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市的市民,很有點兩邊不靠。
真幌市在東京的西南部,以探入神奈川縣的形狀存在著。從東京某區到這兒來玩的朋友瞥見真幌市張貼著東京都知事選舉的海報,不由驚呼“真幌這地方竟然是東京!”不管多田講過多少遍,住在外地的祖母都在信上寫“神奈川縣真幌市中町一丁目23多田啟介收”。
國道十六號和JR八王子線奔走於此,恰如沿著真幌市的邊緣描瞭一圈。私營鐵路箱根快線則縱向穿過真幌市延伸到東京都的中心。真幌市民把這些鐵路稱為“小混混輸送線”。
真幌市的夜晚充斥著小混混。
住在東京和神奈川周邊的小混混們若提起“去東京玩吧”,要麼是騎著偷來的摩托車飛馳於十六號國道,要麼是大舉乘上八王子線或簡稱為箱快的箱根快線,一路朝真幌而來。真幌市民們認為:“十六號國道連接著六本木。箱快通往下北澤。要是這些傢夥別認準真幌,稍微走遠點就好瞭。”
多田的思緒有時因此飄忽到住在美國國境附近的墨西哥人身上,接著便毫無意義地自言自語:“jalapeno!salsa!”每當這時,躺在事務所沙發上的行天就咯咯地笑起來。
“莫名其妙啊,你小子。”
行天笑道,一邊把吸進的煙霧不斷地吹向天花板。
多田便利屋這一周都很閑。
曾根田傢的老太太怎麼樣瞭呢,多田想著。在這種時候反倒沒有讓他去探視的委托。
在這種閑暇更該深入瞭解自己工作的地區,這會關系到今後的工作。
由於實在無事可做,索性翻翻手邊的地圖。多田給這行為加上一本正經的理由,重新沉浸到對真幌市的考察中去。
誇張點說,真幌市就像是國境地區。真幌市民則是內心被兩個國傢分割的人。
他們雖然對外來的入侵者感到不快,但也懷有對中心地帶的向往。隻要是真幌市民,誰都有過這樣的心情。
然而若問真幌市民怎樣應對,那就是自閉。他們希求的是不因內外壓力而動搖的心態,最終,真幌市內構築瞭一套自給自足的環境,平靜安詳。
真幌市不僅是東京西南部最大的住宅區,同時也是娛樂街,電器街,書店街,學生街。無論超市、百貨商店,還是商業街、電影院,都應有盡有。福利和看護制度也都建立完善。
也就是說,從搖籃到墓地的一生,都可在真幌市內找到歸宿。
生為真幌市民的人很難離開真幌市。就算一度離開,重回這裡的比率也頗高。正如多田和行天。
這裡是不接受外界異物,同時一直緊鎖的樂園。這裡是文化和人群流轉而至的邊緣。一旦被這泥潭般的磁場羈留,就再也無法逃離。
這就是真幌市。
真幌市遠離大海,但也不能說是山地,是個哪兒都不沾邊的地方。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氣象預報基本不準。
電視新聞中出現瞭插播畫面,氣象預報員打著傘站在街頭宣稱:“東京今天一直在下冰雨。在銀座這裡行人也比平時稀少,人們都因為春天的冰雨而加快瞭回傢的腳步。”
多田關掉電視,折起地圖,看向窗外。從白天開始飄起的雪花把住傢屋頂和道路都覆蓋成雪白,萬籟俱靜。
“這裡畢竟也算是東京啊。”
這些日子,他的自言自語變多瞭。因為有個傢夥會對他本來說給自己聽的話做出回應。
行天已經賴在多田這兒兩個多月瞭。
或多或少,多田曾預感到事情會演變至此,也因為住在一起並不特別麻煩,他也就隨行天去瞭。
每當多田接到案子,行天便會跟著去。多田更換紗窗,打掃庭院,或者在車庫裡裝設電燈,行天多半在他身旁發呆。偶爾地,行天也會幫著取來要換上的紗窗,或在一旁拿著簸箕,又或是亂擺弄車庫裡的電線而觸電。總的來說沒派什麼用場。即便如此,行天仍在上工時中規中矩地跟著多田。
多田根據行天的工作每周付他薪水。第一次遞過白色信封時,行天說瞭聲“不用”。
“你已經讓我住這兒瞭,就連餐費和水電費……”
“那些我已經從工資裡扣除瞭。”
行天瞅瞭眼信封裡頭。
“哇!”他喊道。“這是給小學生的零用錢?”
“不要就算瞭。”
多田打算拿走信封,行天卻飛快地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
這期間,行天不再趿拉著保健拖鞋,而換上瞭一雙白底紅線的跑鞋。似乎是存瞭錢購置的。那雙保健拖鞋整齊地擺在事務所的沙發底下,旁邊有個不知他從哪兒搜羅來的小小的點心罐,一搖就發出零錢的響動。多田在打掃時發現瞭這些東西,覺得行天像條狗,一條把自己的寶貝煞有介事藏起來的狗兒。
說起狗,吉娃娃也還在多田這兒住著。
一想到那個疼愛吉娃娃的小姑娘,尋找新主人的眼光也變得苛刻起來。
忙著照顧嬰兒無暇分身的年輕母親。有著破壞大王般的三個孩子的傢庭。很可能比寵物先走一步的老夫婦。雖然因為工作關系走訪瞭各種各樣的傢庭,可沒有一個能讓多田開口提出托付吉娃娃。
一籌莫展的多田於是讓行天去找吉娃娃的新主人。這是五天前的事。吉娃娃眼下更喜歡黏著行天,因為他每天兩次帶小傢夥散步。多田覺得,熟悉吉娃娃的行天應該能鑒別出合適的主人吧。當然,這想法是個錯誤。
“幹嗎讓我去……”行天仿佛嫌麻煩地說。“你自己呢?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
“我可沒閑著。目前不過是工作的間隙。”多田反駁道。“自己做生意總會有這種時期。我要在這段時間養精蓄銳,懂瞭嗎?你去找吉娃娃的候選新主人。”
行天嘟嘟囔囔地出瞭事務所,多田一個人閑閑地和吉娃娃玩開瞭。
過瞭大約一小時,事務所的電話響瞭。多田以為有案子進來,奮勇地拿起聽筒,卻隻聽到對方壓低的笑聲。是騷擾電話。多田狠狠扣上聽筒,憤然想:哪兒來的小鬼。
那之後不斷有電話進來。大多是沉默的電話,隻有一次,對方唱起其中有吉娃娃出現的廣告歌曲。是年輕男孩子的聲音,邊唱邊試探著這邊的反應。旁邊似乎還有好幾個人,在亂紛紛的氣氛和站內廣播的背景下,傳來他們為唱歌男生的喝彩。
多田總算理清瞭事態。
他奔出事務所朝車站跑去。行天果然如預料般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站前南口轉盤上,他一絲不茍地穿瞭外套另加圍巾禦寒,手裡舉著個告示牌模樣的玩意兒,是在廢木料頂上加瞭一截紙板箱殘片做成的。
紙板箱上用馬克筆寫著字,除瞭“贈送吉娃娃”,還有潦草寫就的碩大的事務所電話。
行天的身旁站瞭個舉著小包間成人電影廣告牌的中年男子。這兩人所構成的奇妙組合使得路人不由頻頻投來閃爍的目光,而行天壓根兒不為所動。
中年男子看起來幹慣瞭舉廣告牌的差事。在其廣告牌的手柄位置用電線綁著用來當煙灰缸的塑料瓶。行天不時把抽完的煙蒂扔進中年男子的塑料瓶裡。
要是可能的話,多田真想裝作不認識行天。但如果照此下去,惡作劇電話會不斷湧進事務所。事實上,就在這會兒工夫裡,多田身旁便有高中男生笑著經過:“什麼嘛,那個牌子。要不要打打看?”
