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多田便利屋,生意興隆

便利屋在一月和二月格外清閑。

這時候搬傢的人也少瞭,冬季也沒有需要拔除的雜草。尤其是當人們還沒走出過年的心態時,生意近乎慘淡。過瞭元旦滿懷輕松地和傢人一起休養生息的時候,幾乎沒人會想讓來路不明的外人到傢裡來幹什麼雜活。

要按往年,多田肯定是在事務所兼自住的老舊大樓的單間裡懶洋洋地睡過新年。可今年有點兒不同。在元旦前一天,突然來瞭一件照看小狗的工作。

到訪事務所的女人四十出頭,兩手提著行李。分別是手提包和紅色的塑料寵物旅行箱。多田請她往待客區的沙發落座,女人謹慎地拂掉沙發上的灰塵後方才坐下,她對該把東西擱在哪兒困惑瞭片刻,最後把手提包擱在膝蓋上,寵物旅行箱則放到地上。

“突然定下來的,我們全傢要回我先生的老傢探親。”女人開口說道。“寵物旅館的預約都排滿瞭,要是把狗帶回去,我先生的母親有哮喘,所以不能養動物。大過年的,托鄰居照看狗也覺得不好意思,想來想去……”

“這樣啊。”

多田沒怎麼接話。總的來說,他不太善於應付把丈夫喊作“我先生”的女人。也就是說,對大多數已婚女性,多田都有些不知所措。但這樣的話工作根本沒法進行。來便利屋提出委托的幾乎都是主婦。多田於是把註意力放到腳邊的旅行箱裡蠢動的小動物身上去。

“是什麼狗?”

女人把箱子拎起來,多田透過窗格窺視裡面。是吉娃娃。最糟的狀況。雖說常接到帶狗散步的委托,但他討厭最近風行的小型犬。太小瞭,讓人沒法安心。到底帶著走多少路算是合適的運動量呢,完全沒法估計。再者,大塊頭胡子拉碴的多田身穿有點臟的夾克衫帶著小型犬散步,這光景一定會讓路過的小學生竊竊發笑。

“好可愛的狗啊。這案子我接瞭。”

女人在多田拿出的簡單的委托書及合同上填寫瞭基本資料,並簽瞭字。佐瀨健太郎。四十二歲。住址是真幌市久生四丁目十五。不用說,多田也不善於應付在文件上徑自寫丈夫而非自己姓名的女性。

女人從手提包裡取出需要的物品。狗糧和狗碗,新的紙尿墊,狗喜歡的玩具公仔之類。確認瞭喂食的量以及不需要長時間散步的事宜之後,他們簽訂瞭到一月四日中午為止的合同。

費用是以現金預付的。女人沒多廢話就打開錢包,飛快地拿瞭發票就離開瞭事務所。走的時候既沒有把狗從旅行箱裡拿出來抱一下,也沒有和它說再見。

就這樣,多田和這隻狗一起度過瞭舊年,又一起迎來新年。

吉娃娃正如電視上所見,是有著淚汪汪的大眼睛,總在微微發抖的動物。多田以為它是冷得發抖,就在給它作窩的紙箱子裡鋪上瞭絨毯;又覺得它是因為不習慣這裡而害怕,於是拿瞭公仔陪它玩耍;到最後擔心它是不是有什麼病,因此在夜裡幾次三番地查看箱子,以確認它還活著。

但是,不管多田如何費心,吉娃娃依舊抖動不止。似乎這狗就是這種體質。直到一月二日,多田才終於決定對吉娃娃的輕顫不予理會。

這幾天操心得累瞭,所以多田草草結束和吉娃娃的清晨散步,喝著酒半睡不睡地過瞭一天。吉娃娃是安靜的小東西,喊它一聲“吉娃娃”,就很高興地跑過來;要是放任不管,它便在屋裡老實地待著。每當吉娃娃在滿是塵埃的木地板上走動,就發出腳爪摩擦的輕微的“嚓嚓”聲。

在屋裡有自己以外的生物,這感覺已經久違瞭。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多田做瞭夢。他夢見被風吹起的書頁,厚厚的書本像招手似的翻動著。某種似曾相識反而牽動瞭不適的感覺,多田微微睜開雙眼。

公寓樓前的馬路是出真幌市區時所走的岔道,偏離車站附近的繁華街道。平時交通量挺大,可一到元旦期間就沒幾輛車經過。在夢裡聽到的書頁翻動的聲響,其來源似乎是偶爾經過窗下的車輛的引擎聲。多田迷迷糊糊地環顧房間。吉娃娃在紙箱做成的窩裡睡著。

多田正在煮當作晚飯的方便面,事務所的電話響瞭。反正也不會有什麼正經事。他用腳把裝著狗糧的狗盆往吉娃娃那邊一推。電話仍響個沒完。多田無奈地關掉煤氣灶,拉開分隔居住區的簾子,拿起電話聽筒。

“你好,多田便利屋。”

“喂,我是山城町的老岡。”

老岡沒給多田作新年問候的空隙,迫不及待地繼續說:“明天有空吧?從早上五點半到晚上八點半。”

工作時間相當長。打算讓人在一月三日幹什麼呢,多田疑惑地想。

“工作內容是?”

“來幫我打掃年底沒弄完的院子和儲藏室。這個嘛是裝門面的。我想讓你監視公交車的運營。”

“啊?”

“具體的明天再說。那麼,五點半見。”

“老岡,老岡!”

