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遊戲城“SCORPION”的二樓,有兩個男人面對面久坐不動,內心各懷鬼胎,但表面上相當平靜。
“傷腦筋呢。您是說,無論怎樣都無法幫我向組長先生轉達嗎?”
前來拜訪星的這個男人說。他身形瘦削,乍看透著知識分子的氣質,但身上穿著工作服,胸前繡著“HHFA澤村”。
“很抱歉,勞您親自跑來一趟,澤村先生。”星和顏悅色地回答,“據說岡山組的各位最近很忙,無法再面見澤村先生。關於這件事,組裡就交由我來應對瞭。”
“如您所知,我們的團體眼下正被迫置身生死存亡的危機之中,好不容易迎來收獲時節的蔬菜,卻無法很好地送到各位消費者手中。能請您設法幫我們確保銷路嗎?”
“我說過好幾遍瞭,難以和你方達成交易,這是組裡給出的結論。明明倡導‘無農藥’、‘有機栽培’,卻並非如此,既然弄清楚瞭這一點,那是無論如何也……”
星裝腔作勢地呷瞭一口咖啡。這回的味道倒是不濃也不淡,就是異樣的溫吞。剛剛才端到待客桌上來的,怎麼回事?星朝站在墻邊的金井瞪瞭一眼,金井沒能察覺星的目光的含意,隻知道驚惶失措。
“黑社會說到底是一樁信用買賣啊!”星放棄瞭,不再追究溫吞的原因,接著說道,“偽劣品一旦過手,手指飛掉;搞不好,埋屍深山。十分抱歉,和HHFA的洽談,就請當作從沒發生過。”
“我知道的,星先生,向市民團體提供信息的,是您吧。”
澤村始終面帶微笑地說。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悠悠然將身體依靠在沙發的靠背上。不僅因為空調開得太大,也因為另有一股冷森森的空氣在流動。
“澤村先生,難不成你認為我是無緣無故被人潑臟水也不吭一聲的那種人嗎?”星靜靜地恫嚇道。但澤村也不是省油的燈。
“無數次唆使煩人的狗到我們的菜園裡來,也是您吧。”
“什麼意思?”
“山城町和峰岸町的菜園。”澤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托您的福,我見到瞭一張令人懷念的面孔。”
我手下這幫傢夥,理應沒出什麼岔子。星想瞭一瞬間,內心怒聲騰起:“便——利——屋——”倒是聽說過在峰岸町的菜園撞上瞭HHFA,山城町又是怎麼回事?明明沒叫他們去,難道他們擅自賊忒兮兮地去瞭?
話說回來,所謂“令人懷念的面孔”,指的是誰?
“難道是過去的舊相識?”
星佯裝不知地出言試探,澤村並不理會,唱歌似的說道:“難道您聽不見隻能腐爛在菜園裡的蔬菜們的呼喊嗎?我們的團體,汗流浹背辛勤勞動到現在,假如您在這裡不答應一聲‘嗯’,恐怕我已經沒有信心壓住我們會員的怒火瞭。”
“西紅柿炸彈、茄子匕首,想造什麼隻管造!”恕不奉陪。星坐著扭頭看向墻邊,“金井,送客!”
金井自詡為星的保鏢,碩大的身體無聲無息地走到近前,打算強行拉澤村起來。澤村撣開金井的手,自己站瞭起來。
“太遺憾瞭。您自己販賣那麼多對身體有害的東西,沒想到竟然對極其微量的農藥介意到這種程度。”澤村緩步走向門口,“那種東西,明明能夠被我們所種蔬菜的營養價值充分凈化。年輕人就該有年輕人的樣子,建議你最起碼註意長壽。病倒瞭再哭著來求我們,也不會把我們的蔬菜分給你們。”
門趕在金井沖過去之前關上瞭,澤村離開瞭事務所。
“讓他去!”星安撫憤怒的金井說,同時轉得頸椎嘎嘎作響,“聽得見爛蔬菜叫喚的傢夥,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啊!”
“總覺得那傢夥怪怪的呢。”此前一直坐在辦公桌前的筒井,像說“這下好瞭”似的伸瞭個懶腰,“我猜是那傢夥的腦漿被天氣給熱腐爛瞭還差不多。”
“不是腐爛瞭,是癡迷於宗教呢。”伊藤也從電腦後面加入瞭談話,“星哥,HHFA背後的貓膩,挖到瞭。那幫傢夥,好像是以前在真幌有過不少信徒的一個新興宗教團體的餘黨。大約十年前,自稱教主的一個男人老死之後,教團好像就中途解散瞭。”
“叫什麼教團?”