多田低著頭迅速穿過轉盤,站到瞭行天跟前。挨近一看,身著平日裡那件黑外套的行天裹在脖子上的並非圍巾,而是多田的運動長褲。的確,最近又降溫瞭,天冷得像是冬天又回來瞭似的,可就算這樣,憑什麼擅自拿我的運動褲當圍巾使?
多田頭一回知道,焦躁一旦越過某個限度,就會演化成無力感。
“行天。”
他輕輕地開口叫道。目光一直落在新球鞋上的行天抬起臉來。
“你怎麼來瞭?難道已經有人打電話來,說想要養吉娃娃?”
行天興致勃勃地問道。
“電話倒是有。一大堆呢。”
多田低聲回答,拽著行天的胳膊就往事務所走。被多田扯著走的行天把似乎是借來用的一百日元打火機拋還給舉廣告牌的男子。那人對這邊的狀況仿佛有所感覺,不置一詞地目送著被多田帶走的行天。
“那個大叔啊,挺熱心地教瞭我舉廣告牌的訣竅呢。”
多田決定讓誇誇其談的行天暫時擔任事務所的前臺。
和行天的共同生活歸根結底是建立在多田棄權的基礎之上。至少多田自己是這樣認為的。行天似乎還有其他的話要說,多田讓他處理惡作劇電話,之後有那麼一會兒,他情緒不高。
“就算是找新主人,也該有其他法子吧。”多田說。
行天不認同:“你說法子,譬如?”
“先問問看可以信任的熟人啦,張貼登有小狗照片的宣傳單啦,有好多辦法嘛。”
“要這樣的話,你去不就行瞭。”
行天的半邊面頰微微抽動。那是個隱忍的表情,多田花瞭些時間才明白他在笑。
“這狗本來就是你的。要是覺得多餘的話,你就趕緊扔掉好瞭。就算扔瞭也不會有誰說三道四。”
共同生活瞭兩個月之後,多田得以知道,在話匣子沒打開的狀態下,行天基本是個平和安靜的生物。他常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要是放著不管,他會始終一個人待著。又或者他其實什麼也沒在想吧。
因此,多田覺得行天尖刻的反應有些罕見。他試著思索是不是哪裡惹惱瞭行天,並得出結論,大概是自己對不像有任何熟人的行天提出瞭過頭的要求吧。
很久不曾這麼推敲誰的內心活動瞭。多田重新回憶起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煩擾,以及幾乎是帶著窘意的些微喜悅。
“抱歉,”多田為自己的少根筋道歉,“我的本意不是要讓你不愉快。我也不認識什麼人。”
行天以註視馬路上曬幹的蚯蚓般的眼神看向多田。那眼神中幾乎不包含什麼感情,卻流露出哀其不爭的情緒。
“你啊,是那種就算一開始順利,很快也會被女人厭倦的類型吧。”
“誰都或多或少這樣吧。”
多田竭力不去面對自己內心萌生的動搖,裝出平靜的語調說:“……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用不沾邊的理由道歉。”行天諷刺地笑道,“隻要保持沉默,對方就會自說自話地幫我們找個能套到頭上的理由。”
“你還真瞭解女性心理。”
多田這回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嘲諷。當然,對行天來說這套似乎行不通。“我可不是瞭解女性心理,隻是很清楚關系搞不好時的人類心理。”
他又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我老是惹人煩,可大多數時候都用沉默順利糊弄過去瞭。”
難道他這是在自鳴得意?多田稍微過瞭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一旦反應過來,就迅速湧起怒意:“憑什麼要你小子來教我人際關系的微妙啊?”可這時行天已經把吉娃娃擱在胸口在沙發上睡瞭,仍是紋絲不動的睡法,宛如一尊躺倒的地藏菩薩石像。
自從獨自開始便利屋的工作,對多田來說,所謂交談,就是在工作中把必須事宜傳達給客戶。然而,嫻熟的話語帶有的平穩與明快,自從行天出現後就七零八落。
多田很久不曾有這樣的認知瞭,原來對話是讓人疲倦的。當交談的對方是行天,這疲倦還要加倍。仿佛不得不跟上滿是劃痕彈開唱針的唱片一般,連多田的轉速也變得不正常起來。
多田帶著滿腔無處發泄的怒意,在深夜的事務所裡獨自制作瞭征募吉娃娃新主人的宣傳單。
雪飄個不停。
宣傳單的效果尚未體現出來,也沒工作進來,事務所裡的電話如同頑固的犀牛般守著沉默。多田擔心電話線是不是松瞭,檢查瞭好幾遍之後,他決定出門去找行天和吉娃娃。
雪剛積起來,行天就匆匆地給吉娃娃拴上狗繩,比平時早瞭許多出門去做下午的散步,那之後一直沒有回來。這會兒外面已經完全昏暗下來。
行天怎樣倒也罷瞭,多田首先想到的是,那麼小小的吉娃娃,被他帶到雪地裡已經好幾個小時瞭。
多田不清楚行天和吉娃娃的散步路線。離開事務所後,他漫無目的地閑蕩開瞭。
真幌站前可以劃分為四個區域。南北走向的八王子線和穿越東西的箱根快線以真幌站為中心,呈直角交叉。
多田便利屋位於東南方向的區域。這裡有百貨商店和商業街,是最繁華的地區。被稱為“南口轉盤”的站前廣場總是人潮洶湧。
走過南口轉盤,多田站在八王子線車站前迷茫瞭片刻。要是越過八王子線,那邊就是被稱為“車站背後”的西南區域。那裡是紅燈區,舊時的藍線區域,從白天起就有人閑閑佇立。站那兒拉客的女子們身後矗立著一些形跡可疑的陳舊木造平房,屋子另一面緊挨著河。對岸就是神奈川縣瞭。
十六號國道往這裡而去。沿著十六號國道散佈著美軍基地。據說,正是因為美軍,真幌的“車站背後”在戰後不久便作為紅燈區繁榮起來,具體情形多田也不清楚。大概裡頭有什麼協定,這是塊警察也不太摻和的落後於時代的地方。
若沒什麼特殊目的,真幌居民幾乎不踏入車站背後。所謂特殊目的當然是指買春。生於斯長於斯的真幌男人們有很大比例是在車站背後拋卻自己的童貞,高中的時候多田就知道有好幾個同學逃課前往這裡。
而行天又如何呢?