多田急忙沖著話筒喊道,“我這兒寄養瞭狗呢。得照看那傢夥才行,所以長時間的工作恐怕有點……”

“帶過來不就行瞭嘛。”老岡說。“一隻狗而已,讓它在我傢院子裡玩兒好瞭。”

老岡剛說罷“玩兒好瞭”的“瞭”字,就掛上瞭電話。多田一肚子氣沒處發,隻好重重掛上電話,回到爐灶跟前。吉娃娃已經把狗糧舔得幹幹凈凈。方便面在鍋裡不祥地膨脹開來。

“明天要出門工作,吉娃娃。今兒個早點睡吧。”多田說。吉娃娃一邊依舊發著抖一邊抬眼看看多田,它伸瞭個懶腰,走向紙箱小窩。

聽我說話的隻有你。啊,狗傢夥,狗傢夥。多田邊哼著歌邊往鍋裡撒上湯料粉,然後幾乎是麻木不仁地把膨脹如腦髓的面條傾倒進胃袋裡。

太陽還未光顧的清晨的道路上,多田駕著小皮卡往山城町前行。

貨鬥裡堆著打掃庭院所需的一整套工具。吉娃娃一點兒也不搗蛋,乖乖地待在副手席上的寵物旅行箱裡。從真幌站前到山城町,開車大概二十分鐘。車子來到一片混雜著居民區和農田的區域,地主宅院模樣的巨大農莊引人註目。

老岡的傢就在路邊。他傢院子裡的巨樹綠蔭如蓋,仿佛要彰顯出自己是這片土地的悠久住民。聽說老岡把自傢擁有的大量田地全都填平建瞭公寓。老岡光靠收租就能度過悠然自得的隱居生活。

多田把小皮卡開進鋪著砂石的前院。老岡已站在院子一角,一個人做著某種自創的體操。他見多田下車,便停止轉動胳膊,走近前來。

多田這次又沒能把新年問候說出口。老岡拿起放在庭院石景上的文件夾,塞給多田,開始滔滔不絕。

“真不錯啊,你挺準時。院子和儲藏室的打掃像往常一樣大致弄弄就行。打掃的時候得順便關註公交車的情況,那才是今天的重點。拿著這個。”

多田接過塞到胸前的文件夾,交替地看向在院子燈光下泛著微光的老岡的禿頂和文件夾裡的紙。紙有兩張,每張都在左半邊羅列著似乎是老岡從公交車站時刻表抄下來的數字,右半邊什麼也沒寫。

“我傢門口不是有個公交車站嗎?”

老岡說著,指向街的那邊。多田不用回頭也知道老岡傢門前是站名為“山城町二丁目”的車站。站在院子裡,不管願不願意,穿行於街上的公交車都盡入眼底。

“從去年開始註意到的,怎麼想都隻能是他們偷減班次。對包括我在內的住在這一帶的老人們來說,公交車可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管去醫院還是去真幌站。”

老岡的口吻很嚴肅。途經老岡傢門前的公交車連接山城住宅區和真幌站,並經過真幌市民醫院。多田心裡想的是今天可真冷啊,吐氣都很白啊,諸如此類。可沒在臉上泄漏半分。

“具體想讓我幹什麼呢?”

“邊打掃院子,邊監視公交車站。我把上行和下行的假日車次表都寫好瞭,你就在紙的右邊把公交車實際在幾點幾分來到車站給填上。這樣一來,公交車的運營有什麼推遲和胡混,不就一目瞭然瞭嘛。”

“這樣啊。”多田喃喃道。

他收下一天份的勞務費,戴上勞動手套,從貨鬥裡拿出掃帚和垃圾袋。隨即他想起什麼,沖正打算進屋的老岡喊道:

“可以把狗放在院子裡嗎?”

“隨便你。頭班車五點五十分來。我有事要忙,都交給你瞭。好好幹。收集瞭他們偷減班次的證據,才好告發橫中的玩忽職守哪。”

真幌市畢竟算是東京,但不知為什麼市內的公交車線路由橫濱中央交通壟斷,簡稱“橫中”。多田覺得有錢人的想法真是莫測,他把文件夾放在院門的矮柱上。從對著院子的窗戶,可以看到老岡在客廳裡躺著看電視。

便利屋的工作就是處理案子,即便想說的話堆擠如山也悶不吭聲。多田早就吃透瞭這一點,所以隻是再次喃喃:“這樣啊。”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振作精神打掃院子和儲藏室,其間在紙上記錄公交車的運營狀況,並清理在院子裡欣喜撒歡的吉娃娃的糞便。

夜裡八點半,朝真幌站方向的末班車駛離瞭老岡傢門前的街道。周遭暮色暗沉。多田已經把打掃工具和垃圾擱在小皮卡的貨鬥裡,做好回傢的準備。罷瞭罷瞭,他如此想著,手持文件夾打開老岡傢玄關的拉門。

“弄完瞭。這樣可以瞭嗎?”

大概是喝瞭酒吧,臉色醺然的老岡從裡面走瞭出來。他在門內借著院燈瞅瞭瞅一塵不染的庭院,滿意地點瞭點頭。

“那個,怎麼樣啊?”

“很遺憾,今天沒能確認到偷減班次的情況。因為塞車來晚瞭的時候倒有,總的車次的確是和時刻表記載的一樣。”

“這可怪瞭。”

老岡從多田手中接過文件夾,困惑地歪著頭。“你會不會沒盯緊,然後隨便瞎填啊?”

要是這樣想就別喊我來啊。多田在腦海中掐住老岡的脖子,停頓瞭一拍才擠出笑臉。

“沒有。中午您夫人送來瞭飯團,我坐在門口邊監視街道邊吃的。至於小便……抱歉,小解,也是邊盯著對街,邊在院子角落裡用塑料瓶解決的。需要把證據給您過目嗎?”

“不用,算瞭。”

“是嗎?”

其實他是在院子一角的山茶樹根那兒上的廁所。“那我告辭瞭。要有什麼需要,請隨時打電話來。”

老岡錯在調查的日子。走向小皮卡時,多田這樣想道。從元旦到三號這段時間裡出勤的司機一定會有額外的補助,所以不是反倒容易保證開工人數嗎?如果橫中公交真的偷減班次,要想掌握其證據,就該在非節假日的平時做調查。

然而他沒必要把這心得傳授給老岡。剛過新年,給派瞭這麼個蠢工作。多田邊想著邊打開駕駛室的門,這才終於記起自己還有個同伴。

“吉娃娃,你在哪兒?”