“‘天之聲教團’。據說通稱也叫‘聲聞教’。從年齡上來看,澤村多半是因為父母沉迷於‘聲聞教’,而他至今沒能脫離那種影響吧。”
“十年前中途解散的話,也可以理解為他是憑自己的意志加入教團的,不是嗎?”
“大概不可能。‘聲聞教’到瞭最後,並不怎麼熱衷於網羅新信徒瞭。相反,將誘使其全傢入會的會員中的孩子培養成‘聲聞之民’,似乎倒成瞭他們殫精竭慮要做的事瞭。”
“聲聞之民?”筒井冷笑道。
星則始終保持著嚴肅認真的表情,這時他雙手抱胸說道:“要是跟宗教沾邊的話,可就有點棘手咯!”
“為什麼?”筒井看樣子不理解,“眼下隻不過是一幫讓蔬菜爛掉的傢夥呀!”
“筒井,你是相信我的,是吧?”星說。
“當然。”
“我問你,你跟那幫傢夥的區別是什麼?‘相信’這種心理,誰都有。所以處理起來就很難、很棘手。”
就像愛啊夢想啊希望啊一個樣。雖然它作為一樣美好的事物在每一個人心中發芽,但也有可能輕易地轉變成黑暗的醜東西。
聽瞭星的解釋,筒井似乎仍舊摸不著頭腦。至於金井,看樣子從一開始就對什麼“相信”“不相信”的不感興趣,他站回墻邊,唯有眼睛熱心地追蹤著星的動向,的確體現出對星近乎信仰的一種信賴,而看情形,他本人並沒有這方面的自我認知。
跟筒井和金井說不上話是司空見慣的事,因此星對著唯一的頭腦派伊藤說:“那個什麼‘聲聞教’,現在並沒有實體,對吧?”
“是的。教團解散瞭,也不見HHFA作為宗教法人登記在冊。說到底,是作為蔬菜的種植銷售團體在開展活動呢。”不過——伊藤補充說,同時指著參加HHFA活動的成員名單,“你看,贊同HHFA的宗旨、全傢參與種蔬菜的情況好像很多。以澤村為首的HHFA的好幾名幹部,是因為小時候進出過‘聲聞教’,他們把在那裡耳濡目染學會的網羅信徒的要領,也應用在瞭HHFA的活動上面。”
“幾乎全都是真幌市民呢!”星拿起名單看著,“在真幌過著平常日子的話,飲食會陷入如此缺乏蔬菜的境地嗎?”
“有很多父母熱衷於教育啊。”伊藤苦笑道,“他們也打算積極地投入到食育中去。也可以說,HHFA正是巧妙地瞄準瞭這一點開拓生意的。不過,零零星星地好像也有人抱怨。”
“比如說?”
“父母一頭鉆進HHFA的活動中欲罷不能,讓孩子幹很多農活,結果弄得孩子站都站不穩——市內的中小學好像已經向教育委員會報告並提出質疑。”
“原來如此。”星把名單放回辦公桌,重又抱起瞭雙手,“看來,最好暫時監視HHFA一段時間啊!資金上被逼得走投無路瞭,說不定會采取奇特的行動。”
“不提醒便利屋一聲嗎?”筒井戰戰兢兢地提議,“種蔬菜的那幫傢夥,好像已經發現菜園子被人監視瞭。便利屋的情況,他們恐怕也在著手調查瞭吧?”
噢!筒井看到瞭事情的深層次!世上的父母在自傢孩子頭一回開口喊“媽媽”的時候,想必也是產生瞭如此這般的感動吧!星對筒井的成長感到很高興,嗯嗯地直點頭。點完頭,卻一口回絕瞭提議:“沒必要。便利屋不去管他也沒問題。反正,卷入麻煩事當中好像就是他的工作。”
盂蘭盆節一臨近,真幌市大馬路上的人流量似乎就減少瞭一些。大傢要麼宅在屋裡避暑,要麼提前休暑假出去遊玩,必然是二選其一。
多田在這盛夏時節也是日日幹活,因為,待在事務所裡也沒空調,再說,也沒有足夠的金錢和時間出去遊玩。今天是在位於松丘町的一所豪宅的庭院裡,從事清潔雕像的工作。
幾天前,有一個新客戶打來委托電話,說希望把庭院裡的石像弄幹凈。當時想象成類似於地藏的雕像,實際過來一看,卻是大理石的白色裸婦像。並且,比真人還要大的雕像有近十尊散落在庭院裡。
庭院本身又大,覆蓋著青翠的草坪,甚至有一個圓形的遊泳池。房子是西洋風格建築,陽臺向外突出,支撐著它的柱子正中間有一個優雅的弧形凸起。
“帕特農神廟?”看瞭房子,行天側著腦袋說。
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是一位雕刻傢,也在美術大學教書。不過主人一傢上意大利去玩瞭,不在。委托人的信息是從留守的住傢保姆那裡得知的。
這位老年保姆充滿猜疑地瞥瞭一眼多田和行天,等目光一停在春身上,突然就笑容可掬起來:“先生說瞭,進遊泳池也沒關系。不過,那種東西請馬上收好!”她指著多田帶來的刷帚,活像指著令人不快的毒蟲似的厲聲說,“這些是先生的重要作品,必須要像撫摸少女柔嫩的肌膚一樣用海綿溫柔地擦拭。”
保姆從房子裡拿出廚房用的海綿,塞給多田。
“活兒幹完瞭,請招呼一聲。自來水和皮管,凡是院子裡有的東西,請盡管用。”
通過不知是窗是門的全是玻璃的出入口,這位保姆穿著鞋就進入瞭室內。手拿海綿留在院子裡的多田,收拾起心情,在裸婦旁邊擺好梯凳。行天從院子的水龍頭那裡拉瞭皮管過來,遞給多田。
“好事啊,多田,撫摸柔嫩的肌膚正是你擅長的呀!”