無論如何都很難想象,那個如其所願把怪人稱號弄到手的行天會熱衷於在車站背後和女人廝混。多田絕不想面對這樣的場景:成年後的行天其實是個會帶著吉娃娃去車站背後和女人睡覺的變態。
多田沒有前往車站背後,而是走向箱根快線的真幌站。
西北方向隻有一小片小區和河流,除瞭小區的居民以外,沒什麼人熟悉那邊。東北邊的區域,也就是箱根快線的北口,是“松之澡堂”所在的冷清商業街,還有銀行和補習班進駐的幾棟大樓。
車站前一如既往沒什麼人出入。在南口轉盤被人踩薄的積雪,到瞭北口這裡逐漸變成瞭不曾有人留下足跡的柔軟雪堆。多田確信,行天和吉娃娃一定就在北口的附近。
雪不知何時停瞭。
多田的呼吸泛著白氣,飄散在暮色裡。北口前的狹窄通路在堵車,一溜車尾燈隱現於雪色中。
在積雪上嬉笑著行走的情侶。兩手提著買的東西、緊盯著地面小心挪步的中年婦女。多田與朝車站走去的人們擦肩而過,在寒冷的空氣中緩步前行。
他在北口有大鐘的廣場發現瞭行天的身影。那座大鐘像發瞭瘋似的,一到某個固定時間就會響起音樂,並有人偶隨之起舞。行天背對著大鐘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
行天,你在幹嗎。多田正打算喊他,又猶豫起來。行天什麼也沒幹,隻是茫然地眺望著車流。
多田決定暫時先在廣場外抽支煙,同時觀察行天。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好彩煙。那是行天買的。自從開始付他薪水,行天就偶爾偷偷買煙給多田。
多田平時把買回來的煙擱在廚房的櫥櫃裡。打開櫥櫃時發現理應抽光瞭的煙還有剩,多田最初以為自己記錯瞭。這樣的事發生瞭幾次,多田也就留瞭心,才發現是行天悄悄買瞭煙來補上。
這個男人,像狗兒攢寶貝般儲蓄零錢,又像報恩的仙鶴似的搞這等名堂。
行天的舉動在多田看來滿是謎團。要是拿瞭錢這麼於心不安,索性趕緊離開我的事務所得瞭。要那樣的話,多田也該謝天謝地。但行天眼下似乎並無此意。
他似乎真的無處可去。
對於在雪裡待瞭好幾個小時的行天,多田感覺到輕微的憐憫。同時他也意識到,與這憐憫一線之隔的,是輕蔑。這輕蔑是從行天身上反射回他自身的某種東西。的確,此前發生廣告牌鬧劇時,行天也曾向多田投以憐憫的目光。
說到底行天也罷我也罷都是孤身一人,多田想。不能承受獨自一人的沉重負擔,同時為無法承受孤獨的自己感到羞愧。
廣場的積雪上隻留有行天的腳印,多田循著那腳印走到長椅跟前。
“行天,你在幹嗎?”
這一次,他出聲詢問道。行天沒有因為突然的說話聲而驚訝,他把目光從路面緩緩移到瞭多田身上。
“沒幹什麼。”
多田在行天身旁坐下。
“吉娃娃呢?”
“在這兒。”
行天解開大衣的扣子,吉娃娃隨即從他的領口探出瞭小小的面孔。行天似乎是把狗當暖爐來使。多田抱過吉娃娃,解下自己的圍巾把它裹瞭起來。吉娃娃微微地顫抖著,但那並非出於寒冷,而是平常狀態。它在圍巾裡生機勃勃地搖著尾巴。
多田收回瞭自己的運動長褲,所以行天今天看上去領口有些冷。他從衣兜裡伸出手,也抽起煙來。不知為什麼,他隻有左手戴瞭一隻黑色的毛線手套。
“怎麼隻有一隻?”
行天像是不明白多田在說什麼,他先是看瞭看多田的腳邊,接著環視廣場,最後終於看向自己的手。
“啊。”行天說,“撿來的。”
別戴什麼撿來的手套嘛。多田想著,卻沒出聲。
“不過,你來幹嗎?”
“……散步。”
行天應瞭聲“哦”,又說:“我要回去瞭。”
說著,他從長椅上站起身。
要是就這樣一起回去,我豈不是有點傻氣?多田躊躇著,但終於把懷裡的吉娃娃當作理由,跟在行天身後。
行天深深吸瞭口氣呼出來。
“這樣能感覺到夜晚的味道。”
多田也試著照做,卻隻聞到正好飄來的行天的萬寶路的氣味。
“好——可愛哦!”
自稱露露的年齡不詳的女子,一看到吉娃娃就尖叫起來。
多田半坐在事務所沙發邊上,從剛才起就保持著僵硬的姿態。對面的沙發裡,露露把吉娃娃擱在自己膝上,對它又是摸腦袋又是撓下頷。吉娃娃似乎也挺樂意,哼著鼻子把身子往露露手心裡蹭。
“幾天以前哦,我在南口轉盤那兒看到瞭送吉娃娃的廣告牌哦。”
她打電話到事務所是在雪後的第二天。
“因為上面隻寫瞭電話號碼哦,我覺得有點怪,可還是很想要吉娃娃,所以就打來瞭哦。是不是已經送給誰瞭哦?”
