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腳果然是風風火火的,兩天之後,她把自己的鋪蓋搬瞭過來。當然,也沒有忘記把那塊烈屬的牌子帶瞭過來。她找來凳子,親手把那塊牌子釘在瞭於守業的傢門前。從凳子上跳下來,望瞭眼那塊牌子,拍拍手說:好瞭,看以後誰還敢來鬧事。然後,她牽著於守業的手,揣著兩個個的戶口本,風風火火地去街道登瞭記,又請副食店的同事到傢裡吃瞭頓飯。她和於守業的新生活就此名正言順地拉開瞭序幕。
於守業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和李大腳結婚瞭。婚後的很長時間裡,小蓮的陰影仍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他看到風風火火的李大腳,就想到瞭溫婉的小蓮,如果不是懼怕膽顫心驚的日子,他不可能這麼快就投入李大腳的懷抱,他會伴著小蓮的陰影,孤獨、寂寞地挨著歲月。然而,李大腳畢竟勢如破竹地走進瞭他的生活,他隻能被動地接納瞭。
自從和烈士的遺孀李大腳結婚後,果然沒有瞭麻煩,工宣隊再也沒有糾纏過他。學校墻上寫著他名字的大字報,又被新的大字報遮蓋瞭,他的名字終於在大字報上銷聲匿跡瞭。從此,於守業過上瞭踏實、穩定的日子,但這種踏實和穩定隻是表面現象,他時不時地還會冷丁想起自己的身分。報紙和廣播裡隔三差五地就會播報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戰果,那些戰果中就包括又挖出瞭國民黨特務若幹名,都有名有姓的,而且人贓俱獲。他走在陸城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到一些彎腰躬背的人,胸前掛瞭牌子,上面寫著特務某某某。看著那些“特務”,他總覺得與常人無異,怎麼就是特務瞭呢。於守業暗自有些吃驚,當年他接受委任狀時,原以為陸城就潛伏瞭他一個,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特務被挖瞭出來。他有些後怕,萬一自己被這些特務咬出來,下場就和眼前的這些特務一樣,腰躬背地接受人民的審判。他渾身冒瞭層冷汗,又一層冷汗後,他慶幸自己的命好,沒有被人民挖出來,還找李大腳當瞭老婆。畢竟根紅苗正的李大腳讓他從此過上瞭表面平靜的日子。
李大腳是個能幹的女人,傢裡傢外一把好手。她一回到傢,這個傢就熱鬧起來。她院裡院外地忙活,把日子弄得風生水起。閑瞭一天無事可幹的於守業,想過去幫幫她,被她又按回到椅子上:當傢的,你是識文斷字的人,這粗活哪裡是你幹的?我粗手大腳幹慣瞭,你讀書寫字吧。
自從結婚後,她就不再稱呼老於或於老師瞭,而是親切地喊他“當傢的”。於守業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時還紅瞭臉。雖然喊起來粗俗,卻也準確,把他當成瞭傢裡的頂梁柱,他心裡熱乎乎的。不像小蓮,人前喊他先生,私下裡叫他的名字,讓他有一種客人的感覺。李大腳一下子就把他拉近瞭,粗糙的生活,卻讓他感受到瞭人間煙火的味道。
李大腳從心裡往外地尊重他,道理隻有一個,就因為他是知識分子,是為人師表的老師。她大字不識幾個,結婚後給女兒寫信的任務就落到瞭於守業的頭上,她在一邊說著,他在紙上寫著。
李大腳婚後給女兒的第一封信是這麼寫的:
閨女,俺和於老師結婚瞭,於老師就是教過你的那個於老師,你小時候說喜歡於老師,想讓他給你當爸爸。你這個夢,媽替你圓瞭,閨女,高興不?
