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成城司令員親自到十一縱三旅來看望陳秋石,他沒有想到這一次陳秋石犯病犯得這樣厲害,趙子明在電話裡向成城報告的時候形容,這老兄就像妖魔附體,經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而且口口聲聲說自己有罪,對不起組織,對不起一傢老小。

在陳秋石念叨的諸多“對不起”裡,還有一個老山羊。

老山羊老瞭。在薈河戰役的最後階段,老山羊馱著陳秋石到一線指揮阻擊章林坡的進攻,一塊彈片打進瞭老山羊的腹部。陳秋石當即命令陶至章搶救老山羊,陶至章抗議說,人我都救不過來,我哪有工夫救馬,我又不是獸醫!

陳秋石火瞭,厲聲喝道,我的馬至少等於一個連的兵力,你一定要把它救活。

陶至章沒有辦法,隻好匆匆忙忙地給老山羊做手術,彈片還沒有取出來,馮知良指揮一隊人馬把陳三川抬上來瞭。陶至章二話不說,轉身就撲到瞭陳三川的手術臺上。陳秋石無奈,隻好命令一個護士接著給老山羊做手術。

袁春梅聞訊趕來,見陳秋石圍著老山羊團團轉,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住陳秋石說,你還像個旅長嗎,你的攻堅主力團長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你卻為一匹馬在這裡消耗醫生的精力。

陳秋石一甩袖子說,陳三川是罪人,老山羊是功臣。

袁春梅說,陳旅長,你要為你的行為負責,不僅要負政治責任,還要負道德責任。

陳秋石拍著老山羊的肚皮說,難道你們就忍心看著我的老山羊這麼死去,我不能見死不救啊!

老山羊似乎聽明白瞭陳秋石的話,那當口,老山羊竭力地把腦袋揚起來,向陳秋石的懷裡拱。

袁春梅掏出手槍拎在手上說,陳旅長,你要是還在這裡添亂,我就把這匹馬殺瞭。

陳秋石也火瞭,拍拍腰裡的手槍說,你要是敢對我的馬動手,我就敢對你下手。

袁春梅咬瞭咬嘴唇,咔嚓一聲打開保險,槍口對準瞭馬頭。就在這一瞬間,一個人從袁春梅的身後躥上來,一把架起瞭袁春梅的胳膊。

袁春梅和陳秋石都愣住瞭,定睛看去,是梁楚韻。梁楚韻臉色緋紅,胸脯劇烈起伏。袁春梅說,梁楚韻,你到這裡幹什麼?

梁楚韻說,陳旅長,袁副政委,不要再吵瞭,把老山羊交給我。

陳秋石看著袁春梅,袁春梅也看著陳秋石,兩雙眼睛就像四隻手在秋風中觸摸。最終,袁春梅把手槍裝起來瞭,沖陳秋石吼道,馬比人大,你陳旅長對部屬什麼感情?

陳秋石也收起手槍,彎腰蹲下,深情地向老山羊註視瞭一會兒,再直起腰桿,對梁楚韻說,謝謝你小梁,我的老山羊就交給你瞭,是死是活,它信賴你。

說完,平靜地拍瞭拍馬頭,轉身揚長而去。

沒有醫生,也沒有護士,梁楚韻找來瞭兩個輕傷員幫忙,搞瞭半瓶酒精,用刺刀把老山羊腹部的彈片取瞭出來,後來又喊瞭一個衛生員,給老山羊的傷口進行消毒縫合,老山羊居然奇跡般地活瞭下來。

這以後,梁楚韻隔三差五就來看望老山羊。再往後,陳秋石終於發病,也住進瞭醫院,梁楚韻再來,也捎帶著把陳秋石給看瞭。隻不過,現在她已經心灰意冷瞭,她終於明白,陳秋石不可能接受她。

成城在趙子明和袁春梅的陪同下,趕到醫院的時候,陳秋石正在帳篷外面看著警衛員洗刷他的老山羊。這是他每天必修的課目,自從住進野戰醫院之後,每天有兩件事情必做,一是看看老山羊,二是看看陳三川。

成城本來是帶著任命書來的,兵團決定任命陳秋石為十一縱隊司令員。可是當成城和陳秋石晤面之後,這個任命書他始終沒有從文件包裡掏出來。

陳秋石見到成城,似乎並沒有多少反常,還站起來給成城敬瞭個禮,嘴裡念念有詞,華野十一縱隊三旅旅長陳秋石正在養病,隨時準備接受新的作戰任務。

趙子明同袁春梅對視一眼,覺得陳秋石今天的表現還算正常。

可是這正常沒有持續多久,陳秋石的眼皮子就開始打架,哈欠連天,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趙子明和袁春梅都心照不宣,知道這夥計煙癮犯瞭,可誰也不敢說穿。

成城打量著陳秋石,眼前的這個漢子已經瘦骨嶙峋,臉上胡子拉碴的,頭發也有點亂糟糟的。成城皺起眉頭說,怎麼搞的,把你們的旅長搞成這個鬼樣子!你們醫院就沒有剃頭的?

趙子明說,老陳最近情緒波動很大,說是不讓他出院去指揮作戰,他就不剃頭。

成城說,啊,還有這樣的事情?

趙子明說,確有其事,我自己動手給他剃頭他都不幹。

成城沉吟片刻說,老趙,你還記得在百泉根據地嗎,那一次老陳的病是怎麼治好的?

趙子明說,是因為打仗。後來司令員交給他一個任務,單獨指揮一次戰鬥,戰鬥勝利瞭,老陳的病也就全好瞭。

成城說,那就奇怪瞭,老陳這次犯病的時候,不就是在戰鬥當中嗎?這次為什麼不靈光瞭?難道精神受瞭什麼重大刺激?

趙子明一眼瞥見,劉大樓借著給陳秋石擦臉的工夫,好像把什麼東西放在陳秋石的鼻子底下瞭,趕緊分散成城的註意力,拉拉成城的袖子說,首長,有些事情當著老陳的面不好說,我單獨向你報告。

沒想到這句話把陳秋石惹住瞭,陳秋石打瞭兩個噴嚏,似乎來瞭精神,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老趙你又搞什麼鬼把戲,為什麼不當著我的面說,難道你又想把我打成投降派?你這個人一貫搞鬼把戲,不是純潔的革命者。

趙子明悄悄地說,司令員,你看看,這夥計真的又犯病瞭,這次不同往常,這次來得厲害。

成城看著陳秋石,若有所思地說,他這個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麼能領兵打仗啊?

豈料陳秋石聽得明白,又一竿子插上來說,報告司令員,陳秋石同志不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陳秋石同志正常得很。趙子明和袁春梅等人暗中勾結,要剝奪我的指揮權,恢復他們的政治委員的最後決定權。他們又把我軟禁起來瞭。請司令員把我放出去,我要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成城的眉頭又皺起來瞭,想瞭一會兒才說,這傢夥一會兒說人話,一會兒說鬼話,真搞不明白,他是真的犯病還是假裝的?

趙子明說,他講人話是真的,講鬼話也是真的。他犯病就是這個樣子。

陳秋石說,豈有此理,老趙你為什麼一再強調我犯病瞭?我什麼病也沒有,不信你們讓我回到指揮位置上,給你一個團進攻,給我一個團防禦,我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成城笑瞭,走到陳秋石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老陳,我相信你。你病瞭是真的,我們能把你的病治好也是真的。不過,淮海戰役第三階段還沒有開始,部隊還在集結休整,你再給我安心休養一段時間,有瞭任務,尤其是重大任務,我再找你。你聽明白瞭嗎?

陳秋石敬禮回答,我明白瞭。

成城回到兵團,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讓陳秋石離職休養,不一定住院,也可以到解放區,他甚至想把陳秋石送到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或者北平去。但是征求陳秋石意見的時候,這夥計堅決不幹。陳秋石說,我沒病,我要繼續指揮我的部隊。

陳秋石越是這麼說,兵團首長越是不放心,再三讓趙子明和袁春梅做工作。陳秋石終於松口瞭,說可以離職休養,但他隻能回到玫山隱賢集。

趙子明讓袁春梅同淮上州地委書記的鄭秉傑聯系,鄭秉傑說,隱賢集解放瞭,地方政府已經對陳傢圩子進行修繕,蓋瞭三間磚墻瓦房,還有一個小披廈,歡迎陳旅長回故裡休養,醫療和警衛工作都由地委負責。

趙子明喜出望外,跑到醫院把情況向陳秋石說明瞭,陳秋石大睜著雙眼看著淮河大堤,一句話也不說。趙子明說,老兄,你倒是給個話,回不回隱賢集?

陳秋石說,老趙你安的什麼心,我身強力壯的,百病沒有,你為什麼老是逼我離職休養,難道我就沒有用瞭嗎?成城司令員跟我說過,有瞭任務,尤其是重大任務,他再找我。我要是到瞭隱賢集,他到哪裡去找我?

趙子明說,老陳,你看你這個樣子,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鬼,你怎麼能指揮部隊打仗呢?

陳秋石說,我從來沒有像鬼,我清醒得很。

趙子明說,還有,你現在還抽上大煙瞭,煙癮一上來就犯困,這讓兵團首長知道瞭,不槍斃你也得撤職。

陳秋石說,造謠,國民黨反動派造謠,你也造謠。國民黨反動派當年造謠說我死瞭,可我還活著。你造謠說我抽大煙,可是我沒抽,我從來不抽那東西。

趙子明說,老陳,聽我勸,好好回到傢鄉休養一陣子,等我們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再派人接你。

陳秋石說,反動派靠你是打不倒的,反動派要靠我來打倒。

說著,又打開瞭哈欠,嘟嘟囔囔地說,劉大樓呢,把我的白粉放到哪裡去瞭?火速取來。

梁楚韻站在淮河大堤向東瞭望,但見阡陌縱橫,水網交織,油菜花地在水網稻田中間一簇一簇地跳躍。雨後上午的太陽照在河面上,像是倒進瞭一河流霞,滿眼都是金色。剛剛從鏖戰中脫穎而出的淮河,又迎來瞭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

淮海戰役結束後,部隊就地休整,擴充兵員,征集糧草,進行思想教育。三旅受縱隊直接指揮,同縱隊部一起駐紮在宿城。《陣線》報社全體調到縱隊政治部,《陣線》報改名為《解放》,梁楚韻擔任宣傳科副科長兼《解放》報社主編,為副團級幹部。

在這個好天氣裡,梁楚韻和王梧桐來到薈河大堤上,這裡既是古戰場,又是薈河戰役舊址,硝煙剛剛散去,塵埃剛剛洗落,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田野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王梧桐現在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自從她單槍匹馬起義過來,一直享受特殊照顧,隻要條件允許,就給她一頂帳篷,讓她單獨住。有幾次她約馮知良到她的帳篷小坐,難免心猿意馬,想重溫肌膚之親,但是每次都被馮知良婉言謝絕。王梧桐說,我們過去已經有瞭,為什麼現在就不能有?