他沖著暗沉沉的院子喊瞭聲,然而等瞭一段時間之後仍未出現吉娃娃的影蹤。樹木的聲響成瞭幹擾,讓人無從感覺它的存在。

“這可糟瞭。”

多田輕聲喊著“吉娃娃,吉娃娃”,在院子裡跑瞭一圈。哪兒都沒有吉娃娃。

“所以我才討厭沒什麼大腦的小狗嘛。”

不會在街上被壓成一張薄餅瞭吧。多田慌忙從老岡傢的院子裡飛奔出去,對車輛交錯的路面定睛細看,似乎沒有發生過慘劇的痕跡。他環顧左右,發現往真幌站方向的公交車站的長椅上有個人影。

多田朝那邊走過去,正準備問對方“有沒有看見吉娃娃”,又立即作罷。坐在長椅上的是和他年齡相仿的身著黑色外套的男人,吉娃娃正被他抱在手中。

男人感覺到有人走近,抬頭看向多田。過路車的前燈照亮瞭他的臉。男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焦,仿佛在昏暗的房間裡尋找電燈開關一般,他的視線在多田身上停住。“有煙嗎?”男人唐突地問。多田從夾克衫口袋裡摸出煙,連同打火機遞瞭過去。

“好彩。”

男人說著,從煙盒裡甩出一支香煙銜上,用一百日元的廉價打火機點著瞭火。所有動作都用左手完成,右手仍抱著吉娃娃。

“這個,難不成是多田的狗?”

“啊?”

“唔,和你真不搭。”

男人從長椅上起身,把煙盒和吉娃娃一起還到多田手中。或許因為多田的反應顯得遲鈍,男人有些困惑地用嘴角晃瞭一下煙。

“呀,你不認得我是誰嗎?”

“不,我記得。”

準確地說,是記瞭起來。“你是行天吧。”

行天春彥是多田在都立真幌高中時代的同班同學。盡管三年裡坐在同一間教室,多田卻不曾和行天交談過隻言片語。應該說,和行天關系好的人一個也沒有。

行天成績優良,長得也不賴,因此甚至有外校女生為他群集在校門外。然而行天在校內卻是以古怪著稱。他從不開口說話。無論是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還是班級同學有事和他搭話,他都固守著堅硬的沉默。

從升入高中到畢業,行天說話的次數少得讓人驚訝。隻有一次。

那是在手工課上,為瞭做紙模型屋,行天在擺弄切割機。有幾個男生打鬧著闖瞭進來,混亂中的碰撞導致行天的右手小拇指被切斷瞭。

行天說瞭聲“好痛!”。血從切面像焰火一樣噴射開來,教室亂作一團。行天徑自撿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時隔多年的此刻,多田的腦海中回放出行天當時淡然的姿態,那簡直像是撿起掉地的零錢一般。

醫務室醫生急忙趕來,行天被救護車送往醫院。虧得處理迅速,小拇指接上瞭,行天在幾天後重返教室。成為斷指事件罪魁禍首的男生們自然是邊流淚邊向行天謝罪。然而,右手纏瞭一圈圈繃帶的行天又變回那個一言不發的怪人。

最終,那僅有一次的“好痛”,便是多田和其他同學聽過的行天的聲音。沒選手工課的學生們如同逃過海妖塞壬歌聲而幸免於難的船員般,反復說著“沒聽到這種不祥之音真是太好瞭”,卻也流露出遺憾的神情。行天作為謎一般的生命體,自此愈發隻是被人遠觀。

“PING PONG!答對瞭。”

行天說著,把右手掌伸到多田跟前給他看。小拇指的指根位置有一圈白色的傷痕,在夜色中也清晰浮現。

“你在這種地方幹嗎呢?”

對行天的發問,多田以回問作答:

“你呢?”

“我父母傢在這附近。過年探完親,正打算去真幌站。”

“公交車已經沒有瞭呀。”

“知道。抱著你的狗,所以目送末班車開走瞭。”

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把變短的煙蒂用手指彈開,臉上浮現月牙般淺淡的一笑。

“你變瞭,行天。”

“是嗎?和你比還好瞭。”

“我開車來的,送你到車站吧。”

多田先向小皮卡走去。他早就註意到,跟在身後的行天搭配牛仔褲的是上班族穿的外套,這倒罷瞭,卻光腳套著雙茶色的保健拖鞋。多田生出相當不祥的預感。反正隻要送他到車站,就此徹底別過。

手裡抱的吉娃娃傳來微弱的暖意。不論怎樣,狗找到瞭就好。多田盡力不去註意身後傳來的某人鼻腔裡哼出的歌聲。

行天坐上副駕駛座,把裝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抱在膝蓋上。

“哎,這小皮卡是多田你的嗎?你做什麼工作啊?哎,哎。”

看樣子他如果得不到回答會一直這麼嚷嚷著問下去。多田隻好投降。他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摸出工作褲後袋裡的名片夾遞瞭過去。行天從中抽出一張名片。

名片正面印有“多田便利屋 多田啟介”,背面則是地址和電話號碼。行天把名片舉到眼前,借著窗外掠過的路燈光讀上面的字。

“你開瞭個面館?”

“這看起來像面館的名片嗎?”

多田覺得有必要給自己一點精神安慰,於是沒開窗就猛抽起煙來。行天伸過右手,多田把好彩煙盒遞到他手上。

“多田這名字,可不適合做生意啊。”

行天對著車頂緩緩吐出一口煙。“難道沒人和你說‘便利屋老兄,既然叫多田,就別收錢’之類的?”

多田回之以冷徹如鞭笞的沉默,但行天似乎毫不介意。他自顧自地往下說著。

“為什麼不叫‘多田便利店’,要叫什麼‘多田便利屋’?是因為讀起來不順嗎?要是叫‘便利屋多田’,聽起來也還是‘便利屋白給’。”

車正好來到通往真幌站前街道的路口。對行天的饒舌忍受瞭近二十分鐘的多田終於開口瞭。

“行天,拜托你件事。”

“盡管說吧。”

“到車站之前別講話瞭。”

“我會努力滿足你的願望。但在那之前,也想讓你聽一下我的願望。”

“什麼?”

