馮知良和子弟小學校長王梧桐夫婦對陳秋石感激不盡,常到陳秋石傢為瀟瀟輔導。陳瀟瀟偶爾回父母傢,發現父母永遠吵架,父親總在罵人。陳瀟瀟不滿其父的粗魯,經常向馮知良打聽爺爺奶奶和父母的往事,馮知良支支吾吾總是不願意說,但陸陸續續還是透露瞭一些。
陳瀟瀟十六歲那年,陳秋石由軍參謀長改任陸軍學校副校長,陳三川升任軍長。陳瀟瀟問爺爺,為什麼解放後爺爺的官一直比爸爸的官小?陳秋石笑而不答。
陳瀟瀟說,別人都說爺爺是軍事天才,是武曲星下凡喔。陳秋石說,如果真有下凡的事情,我寧肯是文曲星下凡。我不是什麼軍事天才,我就是因為不想打仗,才學會瞭打仗。二十歲那年,陳瀟瀟問爺爺,聽說在戰爭年代,我媽媽原來是組織上介紹給你的愛人,而且她也追求過你。媽媽如果是嫁給你該有多好啊,那我就是爺爺的女兒瞭。
陳秋石說,你當我的孫女,有什麼不好嗎?
陳瀟瀟說,好,可是我希望爸爸也像爺爺那樣,溫文爾雅,而不是動不動就發脾氣。
楊邑的事情直到改革開放之後才有結果。八十年代初,陳秋石在離休前給時任江淮省人民政府省長的鄭秉傑寫瞭一封信,列舉楊邑積極抗日,消極內戰,抗日有功,反特有功的事實,省政府派專案組到隱賢集調查,人們這才知道,這個十幾年一直是淮上州教育系統模范人物的周老師,原來是國民黨的少將。楊邑在鉛山戰役之後,根本沒有回到國軍,擔任所謂的高參,更不存在在渡江戰役中窮兇極惡地堵截我軍,後來的罪名都是強加的。
楊邑的甄別座談會由鄭秉傑主持,陳秋石在會上說,楊邑這個敵人不是個壞敵人,說到底,楊邑是一個對歷史有過、對人民有錯、對國傢有功、對現實有用的人。甄別後,楊邑擔任淮上州政協副主席、文史委員會主任。
第二次授銜當年年底,陳三川升任軍區司令員,授中將軍銜。這時候陳秋石已近八十高齡,因心臟病、肺病並發久住醫院。命令宣佈當天,陳三川到醫院看望父親,陳秋石讓陳瀟瀟找出一份戰例,對陳三川說,司令司令,發號施令,一定要珍惜那些執行命令的人。
陳三川翻閱陳秋石的戰例方案,原來是薈河戰役的戰例。陳三川說,父親,這件事情難道你一直都沒有放下嗎?
陳秋石說,我可以放下,但是你必須拿起。
陳三川不服氣地說,父親,這件事情我並沒有錯,事實上兵團當時對我的打法也是持肯定態度的。
陳秋石說,兵團的結論也不一定就是真理啊!我不是跟你說誰是誰非,我是想讓你知道,作為一個指揮員,如何選擇最佳的打法。
陳三川說,父親,我不同意你對薈河戰役的結論,薈河戰役,要是按照你的打法,我不知道要少消滅多少敵人!
陳秋石笑笑說,是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按照我的打法,你身邊要少犧牲多少戰友?
陳三川頓時愣住,嘴唇嚅動,半天沒有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