馮知良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犯過一次錯誤瞭,我不能犯第二次錯誤。

王梧桐說,首長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馮知良說,那我們更要自覺,不能得寸進尺。我們還沒有結婚,就不能睡在一起,不能連累首長。

雖然不能住在一起,渴望與日俱增,但這種渴望也恰恰讓王梧桐備感興奮,備感甜蜜,甚至有一種初戀的焦灼的幸福。

王梧桐一直是戰報的編輯,她不僅能寫,還能畫。她畫瞭很多戰地速寫,有人物,有山水,有花鳥。這些素描畫有的被刊登在戰報上,更多的是被她藏起來瞭,那些被藏起的作品,多數與愛情有關,多數與馮知良有關。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她的作品會被陳旅長看中,抑或說她這個人會被陳旅長看中。陳旅長住院期間,她經常由馮知良領著去見陳旅長。

陳秋石向王梧桐描述瞭一個人的形象,陳秋石說,你先給我畫一張嘴出來,大嘴,厚嘴唇。

她於是畫瞭一個厚厚的大嘴唇,陳秋石盯著她的作品說,有點像,又不太像,太厚瞭一點。

她於是又把大嘴改得稍微薄一些。

陳秋石反復琢磨說,還是有出入,上面比下面應該厚一點。

她於是又把上面改得厚一些。

然後又畫鼻子,是個蒜頭鼻,陳秋石一會兒說離嘴巴太近,一會兒又說鼻頭太大,反反復復,沒完沒瞭。畫瞭鼻子又畫眼睛,然後再畫耳朵,一個人物肖像讓她畫瞭十幾個半天,改瞭一百多次,最後就成瞭一個農婦的樣子。是一個不太俊俏的女人。

陳秋石拿著定稿說,就這樣吧。畫畫的事,是重要的軍事機密,跟誰都不要說。

後來馮知良告訴她,她畫的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陳旅長失散多年的妻子。她愕然,她不相信陳旅長會有那麼其貌不揚的妻子。而且她知道,梁楚韻對陳旅長一往情深,陳旅長就應該有梁楚韻那樣的大傢閨秀和知識女性做妻子,而不是那個嘴大眼小的女人。

那幅畫被陳旅長收起來瞭,此後她再也沒有見到過。

梁楚韻跟王梧桐相處得很好,儼然閨中密友。梁楚韻有一次跟她開玩笑說,軍事調處期間,老太太管得那麼嚴格,沒想到還是讓你鉆瞭空子。你當時是不是受命於郭得樹,想搞我們的情報?

王梧桐坦然回答,壓根兒不是,我就是喜歡馮知良,這個人其實很不浪漫。他越是不茍言笑,我對他越是感興趣。一來二去,就有意思啦。

梁楚韻說,你們那時候難道就沒有想到後果,沒有想到結局?

王梧桐說,愛情是沒有階級的,也是沒有陣營的。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想,管他媽的,就是想和馮知良在一起。

梁楚韻說,好,你是個真女人。

王梧桐說,什麼叫真女人,難道你是假女人?

梁楚韻說,我不是真女人。真女人敢愛敢恨,敢作敢當。我不能,所以我是假女人。

王梧桐說,我跟你講,在國軍裡面,那些狗官罵我不知廉恥,罵我沒心沒肺。去他媽的!我怎麼不知廉恥瞭,我又沒有水性楊花,我隻是和我愛的人在一起。我怎麼沒心沒肺瞭?我就是為瞭愛情不顧一切。一個女人,沒有愛情,那叫什麼,那不是一堆死肉嗎?

王梧桐的話讓梁楚韻久久不能平靜,她甚至有點羨慕王梧桐,不管不顧,旁若無人,我行我素,愛得真真切切。雖然也遭到一些磨難,可是那個過程,每個細節都是有滋有味的。

陳秋石住院,暫時不承擔指揮責任,老山羊傷後痊愈,也不再馳騁戰場,這匹戰馬的編制現在落到瞭《解放》戰報編輯部,負責馱運印刷器械和機關資料。但是梁楚韻堅持一條,老山羊歸她直接使用,她從來不讓虛弱的老山羊馱運物資。部隊行動的時候,她要求王梧桐和張世旭等人自己扛東西,她牽著馬走。

老馬識途,老山羊這個久經沙場的老馬,雖然已經風燭殘年,仍然高昂著頭顱,別人給它洗澡喂料,概不接受,除瞭陳秋石,它隻對梁楚韻俯首貼耳,這讓梁楚韻既感動又納悶。冥冥中,她覺得在江淮這塊土地上,最瞭解和最同情她的,就數老山羊瞭。

這期間,袁春梅找她談過一次話,征求她對陳三川的看法。她冷笑問袁春梅,你是不是想當月下老人,把我配給陳三川啊?

袁春梅對她直來直去的詰問並不感到意外,也不難堪。袁春梅笑笑,用很平靜的口吻說,就算是月下老人又怎麼樣?組織上關心同志,給我們的指揮員牽線搭橋,是常有的事情。在百泉根據地,你沒有經歷過?

袁春梅的平靜讓梁楚韻心裡更不舒服,她突然意識到不該做出一副被害人的樣子,她應該把腰桿挺直一些,她的目光不應該閃爍,她可以直接對視袁春梅。但是她最後還是選擇瞭躲避,她沒有袁春梅的那種戰爭經歷,也沒有袁春梅做地下工作練就的那副膽魄,同袁春梅進行精神上的武裝鬥爭,她不是對手。當然,她也有她的私有武器,而且殺傷力很強,當她想起她的武器的時候,底氣就足瞭,嫣然一笑說,袁副政委難道忘記瞭,在百泉根據地,就是組織上把我介紹給陳秋石同志的啊,當時好像你還參與瞭。

袁春梅怔瞭一下,這件事情過去七八年瞭,她差不多都快忘記瞭,沒想到卻被梁楚韻拿來做擋箭牌。袁春梅不動聲色地看著梁楚韻說,那是歷史瞭,新的一頁翻開瞭。組織上考慮,你也老大不小瞭,應該在戰鬥中建立革命的愛情。

梁楚韻反擊道,組織上?誰是組織?

袁春梅說,我正代表組織上跟你談話。

梁楚韻說,就算你代表組織,可組織上也不能一女二嫁呀。再說,如果我同陳秋石同志建立瞭愛情,難道就不是革命的愛情?

袁春梅的眉頭倏然跳瞭一下,然後她笑瞭,微笑著說,梁楚韻同志,你不要鉆牛角尖瞭。我跟你說,你和陳秋石同志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麼愛情。你太不瞭解他瞭。

梁楚韻反唇相譏,這麼說,袁副政委你是非常瞭解陳秋石同志瞭?

我?袁春梅沒想到梁楚韻會這麼放肆,但她這一次有備而來,不慌不忙地說,可以這麼說吧,我是比較瞭解他。

梁楚韻也豁出去瞭,不卑不亢地說,袁副政委,你是不是認為我是橫在你和陳旅長之間的絆腳石,如果你承認你有這個心思,我可以退出。我們都是革命軍人,應該光明磊落,不能拉大旗作虎皮。

袁春梅的臉皮緊瞭一下,右手下意識地摸瞭摸腰間的武裝帶。梁楚韻看見瞭這個細節,卻假裝沒有看見,就那麼笑容可掬地看著袁春梅。袁春梅不發火,她更不會發火,同王梧桐接觸多瞭,她發現她的臉皮厚多瞭,戰鬥意志堅強多瞭,手段也似乎高明起來瞭。

這次談話仍然沒有結果,袁春梅臨走的時候說,梁楚韻同志,我勸你自重一點,不要再糾纏陳秋石同志瞭。你這樣做,給我們的部隊帶來瞭很不好的影響,同志們是有看法的。

梁楚韻沖著袁春梅的背影說,袁副政委,你這樣亂點鴛鴦,拆散下屬的做法,同志們也是有看法的。

自那以後,袁春梅就再也沒有找過她。

可是,梁楚韻心裡並不好受,雖然她同袁春梅差不多撕破瞭臉皮,並且沒有敗下陣來,但是她知道,這種勝利仍然隻是空中樓閣,仍然是無本之木,因為陳秋石對她始終是隔膜的,陳秋石對她的一片深情,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置之不理。

隨著年齡一天一天地增大,她對於愛情的理解也一天一天地變化著,一天一天地現實著。心灰意冷的時候,她甚至想過,接受陳三川也沒有什麼不好,陳三川畢竟年輕,血氣方剛,前程無量。愛情是少年人的事業,婚姻則是成年人的工作,作為一個女人,如果得不到理想的愛情,那麼有個理想的婚姻也不錯。

問題是,陳三川是她理想的婚姻伴侶嗎?