女人的聲音在聽筒那頭滔滔不絕,多田逮著她停下來吸氣的瞬間插瞭句“還沒送人”,隨即告訴她,這裡是名叫多田便利屋的事務所,事務所在車站前面,吉娃娃也在這裡。於是女人回答說:“我馬上就去哦。”
一小時後,女人來到瞭事務所。“馬上”原來是一小時,這該算快還是慢,其看法大約因人而異。不過多田在打開事務所的門見到女人的瞬間就明白過來,這一小時的大半都被她用在瞭打扮上。
“我是哥倫比亞的妓女露露哦!”
女人一走進事務所,就神采奕奕地自我介紹道。這會兒將近中午,她卻化瞭濃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妝。茶色的波浪發裡插著一朵鮮紅的人造玫瑰,薄薄的熒光綠連衣裙上佈滿碩大的艷粉色鬱金香圖案。胳膊上搭著黃色的人造毛皮大衣,看來是規規矩矩地在門外脫下來的。這仿佛是“生活在密林中的大蜥蜴捕獵鸚鵡怪的瞬間”。
行天瞟瞭露露一眼,喃喃道:“挺有破壞力。”
露露聽到後立即問:“那個,是什麼哦?”
不知是不是長時間待在雪地裡的緣故,行天在夜裡發瞭高燒。他沒法動彈,隻好裹著毯子躺在事務所的沙發上。在露露眼裡,就像是沙發上躺著的巨大蛹狀物突然開口說話吧。
“請別管他。”
多田把空著的沙發讓給露露,自己則推瞭推行天的腳,在露露對面落座。
“——您是哥倫比亞人嗎?”
多田之所以會這樣問,是因為不管怎麼看露露都不像哥倫比亞人。她的面孔由脂粉堆就,所以不太能斷定,但看起來應該是亞裔而且是日本人。
“是的哦。最近,車站背後盡是哥倫比亞女郎哦。”
多田盡量不觸及“妓女”一詞的苦心幹脆利落地灰飛煙滅瞭。
“都怪該死的東京都廳,搞什麼‘凈化活動’,把大傢都從歌舞伎町和池袋給趕瞭出來哦。”
多田也聽說瞭這類傳聞,據說買春客也為瞭遷到真幌的外國妓女們而從真幌市外大舉湧入車站背後。
露露從銀線編織手袋裡摸出薄荷煙,似乎很是暢快地吸瞭起來。她從鼻子呼出大量的煙。
“為什麼是哥倫比亞人?”
行天從毯子裡隻探出腦袋,問道。那意思大約是“為什麼要裝成哥倫比亞人?”而露露對此做瞭另一番解釋。
“有運送哥倫比亞女郎的通路哦。我在國內的時候,每天都盯著鐵絲網那頭看,心想,隻要越過這鐵絲網,那邊就是美國。在一個滿天都是星星的夜裡,我和朋友一起爬越瞭那道鐵絲網。黑道上的人等著接應我們。結果給裝進集裝箱送走,下來就是日本哦。”
哥倫比亞的國境可不是和美國接壤的。多田想說。抵在多田腰上的行天的身體簌簌抖個不停。原本以為他是不是發起燒來,但似乎是在笑。
“好可愛。”
露露又一次朝膝上的吉娃娃說道。她那勾勒著濃重眼線的雙眸滿含慈愛地凝視著吉娃娃。
“不好意思,”多田說道,“還有一個人說想要吉娃娃。約瞭下午來看狗,所以我想在那之後再決定把狗送給你還是那個人,可以嗎?”
行天從背後用蜷著的膝蓋猛頂他的腰,多田對此置之不理。露露註視著多田,微笑著應瞭句“這樣哦”。那是習慣於死心的人的表情。
“便利屋是怎樣的工作哦?不會老是給狗找主人吧?”
“隻要有委托就做各種各樣的工作。百搭。”
“我傢的門很難開哦。同住的朋友連指甲也弄傷瞭哦。修一下要多少錢?”
“一小時兩千日元。”
“我是二十分鐘兩千日元。”
露露笑瞭笑,在多田遞過來的便條上寫瞭地址。
“什麼時候上門合適?”
“明天。五點左右來吧。”
露露輕輕地把吉娃娃放在地上,對它說瞭聲“再見”。
“你為什麼要說謊?”
露露走掉的同時,行天從毯子裡質問道:“小花不是想要給吉娃娃找個溫柔的主人嗎?你對那個哥倫比亞人有什麼不滿意的?”
多田站起來移到對面的沙發,點上一支煙。
“行天,小花是吉娃娃的名字。原先養它的那孩子名叫茉裡。”
“咦,是嗎?”
“沒錯。還有,那個叫作露露的女人,明擺著不是哥倫比亞人嘛。”
“我倒覺得管他什麼人都能養狗。”
行天從毯子裡伸出手。“給我支煙。”
“你的燒退瞭?”
“有點暈乎,不過比晚上好。煙。”
多田把自己的煙和打火機遞給似乎還沒法起身的行天。在地板上溜達的吉娃娃湊過來把鼻子貼近行天的手,大概以為這是吃的吧。行天握著煙盒用手背有氣無力地摸瞭摸吉娃娃。
多田對著露露寫下的地址端詳一番。似乎是位於車站背後的小區。
“我答應過茉裡,要帶她去新主人的傢。帶去時要是聽人說什麼‘我是哥倫比亞的妓女哦!’你看怎麼辦吧。要怎麼和小學女生解釋這個?”
“我可聽過一句話,‘職業無貴賤’。”行天答道。
“那是沒經受過挫折的傢夥說的漂亮話罷瞭,你自己不也清楚嗎?”
“這個嘛……”
行天把隻抽瞭少許的煙在煙灰缸裡捻滅,閉上眼。他臉上似乎有一絲淺笑。
午後,溫暖的陽光照瞭進來。
行天在睡。他的脖子下方和額頭上都擱著裝瞭冰塊的塑料袋,整個人紋絲不動。看上去像是做過防腐措施等待著葬禮開始的屍體一般。
多田翻遍瞭事務所找出來的藥,在三年前就過瞭保質期。
“據說隻要相信自己吃的是藥,就連面粉也能奏效。”
“我不吃瞭。你說得好像相信自己吃的是面粉,結果是毒藥。”“我去給你買新的吧?吃飯嗎?”
