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馬媛媛在當滿三年兵後,風風光光地回傢探親瞭。馬媛媛的回來,在這條胡同裡成瞭一件大事。那個年代,當兵是熱鬧話題,普通人傢能有人去當女兵,那是雞窩裡飛出瞭金鳳凰。馬媛媛重新出現在胡同裡時,一下子就把窄窄的胡同照亮瞭。馬媛媛今年已經二十歲瞭,青春、朝氣,穿著軍裝的馬媛媛已是今非昔比,吸引瞭胡同裡的眾多目光。鄰居們一窩蜂似的來看她,落落大方的媛媛,沖所有人一律的微笑,叔叔阿姨親熱地叫著,還拿出糖果和香煙給大傢。
母親李大腳更是容光煥發,招待瞭一撥,又送走瞭一批,她大咱小叫地招呼著:孩子她姨,有空再來啊。她還說:孩子他叔,快裡面請,桌上有糖有,隨便用。
終於安靜下來瞭,馬媛媛第一次面對這個新傢,雖然在這之前,她多數次地來過於老師的傢,但那會兒自己的身份畢竟是客人,也從沒有認真打量過這個傢。現在不一樣瞭,母親嫁給瞭於老師,這兒就是自己的傢瞭。雖說同住一個胡同裡,但她和母親原來住的房子與這間小院不可同日而語。
馬媛媛顯然對這個新傢感覺很好,而對母親嫁的於老師也更是滿意。她小的時候,於老師一傢就是她心目中的偶象,特別是小蓮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常常迷惑著還是小女孩的媛媛。更為特別的是,於老師一傢總喜歡站在院子裡刷牙,這在當時的胡同裡成瞭一道新奇的風景。在那樣的年代,許多胡同裡的人,為瞭節省牙膏,有時候十天半月才刷上一回牙,而於老師一傢則不同,每天都要刷上兩次。
於老師畢竟是文化人,不隻是胡同裡惟一戴眼睛的人,穿著也總是幹幹凈凈。偶爾,衣角或袖口沾著些粉筆沫,也顯得卓爾不群,與眾不同。
最為吸引媛媛往於老師傢跑的原因是,於老師的小院裡總會傳來琴聲,合著小蓮的淺唱,不知醉倒瞭胡同裡的多少男女老少。那會兒,媛媛就願意和於定山玩,於定山比她大一歲,每次約於定山出來玩,總能出其不意地見到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兒。總之,那會兒於老師傢的每一個人,都讓馬媛媛著迷。
後來,她上學瞭,又成瞭於老師的學生。她坐在教室裡,望著講臺上風度翩翩的於老師就想:我要是有這麼個爸爸該多好啊。等再長大一些,她又想:以後我要是能嫁給於老師這樣的人,那才叫幸福。這麼想過瞭,兀自紅瞭臉,心跳如鼓般地擂著。
於老師終於如願以償地成瞭她的繼父,繼父也是父親。在鄰居們散盡以後,她羞澀地沖於老師喊瞭一聲:爸――
從馬媛媛走進傢門的那一刻起,於守業的心裡就五味俱全。他從馬媛媛身上看到瞭小蓮年輕時的影子,媛媛雖然是李大腳的女兒,可無論從相貌上還是氣質上,都和她母親大相徑庭,身上卻有著小蓮的味道――輕淺的笑容,問或隱藏著的一縷憂鬱之氣。總之,一見到媛媛,他就不自然地想到瞭年輕時的小蓮。
媛媛叫他“爸”時,他心裡熱瞭一下,那股炙熱又匯成一股流淌的東西,竄到瞭胸口,最後又竄到瞭喉頭,轉成一汪淚,含在眼眶裡。他想到瞭兒子於定山。小蓮事件,讓兒子絕情地轉身離去,再也沒有登過傢門。兒子已經和這個傢劃清界限瞭,連他這個父親也不認瞭。
兒子畢竟是他親生的,這個世界上惟一和他有牽連的人就是兒子瞭,此時的兒子成瞭他惟一的心事。看著身邊的馬媛媛,他就想到瞭於定山。媛媛對他的一聲輕喚,讓他熱淚盈眶,他應瞭一聲,別過頭去,眼淚不可遏止地流瞭下來。
媛媛這次探親,在傢裡住瞭十幾天,最高興的還是李大腳瞭,她變著花樣地為女兒做好吃的,把一傢人所有的副食票在這十幾天的時間裡都用完瞭。一有時間,母女二人就親親熱熱地說話,在女兒面前,李大腳異常溫柔,不再粗聲大嗓地說話瞭,而是變成瞭竊竊私語。每到這時,於守業都會有意躲開,背著手在院子裡走一走。
樹還是那棵樹,一切如昔,卻物是人非瞭。他仰起頭,喟嘆一聲,目光越過枝頭,飄飄蕩蕩的,一直往得很遠。
媛媛有時也會和他聊上一會兒,話題都是她的那些同學。兩年多的時間裡,發生瞭許多的變化,有關媛媛同學的情況,他知道得也不是太多。
媛媛要走時,突然提出要去鄉下看望一個同學,母親李大腳和於守業也都沒太在意,回部隊前看看同學,這是很正常的事。媛媛去瞭,直到很晚才回來。
回到傢的媛媛很是興奮。李大腳問:看到同學瞭?