她是這麼口述的,於守業自然不會這麼寫,而是把她的意思消化瞭,理解瞭,變成瞭文字通順的書面語言,娓娓地傳遞給李大腳的女兒馬媛媛。
媛媛的回信,自然也都是於守業來讀。媛媛字裡行間地祝賀母親的新生活,並一次次地向昔日的於老師(信裡稱呼的於叔叔)問好,並匯報瞭自己的生活和學習。
於守業讀著媛媛的信,就想起瞭媛媛小時候趴在他耳邊說過的話,那種感覺至今仍揮之不去。
李大腳似乎從來沒有閑著的時候,忙瞭這兒,又去忙那,還沒忙活完,天就黑瞭。
於守業在燈下看書,“嘩啦”一頁翻過去,又“嘩啦”翻過去一頁,李大腳有時就會走神,把一縷溫暖的目光投向他。於守業感受到瞭,抬起頭說:你看我幹啥?
她有些羞怯地笑瞭,然後低下頭,喃喃道:你們讀書人真好,會認那麼多字,知道那麼多的事。
說完這些,她就一臉幸福的樣子。
這時,他會猛不丁地想起小蓮來。在和小蓮生活的日子裡,小蓮從來不忙活李大腳眼前的這些事,縫縫補補之事小蓮從來不幹,她可以繡花,把一朵玫瑰或牡丹繡得玲瓏有致、楚楚動人,然後就是彈起絲弦,清吟一曲,院子裡就高山流水般充滿詩意。他的思緒也會隨瞭琴音,一飄一蕩。
眼前的李大腳是那麼的實實在在,周到體貼。有時候,他竟覺得自己就是眼前這個女人的兒子,生活起居間早已習慣瞭她的呵護,就連她寬厚、溫暖的懷抱都讓他興奮不已,仿佛又回到瞭母親的身邊,甜絲絲的,讓他有一種想哭的欲望。
她的身子一挨向他,就火一樣的熱瞭,她急煎煎地說:當傢的,俺都要被燒死瞭呢。
此時的她,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又一次被顛覆瞭。她動情地攬緊他,眼裡甚至流下淚來,她嬌喘著說:這些年俺都快苦死瞭,當傢的,你以後可要好好待俺啊。
稍事休息後,她會爬起來,給他沖上一碗紅糖水,熱熱地端過來,疼愛地說一聲:當傢的,來,喝碗紅糖水,好補補身子。
每當這個時候,恍惚間,他又覺得自己成瞭她的孩子。
在他們結婚後,那位姓牛的軍長曾坐著小車來過一趟。牛軍長是念舊情的人,從馬媛媛嘴裡知道李大腳結婚的消息,就驅車來瞭,還帶瞭賀喜的禮物――一對印瞭鴛鴦的臉盆和暖水瓶。
牛軍長一下車就說:好哇,小李子,你早該再成個傢瞭。
說著,牛軍長一抬頭,又看到瞭門口那塊寫著烈屬的牌子,眼睛就濕潤瞭。然後,他把於守業的手抓過來,亂搖一氣道:小李子是烈屬,這麼多年吃瞭不少苦,你們以後要相互幫助,共同進步,把生活搞好。
於守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和解放軍的高官打交道,他心裡一陣亂跳,話都不會說瞭,隻覺得口幹舌燥。半晌,他才心平靜氣下來。他望著眼前的牛軍長,覺得這軍官身上有著一股咄咄逼人的英武之氣,他就想,怪不得國軍在解放軍面前總打敗仗,他似乎在在牛軍長的身上找到瞭答案。
牛軍長來看望李大腳時,吉普車就停在胡同裡,司機和警衛員分別站在門的兩旁,兩個士兵的身上都挎著短槍,雄糾糾的。人們一看到這種情景,就知道牛軍長來瞭。
牛軍長坐一會兒,聊一會兒傢常,就風風火火地走瞭。
牛軍長不知道,他隔三差五的出現,如張開瞭一把巨傘把於守業和李大腳嚴嚴實實地罩在瞭裡面。各造反派在這把巨傘面前,都是望而止步。牛軍長的出現,讓於守業渡過瞭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