在這個春暖花開鶯飛草長的日子,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梁楚韻再次產生回上海的念頭,她有些厭倦瞭,她當年毅然投身革命,是為瞭抗日,是愛國。日本鬼子投降之後,支撐她的是愛情。可是日本鬼子已經投降瞭,為什麼戰爭還沒有結束?況且她的愛情也看不到希望,那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王梧桐在不遠處寫生,這個女人被愛情滋潤得像是熟透的桃子,夢裡都是笑聲。

如果說這裡還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也許就是老山羊瞭。老山羊躺在東邊的堤壩上曬太陽,優哉遊哉。她突然想,人和牲口誰更幸福?她不知道,她隻知道,人有時候並不比牲口可愛。

梁楚韻在薈河堤壩上想傢的時候,部隊正在醞釀開展一個運動,這個運動的主旨就是反對消極情緒,集中戰鬥意志,將革命進行到底。

三旅抓的第一個典型、也是最大的典型,就是許得才。還是在薈河戰役開始之前,許得才就嚷嚷要回傢,他已經快四十歲的人瞭,聽說兒子都講媳婦瞭,他還天天背個大槍跟子彈比誰跑得快,心裡很不痛快。

團長馬建科找他談話,說革命還沒有成功,你不能光想著婆娘孩子熱炕頭。

許得才說,當年我跟鄭團長參加革命,鄭團長紅口白牙跟我說過,打完日本鬼子,給我在東河口開個飯店,我當老板。可是日本鬼子消滅瞭,還有國民黨。打來打去沒個完瞭。

馬建科說,你這話在我面前說可以,出去可不能說瞭,不然給你扣一個消極逃跑,貪生怕死的帽子,你就完蛋瞭。

許得才說,我還要怎麼樣?這個四不像的營長我早就不想當瞭,國民黨的營長吃香喝辣,屁股後面有幾根槍跟著,馬弁衛士都有,我這個鳥營長跟戰士們吃一樣喝一樣,行軍自己背鋪蓋,打仗還要跑到他們前面。革命有哪樣好,我一點光也沒有沾上,我還不如回傢炸油條呢,參加革命快十年瞭,耽誤我賣多少油條啊,少說也有三萬根,洋錢少掙一千塊不止。

馬建科說,你這個鳥人怎麼老是這樣算賬?日本鬼子打來瞭,別說你油條賣不成,你命都保不住。你要是再嚷嚷回傢,我就把你捆起來送給旅政治部,讓他們槍斃你。

許得才知道旅政治部厲害,他怕那個袁副政委,這才閉上嘴,老實瞭一陣子。

在薈河戰役中,許得才的部隊擔負東翼阻擊,這夥計留瞭個心眼兒,佈置兵力的時候給自己留瞭個預備隊,用兩個排的兵力保障後撤通道,拉開瞭不戰而退的架式。這件事情被馬建科察覺瞭,馬建科要治罪,情況報到旅部,陳秋石帶著劉大樓過來察看一番說,許得才很會用兵嘛,這個地形就應該有個後撤通道。

馬建科說,旅長你不知道,這個老油條不是為瞭部隊後撤,而是為瞭逃跑。

陳秋石問許得才,你是打算逃跑嗎?

許得才振振有詞地說,馬團長是半吊子,我不是。我要是逃跑,我就不會跟著部隊離開大別山瞭,我怎麼會在戰鬥即將開始的時候逃跑,那不是找槍斃嗎?

陳秋石說,言之有理。我看許營長不會逃跑,我不僅不批評他,我還要表揚他。我跟你們講,一個聰明的指揮員,打仗就是要考慮退路。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鼓勵逃跑,我鼓勵的是保存。作為指揮員,逃跑者固然可恥,先死者同樣可恥,你們聽明白我的話沒有?

馬建科等人一頭大汗,連忙說,聽明白瞭。

陳秋石說,許得才,我問你,一旦防線被突破,你的這個預備隊將如何使用?

許得才知道陳秋石沒有把他當成怕死鬼,有點感動,精神頭也就足瞭,見陳秋石發問,立正回答,報告旅長,我分析我這個地形,死守是不可能的。陳旅長用兵,不會讓我們拼光,既然在不該拼光的地方拉開拼光的架式,隻能是虛晃一槍。既然是虛晃一槍,我就不能造成更大的傷亡。當防線被突破的時候,我的預備隊實際上是第二梯隊,可以同前沿部隊交替掩護,迅速撤退至第二戰場集結待命。

許得才報告的時候,陳秋石似乎並沒有認真聽,兩眼望著天空發愣。等許得才報告完畢,陳秋石轉過臉來問,說完瞭?

許得才說,報告旅長,完瞭。

陳秋石又問,你怎麼知道薈河阻擊戰還會有第二戰場?

許得才頓時愣住,張口結舌,最後擠出兩個字,猜的。

陳秋石說,猜的?你沒有依據,憑空猜測,怎麼能按此用兵,這豈不是盲人摸象?你要是猜錯瞭,我沒有第二戰場,防線還沒有突破,你就帶部隊撒腿後撤,那不就是逃跑嗎?你知道臨陣脫逃該怎麼處置嗎?

許得才臉如死灰,結結巴巴地說,知道,臨陣脫逃,槍斃。

陳秋石說,好瞭。馬團長,派一個班到許得才這裡督戰,發現許得才有臨陣脫逃跡象,就地槍決。

說完,轉身走瞭,嚇得許得才好半天才說出話來,他媽的,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老子就是。這一仗打完,我要是不回傢炸油條,那我就把我自己給炸瞭。

離開許得才防禦陣地的路上,陳秋石問劉大樓和馬建科,你們覺得許得才這個人怎麼樣?

馬建科說,這傢夥老奸巨猾,有作戰經驗,但就是膽小,每次打仗,他總往後縮,不像陳三川,一遇到硬骨頭就嗷嗷叫往自己懷裡搶。不過,要是逼急瞭,他打仗還是有些鬼點子的。

陳秋石又問劉大樓,劉副參謀長,你說呢?

劉大樓笑笑說,他不僅跟敵人猜心思,也跟首長猜心思,這傢夥聰明過頭瞭。

陳秋石說,是啊,他倒是走到我們的前面瞭。沒有根據,憑空猜測,這是很危險的。不過話又說回來瞭,有時候還真的需要基層指揮員動動心思。能猜出個毛七毛八,也是本事。

馬建科看著陳秋石說,旅長,這麼說不用派督戰隊瞭?

陳秋石說,那是嚇唬他的,我哪有兵力給他當警衛?這麼一個很有心計的營長,我怎麼過去不知道?

馬建科說,他老是消極,嚷嚷革命成功瞭,他要回傢炸油條,政治上一塌糊塗,我們一直是把他當作反面典型的。

陳秋石笑道,哈哈,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看這個人有前途,此仗不死,可以當團長,至少也可以當團參謀長。

後來薈河戰役打響,許得才驚喜地發現,他的猜測是對的,陳旅長果然搞瞭個第二戰場。十幾門大炮一轟,王拐崗決堤,舊河道霎時升起,東西兩路是水,南北兩路是兵,腳下是石頭,天上是炮彈,章林坡的兩個旅被困在狹長的地帶裡,損兵折將,許得才沒有費太大的事兒,就從一道防線順利轉移,在戰鬥中殲敵上百,還俘虜瞭兩個連。

一仗下來,許得才就不嚷嚷要回傢炸油條瞭,到處跟人吹牛說他會神機妙算,他把旅長的計謀都參悟透瞭。他不說他是猜的,而說是判斷的。他是根據敵情、我情、天時地利分析的。

不知道是誰把陳秋石的那句話透露出去的,許得才聽說陳旅長對他評價很高,並且說瞭“此仗不死,可以當團長,至少也可以當團參謀長”,就更是趾高氣揚,心裡琢磨,要是能當上團長或者參謀長,那就不回傢瞭,油條可以以後炸,也可以讓別人去炸。當瞭團長還炸什麼油條啊,以後就等著吃油條吧。

偏偏事與願違。許得才眼巴巴地等瞭一個多月,部隊倒是調整瞭,馬建科調到旅裡當參謀長,三團的新團長居然是陳三川,參謀長則是劉鎖柱。陳三川這半吊子一回來,就擺出一副首長的架式,煞有介事地找許得才談話,批評他不該老是惦記回傢炸油條。陳三川說,什麼是小農意識?你老許就是。革命是大事,比炸油條要重要一萬倍。以後回傢炸油條的話再也不要講瞭,再講就是動搖軍心,動搖軍心是要槍斃的。

許得才暗暗地罵,這個半吊子,當年偷老子的油條,就像個強盜,如今猴子穿上花褂子,他還以為他就成瞭花姑娘瞭。老子能給你幫工?休想。當然,這話隻能心裡想,嘴上是不敢說的。許得才哼哼哈哈地說,三川,啊,陳團長,你大叔我,啊,不,我許得才一定改正,一定聽從你的指揮,你讓打到哪裡我就打到哪裡,你讓打到什麼時候,我就打到什麼時候。

陳三川有點不相信,狐疑地看著他說,不回傢炸油條瞭?

許得才說,哪能呢,那是說著玩的。我老許還等著跟你打下天下坐江山呢。陳團長,以後你要是當瞭師長旅長的,給我一個團長總可以吧?