媛媛點點頭。洗漱的時候,媛媛一直在哼著歌兒。在剩下的兩天時間,媛媛一直處於興奮之中。粗心的母親始終沒有意識到女兒的異常,在女兒歸隊那天,她一直把媛媛送出胡同口,難舍之情,溢於言表。當她松開媛媛的手,看到她小鹿一樣跳開的身影,李大腳哭瞭,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哽咽著:閨女,媽等你回來啊。
媛媛走瞭,隻幾天,李大腳就恢復瞭常態,她把旺盛的關愛和精力又投入到瞭於守業的身上。
於守業突然就有瞭心事,他要見見兒子於定山。這個想法一冒出,就不可遏止瞭,他要去知青點看看,見到於定山後,他要和他談一談,說說小蓮,說說自己,也說說現在的傢。
兒子的知青點他是知道的,就在郊區,離城市並不遠。他坐瞭汽車,又走瞭一截土路,終於到瞭兒子的知青點。
知青點坐落在村頭,房子的墻上用白灰寫著標語和口號――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等流行語錄。
於定山去勞動瞭,還沒有回來,知青點一個正在做飯的姑娘接待瞭他。當那個姑娘得知於守業是於定山的父親時,驚愕地睜大眼睛說:於定山不是和傢裡劃清界限瞭吧,你還來幹什麼呀?
他沖這個多嘴的姑娘笑一笑,勾下頭,準備安心地等於定山回來。
姑娘像想起什麼似地說道:前幾天有個漂亮的女兵來看過於定山,說是於定山的同學。於定山和那個女兵在村頭的林子裡坐瞭好長時間呢。
女知青沒心沒肺地說著,他這才意識到,媛媛去鄉下看望的那個同學就是於定山。媛媛為何去看自己的兒子,他還沒有想明白,知青點的人就收工瞭。
這時,他看到瞭兒子,於定山也看到瞭他。怔瞭一下,勾著頭,想在他面前走過去,他叫瞭聲:兒子,爸看你來瞭。
於定山立住瞭,但並沒有望他,低聲說:你來幹什麼?
他望著兒子,就想到瞭小蓮。他又有瞭哭的欲望。
他把兒子扯到一邊,吸溜著鼻子說:你媽都死瞭,你下鄉我不反對,但你總該回趟傢吧。
於定山似乎也動瞭感情,眼圈紅瞭一下,很快就平靜瞭,望著天邊說:我和傢庭決裂瞭,已經組織寫瞭保證,我不會回去的。我和你也沒有什麼關系,你回去吧,不要影響我的進步。
說完,於定山揚長而去。
他望著兒子的背影,還有許多話沒說,兒子就絕情地走瞭。他想到兒子那句“不要影響我進步”的話,心裡仿佛被一記重錘狠狠地敲瞭一下。他蹲下來,用手捂住臉,眼淚順著指縫流瞭出來。半晌,他想到瞭自己,想到委任狀、還有那個037的代號,他吸瞭口冷氣,沒有在知青點過多停留,躬著腰,縮著身子,逃也似地離開瞭知青點。
他為自己見兒子的荒唐舉動有些後悔,畢竟兒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自己就是死也不能連累瞭兒子。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把對兒子的思念常常地藏在心裡,隻在夢裡呼喊過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