“你是我老婆嗎?就讓我這麼待著好瞭。”
的確,行天平日裡就不怎麼進食。似乎他全靠喝酒攝取卡路裡。但就算這樣,老占著事務所的沙發也挺礙事啊,多田想。不知行天是不是難得敏感地捕捉到多田的心思,他邊往毯子裡鉆邊說:
“睡一覺就好瞭。”
又說:“我母親以前總這麼說。”
自己的孩子感冒發熱,就這麼讓他不吃飯也不吃藥地躺著嗎?
多田覺得似乎窺見瞭造就行天性格的一隅。
“你老媽是原始人還是什麼?”他裝作開玩笑般問道。
行天沒有回答。罷瞭,如果有入睡的體力,就沒什麼大礙罷。
多田把事務所電話的音量調低,出門來到外面。租用的停車位在距離事務所步行兩分鐘的地方。他打算把好久沒洗的小皮卡洗一下。正因為工作空下來,才該把周圍好好整頓一番。因為不知道其中哪樣會成為贏得委托人信賴的契機。
多田投入地幹著,到最後脫瞭外套也還是出瞭薄薄的一層汗。小皮卡猶如王族的馬車般閃閃發亮。
“好。”
多田滿意地打量瞭一番愛車,返回瞭事務所。太陽不知何時已經下山,暮色開始覆蓋城市上空。隻有路邊還殘留著一點兒雪。雪被塵土弄臟瞭,看起來和土坷垃沒什麼兩樣。
多田對此生出輕微的憐惜。上一次有所憐惜是在何時呢,他試圖回想,又把浮現起來的遙遠往昔迅速抹掉。
回到事務所,隻見行天穿著大衣坐在沙發上。
“你要去哪兒?”
“帶吉娃娃散步。”
吉娃娃對散步這個詞作出反應,喜滋滋地來到行天跟前。行天緩緩蹲下身,把狗繩系在吉娃娃的項圈上。
“你身體怎麼樣?”
“大概會在半途倒下。”行天一本正經地回答。沒等多田說出“那你躺著吧”,他軟綿綿地站起身,用手扶住事務所的門。
“好像會倒啊。”行天再次說道。
多田慢瞭幾拍才意識到上當瞭。行天巧妙地引著吉娃娃,以讓人想不到他之前還在臥床休息的步調朝車站背後走去。
和南口轉盤相比,車站背後略為昏暗。這兒沒有霓虹招牌,慘白的路燈照著濡濕的水泥路面。裝著垃圾的超市購物袋堆積在電線桿腳下,其中有些滑到一邊,垃圾散在地面上。
蘋果核,用過的安全套,濕乎乎皺巴巴如同嘔吐物般的雜志封面。
潮濕的路面如同深海世界般缺乏色彩,輪廓模糊的東西散落一地。
前往車站背後的男人們無一例外行色匆忙,他們評點著站在路燈下的女人們,在路上幾次三番地來回轉悠。有的女人走近這樣的行人搭話,也有些女人叼著煙坐在平房屋簷下的椅子上。
“你經常牽著這隻天真無邪的狗在這兒散步?”多田在車站背後的街道入口躊躇不前,問行天。
“如果換算成人類的年紀,這吉娃娃大概比我們還老呢。”
行天瞅著防護欄答道。那上面搭著不知是誰掉的手套。茶色的皮手套,看起來是相當高級的貨色,卻隻有左手的一隻。行天略作思忖,就把皮手套翻瞭個底朝天套在右手上。
“湊成一對瞭。”行天看著自己戴瞭手套的雙手說。這哪是一對,多田想。
“我回去瞭。”
“我第一次來這兒,感覺有點像夜市啊。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
行天拉一拉吉娃娃,走進車站背後。多田打算往右轉身撤離,卻沒能成功。因為行天緊緊地扯著他的夾克衫衣角。
“放手。”
“好瞭好瞭,你就陪我一下嘛。”
“不要。幹嗎要我陪。說起來,你來這兒有什麼事?”
“真幌的男人來車站背後,目的隻有一個吧。”
“就是嘛。痛快之後也許燒也全退瞭呢。你自個兒去吧。”
“好瞭好瞭,你就陪我一下嘛。”
牽著狗的兩個男人很是惹眼。當然瞭,行天毫不在意。他拽著仍在抗拒的多田踱到路的盡頭,又走回車站這邊。往回走的途中,行天頭一次停住腳步,他眼前是個纖細的小個子女人。女人坐在房簷下的椅子裡,仿佛饒有興味地註視著多田他們。
“晚上好。”行天說。女人仿佛聽到隔壁鄰居搭話般自然地轉過臉來。她還很年輕。多田正繼續努力從行天手中掙脫,他有點意外地想,行天喜歡這種類型嗎?
“露露今天好像沒來呢。”
“再過一會兒就來瞭吧。”女人流露出輕微的警覺,“你是露露的客人?”
“嗯。”行天向來毫不在乎地扯謊。“你和露露熟嗎?”
“這位大哥,你們是警察?”
“這隻狗看起來像警犬嗎?”
女人瞄一眼腳邊的吉娃娃,又抬眼看看行天。
“我常和露露聊天。”
“哦。那就選你好瞭。”
行天的手放開多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錢包。
“那是我的錢包!”多田叫起來。
“二十分鐘兩千日元對吧?”
行天不理會他,和女人談起價錢來。
“三個人?”
“你的對象就一個人喲。”行天對面露躊躇的女人安撫地微笑道,隨即爽快地付瞭兩千日元。
“等等,等一下!”
多田摸著不知何時變得癟癟的夾克衫口袋,吃驚地盯著眼前的金錢交易。
“怎麼?我想這兒可沒有發票。”
“我不是指這個。”
多田把行天從女人跟前拉開一些,小聲追問道:“為什麼要從我的錢包裡掏錢?!”
“因為小學生的零花錢可不夠買女人。”
行天轉身面對多田:“所以呢,多田,你去一下。”
“我?”
“對。出錢的是你。”
多田感到一陣眩暈,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發起燒來。他呻吟一聲。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讓那個哥倫比亞人養吉娃娃挺好,可你說不行。為瞭得出公正的結論,有必要從她的同伴那兒調查她的為人。”
“我不是私傢偵探,不做品行調查。”
“喂,你們商量好是誰瞭嗎?”身後傳來女人仿佛不耐煩的聲音。
“這邊這位。”
行天指指多田,用流暢的動作點上煙。“加油啊,為瞭吉娃娃。”
“別扯瞭。你去。”
“你討厭做愛?”