“今晚讓我住在你的事務所。”

“我拒絕。”

“哦。”

行天把多田的名片重新仔細端詳瞭一番,然後說瞭句:

“這麼冷的夜裡,小拇指疼得像要斷掉似的,真不好受。”

前方的信號燈轉紅,多田踩下剎車。靜止的車裡能聽到的唯有吉娃娃細弱喉嚨間發出的聲響。仿佛為瞭安撫狗,行天輕輕叩擊旅行箱,隨即拉出車載煙灰缸,捻滅從多田這兒拿的第三支煙。

小皮卡繞著真幌站前的轉盤轉瞭一圈,抵達車站南口。人群正從車站裡蜂擁而出,其中有像是剛去寺廟新年參拜回來的情侶,也有拿著福袋拖傢帶口的人們。

行天卸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到人行道上,把懷裡裝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擱回副駕駛座。

“我說笑罷瞭。小拇指啥事也沒有。既不疼,也能像原先那樣動彈。”

車門關上之後,多田卻沒有立即開車離去。行天在撒謊。多田知道,行天拉出煙灰缸時,小拇指不自然地僵硬著。他也不是沒註意到,行天伸出的右手唯獨小指格外慘白。

儀表板上擱著多田的名片夾。他伸手打算把名片夾放進口袋裡,視線掠過副駕駛座上的寵物旅行箱。行天取出的名片扔在箱子旁。

多田下瞭車,跑上通往站內的臺階。他頂著和自己相反的人流奔向檢票口。那兒沒人。查看自動售票機周遭,也不見行天的蹤影。

說不定那傢夥混在從月臺出來的人群裡瞭。多田又回到檢票口,試著喊瞭聲:“行天!”

“在。”

聲音從身後傳來。多田愕然轉身,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兒的行天背靠著車站的柱子,雙手插在衣兜裡。赤腳上趿拉著的保健拖鞋嘲諷般一晃一晃。

“真是好人哪。我可沒想到你真會追來。”

多田生出被試探的怒氣,很淡。安心的感覺直抵胸口。能追上太好瞭。他長出瞭一口氣。

“就今天一晚。”多田說道。

行天走向小皮卡,淡然宣稱:“我本來打算要是你十分鐘後還不來,就直接跑你事務所去。”

“可你好像把我的名片忘在車裡瞭。”

“我故意的。你忘瞭嗎?我可是土生土長的真幌人,就你那站前地址,掃一眼就知道大概在哪兒瞭。”

多田在睡夢中被自己酒氣沖天的呼吸給熏醒過來。他從床上支起身,瞇縫著眼打量室內。地板上的一堆東西宛如高塔林立的西洋城堡,柔和地反射出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

什麼玩意兒啊。多田凝神細看,發現那原來是堆積如山的空瓶,腦海裡隨即閃回昨晚的記憶。

行天把狹窄的事務所連犄角旮旯都檢視瞭一番。他確認瞭待客沙發的彈簧,掀起隔斷用的簾子,饒有興趣地查看瞭裡面的居住區。

“沒有洗臉池呀。”

“灶臺旁邊不是有水池嘛。”

“泡澡呢?”

“走路八分鐘。車站對面的松之澡堂。”

“那個澡堂還沒倒閉啊。”

行天把吉娃娃從寵物旅行箱裡放出來,蹲在地上觀摩瞭一會兒小狗銜著公仔嬉戲的情景。

多田往鍋裡盛瞭水,趁等水開的工夫在水池邊擦瞭身。他打開廚房的碗櫥,拿出儲備的方便包食品尋思著。

“行天,咖喱和燉肉醬你要哪個?”

“都不要。”

行天站起身,說瞭聲“我去買換洗衣服和牙刷”,就走瞭出去。

的確,行天兩手空空。而且是赤腳穿著保健拖鞋。即便是回父母傢也過於輕裝瞭。這打扮可不尋常。多田再次想道。

事務所的大樓旁邊有便利店。以為行天去瞭那裡,可過瞭好久也沒見回來。直到多田吃完方便包裡的咖喱,正在刷牙的當口,行天終於回來瞭。

行天去的似乎是站前街道盡頭的通宵營業的大型折扣店。他雙手都提著黃色的塑料袋。其中留宿的必需用品隻有一點點,其他全都是酒。從塑料袋往外一股腦兒拿出酒瓶之後,行天說瞭聲“喝吧”。

兩人既不交談,也沒有下酒菜,隻是一味攝入酒精。宛如把液體從燒瓶轉移到量杯中一般,行天面不改色地以一定的節奏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被拉著喝酒的多田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時墜入瞭夢鄉,此刻也沒有宿醉之感。胃袋裡,酒精成分原封不動地滯留著。

從床上下來,那感覺就好像在被誰搖晃著腦袋。多田呻吟著上完廁所,掀開簾子朝待客區看去。

行天似乎挺愜意地睡在沙發上,甚至還好端端地蓋著不知打哪兒翻出來的毯子。雖然膝蓋之下都伸出瞭沙發扶手,倒也在窄窄的沙發上有模有樣地平躺著。吉娃娃待在他的肚子上。

“毯子,難不成是吉娃娃……”

把動物小窩裡的毯子拿來蓋。這等神經,多田無法理解。

就算想離開行天的肚子也下不來,吉娃娃看上去有些百無聊賴。它盯視著多田的臉,尾巴搖個不停。

啊對瞭,今天是歸還吉娃娃的日子!

多田一下子清醒過來。事務所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瞭十一點四十五分。

“行天,起床瞭!”

多田沖沙發怒吼一聲。毯子蠕動起來,吉娃娃用小小的爪子拼命站穩。多田不加理會,就著水池洗瞭臉刮瞭胡子,換上夾克衫,又把狗玩具和剩下的狗糧匆匆塞進紙袋。

“早。”

帶著亂蓬蓬睡相的行天抱著吉娃娃站在多田身後,手裡還拽著毯子。多田轉身劈手抱過吉娃娃,塞進寵物旅行箱。

“抱歉,給你二十秒收拾東西走人。我要出門瞭。”

“去哪兒?”

“去還狗。”

“這狗不是你的?”