陳三川哈哈大笑說,革命不是當官做老爺,你老許不要老是惦記當官,你給我把仗打好,不該你的你要不著,該你的跑不掉。

許得才點頭哈腰地說,那是那是,陳團長覺悟高,往後我啥也不提,就跟在你屁股後面好好打仗。

陳三川滿意瞭,揮揮手說,好,那就看你的行動瞭。

許得才沒有讓陳三川失望,他當天夜裡就采取瞭行動,把槍留在鋪蓋上,把那口他背瞭幾年的黑鍋背在身上,趁查哨的機會,腳底抹油,一溜煙往西徑奔。

一夜狂奔,又餓又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終於跑到薈河岸邊,看見一隻漁船順流而下,喜出望外,連忙掏出兩塊大洋比劃,想讓船傢弄點稀飯喝喝。船上的人倒是熱心,把船靠瞭過來,他已經饑不擇食,低著頭進瞭船艙,等他抬起頭來,驚叫一聲,剛要奪路而逃,已經來不及瞭,他被扭住瞭胳膊。

陳三川坐在船艙裡,哈哈大笑。

渡江戰役之前,華野被整編為第三野戰軍,成城兵團各縱隊,有的直接升格為軍的建制,有的合並為軍,隻有十一縱隊特殊,仍然沿用原來的番號,並受領瞭一項特殊的任務。

國軍新編第七師在淮海戰役的前一階段,進攻薈河受到重創,在第二階段增援宿城的時候,又被成城兵團分割包圍,基本上潰不成軍瞭。除瞭楊邑的一旅尚且比較完整以外,其餘兩個旅和師直屬部隊大部被殲。在戰役後期,章林坡不知道使瞭什麼招數,說服長官部,把新編第七師殘部提前從淮海戰場上撤瞭下來,這才避免瞭全軍覆沒的噩運。撤下來的部隊隻剩下四千多人,劃歸羅傑英的第七集團軍第二軍,章林坡為軍長,新編第七師番號不變,但隻有一個旅帶四個團的建制。這支部隊既沒有退到江南,也沒有從海上逃遁,而是回到瞭淮上州,在大別山重整旗鼓,安營紮寨,固守一隅,成為解放軍渡江的一顆釘子。

十一縱的任務就是尾隨老對手,回到大別山,前期牽制消耗,在渡江戰役之前,將其消滅。

這是一個獨立性很強的任務,韓子君多次向兵團和華野首長進言,鑒於陳秋石的指揮才能,加上對新編第七師熟悉,還是應該由陳秋石負十一縱最高軍事責任。為此,成城在部隊分手的前十天,又到十一縱營地考察陳秋石的現狀。

縱隊召開行動部署會議的時候,陳秋石也參加瞭,他此刻的身份仍然是三旅旅長。當參謀長把行動方案宣讀完畢之後,成城問陳秋石,老陳,過去是你守他攻,現在情況恰好相反,他守你攻。如果讓你指揮,戰略上你有什麼想法?

陳秋石說,兩個問題必須解決。一個是時間,我在什麼時候牽制,牽制多長時間,這個要搞清楚。第二,空間,現在我們不知道敵人的部署,因而我方回到大別山,也是盲人摸象。

成城說,你遠距離地分析,新編第七師會采取什麼樣的防禦方式?

陳秋石說,我不是縱隊首長,這不是我考慮的問題。

成城火瞭,一拍桌子說,怎麼不是你考慮的問題?薈河戰役,你把兵團的方案都考慮瞭。現在主力部隊要東進,你們要西下,分手在即,火燒眉毛瞭,你還端架子。你的病到底好瞭沒有?

陳秋石說,我的病當然好瞭。讓我指揮十一縱,我百病消除。

成城說,那好,那你就把你的設想說出來聽聽。

陳秋石打瞭一個哈欠,眼窩有些酸澀。他想離開座位,成城吼道,給他煙!

陳秋石身後的劉大樓趕緊給陳秋石遞瞭一支煙卷,當然是經過加工的。陳秋石用顫抖的手把煙點著,深吸一口,長長地吐瞭一口氣,然後從自己的文件包裡掏出一份《大別山敵情分析圖》,攤在桌子上,平靜地說,各位請看,根據大別山北麓的地形和新編第七師現有兵力及裝備,我分析他會采取抗日時期的收縮式防禦,北臨淮河,南倚玫山,其重點仍然在東南西黃集和棋仙寺一線……

成城和韓子君對視一眼,雙方的眼裡都有驚喜。到目前為止,陳秋石還是胸有成竹,並無異常現象。

那個上午,陳秋石講瞭一個多小時,條理清楚,邏輯嚴謹,分析透徹,應對正確,絲毫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

會後成城問韓子君和趙子明,這傢夥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懷疑他沒有病。

趙子明說,麻煩就在這裡,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是清醒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犯病。

韓子君說,據我所知,當年太行山的醫生把他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癥,是不對的,陳秋石這種病很像西方人說的,是間歇型失憶癥,其主要癥狀就是在強刺激下大腦會出現短暫的空白,對周圍的人或事記憶模糊,所以往往也會不知所雲,聽起來像胡言亂語。但是這個病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會失去理智,也不會走極端。

成城說,哦,這個病也真的蹊蹺,難道他生病也有戰術?這傢夥,他給敵人神一出鬼一出,給老子也來這一套,把部隊交給一個半瘋的人,我們怎麼能放心?

韓子君趁機說,我聽說司令員在太行山就說過,陳秋石同志的病,隻有一味良藥,就是打仗。

成城說,是有這個事,可是今非昔比,而且這次好像持續的時間比較長,他是不是有什麼思想問題啊?

趙子明說,要說,也可能有一點。抗戰勝利瞭,部隊戀傢厭戰的情緒有些苗頭,估計陳秋石同志也有一點。據說在部隊北上宿城之前,他就幾次念叨,戰爭勝利瞭,他要回傢找兒子,這對他的意志是有影響的。

成城說,你們過去是怎麼解決的?

趙子明說,還是首長那句話,讓他打仗,逐漸分散他的精力。

成城不語,沉吟良久才問,如果把十一縱的軍事指揮權交給陳秋石,你們放心嗎?

韓子君說,我是雙手贊成的。第一,自曹政委犧牲之後,我一直軍政一肩挑,壓力太大。第二,陳秋石出任十一縱司令員,對新編第七師是個極大的震懾。第三,陳秋石指揮打仗,我軍更有信心。

成城問趙子明,你能保證不出問題嗎?

趙子明說,我認為,陳秋石同志的病是個壞事,但是如果加以利用,也可以成為好事。當年軍事調處失敗,反動派派小分隊暗殺陳秋石,然後進攻解放區,我們還將計就計制造瞭陳秋石同志犧牲的假象,引誘敵人輕兵深入,一舉取得西黃集和西華山兩個戰場的勝利。如果有五天不講錯話,就說明他的病已經好瞭,陳秋石同志已經六天沒有說錯話瞭。

成城說,看來你們的意見都比較一致,我回兵團後向其他首長匯報你們的想法。你們要做好兩手準備。

成城離開十一縱之後的第二天,兵團司令部和政治部聯合簽署的命令到瞭,任命陳秋石為十一縱司令員。

許得才被陳三川五花大綁送到旅部,袁春梅親自提審,說你許得才怎麼回事,眼看革命就要勝利瞭,你一個營長居然開小差。我記得在官亭埠戰役長嶺山戰鬥中,你還是很懂戰術的,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

許得才翻翻眼皮,啞著嗓子說,我當然懂戰術,要不是因為我懂戰術,早就被你們瞎指揮給毀掉瞭。我一點都不糊塗。

袁春梅說,你說說吧,你為什麼要開小差?

許得才說,我不是開小差,我是回傢。

袁春梅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回傢?

許得才說,因為你們不公。

袁春梅驚訝地問,怎麼不公瞭?

許得才說,我渴瞭。陳三川公報私仇,讓人一直捆著我,我的嗓子都快冒煙瞭。

袁春梅讓警衛員給許得才端瞭一碗水,許得才喝瞭一口,噗嗤一下吐出來說,涼水,我年紀大瞭,不能喝生水,我要是拉稀,臭你是小事,把我身子骨搞壞瞭是大事。

袁春梅笑笑說,嗬,你還挺講究。

袁春梅讓警衛員重新給許得才找來開水,還給他放瞭幾片大葉子茶,許得才聞聞,然後咕咕嚕嚕一頓牛飲,喝完瞭,抹抹嘴唇說,我餓瞭,我從昨天夜裡到現在,粒米未沾。

袁春梅一拍桌子說,許得才,你開小差還有理瞭是不是?你不要得寸進尺。從實招來,你為什麼要開小差?說清楚,給你喝稀飯。

許得才眼皮一耷拉,不說話瞭。

袁春梅問,你剛才說我們辦事不公,怎麼不公瞭?

許得才說,薈河戰役之前,陳旅長到我的防禦陣地上視察,對我的戰術計劃給予高度評價。陳旅長說,此仗不死,這個人可以當團長,至少也可以當團參謀長。薈河戰役我的營殲滅上百敵人,還繳瞭兩個連的械,可是我還是營長。你們把陳三川派來當團長。憑什麼?陳三川有勇無謀,亂打一氣,把“鐵錘支隊”差點兒打光瞭,破壞瞭陳旅長的作戰計劃,要不是陳旅長及時派出馮知良冒險深入左傢莊,他就完蛋瞭,可是居然讓他當團長。我能服嗎?像他那樣瞎指揮,我在他手下,早晚會當冤死鬼,我當然不幹。我就是犧牲瞭,也得犧牲個正經處。你們既然這樣是非不分,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袁春梅真的火瞭,站起來,盯著許得才說,啊,我明白瞭,原來你是嫌官小啊,你還想要挾組織啊!許得才我告訴你,我們革命軍人不論職務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員,我們的幹部能上能下。像你這樣利欲熏心,怎麼配當一個革命者?

許得才嘿嘿一聲冷笑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什麼能上能下,為什麼隻有我能上能下?我許得才從二十六歲參加革命,也是十個年頭瞭,我年齡不比別人小,傷疤不必別人少,功勞不比別人差,能力不比別人低,連二流子劉鎖柱都當瞭團參謀長,我還當個營長,我一沒投降鬼子,二沒投降國軍,三沒有把部隊丟掉,為什麼不提升我?

袁春梅說,你說呢,你說為什麼?

許得才說,明人不做暗事,那我就說瞭,說錯瞭你扇我耳光子。

袁春梅說,我不扇你耳光子,我們按政策辦。

許得才說,部隊有傳說,你不知道?

袁春梅說,我不知道,什麼傳說?

許得才說,有人說,陳三川是你的幹兒子,陳三川屢次犯錯,還能一路提升,就是因為有袁副政委抽臺。

袁春梅似乎並不意外,微笑地看著許得才說,你相信嗎?

許得才說,我不能不信,反正陳三川比我走運。

袁春梅說,好,那我告訴你,你的話是一派胡言,你把我們革命者的關系庸俗化瞭。我跟你講,這是我們內部有些心懷叵測的人造謠。這個謠言我以後再查。

許得才不吭氣。

袁春梅說,現在我告訴你,你為什麼一直當這個營長。你這個人,打仗瞻前顧後,前怕狼後怕虎,而在個人利益上,又斤斤計較。就憑你這個覺悟,能提升你嗎?