“怎麼可能。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
“唔,那不就得瞭。”
行天把吸到肺裡的煙緩緩吐出來,仿佛在仔細品味。“我沒做過,所以交給你瞭。”
“啊?”
多田覺得行天似乎說瞭什麼讓自己相當在意的話,混亂間,女人從椅子上起身逼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能快點嗎?”女人說。
他說沒做過,是指到瞭這般年紀一次也沒做過?但不就是為瞭這個才有紅燈區的嘛,不可能吧。年少氣盛時的那種躁動不安是就算強壓也壓不住的。等一下。莫非,他說的是沒和女人做過?和這樣一個男人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我豈不是懵然不知地置身於危險之中?不對,你這是偏見。就算男女同住也未必就會發生那種關系,何況我應該不是行天中意的類型。太好瞭。咦不對啊!那傢夥不是說過有孩子嗎?我又上當瞭。為什麼那傢夥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謊呢。對啊,不可能到瞭這年紀還一次也沒做過,不就是為瞭這個才有紅燈區的嘛。
多田的腦漿如同正在洗滌的襪子般在濁流裡翻攪著。在他眼前,女人脫掉瞭套在外面的大衣和紫色吊帶裙。她身上穿的隻有這兩件而已。
“我幫你戴還是你自己來?”
“啊,我自己來。”多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答道。
這屋子是連排平房模樣,玄關是各戶獨立的。拉開朝向街道的拉門,便是兩塊抹佈大小的脫鞋處。
房間不到七個平方,掛著一盞小小的圓形日光燈,中央鋪著看上去潮乎乎的薄墊褥。此外就隻有穿衣鏡和像是縫紉用品盒的小型塑料收納盒。
難道不住在這兒嗎,多田想。在很久以前,他曾懷著好奇心和欲望來到車站背後,那時候這裡似乎是女人們的住傢兼工作場所。
露露似乎也是住在別處,如今大概是讓許多女人來這平房上班,變得更有組織和效率瞭。
“給。”
全裸的女人把安全套遞給在起毛球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的多田。“時間一到就得停,所以快點。”
女人在墊褥上仰面躺瞭下來,雙腿大大地張開。髖部浮現出纖細的骨頭。
很久不曾看到這番光景瞭,多田不禁生出些感慨。他條件反射地把視線投向女人的大腿。女人的枕邊有個敞著蓋的瓶子。那似乎是個舊果醬瓶,裡面裝瞭透明的糊狀物體。女人用右手拿起瓶子,有點兒費勁地用左手手指掏出些成分不明的糊狀物,深深地抹在自己的私處。左撇子女孩……多田腦中響起這歌詞,同時覺得她的動作有些怪。這其中有什麼讓他在意。然而,隨著女人說瞭聲“請”,他的意識立即回到眼前的場景。
“啊——抱歉,等一下。”
“什麼?你不行嗎?可要是時間到瞭……”
“不是。我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喊停,不過不用做瞭。”
女人從褥子上爬起來。
“錢可是不還的哦?”
“噢。”
多田點著頭想,一定要從那傢夥的工資裡扣回來。“我能問你露露的事嗎?”
他從枕邊的紙巾盒抽出兩三張紙巾遞給女人。女人擦瞭擦自己的手指。屋裡沒有暖空調,一派寒意。
“你果然還是警察吧?”
“是不是露露幹瞭什麼不好的事情,以至於警察來瞭也不奇怪?”
女人拽過外套搭在肩上,抱著一邊的膝蓋坐著。她摩挲著腳趾,仿佛為瞭取暖。
“你要查露露的什麼?”
“沒什麼要緊的事。”
是啊。完全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那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等事態呢。多田詛咒著行天,把掀到一邊的被子推到女人跟前。
“我隻想知道,露露是不是個會疼愛狗的人?”
“狗?”
女人的瞳孔第一次從正面映出多田的身影。“你是指,另一個人牽著的那隻吉娃娃?”
多田點頭。女人歡快地答道:“她可喜歡狗啦。”
“露露總對我講呢。說養隻狗多好啊,要是回到傢裡有隻狗就好瞭。租的是公房所以沒法養大狗,可小狗現在挺受歡迎,價格也不菲,我們覺得怕是養不起。”
“難不成你是……咦,你叫什麼名字?”
“海茜。”
“海茜。你和露露住在一起對吧?”
“我們是室友。”
多田再次看向海茜的手指。她的右手食指上貼著創可貼。
讓他感覺不對勁的來源豁然開朗。他之前覺得奇怪的是,不管是謎樣的膠狀物還是紙巾盒,全都擺在右手拿得到的位置。海茜並非左撇子,而是右手指甲受瞭傷。因為那個難開的房門受的傷。
既然海茜是露露的熟人,不管怎麼問都沒法得出“公正的結論”。行天從向海茜搭話的那一刻,就已經發起對多田不利的遊戲。雖然不清楚他是出於野性的嗅覺還是仔細觀察瞭沿路的女人們,但行天這傢夥不可小看。
“我明天要去修門。露露讓我去的。”
“你是露露的新馬仔?”
“不是。”
對這個可怕的誤解,多田盡量不得罪人但幹凈利落地予以否定。“我是便利屋。”
“是嗎。”
海茜拈下被套上的毛球。“露露也太亂來瞭,要是和那個男的分手就好瞭。”
那個男的指誰呢,多田想著,但決定不多此一問。總之,若就此把吉娃娃托付出去,不管是露露還是海茜都顯得太不牢靠。多田急忙站瞭起來。
“海茜,不好意思,吉娃娃已經給別人瞭。明天我也會和露露講一聲。”
“是嗎?為什麼?”
海茜抬眼凝視他。“你根本就不想聽露露的情況。露露肯定會寵著小狗的。她很會照顧,人也溫柔。我也會寵著小狗的。”
或許如此。但不行。多田在海茜跟前蹲下。
“露露是哥倫比亞人嗎?”
“沒聽說,不會吧。大概因為這邊最近哥倫比亞人挺紅的,所以她才這麼說吧。”
“我不能把吉娃娃給說謊的人。因為它可是別人鄭重托付給我的。”
多田站起來穿上鞋,打開玄關的拉門。
“那你一開始就別來啊。”海茜嚷道。
沒錯,多田想。
行天坐在屋簷下的椅子裡,把吉娃娃放在膝上等著他。
“你聽到瞭?”多田問。
“聽得到。”行天回答。
被放到地上的吉娃娃悠然邁開步子往前走,兩個人跟在小狗後頭並肩走著。
“還我錢包。”
行天默不作聲地把錢包往多田胸前一拋。多田一把接住,塞進夾克衫的口袋。
“你小子,是不是身體有什麼問題?”