“是別人寄養的。”

“哦。”

襯衫下隻穿著短褲的行天走進廁所。多田急不可耐地等著。

行天從廁所出來後宣稱:

“我也一起去。”

然後他開始洗臉穿衣。幹嗎要跟來呢,用不著,你走吧。仿佛為瞭堵住一時語塞的多田的話頭,套上黑色大衣的行天說:

“走吧。”

說著,他打開事務所的門。這人仍踩著保健拖鞋,不過今天穿瞭雙新襪子。多田放棄瞭抗議的打算。總之把吉娃娃還回去才是當務之急。

十二點是絕對趕不及瞭。

多田一邊掌控著飛馳的小皮卡的方向盤,一邊把手機遞給行天。占據副駕駛座的行天膝上放著寵物旅行箱,他按多田的吩咐,往放狗用品的紙袋裡摸索瞭一番。找出合同後,行天按照上面寫的號碼撥通佐瀨傢的電話,把手機還給多田。

數著撥號音到第十五遍,多田掛上電話。

“你的主人好像還沒回來呢。”行天拿起箱子向裡面的吉娃娃匯報道。

車速放慢,駛入看起來每一戶都很相似的住宅小區。佐瀨傢面朝著幾乎沒什麼遊藝設施的小公園。車庫裡停著傢用型面包車和兒童自行車。

多田拎著寵物旅行箱下瞭車,按響門鈴。行天提著紙袋在稍遠的位置等著。

屋裡似乎沒人。

“不行啊,果然不在傢。”

“我們先回去一趟?也許對方往事務所那邊留瞭口信說晚些回來。”

“不要緊,事務所的座機轉接到手機上瞭。”

多田決定再多等會兒,讓狗在公園玩耍。他給吉娃娃系上紅色的狗繩,踩住繩子一端坐在公園長椅上。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從口袋裡掏出薄荷萬寶路。

“來一支?”

“我這兒有,不用瞭。”

多田不知該做什麼,便拿出自己的煙來抽。

天氣很好。雖然空氣寒冷而幹燥,但坐在向陽的長椅上也不至於冷得發抖。行天用脫掉拖鞋的足尖撓瞭撓吉娃娃的脖子下方,它一開始沒打算離開長椅旁邊,被撓得煩躁起來,轉身跑開瞭。狗繩被遠遠拉長,這會兒吉娃娃跑到瞭公園的草叢附近,不斷嗅著地面的氣味。

“你開瞭個多田便利屋,可真讓人意外。”

行天這樣說著,踩熄抽完的萬寶路。多田把它撿瞭起來,和自己的煙蒂一起收進便攜煙灰缸。行天毫不停歇地又開始抽第二根,於是多田把煙缸放到兩人之間。

“我總覺得,你會順順當當從大學畢業,進入穩當的公司,早早地和會做菜的女人結婚成傢,女兒抱怨‘老爸真囉唆’,但大致算是闔傢幸福,被妻子孩子和四個孫子圍著過世,留下亟需改建的郊外獨棟小樓作為遺產。你該過著這樣的日子,不是嗎?”

行天一口氣敘述瞭他虛構出來的多田的一生。多田略微笑瞭笑。

“有大概三分之一說對瞭。”

“你有四個孫子,郊外有房子?”

“順順當當從大學畢業,順順當當進瞭公司。不過,和我結婚的那個人,直到分手,菜都做得很爛。沒有孩子。既沒孫子也沒房子。”

“做菜差勁到讓你想離婚?”

多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還真能說,怎麼讀高中的時候像塊石頭呢。”

“因為開口說話太麻煩唄。”

行天一本正經地回答。“可結婚之後,要是不說話就有些冷場。不知不覺就習慣講話瞭。”

“等一下。”多田愕然看向冷血動物般的行天的側臉。“你結婚瞭?”

“結過。也有小孩。現在大概兩歲左右吧……好像是女孩。”

“……你至少該記住孩子的性別吧。”

“我沒見過孩子。”

行天輕快地答道,他這回總算乖乖地在便攜煙缸裡掐滅瞭煙。多田意識到,眼下將無可避免地觸及從昨晚以來盤踞心頭的巨大擔憂。

“行天,你這傢夥,是沒地兒可回瞭吧。”

“嗯。”

“工作呢?”

“年底辭掉瞭,公寓也退掉瞭。存款全給瞭曾是我太太的那人,所以眼下一文不名。”

行天把右手伸進外套口袋,摸出皺巴巴的鈔票和零錢。多田嘆息一聲。

“你既然回瞭爸媽傢,拿點壓歲錢也好。”

“說什麼哪。”行天發出怪異的笑聲,那聲音讓人想起被掐死的爬蟲類。“我已經不是拿壓歲錢的年紀瞭吧。”

冷嘲熱諷對行天無效。過瞭拿壓歲錢年紀的人是不會像你這樣晃來蕩去的。多田想這樣說,可他知道說瞭也是白搭,又把話壓瞭下去。

“我父母傢裡,住的是不認識的人。”

拿著零錢的行天的右手,唯有小拇指微微僵直。行天用左手撓瞭下右手小指,那似乎不過是個無意識的舉動。感覺到多田的視線,他不自然地把右手插回口袋。

“然後我正想著該怎麼辦呢,就遇到你瞭。”

行天嘟囔著“這麼晚瞭”,從長椅上站起身,離開公園向佐瀨傢走去。多田也抱起吉娃娃,拎著寵物旅行箱尾隨其後。

盡管明知沒人進出過,多田還是又按瞭一次門上的對講機。行天漫不經心地繞到屋子一側,隔著柵欄窺向朝著街道的凸窗裡面。

“多田,等等。”

多田聞聲轉頭,隻見行天的上身探入柵欄內側,眼睛湊到凸窗的窗簾縫隙間。

“喂,當心人傢報警……”

多田粗聲呼喊,行天從他手中抱過吉娃娃,不作聲地指瞭指窗戶。多田磨蹭瞭少許,終於爬上柵欄去打探屋裡情形,隨即不禁喃喃:“上當瞭。”

應該是客廳的房間裡,幾乎不見傢具的蹤影。

多田當即去敲鄰居傢的門。“不好意思,我想打聽下佐瀨傢的事。”雖然自報傢門說“我是幫他們傢照看狗的便利屋”,鄰傢的主婦仍警惕著不打算開門。好不容易才隔著對講機打聽清楚,佐瀨傢在元旦前夜不告而別,也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真麻煩。討債模樣的人老在這附近轉悠。”主婦說。

多田道謝之後,回到佐瀨傢跟前。他倚著停在那裡的小皮卡,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

行天站在他身旁,胳膊上掛著紙袋,手裡抱著吉娃娃,問:“你在煩什麼呢?”

“狗怎麼辦?我可沒有閑工夫養狗,但要是找新主人,佐瀨也有可能回來領狗,所以不能隨便處置。”

“這麼丁點兒大的狗。”

行天輕柔地撫著狗的背,說:“把它勒死然後在倒垃圾的日子扔掉,也不會有人發現。”

他的聲音過於沉穩瞭,以至於多田遲疑片刻才接瞭句“大概吧”。

“你這話是認真的?”