許得才說,幹革命不公正,那還叫什麼革命,那跟國民黨還有區別嗎,那還不如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做事最公正。

許得才說完這句話,就後悔瞭。袁春梅盯著他,把盯得發毛。許得才說,袁副政委,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袁春梅還是盯著他,直到把他盯得滿頭大汗才問,許得才,你是說日本鬼子公正?日本鬼子侵略我們的國傢,燒殺搶掠,你說日本鬼子公正?你他媽的難道是漢奸?

許得才嚇壞瞭,連忙說,我是說,日本鬼子用人……日本鬼子用人是……公正的,不,不是,是說日本鬼子賞罰分明,一是一,二是二……

袁春梅啪的一聲拍瞭一下桌子,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說,許得才,你知道幹部臨陣脫逃是什麼結果嗎?

許得才可憐巴巴地看著袁春梅,袁副政委,我不是臨陣脫逃,我是回傢。不,我不是回傢,我是開小差……

袁春梅冷冷一笑說,你的事可大可小,開小差和臨陣脫逃有什麼區別?你是一個營長,我們甚至不排除你攜槍投敵的可能。臨陣脫逃可以槍斃你一次,攜槍投敵可以槍斃你一次,美化日本鬼子,可以槍斃你一次,誣蔑指揮機關任人唯親,可以槍斃你一次。不過,槍斃你四次需要四顆子彈,那太浪費瞭。我派一個神槍手,給你一顆子彈,省下三顆子彈,也算是你最後對革命做出貢獻瞭。來人啦,先把許得才送到改造隊,等我們有空瞭,審判後槍斃!

許得才哀嚎一聲,袁副政委,我一時糊塗,可我罪不該死啊!

這以後,許得才的日子就難熬瞭。改造隊裡被監視勞動的,多數都是所謂的落後分子,多數都是開小差的,一說起來,主要是抗戰勝利後,產生瞭革命勝利瞭,該回傢享受抗戰勝利果實瞭。一個營的副教導員說瞭一句春秋無義戰的話,就被關進來瞭。還有一個參謀說瞭一句,不是說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嗎?也被關進來瞭。不過他們的情況比許得才要好一點,因為沒有人說要槍斃他們,他們隻是在這裡改造的。

在改造隊裡,吃不飽不說,還要幹很重的活。淮海戰役中,部隊繳獲瞭很多武器裝備,有些已經被損壞瞭,就讓改造隊拆卸,重新組裝。許得才屬於死刑犯,隨時等著殺頭,重活當然由他們這號人來幹,幹得不好還挨打。

有一次發現一枚啞彈,扔不敢扔,留不敢留,改造隊的隊長決定把它引爆。可是沒有人懂行,隊長把許得才找來說,老許,反正你也是死刑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聽你天天喊冤,你要真是冤枉的,對革命對戰友有感情,那你就把這枚啞彈給收拾瞭,成功瞭,你就算戴罪立功瞭。不成功,你要是死瞭,沒準還可以平反當烈士呢。

許得才拍屁股大喊,我不幹,我又不是工兵,我從來沒有擺弄過這玩意兒。難道你們想暗殺我?

隊長說,你過去是個炸油條的,你過去擺弄過槍嗎?你後來不也擺弄得很好嗎?

許得才嚷道,袁副政委說,審判瞭再槍斃我,為什麼不審判就想把我弄死?

隊長說,現在部隊正在忙著轉移,誰有工夫審判你啊,你現在是死是活就是改造隊說瞭算。

好說歹說,許得才堅決不幹。隊長說,那好,我們改造隊的口糧有限,你不幹活,那就不要吃飯瞭。

三頓餓下來,許得才蔫瞭,主動找到隊長說,我日他奶奶,我算倒八輩子黴瞭,我認瞭。先給兩碗稀飯。萬一我死瞭,我也不能當餓死鬼啊。

隊長不僅讓人給瞭許得才兩碗稀飯,還給瞭他一塊巴掌大的雜面餅子。許得才吃飽喝足,扛著那枚四十多斤重的炮彈,跑到三裡開外,居然把它大卸八塊,炸藥倒瞭半麻袋。後來許得才用這些炸藥做原料,把它裝進美式鐵皮罐頭盒子裡,做成瞭二十多個土炸彈。部隊從淮海撤出的時候,改造隊用這些土炸彈在淮河裡炸暈瞭一千多斤魚,改造隊頓頓吃魚,吃得有人想吐。隊長表揚許得才是能工巧匠,許得才說,龜孫才是能工巧匠,再讓我拆啞彈,我就下你黑手!

陳秋石把什麼都想到瞭,就是沒有想到後來的戰局變化得那麼快。他帶著部隊剛剛啟程,兵團的通報就來瞭,敵人突然調整部署,原定新編第七師固守江北的計劃被放棄瞭,喬聞天正組織部隊向江南撤退,華野指示十一縱立即轉向,追擊喬聞天。

部隊火速行動,當夜即改變瞭行軍路線,從廬州斜插東南,徑奔安慶,直逼通城。在離長江還有一百多公裡的鉛山,封鎖瞭新編第七師過江的道路。

鉛山戰役在渡江戰役前五天打響。雖然準備倉促,但陳秋石還是勘察瞭現地,利用敵人急於奪路而逃的心理,搞瞭一個棉花陣,在通城至紅山之間的二十公裡地帶上,以營為作戰單位,三個營為一片,三個片為一面,互相支撐。陳秋石在同劉大樓和馮知良研究作戰方案的時候一再強調,這次戰役,既不是攻城掠地,也不是消滅敵人,就是跟他打消耗戰。時間我們耗得起,敵人耗不起。拖住兩天敵人不能突圍,他就會絕望,我最後一戰迫使他放棄突圍,繳械投降,乃戰役最高目標。

在研究各片指揮員的時候,陳秋石發現瞭一個問題,許得才不見瞭。陳秋石問劉大樓,我記得在薈河戰役之前我說過,這個人在薈河戰役中如果不死,可以當團長。這個人在薈河戰役中表現怎麼樣?

劉大樓說,薈河戰役中他表現很好,可是打完這一仗,他就不行瞭,開小差被抓起來瞭。

陳秋石的臉一下拉長瞭,陰沉沉地看著劉大樓說,開什麼玩笑,這麼多年都過去瞭,他都沒有跑,為什麼在勝利到來之際開小差?一定有什麼誤會。

劉大樓這才支支吾吾地把許得才開小差的經過告訴瞭陳秋石。

陳秋石臉一沉問,他人在哪裡?

劉大樓說,應該還沒有殺掉。政治部搞瞭個改造隊,負責馱運糧食,我在通城的時候還見過許得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求我,把他放回連隊,當戰士也行。

陳秋石說,趕快把他給我找來,我要親自審問。

劉大樓說,改造隊歸政治部管,像許得才這樣的重刑犯,都是袁副政委親自管著,我出面恐怕不行。

二十分鐘不到,陳秋石就親自來到三旅政治部所在地,迎面碰上梁楚韻。梁楚韻一怔,閃到一邊敬禮說,司令員……眼圈兒一紅,不說話瞭。

陳秋石站住瞭,沒有還禮,很在意地看瞭梁楚韻一眼說,小梁,最近很少看到你瞭,還好嗎?

梁楚韻說,好,很好。

梁楚韻心裡說,抬頭不見低頭見,他居然說好久沒見瞭。視而不見啊!但是她沒說,袁春梅嚴令她離司令員遠一點,她得知趣。她基本上已經死心瞭,她不想讓莫名其妙的感情再打破相對平靜的生活。

陳秋石說,我要感謝你,老山羊由你照管,我很放心。

梁楚韻的心裡湧上一層感動。是啊,自從老山羊從陳秋石身邊退役之後,一直是由她負責飼養,從淮海戰場輾轉來到長江以北,有時候她牽著老山羊散步,往往能看見陳秋石在遠處向這邊凝視。陳秋石不靠近她,她也不好隨便靠近陳秋石。畢竟,他們之間還有個老山羊。

陳秋石說,你們的戰報我每期都看,不僅有消息通訊,還有戰術分析,這很好。等戰鬥空閑瞭,我也給你們寫幾篇稿子。

梁楚韻半信半疑地說,真的?首長是大才子,你要是給我們投稿,那對我們的支持就太大瞭。

陳秋石笑笑說,什麼大才子?我讀文學書是在十七歲之前,那時候還讀《紅樓夢》呢,莎士比亞的書也讀瞭幾本。十七歲以後,就是戰爭瞭,都是金戈鐵馬,沒有人味瞭。

梁楚韻想瞭想說,首長沒有把文學夢一直做下去,江淮大地少瞭一個作傢,我軍卻多瞭一個軍事天才。

陳秋石說,什麼軍事天才?笑話!小梁我跟你說,這是逼的,我就是因為不想打仗,才學會瞭打仗!

梁楚韻說,我懂瞭,這就叫,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在戰鬥中成長。

陳秋石笑笑說,就算是吧。你們袁副政委在嗎?

梁楚韻笑容收斂瞭,看看不遠處的帳篷說,在,剛剛散會。

陳秋石走後,梁楚韻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這個男人有點蒼老瞭,原先那挺拔的背影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瞭,有些松松垮垮的。但是,她的心情還是好瞭起來,似乎在突然間找到瞭另外一種感覺,百泉根據地那個跟她一起僅僅排練過一次戲的男人形象又浮現出來,在腦子裡揮之不去。

也許,她該考慮跟他建立新的關系瞭,就這麼給他當個下屬,當一個親近的同志,把那些難忘的回憶留在心底,可能也是一種美好的結局。

陳秋石找到袁春梅,開門見山提出來要親自過問許得才的事情。事實上袁春梅並沒有打算槍斃許得才,當然她也不想輕易放過他。陳秋石提出要見許得才,袁春梅也不能擋著不讓見。

陳秋石說,我還不知道政治部搞瞭個改造隊。這個改造隊到底是幹什麼的?