性騷擾的話,趕緊給我打住!
“喂,水出不來!水龍頭開瞭嗎?”
“啊,忘瞭。”
多田轉向春,拜托她說:“你能幫我去把那邊那個自來水龍頭擰一下嗎?”
春沿草坪跑過去,遵照吩咐做瞭。相比行天,四歲的春倒更能幫上忙。水從多田的手邊如花灑般湧出,形成瞭彩虹。
“小春,你可以到遊泳池裡面遊泳哦!”多田一邊用海綿摩擦著女性雕像的胸部,一邊說,“行天,你過去好好看著她,別讓她溺水瞭。”
沒承想,背後咚地響起水聲,回頭一看,行天已經在遊泳瞭。他不知何時脫得隻剩一條短褲,什麼春,早扔到一邊去瞭,自顧自像一條金槍魚似的在圓形遊泳池裡來回地遊。
近來,好不容易行天也終於習慣瞭春的存在,本以為時間不長的話,他能幫著看孩子瞭。多田嘆瞭一口氣。站在梯凳旁邊的春,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說:“我,就在這裡。我不會遊泳,遊泳池就算瞭。”
沒想到要讓如此幼小的孩子體諒自己!多田胸中感慨萬千,禁不住抬頭望天,成瞭從下往上仰視裸婦鼻子的姿勢。沒有鼻孔!
“小春,去把行天脫下來的衣服扔到遊泳池裡。”
“這樣做好嗎?”
“沒事的,正好趁機洗一洗。”
春跑到遊泳池邊,把行天的襯衫和褲子丟進水中。
“喂,你這個小鬼在幹什麼!看我不把你摶起來沉到水裡去!”
“不準對小春說臟話!”
“我把您做成球狀,請您永遠沉潛在水中哦!”
行天換瞭一種說法。正如行天習慣瞭春的存在,春也已經習慣瞭行天的罵人話。她咯咯笑著跑回多田身邊去瞭。
“你聽我說哦,行天的衣服濕透瞭。”她顯得很得意。
“好好好,做得好!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嗯!”
多田把佈遞給春,讓她幫著擦拭雕像的足部。行天把打濕的衣服擰幹後晾在遊泳池邊,不知悔改地繼續來回遊泳。
下午三點,所有的雕像變得光亮如新。多田把清潔用具裝上小皮卡,辭別瞭這座有雕像的豪宅。穿著濕衣服的行天,全身上下活像河童似的一路滴水。
“亞沙子女士傢也在這附近吧。也是這種低級趣味的房子嗎?”
“不是啊。既沒雕像也沒遊泳池。”多田回答說,“趕緊上貨鬥!”
“這樣的落湯雞被風一吹,要感冒的!”
“怪你自說自話遊泳咯!”
讓春坐進副駕駛座,讓行天爬上貨鬥,多田開著小皮卡返回站前。遇上紅燈,車停在十字路口,多田在真幌大道上的行人中發現瞭田村由良。
多田以前曾經接受由良母親的委托,負責到補習班接過他。初見面時還有著幾分稚嫩的由良,現在已經是小學六年級學生瞭,一段日子沒見,個子也見長瞭。
“由良閣下!”多田打開駕駛座的車窗,探出身子喊道。由良也註意到瞭多田,擺瞭擺手。原以為他會就這樣走過去,不料他穿過人行橫道之後就停下瞭腳步,站在那裡看著多田。
多田趁著信號燈變綠的機會,開過十字路口後把車停在瞭路邊,然後,離開駕駛座繞到副駕駛座這邊,把春從兒童安全座椅上抱下來。行天趁機跳下貨鬥,一蹦一跳地跑到由良身邊。
“由良閣下,好久不見。看著蠻不錯呢。”
“你也是呢。”由良從上到下打量著行天說,“你怎麼全身濕透瞭?”