“燒已經退瞭,怎麼?”
“我不是說這個……”
多田含混起來,行天仿佛有所覺察,終於略微一笑。
“哪兒都沒問題。我隻是不太懂罷瞭。”
這樣啊,多田總算明白瞭。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方才看到的海茜的身體。
真不可思議。為什麼從前可以毫不躊躇地擁抱別人呢。為什麼那時候能因為相擁相抱而滿足,並就此相信自己瞭解對方呢?
明明已經掌握的外語,長時間不用之後,便會不知不覺消失在自己的體內。就像這樣,不管在內心怎麼翻找,多田再也找不回像過去那樣的熱情和希望。
茉裡錯瞭。多田想。就連我自己都不會把心愛的狗托付給我這樣的男人。這樣一個連值得信賴的熟人也沒有,一天到晚隻是等著工作上門,還差點因為廉價的同情把狗送給妓女的男人。
可是,不能怪她看不到這些缺陷。因為她不過是個小學生。那樣的年紀,就算嘗過失望與悲傷,還不會懂得空虛。
多田守著約好的時間來到露露和海茜住的公房。行天也跟來瞭。他的體溫接近正常,似乎穩定下來瞭,可這回說是鼻涕流個不停,腋下挾瞭卷廁紙。吉娃娃留在事務所看傢。
“多田,你帶瞭塑料袋沒有?擦鼻涕的紙已經塞滿衣兜瞭。”
“沒帶。”
門開瞭,露露妝化到一半的臉探瞭出來。她抹瞭厚厚的一層底霜,那架勢簡直讓人以為是正在做石膏臉模。之所以能辨認出這個沒有眉毛也還沒畫出眼線的人是露露,全靠那聲音和說話方式。
“歡迎哦。進來進來。”
走出玄關就是鋪瞭地板的狹小廚房。再往裡是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朝西的房間,露露和海茜似乎便是在此起居。
“就是這個哦。”
露露對脫瞭鞋的多田說,指瞭指分隔廚房和房間的三合板貼面的拉門。她又對不停消耗卷紙的行天說:“哎呀,你鼻子通紅。”
“海茜已經上班去瞭哦。說昨晚見瞭你們哦。”
說著,露露坐在房間裡的梳妝臺前,重又開始化妝。她像個在狂亂狀態下畫素描的畫傢,毫無顧忌地描開瞭眉毛。
“那麼可勁兒畫能行嗎?”行天吸著鼻子低語道。
多田既沒給自己也沒給別人畫過眉毛,但也覺得大約不太妙。
“露露小姐,吉娃娃的事……”
“我懂哦。”
露露明快地堵上瞭多田的話。“我本來是打算在真正定下來之前不告訴海茜的。那孩子比我年輕,對你們發瞭脾氣吧,請別怪她哦。”
她黏上假睫毛。等著睫毛在眼皮上黏牢的當口,露露將視線從鏡子移開,看向多田。
“那麼,怎麼樣?能修好嗎?”
假睫毛位於眼皮的中央,這是打算讓眼睛看起來有那麼大嗎?到底要怎麼弄呢?多田沒把滿腹疑問掛在臉上,蹲下身檢查門的狀況。
由於是老房子,門已經變形,偏離瞭門槽。把門的底部削掉一點倒也可以,但那樣一來,如果木頭因為濕度變化而收縮,就可能會喀噠作響。
多田作出說明後,露露邊給假睫毛滿滿地塗上睫毛膏邊回答:“削掉好瞭哦。”
“反正,這裡那裡都是縫,喀喀噠噠響著呢。”
露露在合同上簽下“露露”二字,付瞭兩千日元。這是露露在那泛著黴味的平房裡的二十分鐘。多田遞過準備好的發票,收下錢開始工作。
他趴在地板上察看瞭門槽和門的接合部位,謹慎地判斷該削掉多少毫米。接著從帶來的工具箱裡找瞭個小型的刨子,對刨刀稍作調整。行天在這期間把門從門槽上卸瞭下來。
刨子是吞噬時間的工具。每次把刨刀對好,拉動,便從時間的沉淀裡削下薄薄的一片,空氣中緩緩泛起沉睡的木頭的芳香。
多田每推完一次刨刀,就把拉門放回去試拉一下。
“很專業哦。”
正在關註工作進展的露露的雙眸,靠著眼線變大瞭一倍左右。
等到拉門可以順暢地拉開推合,再給門槽塗上蠟就算完事瞭。多田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要是削得太厲害就會前功盡棄。
“行天,過來上蠟。”
這麼點兒事,行天也能幹好吧。此人除瞭把門拿下來放上去,就是在廚房裡幹站著。總該給他加點幹勁才是。
又在擤鼻子的行天問露露:“我能先借用一下廁所嗎?”你這傢夥到底是為瞭什麼老要跟過來啊,多田很想對他來這麼一句。但知道說瞭也無濟於事,多田便隻是默默地上蠟。
廁所傳來巨大的水聲。那傢夥大概把擤鼻子的紙也順便沖走瞭吧。
“那人好怪哦。是你朋友?”
“怎麼可能。”
多田收拾幹凈木屑,做好瞭回去的準備。他站起身,把門推拉給露露看,以確認完工。“這樣可以瞭吧?”看向榻榻米房間的多田忽然僵住不動瞭,因為露露正一絲不掛。
“哎呀,抱歉哦。我再不換衣服就趕不及瞭哦。”
露露把一條閃亮的藍色吊帶裙比在身上,逼近多田問,“哪件哪件?”她適度豐腴的下半身依舊暴露無遺。
這是在考驗我嗎?不管怎麼說行天在廁所也待得太久瞭吧。
是誰都好,快來救我!多田剛在心裡喊,忽聽得一個聲音說:“我來取那個嘍,露露。”隨即玄關的門猛地被打開瞭。轉頭看時,身後站瞭個年輕男人,那模樣活脫脫就是畫上的小混混。那人的眼神明顯發直。
“你小子是誰啊?”男人吼道。
“信仔!”吊帶裙才套到脖子下的露露叫道。
海茜說的男人就是這人!多田意識道。情況糟糕至極。這情景看起來簡直像是多田把露露的裙子給掀到瞭胸口以上。
果然,叫作信仔的男人穿著鞋就闖進屋來。
男人用眼角瞪著多田,低吼一嗓子:“這怎麼回事啊?露露!你不是把我給甩瞭吧?”