袁春梅說,你不知道,不是我的責任,因為前段時間你在生病。淮海戰役之前,部隊裡有很多同志同國民黨軍隊過去有聯系,一起參加過抗日鬥爭。兩軍開戰,有些同志有模糊認識,薈河戰役之後,根據兵團的指示,搞整軍運動,主要是抓厭戰情緒,宣傳同國民黨反動派作戰的意義,改造隊就是在這個背景下成立的。你要去看,我不反對,但是你不能否定我們的政治工作。

陳秋石說,我有幾個膽子要去否定你的政治工作?但是,我要提醒你,不能搞捕風捉影。過去在紅軍時期,延安整風時期,我們有很多同志就是被無限上綱給毀瞭,造成多大的影響啊!

袁春梅說,我們這個改造隊不存在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殺過一個人,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改造他們。

陳秋石說,那就好。

陳秋石和袁春梅趕到改造隊的時候,許得才夥同幾個改造對象正從馬車上向下搬糧食,這是地方支前部隊剛剛送來的。但凡分到旅部的糧食,都是由改造隊搬運的。許得才扛著一個麻袋,看樣子有百十斤重,他這個年齡確實有點力不從心,往前走的時候,腿桿子有點打彎。顫顫巍巍走瞭二十多步,往下卸的時候,怕閃著腰,正在艱難地磨著屁股,突然覺得肩膀上一輕,等糧食卸下來,許得才直起腰,揉揉眼睛,頓時愣住瞭,幫他卸糧食的是陳秋石。

鉛山戰役第一階段基本上實現瞭陳秋石的戰役設想,十一縱在通城至紅山之間的二十公裡地帶上,將一個旅化整為零,占據瞭三十多個制高點,這些制高點互相支撐,密不透風。戰役發起後,由三旅作為主攻,突擊新編第七師西南結合部,直逼其師部所在的青城山。喬聞天的部隊已經做好渡江準備瞭,但是在十一縱先頭部隊和鄭秉傑率領的地方部隊一個獨立團的襲擾下,行動遲滯瞭兩天,這兩天就讓十一縱爭取瞭主動,佈防從容不迫。楊邑的一旅動作神速一些,在得到十一縱先頭部隊已經尾隨追上的時候,楊邑就向喬聞天建議,即使倉促,哪怕部隊分散行動,也不能在鉛山滯留,但喬聞天不聽。喬聞天說,我軍建制還在,我又不是喪傢之犬,我為什麼連船都沒有湊齊就跑?笑話!

喬聞天打心眼裡還是看不起地方武裝和十一縱的小部隊。

楊邑當機立斷,以策應為名,率部先向江邊運動,就在一旅快要接近江岸的時候,喬聞天急電飛馳,通報共軍主力趕到,鉛山出現共軍防禦陣地,命楊邑火速回援。

楊邑罵瞭半天娘,沒有辦法,隻好率部返回鉛山,途中不斷遭到襲擾,損失不斷增加。回援喬聞天,楊邑本來就不積極,遇到阻擊,就有瞭理由,走走停停,直到一天後才趕到三色堇,而此時共軍並沒有展開大規模攻擊,喬聞天命楊邑就在三色堇待命。

農歷十七,天上一輪圓月懸掛,喬聞天率新編第七師師部向江邊運動,至後半夜,隻是遭到微弱抵抗。消息傳來,楊邑不禁替喬聞天捏瞭一把汗,他想到瞭當年進攻西華山的教訓。果然,到瞭天亮,證實瞭楊邑的預感。新編第七師師部和一個旅向南突擊瞭二十多公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分割成三十多塊,成瞭細水流沙,互相不能照應,上下聯絡中斷。

楊邑急電喬聞天,聲稱再不收攏部隊,就有被共軍分割蠶食的可能。喬聞天此時也意識到瞭本部可能已陷入迷魂陣,緊急收攏部隊,然而各部都報告,根本打不出去,也不知道往哪裡打。軍心混亂,無力再戰。

戰鬥至晌午,喬聞天隻收攏不到三千人,連忙調整戰鬥隊形,不顧一切向江邊突擊。

戰役發起之前,在部署兵力的時候,陳秋石把三旅三團放在瞭旋風寨,這是鉛山至江北之間的惟一通道。陳秋石給陳三川交代的任務非常明確,隻守不攻,隻打不追。這樣用兵,顯然表明陳秋石對陳三川已經不信任瞭。不僅給瞭陳三川一個被動的、次要的任務,而且陳秋石力排眾議,把許得才等二十多人從改造隊裡放出來,各就各位,許得才被任命為三團副團長,負有當機立斷的責任。

陳三川最初不知道將要從三色堇突圍的是楊邑的一旅,戰鬥進行兩個小時,楊邑派出四個連隊,分別從三個方向向陳三川防禦陣地迂回包抄,打開瞭兩個缺口,主力部隊在一個小時之內突瞭出去。

這時候就出現問題瞭。陳三川一看陣地出現缺口,被敵軍撕破,傷亡增加,特別是當他知道當面之敵是楊邑所部之後,更是怒不可遏,當即決定放棄陣地,追擊楊邑。

許得才和團政委夏文化力勸不得擅自行動,陳三川大怒說,司令員要我們死守,是因為還有敵人在包圍圈裡,如今敵人已經逃跑瞭,我還在這裡守什麼?

許得才說,司令員部署,一旦敵人突出,也不要追擊,這是戰術考慮。我料定司令員早有安排,這股敵人根本逃不出司令員的掌心!

陳三川喝道,你老許一貫貪生怕死,你留在這裡好瞭!警衛員,備馬!

許得才說,你他媽的陳三川,你說誰怕死?

陳三川說,你就是,你這個開小差的人,還想在我面前指手畫腳?我是團長,你給我滾開!

許得才刷的一下把槍拔出來瞭,指著陳三川的鼻子說,陳三川,你給我聽著,司令員給我密令,我有戰場臨機處置之權。你要是追擊也行,你隻能帶走一個營,剩下兩個營,繼續堅守陣地。

陳三川說,你真有密令?

許得才從軍裝上兜裡掏出一張紙,交給夏文化說,政委,你念給他聽。

夏文化正在為難,他也覺得既然敵人已經突圍,死守確實不算上上策,但是聽說有司令員手諭,問題就解決瞭。夏文化展開許得才交來的信函,高聲朗讀,三旅三團陳三川,此次固守三色堇,將是圍殲敵人最後的保障。倘敵人奪路而逃,切記窮寇勿追。死守三色堇,並加固工事。

手諭讀完,陳三川愣住瞭,問夏文化,這是真的?

夏文化說,是真的,這是陳司令員的手跡。

陳三川一下子泄氣瞭,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說,司令員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要讓許得才騎在我的頭上?

夏文化說,陳團長你不要想得太多,司令員這樣做也是知人善任。你還是團長,該你出擊的時候,一定會派上大用場。

陳三川惱怒地看著許得才說,陰謀,你老許搞陰謀,你一定是做瞭手腳,你還想奪我的兵權啊!好,我不跟你爭瞭,我連一個營也不要瞭。我在這裡睡大覺。

說完,當真把腿一伸,靠在工事墻壁上閉上瞭眼睛。

部隊修工事的時候,夏文化問許得才,老許,你認為還有敵人會從這裡突圍?

許得才說,天機不可泄露。

夏文化說,你老許,跟我也賣關子。我不清楚戰場形勢,怎麼幫你控制部隊?

許得才說,我實話跟你講,我也不知道司令員的葫蘆裡面裝的是什麼藥,他神機妙算,走一步看三步,哪是我們這些土包子能夠參透的啊。但是政委我跟你講,堅決執行陳司令員的命令,就能確保打勝仗,這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後來的事實果然證明瞭許得才不是盲目崇拜。楊邑的部隊突圍之後,離開三色堇不到四十公裡,突然遭到強烈的抵抗,楊邑隻用瞭不到三分鐘就判斷出來瞭,他的當面之敵至少有七個團,而且炮火猛烈,這基本上是十一縱的主力瞭,也就是說,陳秋石把喬聞天殘部放過瞭,而集中兵力打他的部隊。

搞清楚這個事實,楊邑不禁仰天大笑,哈哈,陳秋石啊陳秋石,我沒有白教你這個學生,你我真是天造的緣分啊,我沒想到愚師最終還是敗在你的手裡。好,那就讓我血流成河,那就看你萬古長青吧!愚師成全你!

這天夜裡,楊邑收攏部隊,還有將近兩個整團的兵力。他決定不打瞭,他要殺回三色堇,在十一縱的心臟裡爆炸成仁。

在楊邑和陳秋石戎馬生涯中,這對師生真正廝殺這才正式開始。

天近拂曉,楊邑指揮餘部,精簡瞭傷員,丟棄瞭屍體,呈三路縱隊,向三色堇進發。這一路殺得兇猛,攻關奪隘,所向披靡。

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陳秋石把王梧桐叫到指揮所,啟動瞭國軍的A2密碼,從電臺裡聯絡上瞭楊邑。陳秋石說,先生在上,請聽弟子忠言,貴部完全進入本部的伏擊圈,我勸先生念及三千無辜,放下武器,接受我軍改編。

楊邑咬牙切齒地說,陳秋石,我部一息尚存,決不投降,帶兵來打吧。

陳秋石說,先生,弟子之所以放走瞭喬聞天,就是為瞭挽留先生。喬聞天殘部已經為我所困,貴部再打下去,成不瞭功,也成不瞭仁,何苦一意孤行?貴部尚餘三千窮兵,鞍馬勞頓,彈盡糧絕,何必飛蛾撲火?貴部我部,都是中國人,抗戰中情同手足,患難與共。先生不能草菅人命啊!

楊邑說,陳秋石,你我身為軍人,一個忠字我不能丟掉!打吧,愚師殘生無益,願留朽骨於青山綠水之間。

陳秋石說,先生珍重,弟子失禮,非我所願。

話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瞭。這邊楊邑淚流滿面,那邊陳秋石似乎也在哽咽。

仗接著打瞭下去。

陳三川意外地受到進攻,不禁喜出望外。

許得才喜形於色,眉飛色舞地說,陳三川,你現在明白瞭吧,這就叫圍三闕一,司令員太高瞭。在楊邑最初進攻的時候,我們這裡是司令員故意放給他的逃路,因為這時候楊邑部隊戰鬥力正在旺盛階段,如果圍死瞭,他沒有退路瞭,隻能死戰,那就是逼虎傷人瞭。而現在呢,他又被打回來瞭,已經疲憊不堪,信心銳減,而我團以逸待勞。這仗打得好玩啊!