“當然。”

行天繼續撫摸著狗,用他那隻帶著宛如冰裂的傷痕的手。

“委托人不也希望你這樣做嗎?”

可能,正像他說的那樣。明明可以委托自己替狗找個新主人,可“佐瀨健太郎之妻”並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面子拉不下來嗎?佐瀨太太似乎沒法開口說“我們不能再養它瞭”。

截止到一月四日的照看期隻是為瞭爭取時間。比寵物旅館更低廉的這筆費用就算是給狗的分手費。其用意很明顯,等多田發現瞭舉傢出逃的事實,怎麼處置悉聽尊便。

面對這般現實,多田雖不至於燃起熊熊怒火般的使命感,不過,他對自己的工作仍懷有某種近乎空虛的驕傲和熱愛。

此時,有幾個像是住在附近的孩子走進公園,不斷瞄向這邊。多田下定決心,從有著危險想法的行天手中抱回吉娃娃放到地上。

他剛牽著狗繩走進公園,在秋千上玩耍的孩子們果然朝這邊看過來。準確地說,看的是多田牽著的吉娃娃。多田走近孩子們。

“有點事想問你們,行嗎?”多田開口說。

孩子們停止瞭蕩秋千。三個都是女孩,小學三四年級的模樣。

“你們當中有誰認識佐瀨傢的小姑娘嗎?”

多田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站在孩子們的側前方,握著狗繩的手被冷汗打濕瞭。從車庫裡的兒童自行車能推測出佐瀨傢有個大約在上小學的孩子,僅此而已。他在孩子的性別上放手一賭。

“我認識。”三個人中看起來最為活潑的孩子答道。“那是小花吧?”

原來佐瀨傢的女兒叫小花,多天正想著,忽聽得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行天說:“咦,這傢夥的名字不是吉娃娃啊。”

多田這才反應過來,小花指的是狗的名字。佐瀨健太郎的妻子沒用名字喊過狗。或許委托書上寫瞭,可因為叫它“吉娃娃”就夠瞭,所以多田並未多加留意。

“叔叔你真笨,吉娃娃怎麼可能是狗的名字嘛。”

孩子們笑瞭,叼著香煙的行天也笑著應瞭聲“是嗎”。

多田感覺到小女孩們稍微放松瞭警惕,趕緊發問。

“我來還佐瀨傢托我照看的小花,可他們好像搬走瞭,知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瞭?”

他的話如同小石子般在小女孩間激起層層漣漪來。“咦,有這事?”

“茉裡搬傢瞭?”

小女孩們七嘴八舌瞭一會兒,之前答話的小女孩提議:“問問奈美?”

“奈美?”

“菅原奈美。補習班也和茉裡在一塊兒,她倆關系很好。”

“是這附近的補習班吧?”

“嗯。在公交線上,豆腐店二樓那傢。”

“謝啦。”

多田回到小皮卡裡,行天也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坐上副駕駛座。

“你別抱狗瞭,放箱子裡。”多田說著,把寵物旅行箱和吉娃娃都塞給行天。行天乖乖照做。

他們從小區街道開到公交線上。車剛走不遠就到瞭豆腐店,能望見二樓的窗玻璃上寫著“傢教香田升學補習班”。多田把車停在對面的便利店旁,從便利店門口公用電話亭裡的電話黃頁上搜尋住在真幌市久生四丁目附近“菅原”傢的號碼。他很快搜到要找的人傢,用公用電話打瞭過去。

“喂,是菅原傢嗎?我叫內田,我女兒在香田補習班和佐瀨茉裡特別要好,我們全傢去年搬到瞭信州,女兒說一定要再見見茉裡,所以趁寒假帶她來這邊玩。可來瞭一看,才發現佐瀨傢也搬走瞭……嗯,嗯,沒錯。然後我女兒說,菅原奈美小姐和茉裡是好朋友,可能會知道他們搬到哪兒瞭。不好意思,能麻煩您幫我問問您女兒嗎?”

行天在一旁聽著悶笑起來,多田用腳將他踢開。

“喂。啊——是嗎,您知道還有哪傢孩子可能清楚這事嗎?喂,對對,三丁目的宇津井忍。哦,從女兒那裡常聽到這名字。”

多田迅速翻動電話黃頁,以確定登有宇津井這個名字。

“我這就給他傢打電話,多謝您瞭。”

十元硬幣已經用完瞭。到便利店換錢太費事,多田直接扔瞭一百元的進去。接電話的聲音明顯是個孩子。多半是宇津井忍本人。多田遲疑片刻後毅然問:“是忍吧?”

“是我。請問?”

“我是便利屋的多田。”

電話那頭沉默著。遠遠能聽到仿佛是母親的聲音在問女兒:“誰的電話?”

“你知道佐瀨茉裡的新地址嗎?”

“不知道。”

叫忍的女孩答得飛快,試圖掛電話。找到瞭。多田想。他趕緊說明來由。

“等一下,我不是討債的。我隻想把叫小花的狗還給茉裡。我現在馬上去你傢門口,帶著小花。你從窗戶看一眼我是不是真的帶著它。要是覺得討厭或者害怕,你可以不出來。我等五分鐘,你要是不出來我可就走瞭。好嗎?”

宇津井傢的院子裡,南天竺點綴著紅色的果實。多田抱著吉娃娃站在她傢門前的街上,腦中浮現很久以前曾經目睹的四濺的血跡。

曾經從身上切離的部分被重新縫合,不論多靠近熱源,那一部分仍暖不起來,這樣活著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宇津井忍在三分鐘後從傢裡走瞭出來。自稱念小學四年級的她面容清秀,看起來很聰穎。和她同齡的男生想必還無法感受到她的魅力。

多田聯想起讓他懷念的某張女性的臉。那人在孩提時代想必也給人這樣的感覺——僅有內心不斷成熟,而自己的身體和周遭的變化都無法趕上心靈的成長速度,她本人也因此多少有些焦躁不安。

忍的眼裡閃過一絲警惕、幾分好奇,走近多田和行天。她對多田抱著的小狗低喊瞭聲“小花”,用指尖輕輕撫弄它的耳際,然後遞給多田一張便條。佐瀨傢的新地址在小田原。出乎多田的意料,離這裡倒不太遠。

“這下好瞭。謝謝你。”多田說。

“你要去見茉裡?”