“最近,多田那兒棲息著一隻惡魔啊!全是那傢夥搞的鬼。”
誰才是惡魔!多田這樣想著走近由良,介紹瞭春。由良似乎不懂該怎樣和小女孩接觸,光是“唔”瞭一聲。春則抓住多田工作服的口袋,害羞似的望著由良。
“由良閣下,今天也上補習班嗎?”發現由良背著雙肩包,多田問他。
“剛剛上瞭暑期班回來。六年級的暑假,被說成是‘生死攸關的戰鬥’呢。每天繃得緊緊的,放松不瞭。”
即將考初中的由良,看樣子過著忙於學習的日子。看著帶有幾分得意之色的由良,多田露出瞭苦笑:好像比我還要忙得多啊!
“然後呢?”行天催促由良進入正題,“你特地停下腳步的理由呢?肯定有什麼事找我們吧?”
“是的。”由良稍稍扭頭,指著自己背後說,“這傢夥,我同學。”
多田這才看到瞭站在由良身後的那名小學男生。不,先前就已註意到他的存在瞭,可由於他和由良隔開一段微妙的距離站著,看起來又好像挺老實的,所以也沒想到他會是由良的朋友。
“什麼嘛,還以為是由良閣下的背後靈呢!”連行天也語氣輕快地講述有失禮數的印象。
“我叫松原裕彌。”
並不因為被認定為背後靈而感到氣餒,裕彌以微弱的聲線自報傢門。他身穿一件領口松弛的T恤和一條短褲,膝蓋上有一些龜裂似的傷痕。明明還是個小學生,總感覺透著疲憊。
“裕彌吧,他說現在很煩惱。”也許是見裕彌寒暄完之後就默不作聲瞭,由良急瞭,補充說,“於是我就想,要不找多田先生他們商量商量看吧。”
“煩惱?”多田微微彎下腰,仔細看著裕彌的臉。由良從一旁伸出手,輕輕抓起裕彌的手遞到多田眼前。
“你看這個。”隻見裕彌的手上有著一道道細細的割傷和擦傷,“他被逼幹農活,但補習班又不能不去上,裕彌都累趴下瞭。”
聽到“農活”,多田自然第一個聯想到瞭HHFA。想要再多瞭解一些詳細情況。也因為由良好不容易把自己看成依靠,所以也就不忍心棄裕彌於不顧。雖然不可能向小學生要報酬,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便利屋,聽人傢講講總還是做得到的吧。
“要不要喝果汁?”多田向由良和裕彌提議說,“有一傢叫作‘咖啡神殿阿波羅’的蠻有趣的咖啡館,我請客!”
由良和裕彌似乎被勾起瞭興趣,不料行天卻唱反調說:“呃——我不行啊!衣服濕瞭,店裡的椅子坐不下去。”
“墊幾張報紙不就行瞭?貨鬥裡堆的應該有。”
“穿著濕衣服喝什麼果汁,肚子要受寒的。”
“那麼,你一個人回去得瞭。”多田嘆瞭口氣,“正好,你幫我把小皮卡開回停車場。”
“我可是隻懂得前進的男人。”行天煞有介事地陳述道,“不會左拐右拐,也不會後退,行嗎?”
怎麼可能行呢?
“抱歉瞭,”多田重新向由良和裕彌提議,“你們能跟著一塊兒到事務所來嗎?我拿果汁給你們喝。”
兩個小學生都乖乖地同意瞭,不料行天又潑冷水:“多田,有一個噩耗!我今天早上把事務所的馬桶給弄堵住瞭。你與其帶由良閣下他們去喝果汁,不如先疏通馬桶,否則,估計我們早晚要得膀胱炎。”
“怎麼剛堵上的時候不馬上說!”
“因為你當時好像忙著照顧這個人。”行天說著指指春。
也許是聽到瞭廁所的話題,春小聲地說:“我想尿尿。”因為由良和裕彌在場,她表現得比平常文靜一些。
“知道瞭。”多田給出瞭結論,“行天,你幫我帶他們三個到‘阿波羅’去。到瞭‘阿波羅’,先陪小春上廁所,給由良閣下和裕彌君點好他們喜歡的飲料,好吧?”
“呃——”行天儼然一副真心提不起勁的樣子,“多田你幹嗎?”