陳三川說,他媽的,你老許一個炸油條的,你還以為你是諸葛亮啊?司令員的戰術我早就明白瞭,我不說罷瞭,不然我為什麼沒有堅持出擊?

許得才說,那是因為你不敢!

陳三川說,胡說,還有我陳三川不敢的?我是領悟到司令員的戰術意圖才放棄出擊的。

許得才說,好,那你聰明瞭。就算是吧。

前三輪敵人攻勢凌厲,漸漸式微,三團負責的三色堇當面隻有一個團不到的兵力,看來敵人已是強弩之末,陳三川數次率部前出,隻幾個回合,敵人就轉道瞭,不知道撤向哪裡。

而在另外幾個戰場上,楊邑的部隊雖然受到重創,但還是沒有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楊邑甚至懷疑陳秋石的部隊的槍口抬高瞭。

到瞭中午,部隊師老兵疲,幾乎完全失去進攻能力瞭。幾名軍官過來勸說楊邑放棄抵抗,楊邑始而暴怒,繼而沉默不語。清點人數,傷亡倒是不大,但彈藥消耗殆盡。蔣宏源對楊邑說,旅座,顯然陳秋石是手下留情瞭,否則他兩個沖擊,我部就不堪收拾瞭。

楊邑當然明白處境,黯然看著蔣宏源說,參謀長意下如何?

蔣宏源說,陳秋石說得對,畢竟都是中國人,抗戰中同甘共苦過來瞭,情分還在。放下武器,就算投降,也不丟人,棄暗投明吧。

楊邑斷然否決。楊邑說,參謀長,你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怪你。你看著辦吧,願意活命的,你就帶著他們投降。我,要麼戰死,要麼突圍。

蔣宏源說,旅座如果堅持抵抗,卑職願意跟隨到底。

此後不久,楊邑召集營以上軍官二十餘人開會,宣佈投降。同共軍交涉事由團長洪大負責。其餘不願意投降的人,由他和蔣宏源率領,沿三色堇西側山林突圍。

楊邑在突圍的時候,並不知道當面之敵是陳三川的“鐵錘支隊”,更不知道陳三川事實上已經把他最後的路線給封鎖瞭。

楊邑帶領最後的三十餘騎,歷盡千辛萬苦,衣衫襤褸,終於從三色堇西側的山林裡潛出,剛剛登上麒麟高地,蔣宏源突然失聲叫道,旅座,不好!

楊邑驚瞭一下,站穩腳跟,順著蔣宏源手指的方向,他的眼睛被一個栗色的身影刺痛瞭——那是老山羊。

楊邑二話沒說,舉起瞭手槍,對準瞭自己的腦門。蔣宏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架起瞭楊邑的胳膊。楊邑定定神說,好吧,我再活幾分鐘,我見見我的高足再死。

先生別來無恙?

這輕輕的一聲問候,就像來自楊邑的身邊。楊邑側過臉去,他看見瞭,陳秋石就站在他左邊的一棵樹下。

楊邑怒視陳秋石,一言不發。

陳秋石說,先生鞍馬勞頓,弟子備酒壓驚。請先生上馬。

楊邑突然笑瞭,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淚水滾滾而下。好啊,陳秋石,你是當世英雄,愚師的一把骨頭就是你的勛章。

陳秋石不緊不慢地說,先生,弟子敬佩你的道德人格,尤其難忘抗戰並肩。國民黨腐爛成泥,大勢已去,請先生三思,還是棄暗投明。

楊邑冷笑道,我要是不從呢?

陳秋石說,請先生再給學生一個機會。

楊邑說,好吧,割下我的人頭,邀功討賞吧。休想讓我的腳挪動一步!

陳秋石說,先生真的不願意成為我軍的座上賓?我兵團司令員成城將軍正在安慶等待,今晚宴請先生。

楊邑說,陳秋石,你我枉自師生一場,你還是不瞭解我的為人啊,我怎麼能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去給你們增添笑料?

陳秋石說,既然先生去意已決,弟子不敢強留。那就請先生上馬。這匹老山羊先生是認得的,它也已經老瞭,讓它跟著你吧。

楊邑愣住瞭,困惑地看著陳秋石,陳秋石,你這是幹什麼?你要給我一條華容道?

陳秋石指著腳下的小路說,這條路不是華容道,但它會記住那些抗日有功的人,在這條路上,你會看見你不曾看見的東西。

陳秋石率領指揮員勘察地形的那天,天氣並不是很好,江寬浪湧,視野裡有些混沌,然而極目遠眺,指揮員們還是清楚地看見瞭對岸的每一個目標。

鉛山戰役結束,十一縱歸建成城兵團,被整編為第七軍,陳秋石被任命為代軍長,率部參加瞭渡江戰役,具體任務是從鉛山紅渡到北泰之間渡江,突破敵吳玉山防線。這時候部隊的裝備已經有瞭很大的改善。

副參謀長馮知良制訂的渡江方案中,賦予陳三川的109團為第一梯隊。這一仗,陳三川打得漂亮,神不知鬼不覺地玩瞭一個精彩的戰術。

戰役發起在當天下午三點,炮兵開始試射,挑逗對岸火力。敵榴炮做出反應,第七軍炮隊當即以七門山炮集火壓制,很快就把敵榴炮陣地打啞瞭。四點四十五分,馮知良指揮實施效力射。炮兵果然爭氣,落實瞭陳秋石“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指示,首發即把對岸的燈塔摧毀。接著,煤塔東南土磯壟附近的彈藥所被擊中,頓時火光沖天,江水抖顫,南岸煙霧彌漫。

夜幕降臨,陳秋石見時機成熟,命令109團起航突擊。

命令下達之後,好半天看不見戰船,馮知良沉不住氣瞭,連陳秋石都有些茫然。正納悶間,左側突然傳來喧囂,在距離原計劃進攻出發地段約兩公裡的地方,一支航渡編隊如離弦之箭,爭趨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滿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來,灑滿瞭江面。

原來是陳三川雇用瞭當地纖夫,在戰鬥發起的前兩個小時,秘密地把船隊拖至上遊馬丁灣,戰鬥打響後,順流而下,稍微調整舵向,船隊就像離弦之箭,越過瞭第一梯隊所有部隊,勢不可當地向對岸沖去。

陳秋石站在江邊的一個土坎子上,焦灼地註視著江面。此時部隊已經撒出,交給漆黑的夜和滔滔江水瞭。他為陳三川出其不意的神速感到欣慰,他發現這小子打仗終於會動腦子瞭。同時他又擔心,109團不是第一梯隊,任務是後續增援,而轉眼之間,這小子就成瞭渡江先鋒,會不會再次上演薈河戰役的悲劇,一頭紮進敵人的重兵包圍圈?陳秋石對此不是很有把握。

十幾分鐘後,一名參謀叫起來,軍長,劉師長請你上機。

陳秋石一把抓過電臺話筒,裡面傳來瞭劉漢民的聲音:軍長,109團的船隊突然跑到瞭最前面,擋都擋不住,怎麼辦?

連陳秋石也為難瞭。按照渡江的總體原則,誰最有利誰先登岸,誰先登岸誰先打,這是沒有二話說的。放在別人身上,陳秋石是沒有顧慮的,但是放在陳三川身上,他就覺得麻煩瞭。陳秋石最後對劉漢民說,109團率先登岸,精神可嘉,但是一定要控制陳三川,隻許占領灘頭陣地,掩護後續部隊登岸,離開江岸,死路一條!

話音剛落,守敵似乎發現瞭江面情況異常,打出一串長長的照明彈,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晝,觸目驚心。頃刻之間,長江南岸喧囂起來,萬炮齊鳴,江面上掀起沖天的水柱。

有幾支船隊被打散瞭。

陳秋石看得真切,對著電臺高喊,劉漢民,偷渡不成瞭,按計劃強攻。告訴部隊,全力前進,不要讓109團一鳥獨飛。二梯隊按計劃起渡,成敗在此一舉,一定不能猶豫!

劉漢民朗聲回答,是!請軍長放心!

陳秋石是放心的,然而此刻卻揪心不已。這時候他擔心的不是陳三川莽撞,而是擔心109團的傷亡。但是,他不能讓陳三川停止前進,也不能讓他放慢速度,與其在江面挨打,不如在登岸中犧牲。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戰術可講瞭,沖擊沖擊再沖擊,這就是最好的戰術。從這個意義上講,陳三川做的並沒有錯。

放下話筒,陳秋石擎起望遠鏡,借著敵人的炮火和照明彈,觀察江面情況,擎著望遠鏡的雙手微微悸動。

陳三川由後續部隊變成瞭突擊部隊,在水上運動四十多分鐘,這四十多分鐘隻能挨打,毫無還手之力,隻有靠炮火掩護。可是陳秋石能控制的炮火少得可憐,火力密度太小,又難以持久,對敵沿岸步兵的壓制更是力不從心。再加上敵江岸還設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礙物,給登岸造成極大困難和傷亡。

陳秋石第一次感到瞭束手無策,也第一次產生瞭心慌意亂的感覺。

陳三川的船隊越抵近敵岸,敵人的火力越密集猛烈,在距敵岸一百米左右時,陳三川所在的指揮船上的老船工被流彈打傷,接著桅桿也被炮火削斷,連同帆篷倒入江中。船失控瞭,陳三川親自沖上去迎著彈雨,把定舵柄。眼看兄弟戰船相繼超越,陳三川跳起來,指著那面在風雨中獵獵作響的“打過長江去”的紅旗高聲呼喊,同志們,記得我們109團的稱號是什麼嗎?

戰士們喊,錘子,錘子,我們是鋼鐵的錘子!

陳三川說,好,老子要第一個打過長江去,把鐵錘砸到南京,砸到蔣介石的腦門上!