“有什麼話要我帶嗎?”

“不用。我會給她寫信。”

忍又摸瞭摸吉娃娃。“小花怎麼辦呢?”

“茉裡喜歡小花吧?”

“喜歡極瞭。”

“那我會問問她,想拿小花怎麼辦。”

忍點點頭,走進自己的傢。

多田心裡翻滾著一句“你走吧”,然而行天並無可去之處。對這樣的人該說什麼好呢。若說“別跟著我”,簡直像被變態跟蹤的女性;若對他說“你快去找個工作什麼的”,又像是當媽的一樣。

多田感到百般困擾之際,小皮卡已來到小田原厚木街道。行天宛如一尊從三百年前起就接受膜拜的神,儼然自得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日光已變為橙色。照此下去,今晚行天還會賴在事務所。

“你有想去住的地方嗎?”多田小心翼翼地問。“反正出來瞭,不管到哪兒,我送你就是。”

“那就吉隆坡好瞭。”

“……送你到成田機場行嗎?”

“說笑而已。”

“你沒有想去的地方?一處也沒有?”

“嗯。”

皮卡裡充斥著如置身棺材之內的滯重靜默。多田打起方向燈,踩下油門,冷淡客氣地結束瞭追逐遊戲。

“坦白說,真是麻煩。”

“這隻吉娃娃呀。”

行天上下晃著腿,搖瞭搖紅色的箱子。“你打算怎麼辦?扔在那邊的馬路牙子上?”

“要聽聽佐瀨小姑娘的想法。我們不正往小田原去嘛。”

“有必要這麼費事嗎?這超過合同規定的范圍瞭吧。”

“若是因為父母的不負責任而失去瞭狗,小孩子會傷心的。”

行天笑瞭。

“你果然還是變瞭。”

“什麼變不變的,我倆從前可沒熟到這個分上。”

“噢。”行天嘆一聲。“在同一個教室裡待瞭三年,你怎麼看我?”

“你無所謂周圍的人怎麼想,是個討厭和人交往的怪人。”

“說對瞭。”

行天喜不自勝地重重點頭,如同發現瞭奇準的占卜師的政治傢。“所謂人的本質這東西,一般都是靠第一印象吧。並不是說和誰熟瞭就能更瞭解對方。因為人類是能用語言和態度偽裝自己的生物。”

這可真是個格外孤獨的看法,多田心想。

“但現在的我,和你當時懷有的第一印象可說是天壤之別,是這個意思吧?”

“嗯。變得拖泥帶水的。”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多田無法下結論。他想如果真像行天說的那樣,那我是什麼時候變得拖泥帶水瞭呢。要是我不曾改變,是不是就不會傷害什麼失去什麼,可以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過下來。

從小田原東的IC收費站駛入收費道路,剛過瞭酒香河,多田把車開進加油站。

他向加油站的店員打聽便條上寫的地址該怎麼走。多田的車裡隻有真幌市的地圖,平時的工作有這個就足夠瞭。臨時工模樣的店員告訴他“就在這附近”,並立即拿出周邊的地圖指點一番。

在名為大雄山線的地區鐵路和私營箱根快線所形成的狹長三角地帶,有一片住宅區。公寓和老公房的電燈泛著青白的光,遠遠延伸到對面昏暗的田野間。這光景如同在夜色中燃燒的森林,一旦踏入就無法從中返回。

這莫非是曾根田傢老太太所說的旅程?

多田把忽然浮現的想法迅速打壓下去。就是因為總有結束之時,旅程才得以成為旅程。帶著這麼個無處可歸的行天,實在是太不吉利瞭。

佐瀨傢的新住所是兩層樓木結構公房的一樓當中的房間。這裡無論是大小還是新舊程度,都和他們之前在真幌市的傢截然不同。但一傢人似乎已經開始瞭新的生活,從廚房小小的格子窗瀉出燈光和水聲。

該怎麼把佐瀨茉裡從那間被溫暖燈光守護的屋子裡喊出來,並問她對吉娃娃今後的生活有何打算呢?穿著工作褲和夾克衫的男人突然來訪,茉裡一定隻會感到害怕。何況她母親認得多田,大概會提防著。首先,這麼晚瞭,當媽媽的絕不會讓女兒出門。

被行天沒譜的發言煽動,沒多作考慮就采取瞭行動。早知道該換個時候,至少在白天過來也好。多田把車停在看得見老公房的田野旁,琢磨著該怎麼辦。

副駕駛座上的行天打開車窗,又抽起煙來。雖說一窮二自,行天在來此的路上卻已經消滅掉一包煙,現在又拆開一包新的。這傢夥簡直有點尼古丁中毒啊,多田不由得想。

“是那棟樓吧。你不過去嗎?”行天用吸瞭半截的煙指一下前面的屋影。“要不我從這兒幫你喊一嗓子吧。茉裡——我們帶瞭吉娃娃來哦——”

“別喊瞭。”

多田意識到自己已經相當疲倦。被拖著喝酒到凌晨,又帶著狗轉悠瞭這麼半天。和這個如同剛學會說話的孩子般喋喋不休而又絕不流露內心的男人在一起,差不多已經過瞭整整一天,當然會累。

行天沒在意一聲不吭的多田,說瞭聲“鞋子借我”。

“為什麼?”

“別問瞭,快點。”

行天熄掉煙,將手探到駕駛座的多田腳下。多田隻得脫掉跑鞋。行天穿上鞋,把紙袋裡的東西全數倒在副駕駛的座位上。

“你這是做什麼?”

“我把茉裡從傢裡喊出來。”

“怎麼喊?”

“你看著就是。”

行天從箱子裡抓過吉娃娃擱進紙袋,刷地下瞭車,朝公房的方向走去。多田一陣茫然,隨即著瞭慌打算追上去。可他沒穿鞋。多田在散落著狗用品的副駕駛座前的地上摸索瞭一番,套瞭行天的保健拖鞋跳下車。

追到樓前,多田還沒來得及說出“行天,停下”,行天已敲響瞭佐瀨傢的門。裡頭大概在問是誰吧。

“我叫岡崎,寒假過後開始當茉裡的班主任。正好來這附近,就過來打個招呼。”

行天對著門流暢地說道。他這般自說自話,多田隻覺得一陣熱血上頭,但已無可挽回。似乎有開門的動靜,多田急忙藏身於院墻的陰影裡。

那是來事務所寄放小狗的女人的聲音。佐瀨健太郎之妻,佐瀨茉裡的母親。

“哦,是第三小學的老師嗎?您特意前來真不好意思,請進。”

“在這兒打個招呼就行。茉裡在嗎?”