“我先把小皮卡開回去停好,順便到事務所通一通馬桶。然後馬上拿著你的替換衣服上‘阿波羅’。”
“在這期間,我得直挺挺地站著看孩子嗎?在咖啡館?小鬼頭們卻能坐著喝果汁?不怪嗎,那樣兒?”
“你平常不怪嗎?別在意。”
多田把孩子們托付給不情不願的行天,一個人坐進瞭小皮卡。
事務所的廁所壓根兒沒堵塞。拿著通馬桶的工具——在多田便利屋,習慣稱之為“卡嘭”——站在馬桶前,多田失望透頂。實在太不像話瞭,行天這傢夥。難道他不惜撒謊也不願意聽裕彌講他的事情嗎?
將行天的替換衣服裝進紙袋,多田奔“阿波羅”而去。
由良和裕彌坐在座位上,正饒有興趣地四下張望著店內的裝飾;春坐在他倆對面的椅子上,在試著把手指戳進桌上擺著的那隻河馬煙灰缸的嘴裡。至於行天,他就站在春的身邊。並且特地站在桌子和椅子的中間。就應該更加滿不在乎地靠墻邊站著才是啊。活像個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而被罰站的差生。
理所當然地,行天引起瞭周圍客人們的註目,但由良和裕彌似乎決定瞭不在乎行天,他倆無視筆直站立在自己正對面的這個男人,開開心心地說著諸如“那面墻上裝飾著一隻鹿首”、“好厲害!就像森林一樣”之類的話。春這時又把河馬煙灰缸拿在手裡,教它去咬行天的腿。
“嗷——大口大口。”
“好瞭好瞭。行瞭,快喝果汁吧。”
噢,行天在拿普通人的態度對待春!不,似乎該說是孩子們以寬宏大度的心接納瞭行天。可不能一味地讓他們照看行天。頂著諸位客人的視線,多田鼓起勇氣靠近餐桌,把紙袋遞給瞭行天。
“多謝。”行天說著,跑進“阿波羅”的洗手間換衣服去瞭。估計他明白謊言已揭穿,可他既沒發怵,也不見絲毫尷尬,隻扯動一邊的臉頰笑瞭一笑。
多田向店員加點瞭咖啡後,坐在瞭空椅子上。因為是四人座,他抱起春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頭。春也許是對河馬煙灰缸感到厭倦瞭,從多田的膝頭伸長身子喝起瞭橙汁。由良和裕彌也終於觀察完瞭店內,開始用檸檬蘇打水和橙汁潤喉嚨。
行天換好幹衣服回來瞭,坐在剛才春坐過的椅子上。終於進入瞭能夠定定心心聽裕彌講話的態勢。
“怎麼著?”多田切入正題,“你說被逼幹農活,到底被誰逼的?”
“父母呀!肯定的嘛!”本打算問裕彌的,回答他的卻是由良。裕彌本人則難為情地垂著頭。他仿佛全身上下都在訴說:自然不是幹農活令我感到難為情,而是被父母逼迫,以及無法拒絕,這兩樣令我既難為情又痛苦。這是一個多愁善感且溫柔的孩子啊,多田感嘆。
“我跟他說過,教他清楚明白地跟他們說:‘我累瞭,不去瞭。’”由良似乎也挺為朋友擔心的,“隻怪裕彌太懦弱瞭。”
“我媽媽是為瞭我著想。”裕彌對著多田辯解說,“她說,‘蔬菜有益健康,而且在太陽公公底下幹活強身健體。’”
“有一定的道理。”不忍心傷害裕彌,多田點點頭,說道。
“可是,你也想吃肉的吧?”由良反駁說。
行天問裕彌:“肉,一點也不吃嗎?”
“是。在學校吃午飯也把肉剩下來,因為我媽媽要求的。”
“哎喲!”行天似乎大吃一驚,“還真是奇遇呢!我也一直跟多田說‘想吃烤肉’,可他從來也沒帶我去過啊!差勁吧?‘想叫人幹活先給人吃肉’,我說句抱怨的話也行吧?”
憑啥我非得帶你上烤肉店啊。你幾時讓我瞧見過你幹的活值一份肉錢?多田也想要抱怨他三四句,可還是使勁忍住瞭。一旦搭理起行天來,事情就沒法往下說瞭。
裕彌大概也是這樣想的,因此,關於肉,他隻說瞭一句:“偶爾也想吃一點。”可關於農活,他似乎有著各種各樣的想法,話語如同劈開巖石的水一般洶湧而出,“另外,茄子的蒂上帶刺,采摘的時候相當痛。還有每三個月一次必須參加在小山內町的總部舉辦的住宿式鍛煉營,那也很痛苦……”
多田若無其事地將視線移到瞭裕彌遍佈傷痕的手上。還很細弱的手腕。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看起來有些粗糙。
“裕彌君幫忙幹活的,莫非是HHFA的菜園子?”