一切都猝不及防。露露剛說瞭聲“信仔,這人是……”男人就揚起胳膊沖她狠狠掄瞭過去。露露的後背撞到門上,整個人跌在廚房地板上。
“露露!”
多田一把推開男人,奔過去扶起露露。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對女子施以暴力的男人,比起憤怒,更多的是愕然與混亂。
“我沒事哦。”
露露抬起臉。她的左眼充血瞭。被推到水槽邊的男人正試圖重新站穩,半跪在地上的多田一回頭,便沖著對方的肚子用力一推。簡直像幼兒園小孩推推搡搡,多田想。但因為不習慣打架,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趁那人沒立穩身子,他護著露露站瞭起來。
“你先冷靜一下。”
明知是白講,多田還是對男人說:“我是便利屋,隻是來這兒修門。”
男人滿身油汗地揪住多田。他站不住腳,兩人一道跌進瞭房間。起瞭這麼大的亂子,行天怎麼還不從廁所出來。腰上猛地挨瞭一下,多田不由得閉上眼。
就在這時,男人急叫瞭一聲,從多田身上摔瞭下去。隻見行天正站在自己腳邊,把按在男人脖子上的香煙送回到自己嘴裡。
“這個小混混是啥玩意兒?”
行天狠狠踢向男人的小腹,然後向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廚房地板上的露露問道。
“是我的男人哦。”露露回答。
“唔。”行天蹲下身,捏著香煙逼近痛不欲生的男人的眼睛。
“你出來得真慢。”
多田從榻榻米上支起身子。“住手,行天。”
“馬桶堵瞭。”行天答著,收回瞭煙。
男人憚於站在一旁的行天,老老實實地躺著不動。房間恢復瞭寧靜。
“你看這樣好不好?哥倫比亞美女,”行天對露露說,“你幹脆利落地跟這男的斷掉,養隻可愛的小狗作為替代。”
露露抬起開始泛腫的臉。多田喃喃瞭句:“為什麼要變成這樣?”男人則恨聲問:“這傢夥誰啊?”
“你想要的東西是這個吧?”
行天把從廁所帶過來的廁紙芯伸到男人的面孔前,從裡頭掏出個透明塑料袋。封得密密實實的袋子裡裝有面粉樣的東西。
“怎麼回事?這是……?”
對多田茫然的疑問,行天徑直答道:“這玩意兒擱在馬桶水箱裡。”
雖說擱在那兒,可你為什麼拿出來呢?難不成打算自己用或者去賣嗎?多田對不知為何輕車熟路的行天投以質疑的眼神。
“還給我!”
行天居高臨下地對著咆哮的男人彈落煙灰。
“喏,你打算怎麼辦,美女?”
“和他分手哦。”露露說道。“海茜也說讓我別再和信仔交往瞭。要是把吉娃娃給我,就和他分手哦。”
“別扯瞭!”男人說。
“扯的人是你!”行天喝道。正說著鼻涕就掛瞭下來,他隨手用廁紙擦掉。
“你要再接近這位美女,下次可真要燒你的眼睛瞭。”行天把塑料袋塞到男人的手中。“你可以走瞭。”
男人似乎心有不甘地捶瞭下地板,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要的東西到手便再無掛礙,他飛也似的離開瞭房間。
玄關門合上瞭。
“真把吉娃娃給我?”露露終於把吊帶裙往下拉好,不太放心地問道。
“給你。”
行天走出房間,把煙頭扔進廚房水槽。
“你別擅自決定。”
行天和露露都對多田的話置若罔聞。
“你接下去要開工瞭吧?明天來事務所接吉娃娃。我們會準備好。”
行天拎起工具箱,瞅一眼多田。
“喂,回去吧。”
多田一手護住疼痛的腰眼,走在夜晚的大街上。
“你真覺得露露能和那個叫什麼信仔的分手?”
“或許有點勉強吧。”行天幹脆地回答。
“既然你這樣想,那為什麼答應給她吉娃娃?”多田提高瞭嗓門。“要是養在那屋子裡,說不定哪天吉娃娃的狗糧裡就會混上搖頭丸啊。”
“多田,狗這東西啊,被需要它的人養著,才是最幸福的。”
“吉娃娃這樣說瞭嗎?”
行天被站前派發餐巾紙的女孩子吸引瞭過去。多田於是憤憤然繼續往前邁步。
“對你來說,吉娃娃隻是責任,對吧?”收獲瞭大批紙巾的行天追瞭上來,重新和多田並肩往前走。“對那個哥倫比亞人來說可不一樣。吉娃娃是她的希望。”
行天用一隻手撕開袋裝紙巾擤鼻子。多田伸手替他拿過工具箱。兩人都沉默片刻。
走過南口轉盤之後,行天靜靜地開口說:
“被誰當作必需的,也就成為誰的希望。”
在這個廣闊世界的某處,大概會有某人將這個離經叛道的男人當作必需和希望吧?對此,多田不太有信心。
這是吉娃娃在事務所度過的最後一晚。為瞭它最後的晚餐,兩人繞道去折扣店買瞭最貴的罐頭狗糧。
“還說要奢侈一下,卻不願買原價貨。”
“虧得有人蹭吃蹭住還去車站背後,我沒錢瞭。”
行天帶著慘重的鼻音說:“該好好幹活瞭喲。”似乎是發自內心的忠告。
多田忽然覺得,似乎從遙遠的往昔,他就和行天如此這般毫無意義地聊天來著。這當然是錯覺。自以為必不可少,也被別人當作必需,對這樣的自己連一絲疑問也不曾有的那個時候,多田和行天連一次也不曾交談過。
“我一直覺得是個謎呢,你真的很悠哉哎。一般早就該做做廣告,給客戶打宣傳電話,或是發發傳單什麼的對吧?”
這樣嘮叨著,行天爬上通往事務所的樓梯。跟隨其後的多田停下腳步,從樓前的人行道仰望夜空。
百貨商場高高矗立的黑影之上有一個明亮的光點,宛如掛在屋頂的一角。大概是返回美軍基地的飛機吧,多田這樣想。然而光點紋絲不動地閃耀著。
是天上的星。
多田深深吸瞭口氣。那是春夜有些濕潤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