戰士們嗷嗷叫,拿起鐵鍬、鋼盔奮力劃水,不到十分鐘,109團的船隻重新沖到前面。

守敵眼見解放軍開始登岸,陣腳大亂,用火焰噴射器封鎖灘頭,妄圖阻止登岸部隊。

警衛員催瞭幾次,陳秋石仍然沒進掩蔽部,執拗地盯著江面。

驟然,他的眼前升起瞭一片燦爛。在流星一般交錯飛揚的火網裡,他看見瞭他心中的那把大火——在燈塔兩側,火光閃瞭一下,由小變大,由弱到強,漸漸放大,升至空中。

那是陳三川部隊燃起的篝火。登岸成功瞭!

可是問題接著也來瞭。陳三川登岸成功,並不意味著第七軍登岸成功,這小子動作過於神速,把大部隊遠遠拋在身後。從戰略上講,提前打亂敵人江防,占據灘頭陣地,當然是可取的。可是這樣一來,109團孤軍深入,缺少後方依托,倘若敵人將其退路割斷,就有可能全軍覆沒。

果然,劉漢民報告,目前隻有109團登岸,其餘部隊上不去。陳三川兵分兩路,正在阻擊國軍增援部隊,當面之敵約兩個旅,炮火也很厲害,109團陷入重圍,情況非常危急。

陳秋石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半天才拿起話筒說,告訴陳三川,至少堅持一個小時。同時命令其餘渡江部隊,全力增援109團!

二十分鐘後,劉漢民報告,終於又上去瞭兩個營,情況有所緩解,但是這兩個營被打亂瞭建制,目前隻聽到幾處微弱的戰鬥聲,還是杯水車薪。

陳秋石火瞭,喊道,他媽的,後續部隊怎麼回事,為什麼陳三川的部隊能上去,他們就上不去!不惜一切代價,給我往上沖!

話音剛落,一發炮彈在附近落下,陳秋石搖晃瞭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陳三川的感覺好極瞭,他第一次受到兵團的通報表揚,而且在這次表揚中,幾乎沒有提到他英勇善戰,而是說他足智多謀。關於戰術問題,過去一直是陳三川的軟肋。曾經有個時期,別人一說他不怕死,他就很惱火,氣鼓鼓地回擊道,你才不怕死呢。那時候在他的心目中,不怕死就是傻逼的另一種說法。現在好瞭,兵團的表彰通報中說他是運用戰術的典范,創造瞭巧妙利用天時地利的傑出戰例。

陳三川沒有料到他會以那樣的方式同成城司令員見面。

第七軍自渡江以後,兼程追擊二十六天,行程一千五百裡,實施主要戰鬥十二次,殲敵一萬二千餘。部隊整日與淫雨泥濘為伍,頭上無傘,足下無履,吃不上飯,睡不好覺,不分星夜地窮追猛打。陳三川的109團一路領先,更是士氣膨脹。

109團追到南坪灣的時候,有一天遇上幾個胡子拉碴的老兵,其貌不揚,好像走累瞭,坐在路邊休息。陳三川騎著高頭大馬過來,看這幾個老兵有點不順眼,嫌他們擋路,罵瞭一聲,他媽的,好狗不擋路,坐在這裡幹什麼,要休息去找個飯店去!

說完打馬疾馳,馬蹄揚起的灰塵落瞭老兵們一頭一臉。

沒有想到,這幾個人當中的一個,身手不凡,一躍而起,把陳三川的馬頭攔住瞭。這時候那個年紀稍大的老兵走瞭過來,厲聲喝道,你是哪部分的?

哪部分的?陳三川嘿嘿一笑,昂起頭,瞇起眼,不屑地說,問我是哪部分的?說出來嚇你一跳,老子就是飛兵渡江,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吳玉山那一部分的!

那老兵頓時火冒三丈,大吼一聲,他媽的給我滾下來!

陳三川怔瞭一下,開始意識到有點不妙瞭,但仍硬著頭皮虛張聲勢地問,你是哪個部分的?

嘿嘿,那老兵冷笑一聲說,我是指揮你們把紅旗插上吳玉山那一部分的。老子是成城!

陳三川立馬傻眼瞭,連忙翻身“滾”下馬來,向成城規規矩矩地敬瞭一個禮,司令員,我……

成城說,去告訴你們韓軍長和趙政委,要他們在大皋店等我。

就是這一次開的頭,部隊開展瞭反驕橫活動。

陳三川本來以為他會受到處理,沒有想到,韓子君軍長和趙子明把他叫去罵瞭一頓之後,卻宣佈瞭一項讓他目瞪口呆的決定,他被任命為副師長瞭。

與陳三川升任副師長命令一起下達的,還有陳秋石離職休養的命令。陳秋石在渡江戰役的最後階段,不幸被冷炮擊中,頸部受傷,肺部洞穿,後經搶救,卻因失血過多,身體非常虛弱,一路上靠擔架抬著走。兵團在渡江戰役之後就調整瞭人事,由韓子君接任軍長,趙子明為政治委員,陳秋石名義上保留第七軍副軍長的職務,袁春梅調任軍部供給部副政委。

南下追擊到江西上饒,兵團決定,陳秋石留下養傷。

部隊拔營南下的前一天,陳三川被袁春梅叫去瞭,袁春梅帶著他上瞭一輛嘎斯吉普車,說是要去兜風。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還有梁楚韻。

坐在嘎斯吉普車裡,袁春梅問陳三川,錘子,這些年來,你想過一個人沒有?

陳三川說,想過,我想我娘。

袁春梅問,還有呢?

陳三川說,還有一個人,我對不起她。

袁春梅說,是誰?

陳三川說,方艾蒿,袁副政委可能不認識。

袁春梅哦瞭一聲,想瞭想說,我聽說過。

陳三川說,說好瞭,革命成功瞭我們就成親,可是,我,我害瞭她。

袁春梅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陳三川的話是什麼意思。袁春梅說,還有一個人你不能忘記,你的父親。

陳三川愣住瞭,直著眼睛看袁春梅說,袁副政委,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他還活著?

袁春梅說,是的。他還活著。你的父親當年離開瞭你和你的母親,公正地說,他有嫌棄你們娘兒倆的想法,但是他並沒有打算拋棄你們。可是後來,他參加瞭革命,身不由己。在抗日戰爭時期,也包括後來解放戰爭時期,他一直念叨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在任何時候,都能準確地說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他曾經數次托人查找你們娘兒倆的行蹤,他一直不相信你們會離開人間。

陳三川的心劇烈地跳動,沖動地抓住瞭袁春梅的手說,袁副政委,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裡去?你是要帶我去找我的父親嗎?他在哪裡?

袁春梅沒有回答,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張黑白素描畫,展開後問陳三川,錘子,這個人你認識嗎?

陳三川怔怔地看著,突然嚎啕一聲,娘,娘,這是我娘啊……

袁春梅說,這就是你父親用瞭幾個月的時間,反復回憶,我們戰報的一個記者反復修改,最後被你父親認可的。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愧疚,一直尋求贖罪,所以他再也沒有成親,他一直在尋找你……

陳三川淚眼婆娑看著袁春梅說,這麼說,我的父親就在我們的身邊?

袁春梅點點頭說,是的。

陳三川說,可是他為什麼一直沒有認我?

袁春梅說,他在尋找,他一直在尋找,他把所有的答案都尋找到瞭,最後隻剩下一個謎底,那就是你的年齡。你的年齡比他的兒子大瞭一歲零六天。直到渡江戰役之前,鄭秉傑同志終於從你的老傢找到瞭一個叫陳小嘴的老太太,老人傢說出瞭你的出生年月,也說出瞭一件往事。你在三歲的時候患過一場熱病,當地有個孫半仙,制造瞭一個所謂辟邪的辦法,給你改瞭年齡,由屬龍變成瞭屬兔,這就為你的父親制造瞭障礙。

陳三川大喊,啊,不,這不可能!

在袁春梅敘述的時候,梁楚韻的內心劇烈地動蕩著。她比陳三川更早地知道瞭袁春梅說的那個人是誰瞭。此時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梁楚韻冷靜地說,陳三川同志,這不是夢,袁副政委說的是真的。我們很快就要見到你的父親瞭。是嗎?袁副政委。

袁春梅說,是的。

嘎斯吉普七繞八拐,終於駛進一個院落,在一幢三層洋樓前停下瞭。上樓的時候,陳三川隻覺得心虛氣短,兩腿發飄,這時候梁楚韻下意識把他攙扶上瞭。

終於到瞭,終於看見那個人瞭,他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身上插瞭很多管子。陳三川早已泣不成聲,喊瞭一聲,父親,父親,我總算找到你瞭,我是你的兒子啊……

陳秋石的眼睛睜開瞭,陳三川看見瞭那雙曾經威嚴的眼睛,梁楚韻看見瞭那雙曾經冷峻的眼睛,此刻它們卻是那樣平靜,那樣溫柔,充滿著深情。陳秋石從床單下伸出一隻手來,拉住瞭陳三川的手,緩緩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我三年前就知道瞭……可是我一直在證實……把眼淚擦幹。

陳三川揮手擦瞭擦眼睛,剛剛插完,眼淚又湧瞭出來,無聲無息,沒完沒瞭。

陳秋石說,兒子,父親對不起你們娘兒倆,你們娘兒倆都是好樣的。我這個戰術專傢,是你們娘兒倆的苦難換來的……

陳三川說,不,不,父親,父親,我都明白瞭。

袁春梅說,老陳,不要激動。父子相認,是天大的好事,等你康復瞭,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陳秋石說,謝謝你們為我們父子團圓做出的努力,向鄭秉傑同志轉告我的問候。還有你,小梁,三川文化程度低,你們作為戰友,要多幫助他。

梁楚韻也是淚流滿面,拉著陳秋石的手說,首長,請原諒我……我的幼稚。首長的意思我……明白瞭。

陳秋石說,袁春梅同志,請向組織報告,我想回到隱賢集。

袁春梅說,一定,等你傷勢好轉瞭,我陪你回隱賢集。

《馬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