“你怎麼知道的?”裕彌似乎有一點吃驚,隨即憂傷地笑瞭,“肯定知道的吧。因為就是待在南口轉盤的那個古怪團體。”
“裕彌說,他最討厭的就是南口轉盤的宣傳活動。”由良補充說。
裕彌點點頭:“大人都說‘宣傳’是重要的工作,可我不願意站在什麼南口轉盤。我媽媽說,必須讓大夥兒瞭解蔬菜的益處……可自從被朋友撞見之後,在學校在補習班,到處被人嘲笑,跟我正常說話的也就田村瞭。”
“喂,多田先生,有什麼辦法沒有?”由良一臉嚴肅。
多田有些為難:“你說有什麼辦法……”
“這回又得在南口轉盤作宣傳瞭。”裕彌求助似的訴說著,“日期還沒有確定下來,等那天到瞭,你能假裝學校或者補習班的老師,把我叫出去嗎?這樣一來,我想我媽媽也隻能放棄瞭。”
“他們能相信我是老師嗎?”多田摩挲著長著邋遢胡子的下巴說。
裕彌盯著多田看瞭一會兒,說:“你打個電話給我就行。”
沉默瞭一陣子的行天問:“你爸呢,他怎麼說?”
“他會偶爾打個電話來說,‘聽媽媽的話,好好吃蔬菜。’他工作調動,一個人到外地去瞭,所以我想他不是很清楚。”
突然想到一點,多田問道:“裕彌君,HHFA現在依然采摘很多蔬菜嗎?”
“是的。雖然最近好像賣不大掉瞭。有幾個來菜園的孩子說,看到過大人偷偷把蔬菜扔掉。”
“不過,你們傢是用HHFA的蔬菜做菜的吧?”
“是的,當然。”
為什麼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呢?——裕彌表示疑惑。想必也並沒有使用量大到足以給人體帶來壞影響的農藥量吧?多田猶豫瞭半晌,隻說瞭一句話:“回去告訴你媽媽,就說蔬菜還是仔細洗幹凈以後再燒比較好。”
春坐在多田的膝頭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來,見她險些把額頭撞到桌上,多田慌忙托住瞭她的頭。
“我認為,就算讓多田假裝老師也沒意義。”行天以冷淡的口吻對裕彌說,“你把這些告訴你爸,讓他幫你吧。這樣見效更快。”
“為什麼?”由良不滿地糾纏道,“負責假裝的人,也可以是行天啊。行天,這種戲碼你很擅長,對吧?”
“都說不行瞭。”行天冷冷地斷言,“父母對待孩子,永遠隨心所欲。父母一旦決定這樣做,老師再怎麼叫他出去都毫無意義,哪怕是真正的老師。”
裕彌再一次垂下頭去。多田抱著春,一隻手從工作服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
“雖說不知道能否順利做到,不過一旦知道瞭日期,就跟我聯系。”
裕彌用還不習慣的手勢鄭重其事地接過瞭名片。行天朝多田投去責備的眼神。是想說我多管閑事吧。我自己也這麼認為。但是,多田無論如何不忍心棄沮喪的裕彌於不顧。因為聽瞭裕彌的話,使他聯想到瞭行天兒童時代的境遇,想到瞭嘴裡說著“是為你好”的同時傷害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現在,裕彌發出瞭求救信號,多田沒法無視。
“抱歉,差不多行瞭吧。”多田把賬單抓在手裡,由良和裕彌看瞭一眼熟睡的春,順從地點點頭。
結完賬,他倆彬彬有禮地對多田說:“謝謝您的款待!”不懂禮貌的行天則飛快地走出“阿波羅”,走在瞭真幌大道上。
告別瞭少年們,多田去追行天。被震醒的春扭著身子鬧脾氣。追上行天後,他把春放在瞭地面上。春牽著多田的手,踩著稍稍變長瞭一些的影子往前走。行天一隻手裡拿著裝有濕衣服的紙袋,慢悠悠地跟在他們身後。
“我好不容易要把麻煩事給趕跑瞭,”行天咕噥道,“你幹嗎主動跳進去啊!”
“隻能說性格使然吧。”
“這是很不好的性格啊。”行天似乎真心感到愕然,“你懂不懂什麼假扮老師啊?我猜也就是結結巴巴地說一些‘裕、裕彌君的成績有點、有點下滑的傾向,所以——’之類的吧?”