“茉裡,新學校的老師來看你瞭。來給老師問好。”傳來母親的聲音,隨即又聽得行天清晰地說:“晚上好,佐瀨同學。我叫岡崎,新學期請多關照。”

接下去的片刻悄然無聲。是露餡瞭嗎?多田閉瞭閉眼,終於下定決心從磚墻探出腦袋,張望那邊的動靜。

茉裡站在玄關門外,在她面前的行天正把紙袋揭開一個小口給她看。面對嚇一跳就要喊出來的茉裡,行天把食指在唇邊優雅地豎起,微微一笑。茉裡於是一言不發地點點頭。

“佐瀨同學,早上這樓跟前可是車來車往呢。有些危險,所以我把需要註意的方位講給你聽一下。”

佐瀨的母親大概正在廚房泡茶吧。行天故意提高聲音說:“就隻帶你到圍墻跟前走走。”

說著,他順利地把茉裡從傢裡帶瞭出來。

看來是紙袋裡的東西起瞭作用。茉裡安靜地跟著行天從公房走到街邊。

“好,開始參觀。”

行天把茉裡往背靠圍墻的多田跟前推瞭推。多田對行天的滿腹牢騷已如一部古典小說那麼長,纏成一卷堆在胸口,可還是硬生生忍瞭下來。因為,夾在兩個大男人中間的茉裡,像試圖縮回洞穴的小兔子般瑟縮著。

多田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和茉裡齊平。

“嚇著你瞭,抱歉。我是從宇津井忍那兒打聽到你住這兒的。”

茉裡大約因為聽到朋友的名字而稍許放下心來,用嘶啞的聲音問瞭聲“小花呢”,行天從紙袋裡掏出吉娃娃遞到茉裡手上。吉娃娃一到茉裡懷裡,就以多田前所未見的速度搖起瞭尾巴。那是幾近飛轉的搖法。

“茉裡,小花的事,媽媽是怎麼和你說的?”

對多田的發問,茉裡靜靜地答道:

“說是因為新傢沒法養狗所以把小花送人瞭。還說什麼時候再給我買新的狗,可如果不是小花,我不想要。”

“你傢眼下可沒法養狗呢。”

到剛才一直沒開腔的行天把這句話和萬寶路的煙一起吐瞭出來。無視多田低吼瞭聲“別說瞭”,他繼續說道:

“你母親撒瞭謊哦,小茉裡。她把吉娃娃扔給這個叔叔然後就逃走瞭。”

“行天!”多田像斥責記性不好的狗一樣以兇巴巴的聲音喝道。“到那邊待著去。”

行天吐出一口煙,走到離公房隔開一截的位置。茉裡無聲地哭瞭起來。多田想替她擦掉順著臉頰往下淌的眼淚,但又作罷。

“別在意那傢夥說的話。”

多田竭盡全力以溫柔的語調說:“我呀,是你媽媽托我照看小花的。她托我找個能好好疼愛小花的主人。不過,從前養小花的是你而不是你媽媽,對吧?我想知道你怎麼想。”

茉裡悄然把臉埋在吉娃娃的毛叢中。

“要是你想養它,我去和你媽媽說說看。它是個小狗,公房裡或許也能偷偷養。”

多田瞥見行天似乎想說什麼。多田其實也清楚自己在說不合情理的話。佐瀨傢大概沒有養狗的那份閑錢吧。即便如此,他也想為茉裡和吉娃娃做點什麼。

然而茉裡比多田以為的更像個小大人。她仿佛下定瞭決心,把手中的吉娃娃往多田跟前一遞。

“找個能養小花的、溫柔的人。”

“你願意?”多田問道。茉裡幹脆地點瞭點頭。

“我知道瞭。這樣吧,茉裡你要是來真幌,就給我打電話。”

多田從夾克衫口袋裡掏出名片,遞給茉裡。“我會在那之前給小花找個新主人。到時候帶你去看它。”

“謝謝。”茉裡說道。

公房的門開瞭,茉裡的母親似乎有些擔心地喊道:

“茉裡,在哪兒呢?老師呢?”

多田抱著吉娃娃站起身來。

“老師回去啦。”茉裡從圍墻的陰影裡向母親喊,又對吉娃娃小聲說瞭句“BYE-BYE”。

多田背靠院墻,聽著茉裡奔回公房的甬道,和母親一起進到屋裡關上門。隨後,他回到小皮卡。吉娃娃一直輕微地發著抖。多田第一次發現,那是它為瞭承受一切並且活下去而燃燒著自己,隨著內燃的鼓動而起的震顫。

行天在小皮卡駕駛座的門前等著多田。

“把鞋子還我。”多田說。

“借一下車鑰匙。”說著,行天伸出右手。“回程我來開。”

“你有駕照嗎?”

“嗯。”

行天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駕照,仿佛那是個印章盒子,往多田面前一戳。“金牌駕照。”

多田也沒力氣和他計較瞭,仍穿著保健拖鞋就坐到瞭副駕駛座上。他又餓又困。今天的工作到這兒總算是瞭結瞭。隻要能回到事務所,怎樣都無所謂瞭。

在駕駛席上調整座位的行天像是終於恍然大悟般轉動鑰匙,放下手剎,一副操縱陌生宇宙飛船的派頭。

“喂。”

多田不安起來。“你呀,真是金牌駕照?”

“唔,有多少年沒開瞭呢?”

“你等一下。”

多田的話剛出口,小皮卡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從路的一側到另一側調瞭個頭。

“回去嘍。”行天說。

多田徹底死瞭心。要是問他回哪兒去,未免太傻。

回真幌市。

經營便利屋為周邊服務的多田,和渾身是謎突然流落至此的行天,以及正在征集新主人的吉娃娃,對他們來說,沒有其他可去之處。

那是他們出生長大的城市。位於東京郊外,居住著三十萬人口的真幌市,是他們別無選擇的歸處。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