多田凝望著路面上自己一行人拉長的身影;通過影子,他看見春把空著的那隻手伸上半空,像在尋找什麼似的輕輕搖晃著,看見行天無可奈何地對這隻手作出回應,握住瞭她的指尖。
裕彌打電話到事務所來,是在盂蘭盆節的前夜。
“就在明天。”裕彌輕聲說。他似乎是在自己房間裡用手機打過來的,“剛才,我媽媽跟我說,‘明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難道不是盂蘭盆節的意思嗎?”多田試著推測說,裕彌卻咬住不放,“我們傢不會在盂蘭盆節出去旅行或者掃墓之類的,因為我爸盂蘭盆節不回傢。我媽媽老說‘在單身赴任的地方有外遇瞭吧’。”
松原傢的情況似乎相當麻煩,裕彌在說的時候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多田用沒拿話筒的那隻手揉瞭揉眉心。
多田會在盂蘭盆節前往市營墓地,今年原本也打算這樣做,因為那裡安眠著他那個在嬰兒期就夭折瞭的兒子。
但是,遇到委托,勉力接受,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即便打電話來的是一名小學生。
“幾點之前把裕彌君從傢裡帶出來,就用不著上南口轉盤站著呢?”
“呃……”裕彌吞吞吐吐地說,“凌晨五點左右?”
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有哪個老師會這麼老清老早地叫學生出來。也許是猜到瞭多田心中所想,裕彌不知所措似的說:“太早瞭,對吧?不過,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菜園去幹活,我媽媽也一起去。我想,等活兒一幹完,所有人就得一塊兒趕在午飯前轉移到南口轉盤去。”
“不好辦呢!”多田撓瞭撓太陽穴。除掃墓外,明天上午已另有一單委托,是去探望住在真幌市民醫院的曾根田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子兒媳,有一種一到年中年末就感到內疚的傾向。是因為他們撇下老太太全傢出去旅遊的緣故吧。
行天這時候正在進行每天必做的腹肌鍛煉,讓春坐在他大腿上,自己躺在地板上。
“怎麼說怎麼說?”
他插嘴問道。多田用手遮住話筒,簡潔地告訴他大概。行天嗯嗯嗯著聽完,斷言道:“這個簡單啊!到菜園去接他就是。”
誰去?我跟你,無論怎麼拿大頂,看著都不像老師。
多田一方面感嘆人才不足,一方面卻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先問瞭聲裕彌菜園在哪裡。
“明天的工作,在山城町的菜園。”
“那個,是在公交車站附近的菜園嗎?”
“是的。”
好死不死,偏偏就在岡傢正對面。老岡大概對檢舉橫中公交一事確實死心瞭,今年的盂蘭盆節並沒來委托按慣例調查延趟運行的事。可是,貿貿然靠近岡傢,總覺得還是沒有好結果。
“明白瞭。”多田對裕彌說,“我們會制訂作戰方案,設法在上午到菜園去接你。不過,也不要期待過高。”
他預感到隻能實施一種沒多大用處的作戰計劃。
裕彌卻並不在意多田的叮囑,以充滿無限期待的聲音說:“我等你。謝謝,多田先生!”
掛斷電話,多田站在換氣扇下方抽瞭一支好彩煙,往三隻杯子裡加入瞭冰塊,在其中兩隻註入威士忌,剩下的一隻倒入大麥茶。
“行天,開作戰會議。”
行天這時已讓春騎在背上,轉而練起瞭俯臥撐。
“好重啊,這個人。”
“我不重——是行天太弱。”
春靈活地站到地板上,去沙發坐下瞭,然後抱起熊熊,裝模作樣地喝著多田遞給她的大麥茶。她搖晃著杯子,搖得冰塊咔咔響,仿佛沉浸在享受美酒的心情中。
大概因為被春說瞭太弱,行天看樣子打算比平時多練幾下。傻瓜!多田心裡想著,也在春身邊坐下瞭,等著行天練盡興。
“怎麼說?”終於練完俯臥撐的行天,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瞭,汗也不擦一下,馬上喝起瞭威士忌,“你想瞭一個怎樣的背後靈營救作戰方案?”
“別叫他什麼背後靈。人傢正當容易受傷的年紀。”
“沒問題沒問題。同理,我叫地縛靈。”行天神氣活現地說,“就附在多田便利屋。”
求求你不要做地縛靈,快升天吧。多田喝下一口威士忌代替嘆息。
“裕彌君據說明天早上要在老岡傢前面的那個菜園裡幹活,我把帶他出來的任務交給你。”
“憑什麼叫我?我可沒什麼像老師的衣服。”
“我有點事。”
“約會嗎?”
“幹嗎要在盂蘭盆節的一大早就開始約會!”
多田低聲說。他和亞沙子,自從那次以來一次也沒見過。彼此都忙於工作也是原因之一,但之所以連電話也沒打一個,是因為多田沒有勇氣。莫非亞沙子並不希望跟他多田保持繼續交往?那個晚上隻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就這樣好好地運動瞭一回,舒緩瞭壓力——莫非她是這樣理解的?
盡管並不認為亞沙子是這樣一種人,多田卻總覺得沒有自信,讓結論先行,因而陷入連戀愛對象的聲音也聽不到的惡性循環。
“總之你去菜園!”多田拼命擺出威嚴的模樣下命令道,“衣服的話,把我的借給你。”
“多田,你有西裝嗎?”
“黑的有。”
“那個,葬禮用的吧?要是穿那種衣服去接背後靈的話,會引發大騷動哦!‘盂蘭盆節的奇跡?!黃泉與真幌連通瞭!’——電視臺的記者會大喊大叫著過來哦!”
“才不會來呢。”
“呃——”
“別穿西裝,白襯衫加一條什麼合適的褲子就行。好瞭,去吧。啊,小春也跟你一起哦。”
“不要!我跟多田先生走。”
在一旁觀望事情進展的春主張道。想必幼小的心靈也有所感受,跟著行天一起行動很危險。
“抱歉啊,小春,我這邊事情一結束,就馬上去跟你們會合。就一個上午,你幫我好好看著行天。”
多田一勸說,春點點頭,樣子顯得勉勉強強。行天也並不強硬地表示反對,最終接受瞭作戰方案。想必他察覺瞭多田打算去掃墓吧。
行天看似對別人不感興趣,實則洞察一切。多田苦澀地笑瞭。對,我是不想帶小春去市營墓地。當著那塊小小的墓碑,我沒法和小春說說笑笑。
一年一次,多田要和兒子度過兩人獨處的時間。
哄春睡下後,多田也立刻躺上床為第二天做準備。可是,睡魔遲遲不到訪。夏天年年如此。不僅因為事務所沒有空調,也因為記憶在折磨著多田。今年也許是有春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緣故,比往年要好一點。盡管如此,一想到明天要去掃墓,睡意便遠去瞭。
行天去瞭澡堂,至今未歸。多田拿團扇給春扇瞭一會兒風,終於放下扇子拿起瞭手機。確認春不會醒來後,他走出瞭事務所。
走下商住樓的樓梯,他試著給亞沙子打電話。呼叫鈴聲響過兩回後電話被接起來瞭。
“晚上好!”多田說,“還沒睡嗎?”
“正好剛回到傢。”亞沙子的聲音裡包含著些許緊張。她似乎感到害怕,不知多田會對她說些什麼。於是多田終於恍然大悟:感到害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
“明天,我去給兒子掃墓。”多田並不介意亞沙子的沉默,接著說道,“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是否合適,在那之後,我想見一見柏木女士。”
“我明天,也要做我先生的第一次盂蘭盆會。”
“晚上也不要緊。見著你的面,我立刻回去。”
“我還以為你是感到驚訝,心想,才剛沒瞭丈夫,馬上就變心。您既沒聯系我,也不來店裡。”
亞沙子的丈夫是去年死的,在這之前兩夫妻就已經分居瞭。丈夫沒什麼大不瞭的理由就離傢出走瞭,亞沙子受到瞭深深的傷害。多田明明瞭解這一情況,眼下卻令亞沙子再次陷入不安。
我總是對重要的人太怠慢啊!
雖然為時已晚,多田還是飽含感情地說:“我想見你。一直這麼想來著,隻是……這麼大的人瞭,總說想見你想見你,也很奇怪吧?我懷有這種奇怪的顧慮,或者說難為情……”
亞沙子終於露出微笑的感覺,通過掌心裡的手機傳達給瞭他。
“明天晚上,我等著您。晚安。”
“晚安。”
多田切斷通話,拼命忍住瞭沒樂得像個花癡。
“難為情的是我啊!”就在這時,背後有人跟他說話。回頭一看,是從澡堂回來的行天,“‘晚安!晚安!離別是這樣甜蜜的淒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行天唱歌似的說完,畢恭畢敬地用手指著手機說,“哎,別有顧慮,隻管通到早上。”
“已經掛斷瞭!”
“嘿嘿嘿!”行天並不把多田的抗議當回事,笑著直搖頭,溫吞的水滴從依然濕漉漉的頭發上四散飛甩。
“擦幹它!你是狗嗎?”
“嘿嘿嘿嘿!”
行天邁開步,多田跟在他身後上瞭樓梯回事務所。